一阵风的身子忽地变得很虚弱,她的心咚咚跳,有一种预感,她能不能再见到母亲?如果她不认自己这个女儿,那怎么办?看来父亲是知道的,他知道自己是他的女儿,所以才让她流离失所,活这么大都孤苦无依。母亲会不会见她,会不会认她?
她扯着方八,说道:“二弟,我……我……”
方八知她心意,说道:“没事,没事儿的。”
方八说道:“她是十长者之一,没人敢对她不敬。”
他们找到了庄重,庄重独一个人在酒楼饮酒。
她的眼里生满了云翳,像是对眼前的世事迷惑不解。
她看着桑木头,忽地笑了,说道:“臭木头,你来做什么?”
桑木头忍着怒火,问她:“你说,方顿在哪里?”
庄重尖声而笑:“都找方顿,都找方顿,一时间他又成了人物了?”
一阵风看着她眼里噙泪,像有无数悲伤,便小心问她:“你知道不知道他在哪里?”
庄重长吟道:“一上青山便化身,不知何代怨离人?”她缓缓起身,说道:“你要去找方顿,何不去找方为?”她缓缓而行,欲下楼而去。
一阵风说道:“请问……”
庄重流泪:“再有什么事儿,不必问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帮他,我只是帮他。”
她说话间,竟是恍恍惚惚,直下楼去了。
方八说道:“她喝醉了,会不会出事?”
桑木头说道:“只是借酒浇愁罢了,我喝醉过那么多回,哪一回出过事儿?”
他们找到了方为,方为与方霸、方生在一起。
方为说道:“你要找我师父?”
方八点头,说道:“师兄,我带他们去找师父,有很重要的事。”
方霸大声道:“你去行,可他……”
他一指桑木头,说道:“他去不行!”
方八笑说道:“师兄,我带他们去,不会有事的。”
果然见到了方顿,方顿只是坐在洞里的草铺上。他两目炯炯,看着桑木头,桑木头好久不曾出声。
真是奇怪,当桑木头听说方顿与他女儿的事后,大生怒火,但一见了方顿,竟也发不出火来。
他与方顿太熟悉了,像知道他自己一样熟知方顿。
他无法再对方顿生气。
他只是讷讷地说:“你赢了,你赢了我,你一向比我有心眼儿。”
方顿正色道:“别说!我告诉你,我不知道她是你女儿,后来才知道。”
桑木头一吼:“你有老婆的!”
方顿说道:“不错。可你没有老婆,你却有了女儿!”
桑木头叫道:“妈的,我揍你!”
他叭地一掌,把方顿打飞!
方八冲上去,抱着方顿,叫道:“外公,你别打我师父!”
一阵风也扯着他,叫道:“外公,外公!”
方顿流泪,他也心酸,吟道:“虽有数椽常似客,仅存一肉未成僧。臭木头,你一辈子打死我,也休想让我叫你爹!”
桑木头大吼道:“我没你这么一个儿!当你是宝,我非得看你?我要杀了你,也污了我的手!”
方顿笑笑,说道:“你如今能杀了,你杀了我啊?你杀了我,省得让那个狗屁郭免杀,灭我的威风!”
桑木头冷冷道:“你有什么威风,一只死虎!”
方顿说道:“我只是活着罢了,但我如今知道我再怎么活了。”
他流下了泪,对着一阵风说道:“孩子,你过来!”
一阵风的身子哆嗦着,过来跪在方顿的眼前。
方顿说道:“我带着你,在你小时候,我亲自带着你,一直到了三岁。那一年,不知道是谁给你的食物里下了毒,我找了十几天,也没找出那个人。我是武林盟主,不能大肆张扬,我还怕你被人害了。我便把你托付一个朋友,要他照看你。他却是一个侠肝义胆的大盗。从此你再也不是我的女儿了,你只能成为大盗一阵风!”
一阵风哭着,她说:“爹……他说,他说,我姓什么,我早晚会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是大盗一阵风,再也不知道别的。他对我……很好,一直到他死。”
一阵风哭着,泪水流得多,都流在方顿的手上。
方顿说道:“做武林盟主有什么好?你说,有什么好?”
两人真情流露,哭在一处,哭得哀声阵阵。
忽地方顿在草铺上伏地叩头,说道:“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
桑木头说道:“你把她找来,你们好好聚一聚,郭免那个兔子算什么,我去杀了他!”
方顿说道:“你不会杀他了,因为……他杀死了冷艳!”
桑木头大惊,他扯住方顿的衣襟,一扯扯倒,慌得那方霸等人叫道:“别动我师父!”桑木头只是一格,便把方霸、方生格倒,他叫道:“冷艳在哪里?你说!”
方顿一指,只见方为与方才两人抬来了冷艳。
冷艳死得很可怜,她的神情有一种悲凄,一种不安。
她是惦念着她的女儿,还挂牵着她的老父?她的嘴角有一丝笑,笑她再也不必去当什么十长者了,再也不用玩那种人间游戏了。
桑木头忽地跪在冷艳面前,叫道:“痴儿,你醒醒!你醒醒!”
一阵风伏在冷艳身上,叫道:“妈妈,你怎么不早说?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是我妈妈。我会跟你在一起的,我不会去做什么大盗一阵风!”
桑木头冷笑,扬头大笑,说道:“方顿,我明白你的心,你是猪狗一只!你一心做你的狗屁武林盟主,做下的事儿不敢认,爱上的女人不敢近。你是一只狗!”
方顿咬着牙,只听着桑木头的詈骂。
桑木头说道:“你只知道你自己,女儿你不管,送与大盗。你怎么不做强盗?我决不会帮你,我就让郭免杀死你,杀了你个王八蛋!看你还做什么武林盟主!”
方八说道:“外公,外公,你别指责师父了,师父他也被人挑了脚筋,他也很苦。”
桑木头骂道:“他苦什么?只要他还有一个人,准会让那个人为他而死!他算是什么东西,还一只虫子都不如!走,我们走!”
桑木头扯着方八、一阵风,起身便来到那条船前,把他们两人点了穴道,扔上了船,自划船走了。
方为、方生等人站在方顿面前。
方霸说:“师父,他……走了。”
方顿仍在跪着,他说:“方为!”
方为应了一声,也跪在师父面前。
方顿说道:“我命你们走,你们都离开我,我去找郭免。”
方为哭了,说道:“师父,我们去找他!”
方顿说道:“你们不是他的对手,你们不必去。”
方霸怒吼道:“是不是他的对手能怎么样?我们去杀了他!如果杀不死他,总能杀死我们自己!”
方生与方为一握手,他们愿意那么做。方顿当年养大了他们,如今他们情愿一死。
方顿说道:“我不对,我不对,我不能让你们再死了,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方为对方才说道:“七弟两人在这里看着师父。如果我们死了,六弟回来与你们离开这里。你们两个带着师父去一个海岛,不必再回中原了。”
方顿怒吼道:“是我的儿子,你们是我的徒弟,怎么可以不听我的话?”
他扬起手掌,要拍击自己的头。但他没武功,他不会拍死自己,只能咚咚咚地捶击他的头。
船没了,方才跳下水,游去把那条小船划回来。他们上了船,方为不出声,他到了海边,对着大海说:“我誓杀郭免,为了大师兄,为了师父!”
方生与方霸两人也跪下了,他们两人也发了誓。方为对方才说道:“我们去杀郭免,你知道,过几天他就要与小师母成亲了。依我看,师父也不愿意小师母与他成亲。那样师父的颜面就丢尽了。我们去,不让他成亲,把小师母从他那里抢回来。”
方才幽幽说道:“师父与小师母当面从不提此事。”
方为说:“小师母是怕提,师父也不敢提。我们去救她,让他郭免看看,我们方家有人!”
一腔热血,以酬师恩。
方顿泪流满面,他喃喃而念:“虽有数椽常似客,仅存一肉未成僧。”
方刚看着他,也哭成了一团。
方顿忽地问道:“方刚,你师妹在哪里?”
方刚不愿说,但师父一问,不得不说:“她自己走了,去了祥云庵,她在那里带发修行。”
方顿笑笑,说道:“好啊,能带发修行,也是前世修来的福份。像我这样子,就是去修行,怕也只能给寺院带来灾祸啊。”
方刚道:“师父,你要修行,我也跟你去,我侍候你。”
方顿怒喝道:“我教你们的,是做一个男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哪里要教出几个和尚?”
方刚不语了,只是低头不吭声。
寺门紧闭,在大殿里,只有一个小尼在那里修持,她喃喃念经,独自背诵经文。
有人轻声笑了:“像你这样子,根本不能专心背经,何不离开这里?”
她不抬头,听得出那是一个她很厌恶的人。
那人说道:“我是盟主,我请你去我那里做事。你知道,方顿杀了你父母,你不思报仇,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她失声道:“我不会去报仇,让他自己去吧。”
郭免笑笑,说道:“怎么让他自己去?他还活着,活得很有滋味儿,你说你愿意不愿意帮我?”
女尼说道:“他是我爹,我不会帮你的。”
郭免大笑,说道:“认贼作父,你这种事也干得出来,你父母在地下定是不会闭眼,不依不饶,死也不得安生!”
方雏儿大声道:“我不,我不!”
郭免说道:“你能帮我一件事,你肯帮我,你便会报了仇。我不须你去手刃方顿,我只要你帮我一件事。这件事对我来说,很是重要。”
女尼不听,只是默默念经。
郭免说道:“你如真的帮了我,我再送你去那一座庵里,那时你修行,也能稳稳当当。不知你愿是不愿?我求你的是,你帮我看一看,在我身旁的人有四个人,他们是怨复我、少侠梦雨、雷天,还有一个是狂剑殷没。他们四个人中,有一个是你从前的三师兄。你师父让他假装死了,却在我的身旁,我要把他找出来,剜心剖腹,以报我仇!”
女尼再身子一抖,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郭免说道:“你知道的,你不必在他们眼前出现,你只是易容,在我身边,你常看看他们,便认得出哪一个是你的三师兄,你只要认出了他,便行了。”
女尼尖声叫道:“不行!不行!”她忽地掩口,庵寺里有师太,有许多女尼,她那么尖叫,会叫醒别人的。
郭免笑笑,说道:“不必怕,她们都死了!”
庵里的女尼都死了?难道她们都死在郭免的手下了?她怒声道:“她们碍你什么事儿,你要杀死他们?你个刽子手!”
郭免提着她的手,说道:“这么一只白白净净的手,怎么能青灯古佛,只守着这经书古寺?”
他的眼光在她的身上扫来扫去,说道:“我要你听我的,我会对你留情。不然我会杀了你,我要奸了你!”
他此时哪里像是一个盟主,只是一个恶棍淫贼而已!
女尼叹息,说道:“好吧,你放下我,我愿意跟你走。”
郭免大笑,说道:“不错,不错,你愿意就好。我告诉你,那个庄重不肯一心跟我,早早晚晚她必死在我手。我要你听我的,必要时我会扔下她,娶你做我的妻子。”
方雏儿心道:原来我的命真是这么苦,本来想脱了那烦恼,一心修行,竟也不能行。郭免这个贼子,竟想我去害人。我与三师兄与仇,我为什么要害他?就说我与师父,恩怨也真是难说。我说不清是该杀他,还是该恨他。我才走了,来这里修行。你要我去杀人,我会去么?她跪下,对着佛像祝愿:“爹娘,早日超生,儿愧对父母!”
郭免忽地看她不对头,怎么一叩一跪,竟是头也低垂,人也不动了?他提起她,叫道:“混蛋,混蛋!”
方雏儿的头垂下,她耷着头,已自断了心脉。
郭免叫道:“你不愿杀他,你告诉我,我也不必杀了你,你何苦自戕?”
但他再怎么叫,方雏儿也不能回应他了,只是一张苍白的脸面对着他。
门外掠来了一个人,那人破门而入,叫道:“盟主!”
他噤声了,看到了郭免抱着方雏儿,在那里垂泪。
郭免也会流泪?他为什么要抱着方雏儿流泪?
海食天轻声说道:“盟主,都杀光了,他们都死了。”
郭免不语,他轻轻放下方雏儿,说道:“一年景,一年景儿。”
郭免竟拿出一件上衣来,那是大宋时人的常衣,叫做“一年景”。在衣上绣些一年四时的景物,故名一年景。如是节物则是春幡、灯球、竟渡、艾虎、云月之类;如是花则是桃、杏、荷、菊、梅,应一年四时之景,叫做一年景。郭免拿出的那一件“一年景”都是四季花鲜,他轻轻将那一年景放在方雏儿的身上,说道:“走吧。”
两人走出寺来,看着那黑黔黔的寺庙,郭免忽地说道:“召集几个你的人,烧了它!”
他匆匆地走了,再不回头。
海食天摇头说道:“我头一回见盟主如此感伤,莫非他真的对这个方雏儿有真情。可是他后天便与那个庄重成亲了啊。弄不懂,我真的弄不懂,不知道他心里究是怎么想的。”
但再莞尔一笑:“他怎么想的,干我什么事儿?我只是做我的事儿就是,我烧了那寺庙,让人看不出杀人的痕迹来就是。”
海食天叫了两个帮众,叫他们来四处点火,只是须臾,那祥云庵便烧起了大火,火头烧得很旺,听得有人叫道:“祥云庵走火,快去救啊!”
海食天与他的两个帮众乘机躲在人群里,渐渐退后,在人们吵嚷救火,来来去去的忙碌时,他们三人回头,逃去夜幕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