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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杀绝赶尽

莫其奇赶回家中,把二十几口人都叫至一处,说道:“我有事儿要交代。今天在狱里,我处死了岳飞父子三人。”

一家人都面面相觑,他们知道,自今天起,他们的日子更不好过了,如果他们想出门去,必得夜里,要在白天出门,不被打死才怪。但莫其奇说道:“我想殉节,我自缳,吊死在这里,我薄有积蓄,你们可跟太太去乡下度日。”

众人唏嘘不已,莫大人待他们如一家人,他们怎么能舍得莫大人死?众人一齐叫道:“大人,你不能死啊,你要一死,我们大家可怎么活啊?”一老人哭道:“大人啊,没有你,我只能死啊。”

莫其奇说道:“别哭,别哭,我已是让夫人准备好了一点银两,你们拿去度日吧。”

莫夫人道:“大人,你怎么要殉节啊?”

莫其奇道:“我杀了岳飞,我杀了岳飞啊。”

他捶胸大哭,说道:“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莫夫人道:“不是秦大人要你杀的吗?”

莫其奇说:“是啊,他拿来了柑子,说是圣上的旨意,要杀,一连三个杀字,明明是要杀尽岳飞三人,我便杀了他们。”

夫人道:“对啊,是秦丞相要你杀的,又不是你自己杀了岳飞,你自尽做什么?再说圣上听说你自尽,分明是对皇上不忠啊。”

莫其奇说道:“照你说,我不该自尽?”

夫人道:“不该。”

正说着,听得大门山响,有人叫道:“卖国贼,杀了岳元帅,我们宰了你!”

只听得门咚咚咚直响,莫其奇叫道:“大门结实不结实啊?”

看门的老头说道:“跟城门一样的,厚……厚……厚啊。”

几个人叫着,去看门,那门虽厚,但在人推肩扛下,竟是轰轰直响,眼看不济了。莫其奇叫道:“打开门啊,我出去,我出去,让他们打死我,让他们打死我!”

莫其奇挣扎着向门外冲,二十几人扯着他,叫着他,不让他出去。此时出去,哪里有好,就是那些愤怒的人打也打死了他。

正吵闹间,忽地无声了,静得要死。再听得门外,有人叫道:“莫大人,开门,开门!”

打开门,原来是九门提督大人,他对莫其奇一揖道:“莫大人受惊了,奉圣上旨,着人保护莫大人。”

莫其奇道:“圣上要你保护我?”

九门提督笑道:“正是,圣上体念莫大人辛劳,着我派百名兵丁日夜保护大人家宅。”

莫其奇对天连揖:“圣上英明,圣上英明!”

秦桧来到了宫内,高宗正在与太后闲谈,秦桧说道:“恭喜太后,贺喜太后,莫大人已把岳飞正法!”

高宗一愣,虽说他早就知道岳飞会死,但还是一怔。

太后说道:“对啊,人家金人说放我回来,要你杀了岳飞,才肯与你再谈。那时你就可求他们放了你父皇兄皇了。”

高宗哪里能说出金人放她回来,只是看她无用,决不肯放过父皇兄皇的。但他微笑对秦桧说道:“秦爱卿,你做事得太后欢心,太后会赏你的。”

太后笑说道:“构儿,你拿一些东西给我,我要赏人东西,也没有。不像你父皇时,那皇宫里的东西应有尽有,我时常打赏下人的。”

高宗笑说道:“娘要赏人,有什么没有。就是我没有,娘也会有。娘尽管赏就是了,着他们去内库领取,只要有,就可以赏他。”

秦桧心内一叹,又来一个会花钱的主子,大宋便多了一层劳累了。

高宗与秦桧拜别太后出来,走到了回廊上,高宗说道:“岳飞是怎么死的,说与我听一听。”

秦桧看着宫殿,忽地想到了汴京的恢宏,此时的建康终是小气,没那气势了。他说道:“我着莫大人去办,莫大人把他父子三人全都吊死在狱内的风波亭里了。”

高宗皇帝一叹说道:“岳飞是良将,将他处死,朕实在是无奈,就这么办吧。”

高宗转身要走,秦桧说道:“圣上差了……”

高宗停住了,回身问秦桧:“还有什么差处?”

秦桧说道:“如今朝野上下都知道圣上处死了岳飞,在情在理,都得对民众有所交代。依我看,圣上不得不下一道诏,严饬岳飞拥兵自重,意有贰心。再拿下他一门老小,尽皆处死。”

高宗不忍道:“只处死岳飞,便足够了,还处死他一门老小,岂不是太过残忍?”

秦桧说道:“要真有心意在谋反,应处什么刑罚?”

高宗道:“应是诛连九族。”

秦桧道:“天下刑律皆用,独岳飞不然么?那样天下人都以为岳飞真冤,圣上何以自裁?”

高宗说道:“真要杀他家人,朕再想一想。”

秦桧退出来,心道:岳飞家人在汤阴,我自得派人去杀他们,要他们再活下去,保不住哪一日便要再翻此案,我秦桧便要受苦了。当下回到了相府,忽地听得有人叫道:“相爷,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秦桧问道:“有什么人来?”

秦忠慌忙说道:“那人自称与相爷有旧,有要事与相爷商议。”

秦桧沉吟一会儿,王氏也闻讯来问,说道:“既是旧交,请他进来。”

进来的是唐逸,他身着一件长长白衣,人也挺立昂扬,对秦桧一揖道:“相爷,小民有礼了。”

秦桧不料得故交竟是唐逸,他冷道:“我与你无什么交情,只不过金殿一见,有什么事儿,你说。”

唐逸说道:“相爷处死了岳飞,不知还要怎么样?”

秦桧冷然道:“我再怎么样,也与你无关。再说要如何对待那些反叛,圣上自有决断,你我断然无法干涉。”

唐逸说道:“衢州一案,相爷不是随手便从袖口拿出一奏章来对付皇上吗?”

秦桧心里有病,一听顿时大怒,吼道:“大胆,你敢来我相府咆哮,我让人带你去大理寺问罪!”

唐逸说道:“秦桧,别人怕你,我须不怕你。我只要抬手间,你秦家一门便得全死!”

秦桧眼珠子直转,心道:他是有本事,我何苦今日与他动气?不如再隔几日,我奏明圣上,要圣上毁他唐门,要他一门皆死!

唐逸看他的手在袖子里直动,说道:“秦桧,你不必算,你只要敢动岳飞家属一人,我便杀你秦家一人,决不食言。如果你敢来蜀中与我为难,我更得杀你,决不让你在大宋横行!”

秦桧看着唐逸走近那鸟笼,看着那几笼的鸟儿,说道:“岳飞,岳飞,鸟儿何其苦,人又何其愚?你真像这只鸟儿!”

唐逸对着那鸟笼吹两口气,那鸟扑通通跳着,只叫了两声,就死掉了。

唐逸对着鸟笼,逐一摸过,凡他口吹手摸的,鸟全都死。秦桧看着心惧,说道:“你要干什么?”

唐逸凑得近了,轻声说道:“秦桧,我要杀你,何等容易?只是岳大哥不要我杀你,我才放了你。如果你敢动岳大哥家属一人,我便杀你。”

唐逸看着王氏,说道:“我不会先杀你们,先杀你们的孙子、儿子,把你秦家一门便都杀光,再来杀你们两个狗男女。”

秦桧微微一笑,说道:“唐逸公子,你听我说!”

唐逸猛地拔出剑来,指着秦桧,说道:“不必再讲,我要走了!”

他回手叭地一声把一枚铁相刺钉在柱子上,身子一闪,人疾速而去。

秦桧讲不出话来,只要唐逸让他讲话,他定能说服那个唐逸,要他听自己的。听说他是蜀中最富的巨富唐门的主人,如是得他襄助,不愁大事不成。但唐逸不准他说话,说要杀他一家。

秦桧忽地吼叫道:“混蛋,我贵为宰辅,你敢威胁我?”

但王氏指着那打入柱子里的铁相思刺,对他说道:“你看,你看!”

那一枚铁相思刺也不知是因手劲的关系还是它特有结构,此时正吱吱地如一只小鼠般钻入那柱子,一瞬间竟钻得只剩下一点黑痣般的斑点。

秦桧叹道:“厉害,厉害,如是钻入人身,那还了得?”

王氏与秦桧面面相觑。

高宗正在写诏书,他要写下岳飞的罪状,要写下岳飞是如何造反,如何构狱,最后处死的。再就是说,要诛岳飞九族。这一道诏书很不好写,一直写得艰难。高宗出汗了,写了这么久,仍是写不出来,他直焦躁,对站立一旁的太子少保娄寅亮说道:“朕有难处,写不出岳飞的罪诏来,还是你来写吧。”

娄寅亮一听大惊,跪地说道:“圣上饶臣一命,臣也写不出岳飞的罪状来,还是圣上亲自写吧。”

高宗叹道:“你不肯替主子分忧啊。”

娄寅亮流泪道:“臣不知道岳飞有什么罪,臣如今抄下岳飞在军旅中所作的诗词,请圣上一阅。”

高宗拿起来,说道:“看不出,岳飞的文才也是好的。”

娄寅亮说道:“岳飞的奏折都是极有文才的,臣从前看过,最是盛赞他的才华。”

高宗淡淡地说道:“朕以为是他的幕僚写的。”

娄寅亮说道:“岳飞从来都是亲自写奏折,他说对君言听,不得不尊。他的奏折臣都看过多遍,极有感染力,像他此诗一样。”

高宗念出声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这几句,只是起句,便有些意思了。”再念道:“‘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他有些不甘寂寞啊。‘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这两句好,写得工巧,且有些壮意。岳飞的文才这般好,不知道还有什么诗留下?”

娄寅亮叹气说道:“不知道,也许没有了,我听说他自惭道,二圣蒙尘,臣子羞愧,徒写文章,莫如力行军威,他便很少写诗。”

高宗闭上眼睛,心内自思:岳飞念念不忘的是重整河山,再朝天阙,我是不是杀得错了?但就是杀错,此时也是杀了,不能再说什么。他对娄寅亮说道:“娄爱卿,你退下去吧,我有些累了。”

娄寅亮此时心内有许多的话要说,但高宗一句退下,便弄得他无话再讲,他心道:圣上不愿意听有关岳飞的事,我再说也无益,咳……

他转身悄悄退下。

秦桧深夜进宫,他坐在轿里,心道:谁知道我在夜深进宫,竟是为岳飞说情?看来世事真个有些曼妙,我秦桧去替岳飞的家人说情,此事人恐不信啊。

他到了宫内,对那禁卫值殿的押司说道:“请报圣上一声,就说秦桧有急事要奏。”

那值殿押司进去,好一会儿便传来回声,说圣上在思过阁等丞相。秦桧进了思过阁,看到高宗正在看那太祖太宗的事迹墙绘,着秦桧进来,说道:“天下大事,原需有贤君治理,依卿看,朕是不是贤君?”

秦桧一奏道:“贤与不贤,都是臣下后来封定,譬如说禹,他治水有功,但一改父法,使父成天下大无用者,而自己成一代贤君,此贤君之代价也。圣上得位不易,泥马渡江,天下当属圣上。再一收拾旧山河,何等不易?太祖得江山,只一个陈桥兵变,便奄有神器,那时乱世需治,便有太祖应运而生。而如今圣上要治理一个大宋,前有狼后有虎,你有什么法子,只能战战兢兢守国,大宋无积蓄,天下无存粮,要想大治,谈何容易?只要能守成,使大宋不灭,便是开国帝王。”

高宗说道:“朕自守国,便十分不易,怎么能说是开国帝王?”

秦桧正色道:“放眼古今,哪一个帝王能如圣上这般艰难,得赔银,得小心事敌,且有二圣在敌手,国家积弱,金瓯残缺,禹有过如此江山,还是尧有过?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但你弄丢了大宋,使江山易主,祖宗不得血食,那才是大罪。”

高宗听得惕然,心道:秦桧说得有理。我只是杀了岳飞,心里怏怏,十分不快,所以才有此心。

秦桧说道:“我深夜赶来,便是心有一事,想禀明圣上。原拟岳飞一家,着人诛其九族,如今看来,是处置得重了些。不如改为流放,放他一家到云南去,那也一样天威有加,且对他岳家满门有一个宽大,不知圣上心意如何?”

高宗欣然道:“爱卿所言极是,岳飞一死,主战者人人噤言,何必再多加杀戮?便依卿所奏就是。”

高宗哪里知道秦桧受了唐逸威胁,心内害怕,方才入宫奏言,只道秦桧是心内不安方才不能寐,赶来进言的。他心内自慰道:看来我是想错了,就是如秦桧这般一力主张杀掉岳飞的,也对他家能网开一面,朕心的忧虑实在是多余。他说道:“明日爱卿就替朕弄一诏书,发去汤阴,着岳飞一家发配云南。”

唐逸出来,正赶上阎可怜等人带着唐门二十弟子在静候他消息,他放声大哭,说道:“岳元帅死了,他死了。”说罢痛哭失声,一旁有人听得他叫岳飞死了,便叫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来听。”围上来的人顿时渐多。

阎可怜道:“你疯了,此是大理寺狱外,你再多说,害人无益。”扯着唐逸便走。

后面的人叫道:“他说是岳元帅死在狱中,不行,我们要去看看。”一时簇拥人众,卷向大理狱外,叫道:“开门,开门,我们要见岳元帅!”

那狱官倪完早就领兵过来,一个个眼睛哭得红肿,那人叫道:“岳元帅遇害了?”倪完点头,众人吼声震天,齐把大门砸开,冲进去找那莫其奇算帐。

莫其奇此时早就走了,回到家内去寻自尽,人便砸开牢狱,放出人犯,再打那些牢卒,牢卒哭道:“打啊,打啊,我们保不住岳元帅,平日可没亏着他!”

众人有叫道:“他们只是小卒,抵得什么,去砸那个莫其奇,再砸秦桧!”当下冲向莫其奇家,有九门提督听得消息,赶去救莫其奇时,人再卷向秦桧的丞相府。

此时秦桧正在宫中向高宗献策,只有王氏在家,王氏听得门外咚咚直响,问道:“是什么人在闹?”

秦忠说道:“禀夫人,是民众在闹事,说是要替岳飞雪恨报仇!”

王氏再听听,听得九门提督赶至,要驱赶众人。王氏叫道:“掌大灯,开门,我要出去。”

秦忠叫道:“夫人哪,去不得啊,要是飞来石块子,打在头上,要流血的啊。”

王氏冷冷说道:“难不成要九门提督天天看门?开门,掌灯!”

正在吵闹,忽听得大门吱扭一声打开,便见秦家人拿灯赶出,站成两排,正中间走出了王氏。她坐在府门台阶下,说道:“请众人听我一言。”

有人叫道:“不听,她是秦桧的臭婆娘。”

王氏笑笑,说道:“如果不听,你们怎会知道岳飞怎么死的?”

众人皆静。

王氏说道:“金人掳去二圣,放回太后,便是要岳飞的命。岳飞一死,金人答应不要今年的二十万两贡银。为了这个,岳飞才死。”

众人唏嘘,岳飞为贡银而死,确实是冤枉啊。

王氏说道:“听说你们闹莫大人家,闹秦府。你们闹错了。”

众人看着王氏,王氏说道:“你们要闹,应去闹宫中,闹太后,是太后归来,岳飞方死的。”

人都知道太后归来,但不知是金人与高宗皇帝的交易,此时心痛如绞,原来如此,早就说定了的,放回太后,便杀岳飞。但谁敢去闹宫中,谁敢去闹太后?

人皆无声,王氏说道:“秦丞相赶夜去宫中,替岳飞的家人求情,不然会诛连九族的。不知圣上是不是答应?如今圣上对杀了岳飞也有些后悔,可你们再闹一闹,圣上便会再做什么呢?”

有人沉默,像是知道那答案,有人叫道:“圣上会做什么?你说!”

王氏说道:“你们再闹下去,圣上只会下令诛岳飞的九族,那样岳飞就不是忠臣一世了,而是叛臣一家。”

众人无声了,王氏说道:“如果你们不闹,我保证岳飞一家不会死,至多会发配至哪里,那样就有转机,岳家就会有后。”

人听了王氏的话,他们心内恨恨,便都悄悄丢下石块,走了,秦府门前,只剩下了一地石头。

秦忠等家人十分佩服夫人,秦忠叫道:“来人,拣那些石头,把它丢到远处去。”

王氏一叹,说道:“不可,只放在那里,秦府上下任何人不得动那些石头!让它们放在那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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