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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真毒丈夫

唐逸的心在滴血,他恨所有世人,连那个不省人情的阎可怜也在内,她为什么不体谅唐逸,他是迫不得已,方才去杀人的。他们杀了唐门的亲人,他怎么能不报仇?

他再也找不到阎可怜了,忽地觉得真的没人体谅他,心里满是凄楚。

他朝天怒吼:“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头脑里再也没有岳飞了,没有活佛的叮咛,没有“忘忧屋”姐妹的殷切期盼,只剩下了仇恨!

待得他坐下,他用大悲禅宗的悲声去消除自己的郁闷,用忘世道人的“忘机”来解除自己的烦恼,再用疯士的颠狂来怯除悲愤。但一切都无济于事。

他大声问自己:“活佛算什么?他玩我,我为什么不玩他?”

他到了河中府,这里是金国霸占的地方,满目疮夷,看去十分苍凉。唐逸心道:这些不干我事,不干我事!他不想看那贫穷的孩子,却偏偏眼前总是晃着那些孩子的可怜相,他走进了一家小小的酒店,坐在那里饮酒。

掌柜的是一个老人,他只有一只眼,他也姓唐。

老人对他一揖,说道:“主人来了。”

唐逸说道:“我不吃东西,只要你传一个信儿,放十三只鸽子。”

那老人惊呆了,看着他,不敢回话。

唐逸说道:“我没喝酒,也没糊涂,我要你告诉他们,放十三只鸽子!”

老人知道,如果告诉家里,放了十三只鸽子,天下江湖便乱了,唐门的所有暗桩全都会起动,他们会杀人,杀遍天下人。那时天下必乱。

老人说道:“主人,你还是再想想……”

唐逸气道:“不行,他们已要灭我唐门,我不杀光他们,怎么解恨?!”

老人说道:“此间已风传,昨日主人去了少林,杀了少林方丈……”

唐逸恨道:“他是自尽而死,干我何事?”

老人说道:“我们也得走了。”

说话间有无限感慨。当初唐逸命他们来这里,就是要监视少林的,如今唐逸与少林结仇,他们也得回唐门。

唐逸说道:“你告诉他们,我去了京都,我得找忘世道人算账!”

他再三思虑,方才知道忘世道人是个很重要的人物,他在京都缠住了唐逸,表面上看是唐逸占了上风,他在京都弄得忘世道人不敢对娄寅亮出手。但那算什么?当唐逸面对着他,盛气凌人时,忘世道人在心里暗暗笑他,他的家里翻天了,几乎被赶尽杀绝。江湖上差一点儿就没了唐门这一脉。

他不能干休,他对老人说道:“你先放鸽子吧。”

一个老人,再加上两个年轻人,还有一个孩子,他们几人眼睁睁看那只鸽子,鸽子是灰雨点儿,这孩子专门看守鸽子的,他也知道,鸽子一飞出去,总有许多人会死,而且他们也会回家。

但他也知道,老人总是叹气说:“最好一辈子也不放这些鸽子,那才好。”

但他放了,老人的手颤抖,放飞了那只鸽子。

鸽子飞上了蓝天,在空中转了一圈,再复向南飞去。

这只鸽子到了地方,会令那里的人大吃一惊,放飞十三只鸽子,天下就会大乱。

无可挽回了。

唐逸说道:“我走了。”

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走出店去,上了马,向南飞奔。

忘世道人赶奔回家,他知道唐逸心狠,如果他赶不及到家,全家都会无命。

他急急赶马,他是三天没有停下了,但愿能赶得及。

他不愿意再理会秦桧了,他报了秦桧的恩情,就够了,他不能一生糊涂。

但秦桧不放过他,秦熹也不放过他。秦熹告诉他,如果他不听,向武林公布他的罪行。那样他岂不成了武林的笑柄?

不行,他要先把家人安置好,再去斗那个秦熹。

还有一个唐逸,看唐逸那眼光,似乎恨他入骨,他不能让唐逸得手,他也知道,唐逸若是知道了唐门大祸,必不会放过他,他那时更会被动。

家门已在望了,那小小的村落,在他眼里分外好看,炊烟还在升,那袅袅的炊烟告慰他不少,家里有人,还没有出事。谢天谢地,他的亲人还在。他要亲他的孙子,要对他的儿子再说一遍,从今他们再也不许履险江湖,一生一世做一个农人有多好?!

他飞身到了门前,叫道:“娘,我来了!”

谁知道忘世道人原来并不忘世,他是一个极有亲情的人?

但无人答应,他推开门,一股血腥味。

地上躺着的,不是他娘是谁?他娘的手里拿着一只瓢,那瓢是黑的。

有毒,他们中毒了!

他抱起了娘,叫道:“娘,娘!”

娘没气了,只剩下了一只黑黑的手,告诉他,是唐门杀了她。

再扑去屋内。看到了儿子,儿子正拿着一本书,他在用手指沾唾沫翻书页,正翻着,便吃下了毒,他来不及说话,瞪圆着眼死了,他翻书的姿势没变,便死在桌旁。

再看着儿媳,她正在缝衣服,那针在手里拿着,头一歪,便倒在床边,小孙子一个拿着布老虎,躺在门口,他的头跌破了,正在跑吗?跑着便死了,好快!再一个伏在母亲的怀里,他怎么死的?

还有一个更小的,在摇篮里,他不会被杀吧?但他看看摇篮,摇篮里的孩子也死了,他的唇是黑的。有人拿一枚暗器轻轻放在他的唇边,叫他吮,他也死了。

忘世道人一生做过无数大事,他是做事缜密的人,但如今他的手也抖,他不知道如何清理自己的思绪,他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地上走了多少回。

走有什么用?他们杀了他的亲人,他当唐逸是傻子,当十大掌门要拿唐逸做杀手时,他大笑,说道:“弄一个玩具,也算不差,他那快乐哪里去了?玩蛇反被噬,他欲哭无泪。

妻子,妻子哪里去了?她没死?她去了哪里?

忘世道人扑出来,他走出门,看那小径,向小径跑,远远看到了河,在河旁有一个人,伏在那里,她是妻子,她是妻子。

他扑过去,叫道:“安婉,安婉!”

但妻子无声,原来她伏在河旁睡着了,她永远睡着了。她的头旁有一朵花,她很喜欢花。她说:“你叫什么忘世道人?”

他告诉她,他愿忘了世上的仇恨,忘了一切,她轻声叹道:“你什么都忘不了。你最糟的是两样都不忘。要亲人,还要江湖,你能忘了什么?”

她果然猜中了忘世道人的后果,他一家全都被害了!

他也是恶魔,但他不及唐逸恶。唐逸对他来一个斩萆除根,便杀光了他的家人。

他再回头,背着妻子回到了茅屋,他远远看到了茅屋有纸,那上面写着几个大字,他来时心切,没看到,那上面写着“千古留茅”字样,他不明白,不知道那是十大门派在剿灭唐门时,在唐六的灵堂上留下的污辱字样儿,他恨唐逸。

忘世道人不饥不渴,他拿出镢来,在地上挖坑。他要埋葬亲人,再去找唐门算账。

秦熹与王氏在饮酒,如果忘世道人杀了那十几个人,他们的日子便再度好过了。他们喝得很快乐,但喝得也很小心,因为是大丧期间,不能让手下的人看出他们在饮酒。

来了秦忠,秦忠说道:“莫大人来了。”

莫其奇仍是那么落魄,仍是那么不动声色,秦桧一死,他做了太子太师参知政事,是朝中重臣。

秦熹看到了他,心里有气,本来他一心想做丞相的,但莫其奇做了,没他的份儿。

莫其奇说道:“来看看夫人。”

王氏想到了莫其奇买她家的花草一事,竟是大大生气,说道:“莫大人,你还来买什么?秦桧已死,你要买什么,出声好了。”

秦熹哼一声,说道:“莫丞相好,有什么吩咐,请直说。”

莫其奇说道:“树如大,风必摧之。这道理秦丞相想必早就教你了,我来是对夫人有几句话说。”

王氏也冷冷道:“有什么话,请直说好了。”

莫其奇说道:“朝中大臣最近议论纷纷,总想为岳飞翻案,秦大人在朝,总有听说吧?”

秦熹一听,便心紧张,他急问道:“不知道朝臣想怎么样?”

莫其奇冷冷道:“诛杀秦熹、莫其奇,复岳家子官职,再罢免一应贪官,对金人开战!”

王氏与秦熹都被唬得不轻,他两人坐在椅上,面无人色。

莫其奇说道:“我来,是想请夫人回乡,夫人只要说一声送丞相灵柩还乡,便可以脱身而去了。”

秦熹忽地大叫道:“不可,不可!我们要走了,便再也不能回来了。”

莫其奇心里一叹:秦桧何其英明,其子何其愚钝?!他轻声说道:“如有不测,当诛杀九族,你在朝中,岂不是大大吃亏?你要走了,人言少些,或可有救,你想清楚了没有?”

秦熹正要再问,忽地王氏说道:“好了,我听莫大人的。”

她举杯对着莫其奇,说道:“我母子两人无聊,正在饮酒,莫大人不以为怪吧?”

莫其奇一笑,说道:“饮酒有什么可怪,不饮才怪。”

他去拿起一只酒杯,说道:“我也来一杯,就此送别秦大人与夫人。”

秦熹知他话意,就是他与母亲离京,他也不会再来送,不由心内恨恨。

他说道:“莫大人,你在京做什么?既是主和的大臣都是危险,你怎么不走?你要告老,也可以走啊。”

莫其奇说道:“大树不动,小树自摇,如果秦丞相此时在,我必来求他,我要走了。但丞相已去,我是丞相的人,我怎么走?我不能走,要杀便杀我,你可以走。你很幸运,你是秦桧的儿子,不是秦桧。”

王氏尖声笑道:“我是不是要向圣上交纳此府?”

莫其奇说道:“不错,我会搬来住的。”

王氏尖声再笑,说道:“这一次不必搬花草了。”

莫其奇忽地厉声道:“王夫人,如果秦丞相在此,他会对我拜上一拜的,我其其奇也是有家有口的人,我们一家为报秦丞相大恩,我便再上朝班,不怕来日诛杀,大臣都噤若寒蝉时,我还要说秦丞相做得好。你想有这种人没有?秦大人,我敢问你一句,就是圣上说秦桧是奸臣,你敢上言抗辩吗?”

秦熹无言,王氏看看他,他不敢。

他是秦桧的儿子,他也奸巧,但充其量只是奸巧而已,他不是奸雄。

而秦桧是名闻天下的奸雄!

莫其奇举杯说道:“请!”

王氏忽地想到秦桧对于莫其奇买他花草一事的赞誉,她说道:“我信莫大人的,不信莫大人,再去信谁?我喝了此杯酒,以谢莫大人。”

王氏喝下一杯酒。莫其奇看着她,正欲举杯也饮,秦熹也要饮酒,忽地王氏挺身叫道:“不好,不好!酒中有毒……毒!”

她挺身欲呼,但她呼叫不出来了,她的脖筋胀得通红,两只眼瞪瞪地看着秦熹,说不出话来。

莫其奇喝道:“来人哪!”

进来的都是秦府的护院,莫其奇说道:“去查厨房,有刚准备好要逃走的人,或是行色匆匆的,抓来问审 !”

护院匆匆而去,去厨房,去查下人!

莫其奇说道:“秦大人,夫人也死了,有人要你们全都死!”

他把那一杯酒泼在地上,地上暴出一片烟尘,他冷冷道:“我也几乎陪着一死!”

秦熹忽地想到了忘世道人,想到了唐逸,想到了许多秦桧害过的人。

莫其奇问道:“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秦熹不知道。

莫其奇说道:“如果是宫内的人,你就……”

秦熹心一抖。如果圣上要他死,要他秦家满门一绝,把杀岳飞的罪责都推到他一家人身上,他也必死无疑。如果不是圣上,是江湖人,死缠不休,他也必死。

他呆了好久,方才问道:“丞相何以教我?”

莫其奇说道:“今夜发丧,写一奏章,对圣上说,夫人哀毁过甚,不幸而死,要扶丧回海宁,你带两副灵柩归,或许天可怜见,能见你死了双亲,放你一条性命,你只要装得可怜兮兮,不能硬作钱大气粗,那样但有人妒,没人垂怜,你只有一死了。”

秦熹忽地一揖,对着莫其奇道:“谢大人指点。”

莫其奇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丞相提拔的人,我就要对得起他。”

莫其奇走了,秦熹来不及哭,叫来妻妾,说道:“召来所有家人。”

家人来了,他们找不到人,一个矮子厨人走了,他做的菜里下了毒。

秦熹说道:“我要遣散家人。你们有愿意走的,便领了百两银子快走。谁不愿意走,便跟着我们。我们去海宁老家,做平民百姓。”

一句话说完,许多人便决意要走,秦熹令小妾拿出银子,一人一人地分,说道:“回去好好度日。”

对所有的人他都说此一句,说得平平板板,全没了平时的威风。

那门房来了,他是受过秦熹的鞭打的,他跪下叩头,说道:“大人,我走了。”

奏熹忽地来了善心,说道:“我平时对你甚苛,你别怨我。”说着流泪,那门房也流泪,说道:“说什么话?都是丞相与大人养活我们。”他也拿了银子走了。

只剩下了秦忠,他看着几个秦家的人,说道:“我老了,我得陪着你们回海宁。”

秦熹也心酸,说道:“好,好,我写奏章,送一份与莫丞相,送一份与圣上。”

家里的人什么都不敢吃,连井里的水都不敢喝,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秦熹说:“家财也不要多带,只带一些细软就是。”

妻妾都忙着收拾,秦熹看着圣上为秦桧题写的匾额,心头更酸,心道:父亲啊,你看看,人说兵败如山倒,我怎么就支撑不了这个家?我怎么弄得那么狼狈?

他再坐下来写奏章,每写一句,就哭一回,直写得自己也疲倦万分,他写完了奏章,躺在桌榻旁,睡着了。

他手里拿着奏章,他要上朝去,对圣上说,他要回乡,父亲病故,母亲也忧郁身死,他要尽孝子之道,回海宁葬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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