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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梦里情人不是他

南三元一上楼来,便看到了楚秀秀的床,说道:“我要睡觉,我累了,我要睡觉……”

楚秀秀也是极好说话,听他一念叨,便说道:“那好,我就服侍你睡。”酒醉之人也无麻烦,一落枕上,南三元便是呼呼大睡。

到了半夜,南三元倏然醒来,睁眼一看,只见眼前帷帐,枕边被子都是香气馥郁,再向旁边一瞧,就见楚秀秀正斜偎在自己身边,皱着眉头,已是睡着了。

楚秀秀睡态十分可爱,那香臂依偎,一手托颐,神态极是天真。

南三元大声道:“秀秀,秀秀,我睡着了么?”

楚秀秀被他一声惊醒,抬头揉着眼睛说道:“你已是入睡,我无法唤你,只好看着你,不料太累,就也睡了。”

南三元点头,他抬头看看楚秀秀,只见楚秀秀又别有一番情致,她上身着一件雪白纱衣,下身穿一条宽松罗裙,被子盖在身子上,脸色红晕,睡眼惺忪。

南三元不由心里一阵急跳。南三元心道:这个楚秀秀是我老爹的女人,我南三元就是再猪狗不如,也不能与我老爹的女人睡在一起。老爹刚死,尸骨未寒,我就做下这事,岂不让天下笑我?

一见他要下床,慌乱扯住,问道:“南三元,你真的不喜欢我?”

南三元看她,觉得她这一双眼睛睁圆,眼睛极大,象是一张脸上都是眼睛,不由得避开她注视,说道:“你是我老爹的女人,我不能……”

楚秀秀道:“南云飞是一个好老头儿,可惜他死了,这么老了还能了解女人,体恤女人的人,还哪里去找?” 南三元心中一叹道:是了,你心中喜欢老爹,对老爹该是念念不忘。楚秀秀一笑,道:“南三元,你也不是一个小孩儿,怎不知道什么叫做青楼女子?你老爹已死,便是我从今再可有个新人了。从前你老爹天天找我,与我说话、喝茶,象是朋友,只是你老爹兜里有的是银子,我便真个奉承他,如今你老爹没了,我自己岂不又是活得快活了么?”

南三元一听这话,顿时生气,揪住楚秀秀前胸,问道:“我老爹一死,你就忘了他?”

楚秀秀道:“南三元,还真难有你这种男人,竟敢来揪我胸脯?要是别人,我立时就杀了他。”

南三元心中恨恨,跳下床去,起身要走。楚秀秀竟也跳下床来,抱着他说道:“女人有意,可惜公子无情。南三元,你不愿呆在这里,那也罢了。只是你睡在床上,我睡在一边,你看如何?”

南三元不理,来到地上,这里却有一只躺椅,就上去躺下,闭上眼睛,看也不看楚秀秀。

楚秀秀道:“南三元,你老爹一死,也算是好事,你可同我在一处,你我快活,再也无人管你,你看好不好?”

南三元冷冷道:“我与你根本不是同类。”

楚秀秀听他一说,顿时正色,道:“南三元,你在街上逛,每日只是饮酒,我一点也不看轻你。但你也休要看轻我,我虽身在青楼,却也是冰清玉洁的女儿之身,你要是情愿,我就与你结为夫妻,从此你不再酗酒,我也不再住在青楼,你看如何?”

南三元冷笑,心道:要你楚秀秀不在青楼,就是要我南三元不再酗酒一般,何等艰难?

楚秀秀叹道:“南三元,你既是不愿也就罢了,其实我也愿意饮酒,象今日这夜,漫漫秋月,话不投机,不借酒消愁,又有什么意思?”

南三元听楚秀秀说话,说上一百句,也没有这一句中听。他顿时颜色微霁,看着楚秀秀说道:“不错,不错,你这话说得大有道理。”

楚秀秀也展颜一笑,两人相望,心中都知对方做人极是聪明。

楚秀秀就搬来一坛美酒,说道:“南三元,这是一坛江南女儿红。是一个老婆婆当年埋下的,至今少说也有四十几年。你来喝它,尝尝滋味如何?”

楚秀秀说完,便把酒坛放于桌上,又去拿了两只酒杯。打开酒坛,便有一阵香气扑鼻。

楚秀秀笑道:“酒是不错,杯也不错,不知道南公子能不能喝得不错?”

南三元看着楚秀秀,心中蓦地一动,每逢静夜中宵,南三元不得入睡,也想自家那妻子该是怎样个人。不会是大嫂那般娴慧,也不会象别家女人那般模样。总该能是个静夜暖酒、夜来添香的知心女人。

至少对南三元饮酒不以为意才是。

此时情景恍如梦中,这眼前的楚秀秀岂不就是梦中的那个妻子?

但南三元不敢如此作想。因为这个楚秀秀从前是老爷子南云飞的女人。就是南三元心中对她甚是中意,也不会去娶她做妻子。南三元看着楚秀秀,一声不响。楚秀秀用小杯斟酒,让南三元颇不耐烦,他大声道:“秀秀,谁耐烦用这小杯,不如我就捧坛而饮,你看如何?”

南三元刚把酒坛捧起,就听得轧轧一阵响动,突然之间脚下犹如地陷,南三元便直入地中。

南三元身手不弱,一旦发觉脚下有机关,连忙纵身一跳,可惜他跳时兀自舍不得那酿了四十余年的江南女儿红,就分外小心,这一跳刚跳到洞口,就眼见得铁板轧轧而来,把洞口封死。

南三元若是扔了手中酒坛,手掌撑到铁板,或可勉力跳上去。但此时南三元心中蓦地一念:老爹、大哥、大嫂都已是死了,我还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不如喝尽这一坛女儿红,就也死了算了。

南三元略一迟疑,身子便向下疾沉,直落于地上。

南三元一落地,就觉得脚下并无什么暗道机关,只是平平一处坚实土地。

南三元抬头,见这洞里还有微光。南三元一看在洞边墙角挂着一个火把,还有打火的火镰。就将火把点燃,向洞内走去。这洞有一条甬路,甬道极长,南三元一看甬道两侧,顿时一愣,这甬道两侧都画得有图,仔细一看,上面画的都是无极六十四式。

这无极六十四式正是无极门不传之秘。南三元一看,顿是诧异。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能绘着我无极门秘籍?再向前走,眼前便出现一间石室。

南三元进了石室,这石室极是空旷,石室正中立着一个石碑,上面刻得有字。

南三元举着火把凑上去看,只见上面写道:无极门历经三十一代,传至我手,已是昌盛光大,不愧祖先。只是近日江湖上出现几大秘密门派,余则无虑,最可忧者,则是流花女人谷、疯人楼、恶人岗。江湖人传言流花女人谷皆是女人,女流之辈岂可畏哉?但江湖高手一入谷内,便不得返,吾深忧之。疯人楼,风传此楼,楼内之人行事皆是有悖常理,做事疯疯颠颠,但人人功夫深不可测。我无极门弟子如遇疯人则当避之,无撄其锋。恶人岗说是天下第一恶处。地处不知,但我无极门早年曾与恶人岗有隙,怕他日将祸及满门,仅于此地识之。

南三元看得触目惊心,碑是雪白的大理石,字是红红的,下面落款写着:无极门第三十一代掌门南云飞识。

南三元再看,石室内左右皆有石桌,石桌上放着一些书卷。

南三元凑近一看,都是一些武功秘籍。南三元功夫不错,心里不愿再学武功,对这些天下奇书不屑一顾,心道:这石室之内,不知有酒没有?他去找了一圈,看到几柄兵器,几柄斑驳剑蚀的古剑,看去极为珍贵,也有些暗器、奇门兵刃,想是无极门平日与人动手夺得兵器,拿来放在这里。

南三元找了半天,见里面没酒,不由懊恼,心中一叹:这里没酒,却叫我酒醉不醒如何过活?

南三元转身再向里走,就见有一小小角门,角门推开,里面阴森森,极是恐怖。

举起火把一看,南三元不禁毛骨悚然。

只见这角门之内放着几口棺材,棺材头上都放着牌位,当先一具上面写着:无极派第三十一代掌门南讳云飞之位。第二具棺材上写着无极派第三十二代掌门南讳无极之位。下面牌位依次,南三元一见,就是一愣,走到第五口棺材边,南三元愣住了。

这一口棺材上放着一个神位,上面写道:“无极派第三十二代弟子南三元之位”。南三元看着这棺材,心中悚然,再往旁一看,顿时更是吃惊,只见上面有一个牌位,写着南门次媳楚秀秀之位。南三元愣了,楚秀秀明明是老爹的女人,老爹天天上青楼,与她闲谈喝茶,江北之人对这事无所不知,怎么楚秀秀反倒成了他南三元的媳妇?

南三元依次看去,直看到最后一口棺材,上面神位写着:南门第三十三代掌门南翔之位。

南三元快要疯了,急急去推写着自家神位的那口棺材,推开一看,不由松了一口气,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再去推楚秀秀那棺材,里面仍是空空。南三元再去推南翔的棺材,里面也是空的。南三元闭着眼睛长吁一口气:“吓死我了!”

原来这里都是空棺,是老爹早早就准备好的。

他不放心,转头又去推老爹那口棺材,刚轧轧轧推开棺口,南三元不禁呆了,棺材之内,放着的正是老爹的尸身。老爹一条右臂已无,脸上神色平静,象是在睡。

南三元此时泪水哗地就流下来。

他心中明白,原来南府中全家被杀,尸体皆无,都是楚秀秀把他们送到这里。

南三元来到洞口,向上一纵,施一个壁虎功,爬到铁板下,用拳头使劲儿敲那铁板,把铁板敲得咚咚直响。敲了半天,才见上面打开了一条缝。

楚秀秀的目光从那条缝隙中正射过来。

南三元看着楚秀秀,楚秀秀看着南三元,四目相对,却无话说。好半天,南三元才道:“秀秀,是你?”

楚秀秀一叹:“三元,老爹生时就给你我订亲,我是你媳妇儿,你却不知。老爹要我在他死后就来管你。老爹今日已死,你就得听我。”

南三元急着叫道:“秀秀!拽开铁板,叫我上去,我有话要对你说。”

楚秀秀惨然一笑:“南三元,你有话就对你老爹说,对你死去的大哥、大嫂说,对他们说出你的心里话,岂不更好?”说罢楚秀秀用力一关,那铁板喀嚓一下,就合得严严实实。

南三元落在洞里,上也上不去,下也不愿下。

他知道洞中有他老爹,大哥,大嫂,南家一门一十四人死尸,他不想呆在这里,手里抱着那一坛女儿红,想上去与江北名妓楚秀秀图个一醉。

依他心意,不管楚秀秀是老爹的外室也好,是自家的妻子也好,只要楚秀秀不同自己做对,能让自己平平稳稳地喝下这一坛女儿红,便就是天大的好处了。

不料楚秀秀却不应他,让他落在这黑黑黢黢的洞中。

南三元心中嗟叹,在洞中走来走去,口中自念叨道:“楚秀秀,楚秀秀,醇酒美人,天下两大乐事,你让我怀中拥着你,手中拿着杯,那有多好?”

南三元此时突然驻步不走,因他不愿见自家老爹、大哥、大嫂这些亲人尸体,怕一见这尸体就会失声痛哭。遂找了一间静室,坐于其内。想不出楚秀秀为何要把自家关在洞里,是惩诫自己,还是要自己好好看看老爹、大哥尸体,生出复仇之心?

忽地眼前多了一人。

这人正是南三元在南家院内见到的那人。

南三元问:“你是谁,怎么也给楚秀秀关在洞里?”

这人只是盯着南三元看,嘴却没有张。

南三元瞅瞅他,又问道:“喝不喝酒?”

这人一笑,说道:“喝。”南三元问话本是无意,听得这人说他也要饮酒,不由大喜,要知他这一日下来,落在洞里,说不得有几日喝不上酒,只有这一坛好酒,要与那人共饮,实在心疼。

那人象是窥破了他的心事,冷冷道:“你若是不愿,就不必把酒拿来我喝。”

南三元脸色一红,道:“你何必小看我?不过是一坛酒。”说罢,便极是爽气,把酒坛往那人手上一推。那人面带微笑,接过酒坛来。便即喝起来。南三元一看就知坏了,这人喝酒也如他一样,把酒坛里的酒水往嘴里咚咚倒。

竟象个酒鬼。

等到酒坛再拿在南三元手里时,只有半坛酒了。

那人一口气足足喝下半坛酒,竟是脸色不变,看着南三元说道:“好酒!”南三元慢悠悠说道:“当然是好酒,不是好酒,我怎么会不舍得给你喝?”

这人看他,说道:“你笑什么?”

南三元道:“楚秀秀是什么人,他把我关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处?只不过是她一时气愤,想要代老爹管教管教我而已,这事直如儿戏,你又何必当真?”

那人冷冷道:“难道你老爹南云飞亲口对我所说,要你娶楚秀秀做妻子,这事也是儿戏么?”

南三元一听,顿时语塞,仔细看看这人,只见这人神色不变,也正瞅着南三元。

南三元说:“我老爹把我赶出了南府,已是不认我了!”

那人一叹,道:“南老爷子用心真真良苦,如若不是他接到那一枚恶人岗信物,说不定便会在这六十大寿寿宴上向江湖同道宣告你与楚秀秀的婚事。”

南三元一听,心中不明白这人心中何以说出此话来。便不言语,静听这人解释。这人说道:“你南家一门俱死,只剩下三人。你酒醉不醒,又被老爷子赶出,说你不是南家子弟,但过了些时日,还会有些人来杀你。楚秀秀要你呆在此地,是要保住你命。”

南三元颓然而笑:“保住命,保住命,保住命又有何用?老爹已死、大哥已死,大嫂已死、南庆已死……”

南三元忍不住悲从中来,热泪纵流。他才心知,不管他如何喝酒,饮得酩酊大醉,心之深处,终是不能忘却这莫大悲痛。

那人看着他,冷冷说道:“你就是不喝醉酒,你也可不认你是南家子弟……”

南三元听他说话,顿时大怒,冲过去,一把揪住这人胸前衣襟,大叫道:“我就是要死,我就是要死。死又有什么了不得?我爹已死,大哥已死,我一个酒鬼活着,又有何用?”他越说声音越大,最后竟然泣不成声。

悲痛在胸中抑郁久了,暴发出来便更是强烈。

南三元心中明白,这人虽是不死,但他与老爹定是有极深渊源,不然他决不会对自己家事如此熟稔。

那人说道:“楚秀秀,你出来!”

果然应声走出了楚秀秀。只见楚秀秀穿着一身孝衣,头上系着孝带,一身素服。她走了过来,手中捧着衣物放在了石室地上。南三元看着这衣服,这是一身孝服,看来楚秀秀早已为他备好孝衣,要他穿上。

南三元瞅着楚秀秀,这男人瞅着南三元,一字一顿地道:“把你身上衣服都扒掉,换上孝衣,也算是个干净的南家子孙。”南三元当着楚秀秀与这男子,把衣服脱掉,直至身上只剩下一件中衣、一条短裤。

男人冷冷道:“都脱掉!”

南三元踌蹰了一下,抬眼来看楚秀秀,只见楚秀秀一双俊目正瞅着他,象是看着一段木头。南三元心道: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楚秀秀毕竟是个女人,看着我堂堂大丈夫南三元脱衣服,颇有不妥。但他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眼看着楚秀秀,慢慢把身上衣服都是脱掉。

等得南三元再复穿上孝衣,这男人便领着南三元来到后面那间石室,石室之中满是棺材,棺材之上都是灵位。南三元已是来过,便不再十分震惊,但仍不免热泪盈眶。

那男人道:“南三元,你老爹临死之时,嘱托我照应你,你和楚秀秀就在这里给你老爹叩头。”

这男人又道:“南老爷子,你托我之事,我今日就为你办了。”说罢,便命南三元与楚秀秀并排跪在南老爷子灵柩之前。二人依言跪下行过大礼,说道:“南三元,你老爹生前,要我为你主婚,今日在你老爹灵前,你与楚秀秀便结为夫妻,从此同心为南家复仇。”

南三元抬头看了看楚秀秀,见她也是满目蕴泪,竟是十二分的悲痛,不由心道:老爹是怪,竟然要我娶这个女人做妻子,早先老爹天天与她闲扯,人都以为老爹有心与楚秀秀,谁知道老爹却是为我南三元找了一个媳妇?

那人道:“你二人行礼之后,便要在这儿呆下。”说过之后,回过身去,哗啦单手一推,就将南三元神位下的那盖板推开,道:“南三元,自古夫妻成礼,须得有合卺之夜,洞房之喜,你与楚秀秀却没了这乐趣,你二人须得在这呆上一年,合练你无极的双修功夫,一年之后,再出来到恶人岗,为你全家复仇。”

南三元看着他,冷然道:“你以为凭我与楚秀秀的功夫,就能胜得了恶人岗之人?”

那人道:“胜不了,你就去死!”

南三元突然大笑道:“好,胜不了,我就去死。”回头又对楚秀秀道:“秀秀,你一个江北名妓,何苦陪着我这江湖浪子?不如老爹说话只算做是笑话,你还去住你的青楼,还去过你的悠闲日子。只我南三元一人在这石室里练功,如能出去与那恶人岗相斗,即或是死,也还能得一口棺材,与我父兄为伴,那也甚好。”

楚秀秀啪地出手,竟打了南三元一个耳光。

南三元瞪眼看着楚秀秀,道:“秀秀,你何苦打我?”

楚秀秀道:“你爹说,要我做你妻子,第一件事就是要我管你!你要不服我管,来杀死我啊,你要不能杀死我,就得听我!”南三元心中凄然,知道老爹所料不差,这个江北名妓楚秀秀虽是一个青楼女子,却是一个坚性之人。

南三元瞪眼看着楚秀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人道:“从今日起,楚秀秀便也得白日上去,夜晚下来,在这里与你一齐练功,一年之后,你二人出去,我自带你们去恶人岗,如若能报得南家血仇,便算你南家有命,如若报不得,你二人就死在恶人岗罢!”说罢转身而去。

南三元看着楚秀秀,楚秀秀也看着南三元。世上之事,最奇莫过于他二人。今夜是他二人合卺之夜,应最是亲密,但二人身处清冷昏暗石室,心中被悲愤凄伤所充溢,如何亲密?

楚秀秀看着南三元,说道:“夫君……”

楚秀秀垂下头来,一脸羞涩。

南三元看她,心道:是了,看来老爹所料不错,这女人真能管得住我。

南三元虽是南家公子,但总是酗酒在外,自在行事,从来也不以无极门为念。他心中知道无极门一门有大哥在,定会光耀。自己醉酒,也碍不着南家大事。

南三元道:“秀秀……”

两人四目相对,心中便生无限感慨。

要说二人都是俊男靓女,如今成婚,自是喜期,但一家皆死,却哪里来的喜气?

南三元捧着手中酒坛,说道:“秀秀,只剩下这半坛酒,就做你我合卺之酒罢。”二人便将酒喝个罄尽。

楚秀秀道:“三元……一家血仇不能不报,你我之情,都滴在这血仇之上。”南三元看着楚秀秀,也是没了浪荡神色,向楚秀秀一揖道:“那是。”

两人看看这里,却也无处可栖。

南三元道:“秀秀,只有一处可以栖身,不如你我到那石室中去。”

楚秀秀一听脸色一变,冷眼瞅着南三元说道:“三元,你是南家子弟,你听我的,今夜成亲,就躺在这棺材之中,与老爹大哥在一起,也尝尝死之滋味。”

南三元点头。纵身一跃,躺在棺材里。

南三元在自家棺材内躺下,他心中难受,听着楚秀秀也进了棺材,躺在里面。两人棺材本是并排,此时躺在里面,犹如隔世。

楚秀秀道:“三元,报不了仇,你我只好并排躺下,同归九泉。”

南三元冷冷道:“好。”

江北有一村镇,其上有一个小小庙宇,庙宇之内有几个破烂塑像。

这无名客匆匆入庙。他看看四周,见左右无人,就直走至佛像前,坐在供桌前,打起瞌睡来。

来了一人,瞪眼看他,知他没睡。

这人知道有人进屋,也不抬头,也不起身。

那人说道:“我问你南三元在哪里?!”这人一笑道:“天下只有无极门的掌门人南无极,还有威震八方的老爷子南云飞,我可没听说有什么南三元。”

那人冷冷说道:“无名客,你别骗我,有人看见在南家院内,你曾与南三元见面,有人见你拿走了那柄小剑。”

这人倏地坐起,双目精光四射,盯紧眼前之人,道:“我拿了剑,又能怎样?你要恶人岗之人去杀南家之人,却也杀得够了,你要不要出手杀我?”

这人讪讪冷笑,显是惧怕这无名客。

他看着无名客,说道:“我杀不了你,疯子却能杀你。”

无名客剑眉一竖,道:“你错了,疯子杀不了我,他也不想杀我。”

来人冷冷一哼,道:“你怎么知道疯子杀不死你,他也不想杀你?恶人岗上的疯子……”

无各客看着他,说道:“三年前我去恶人岗,疯子就想杀我,可惜他没杀成。去过恶人岗活着回来的人,就有我一个!”

来人微微哂笑,却知这无名客所说是实。

能从恶人岗回来的人,最风光的该属大侠蘧赛花与这无名客了。有人说当年疯子让恶人岗上十六名高手都来劫杀这无名客,就连疯子亲自出手,都没杀得了无名客。

无名客看着来人,冷然道:“你与南家恩怨,我不来管,但你若再杀南家之人,我必是杀你!”

来人脸上肌肉颤抖,恨使他双眼便得歪斜,他恨恨地看着无名客道:“不行,我非杀死他一家不可。我告诉你,南家上上下下一十七口人,只剩下三口人,一个是酒醉不醒南三元,一个是南欣凤,再就是那个小崽子南翔,这三个人不死,我心中不安。”

无名客口气如冰:“你若再出手,我便杀你!”

来人哈哈大笑,道:“你怎么能杀我,我是你师弟,我还是你亲人。你从前没做和尚时,就是我姐夫,你要真杀了我,我姐姐岂不是会伤心得要死……”

说罢便是哈哈大笑,笑声显是得意已极。这一句话却是说中了无名客的心事,无名客瞪眼看他,说道:“我不来管你,你也休要再杀南家之人!”

这人看着无名客,连连摇头说道:“我要我做别的,都是可以,你要我放了南家一门,这却不能。我活着就是为了杀死南家满门,如是能将南家一门都是杀死,我就是不活了,又有何妨?”

说罢这人竟是再不瞅无名客一眼,转身向外走去。

只剩下了无名客一人。

他依旧坐在供桌之上,满腹愁苦,无法排解。

这时,破庙外又传来中沓是沓沓沓的脚步声,就见有三个人慢慢走近来。

这三个人围着无名客,看着他。这三人个,一个是手持弯刀是瘦子,一个是手里玩着金球的胖子,更有一个慈眉善目的柳大善人。

柳大善人道:“无名客,听说胖子、瘦子杀了南家,你在一边看着,真是好胆识。”无名客迈下桌子,看着三人一笑,道:“你恶人岗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你,只好站在一边看着你杀人。”

柳大善人笑道:“无名客,你既能从恶人岗走出,叫我也是心中佩服,但你也得知道,南家一门,与我恶人岗有隙,你还是不要插手,免得后悔。”

无名客大笑,道:“我不曾插手,你恶人岗杀人,说杀就杀,我只是看你们杀人,难道不行么?”

瘦子与胖子此时冷冷站在供桌两侧,他二人与柳大善人把这无名客已是围住,只要柳大善人一声呼喝,说不定说是一场血战!

但柳大善人不动,他知道如这无名客能从恶人岗中独身冲出,本事定然非凡,就是想与这无名客动手,也得再三斟酌。

柳大善人道:“无名客,我问你,南三元在哪里?”

无名客突然大笑。

柳大善人三人竟也不动声色。胖子尖声问道:“无名客,你笑什么?”

无名客悠然道:“南三元在哪里,我是不知,你要杀他,就去找他,只是我听你们找他,觉得好笑。”

柳大善人问道:“什么好笑?”无名客一笑道:“南三元这人,我理也不想理他,他老爷子南云飞六十大寿时把他赶出家门,此事江湖之人都是知晓。你们再去找他,也是无益。”

柳大善人说道:“恶人岗人做事,自有道理。”

无名客一听他说话,便道:“恶人岗做事是恶,但也得讲些分寸,也不做那些没来头的事,空让天下人耻笑?你恶人岗做事不怕别人,也不怕那流花女人谷、疯人楼笑你?”

这一句话真是说中了他们三人心思,要说世上还有让他们忌惮之处,那便是流花女人谷与疯人楼两处了。

恶人岗之人做事,又怎能让流花女人谷与疯人楼讥屑?

柳大善人道:“不错,你说得不错,这南三元也不值得我们动手。”

柳大善人道:“无名客,任你怎么说,我三人看到南三元,必会杀他!”

无名客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不错,就是让我见了,也会杀他。”

四人冷然相对,阵阵杀气弥漫在小庙内。无名客坐在供桌之上,却是左腿在前,右腿在后,右腿紧紧贴在供桌之上,如若三人一动,他必将电掣雷鸣,那时定是一道闪电,一道飞虹。

柳大善人知道无名客的手段,便不欲与之轻易动手。他看着胖子、瘦子说道:“他不是南三元,不必杀他,我们走罢!”

三人走出小庙。

南三元与那楚秀秀二人躺在棺材里面,想着老爹那般惨死,如今正同自己一样,躺在棺材之中,不由心中悲凄,心道:凭我南家一门在江湖中往日如何威风,江南江北谁不对我家恭敬有加?如今这一切竟在一天之间灰飞烟灭。一时心内焦虑,便无法入睡。

南三元从棺材爬出,来到石室之内。

楚秀秀听得声响,连忙尾随其后,站在他面前,柔声问道:“三元,你想些什么?”

南三元知道,要凭自家功夫,就是再与楚秀秀一起苦练,也是不知何年何日才能报得此仇。

南三元心中不想再练什么功夫,他想去恶人岗,但一到了恶人岗上,岂不是谁都能杀了他?

楚秀秀看着他,说道:“三元,你想什么?”

两人四目相对,便是于对方心事已是了然。

楚秀秀一叹,慢慢说道:“三元,你老爹多次来我这里做客,他曾告诉我一句话……”

南三元听得楚秀秀说话,便回头看她,道:“爹说什么?”

楚秀秀低下头,慢吞吞的,想是不愿把这话对南三元说,但终是说了出来,沉吟道:“老爹说……要我们生一个儿子。”

楚秀秀知道南三元的心事,便道:“三元,你的心事我也知道,全家人都已死,但你与我也须得为南家留下后人罢!”

就在这空旷石室,二人凄然相对,男人慢慢脱下孝衣,女人慢慢解下素白长裙,二人相向,不为亲情,不为情欲,只是想留下后人,留下南家的骨血。

这也不是亲情,南三元看着楚秀秀,竟是眼中含泪,他知道楚秀秀与他并无情意,但她为南家,为他南家,甘愿如此,这让他不由得十分钦敬。

南三元再也没了浪子神情,他突然跪下,向楚秀秀磕了三个响头,这一叩竟然是额头见血。

南三元起来,道:“秀秀,多谢你为我南家……”

楚秀秀说道:“南三元,我做女人,也是你南家之人,我与你老爹南云飞本是好友,又与你结为夫妻,你南家一门的后事,我自是会帮你。”

在这石室之内,南三元搂住楚秀秀,但觉怀中犹如一片瑟瑟秋叶。

只听楚秀秀轻声道:“三元……我有些……”楚秀秀心中是有些主意,要知她虽是一个青楼女子,但毕竟与男人不曾有过肌肤之亲,事到临头又是极为慌忙。

石室之中,哪里有什么洞房花烛之气,只是两人相依相偎偎,再也无声,天地间只有一对男女。

南三元轻轻说道:“秀秀……”要他再说下去,他自己也不该再说些什么。

南三元把衣服放在地上,两人躺在上面,照说南家老爷子南云飞早已是想到南家后事,知道南家有这一场惨祸,就先让楚秀秀嫁给南三元。而楚秀秀嫁给南三元,说不出她是对老爹子南云飞的情感多些,还是对这浪荡子的情感多些。此时二人相拥,四目凝望,只觉团团火焰从心中升起,正是这复仇的火焰,烧遍两人的全身,将二人烧融为一体。

他二人此时不想互望,不想欢爱,只想南家仇恨,只想南家一门惨死,要为南家留得后人。

人处石室,便不知天昏地暗,不知日明月晦,不知疾风骤雨,只知此时正在秋时,田野这之中,五谷低垂向大地,果实沉甸,便即成熟。听得那叭叭拔节之声,正是谷物成熟之兆。

南三元与楚秀秀都听得心跳,也不在这心跳是自家,还是对方。

南三元不知楚秀秀是不是爱他,只知道楚秀秀爱南家,情愿为南家舍身。楚秀秀看着南三元,此时在她眼里,又浮现出那个风趣、敏锐、机警的老头儿南云飞来。

在她心中,自是认定南云飞是天下男人中的奇男子,若依她意,当初便就跟了南云飞,也未尝不可。她与南云飞在一起,时常谈至夜半,忽有一日,夜深人静,楚秀秀端茶过来,递与南云飞。

南云飞笑着接过,楚秀秀双手便倏地抓住南云飞手腕道:“南爷……”

南老爷子抬头一看,便看到楚秀秀双目中射出热切的光芒,便是摇头一笑。

楚秀秀身子一扑,就扑到南云飞怀里。她之心意竟是越与南云飞交谈,就越觉得这南云飞胸怀似海,真是一个世上少有的奇男子。

楚秀秀姣声道:“南爷,你就让我快活一下,好不好?”

依楚秀秀心性,进了青楼,自是不再把天下男人看在眼里。天下男人都是些碌碌无为之辈,哪有一个能有南老爷子这般胸有丘壑,人又机警,为人又好,满面笑意,谈笑风生,又机智又聪明,又善解人意,这种男人哪里去找?

南云飞摇头,伸手出去,抚着秀秀一头乌发,道:“秀秀,我老了,静夜站在院中,只觉凉气砭骨,直入两腿,直扎脑中。再说我……”

楚秀秀正色道:“南爷,你错了,世上男人女人,重的是一个情字,只要有情有义,又何惧人老?”

南云飞笑了一笑,却伸出两只手去,扶着楚秀秀的双肩,说道:“秀秀,我女儿也与你一般大年纪。”

楚秀秀展颜而笑,说道:“南爷,我就是你女儿,也是你女人,你难道不知道女人同男人在一处,分不清是女儿还是女人?”

南云飞心中颇为感动,知道秀秀待他确出一片真意。要知这楚秀秀是江北一大红妓,自她出楼,真是门庭若市,什么书生墨客,大户名生,哪有一个男人不想梳拢她,让她跟自己一夜风流,让她投怀送抱,得那一夕风流,怎知那些人求她,央她,下重金礼聘者更是不计其数,可都不中她心意,只是要与他这老头子亲热,把自家身心都寄于他南云飞。

南云飞摇头说道:“秀秀,我与你实在不般配,我不是帝王,你也不是宫中妃子,你与我在一处,怕是没什么欢乐。”

楚秀秀瞪眼看着南云飞,她心中又是生气,又是难过。要知楚秀秀心里很是拿这南老爷子为重,在她心目之中,天下最可敬的人就是这南云飞,如能与他成为一家,在她心中最为企盼,但看这情形,南老爷子定是不会答应。

楚秀秀抬头仰脸看他,毅然道:“不管你答应不答应,我生是南家的人,死是南家的鬼,你应也罢,不应也罢,我定是如此!”南云飞一见楚秀秀如此果决,就略一沉吟,说道:“秀秀,我与你在一处,不光是忘年朋友,还是胆肝相照的至交,要说我在天下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是那无名客,再有一个便就是你了。”

楚秀秀道:“南爷,你若要我,也就只是一句话。我看你虽是无极门此刻鼎盛,但你总似有些心事,不知你想些什么?”

南云飞一叹道:“秀秀,你跟我来!”

南云飞便领秀秀来到屋角,这是楚秀秀的住室,楚秀秀更不知南云飞想做何事。

南云飞拉着楚秀秀向前走,随手一触墙上,就听轧轧有声,两人一齐下落。楚秀秀心中大惊。她坐在这屋内多年,竟然不知这屋内还有机关暗道。只待须臾,两人便落地。南云飞抬手从墙边取过一支火把,将它点燃,手扯着楚秀秀,向前走去,走过两三间石室,便来到一间大大石屋。

只见这里前后摆着三排,都是棺材。楚秀秀心中有些诧异,又有些惊奇,不知这南云飞弄得什么玄虚,便回头看他。

南云飞道:“秀秀,你看这棺材,都是有主了。”楚秀秀抬头一看,就见棺材上有灵位。最前面一口上面写着无极门第三十一代掌门人南云飞,后面就是南无极、南无极之妻、南三元、后面竟写着:南门次媳楚秀秀之位。

楚秀秀看着这灵位,伸手拿过,望着南云飞,沉吟不语。

要知楚秀秀也是一个奇女子,她一看这十八口棺材,立时便明白南云飞的心事。

秀秀看着南云飞,道:“南爷,我明白了你的心意。”

聪明人之间,自不必多说。

南云飞伸出手去,抚摸着她瘦削的肩头,说道:“秀秀,我求你这事,却也是难为你。只要你不愿意,说上一声,你就离开这江北青楼,别再呆在这里,寻找一个安静之地自去罢,省得搅入我南门血仇之中,让你一生没一点儿快活。”

楚秀秀看着南云飞突然惨然一笑,道:“南爷,你与我是知心好友,你不喜欢我那也罢了,实则你最是喜欢我。平日怕我寂寞,总是夜夜来陪,那一夜你坐我床边,我也曾暗暗数过,你一连为我盖了七次被子……”

楚秀秀说到此时,话声渐弱,又是颤抖,显是想起那日情形,心中激动,要知楚秀秀自小便被龟公带至进士第,教她。那龟公待她很是严厉,想他一个不曾及第的秀才,又有什么亲情温热,只是对她严辞厉色,想要她成为一个可人心意的文雅女子而已。得这南云飞温情照料,真让楚秀秀如遇再生父母一般,心中情意早已是系在南云飞身上。

南云飞说道:“秀秀,我待你好,那也说不得,富贵之人、年迈之人都有这毛病,想是因我女儿欣凤太过刚直,不似你这般文弱,所以我把一腔爱心放在你的身上。你也莫怪。你要愿走,走了便好,省得南门一家血腥沾染上你。”

楚秀秀冷笑,说道:“南爷也太小看我了。难道燕国有荆轲,有高渐离,江北就不会有楚秀秀么?”

南云飞听她这话,顿时血气翻涌,心中豪情顿时大增,脱口而出道:“秀秀,既是你愿跟我受累,就先受我一拜!”

南云飞给楚秀秀下跪,楚秀秀竟然站在那里笑意吟吟,看着南云飞,道:“南爷,你来拜我,本不该受,但我这一受,是为拜我为你养育后代……”

楚秀秀心里明白,南家一门,只有南三元最为狂浪不羁,要想把他弄到身边,让他乖乖听话,必大为不易,但她既是答应了南云飞,就不可不做楚秀秀看着南三元,想着南云飞,南三元那模样,依稀是南云飞那眉眼,楚秀秀心中便是一阵滚动。

不由得躺下来,不看南三元,口中念道:“南……南……”在她心中惦念的,在脑际浮现的,始终是南云飞的身影。却不是眼前这个南三元。

南云飞已死,南三元却活着。楚秀秀与南三元在这石室之内做爱,满脑子里想的没一个南三元,只有那个须发皆白,豪情阔襟的南云飞南老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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