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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琴诉疯狂

左光远对卓书笑笑,说道:“卓书公子到哪里,那地方必是受灾。”

卓书也扬声一笑:“那我岂不是瘟神了?”

左光远大声道:“不错,不错。”

两人坐定,左光远说道:“听说卓书公子一来到成都府,便去拜会四大家的人?”

卓书说道:“有一点儿小事,要去与他们说。”

左光远说道:“我近来有一悟,从前索雅姑娘送我一份地图,我想不透,她为什么送我那一份地图。如今我琢磨透了,原来她是告诉我,大宋的版图太小了,再也不能拿大宋的土地送人了。”

卓书装作不懂,问道:“不知道左大人要把成都府送与谁?”

左光远大笑,说道:“卓书公子,我总不能送与吐蕃吧?”

卓书微微一笑,说道:“左大人,吐蕃有明君,吐蕃王是一个最开明的君王,你把成都府送与吐蕃,成都人可就有福了。”

左光远笑说道:“是吗?我怎么听说了,卓书公子去了一趟回鹘,那里的鸡都冻坏了?”

卓书不明白左光远的语意,左光远看他愕然不解,便笑他说道:“卓书公子一过,连回鹘的鸡毛都被公子拔光了,所有的鸡都是光腚儿的,怎么能不冷?”说罢左光远放声大笑,毫无忌惮地放声大笑。

卓书的手放在桌案上,桌案咯咯吱吱地痛苦地作响。要不是他能制怒,此时那桌案早就被他捏得粉碎了。他瞪圆着眼盯着左光远,恨不能将他立时吞下肚去。

左光远笑说道:“卓书公子,我又不是成都小吃,你何必这么贪馋地看着我的头?”

左光远晃一晃脑袋,说道:“卓书公子,我告诉过你们,大宋天下只有两处有府尹,一处是大宋故都开封,一处便是成都府。我可没忘我是大宋人,你能杀了我,可你杀不了成都府四万户人口!”

不待卓书再说,左光远毅然道:“卓书公子,你少在成都府作鬼,送客!”

卓书走出成都府,在门外昂然站立着十几个吐蕃勇士,卓书跃身上马,叫道:“去郭朝奉家!”

自郭朝奉被人劫走,郭家更有郭夫人主事,虽是郭朝奉有三个儿子,但都不如老太太精明。听说吐蕃的卓书公子来了,郭夫人叫道:“有请!”

卓书坐定,郭夫人说道:“听说卓书公子一向很忙,怎么闲来成都府一逛啊?”

卓书说道:“特来拜访夫人。”

郭夫人说道:“卓书公子有事请说。”

卓书便再下说辞,劝郭夫人去扎陵湖一带定居,说成都府四大家都得去那里住。卓书道;“我已劝说齐骁公子与唐思思姑娘了,她们答应考虑。”

郭夫人笑笑,说道:“郭家去不去扎陵湖定居,也不要紧。

只是我想听听卓书公子的话,人说成都乃天府之国,为什么要去别处居住?”

卓书说道:“我一说夫人当会明白,成都府是兵家必争之地,只怕不用多久,黑汗、回鹘、吐蕃、西夏的兵争便会波及成都府,到了那时,天灾人祸齐至,四大家在成都是众矢之的,怎么会不被波及?那时夫人想走也晚了。再说到了吐蕃,有吐蕃王那么英明,专辟一地为四家所居,看来吐蕃要再复文成公主的兴旺,是指日可待了。”

郭夫人忽地吡牙乐道:“卓书公子想错了,公子也不是松赞干布,老身也自然不是文成公主,那日子离我们远着呢。再说,我听说当时文成公主嫁去吐蕃,她是一路哭着去的,是不是?”

卓书想不到这老夫人如此难缠,说道:“夫人难道不想去吗?”

郭夫人盯住了卓书,突地说道:“我这有几件事对卓书公子明说。一是我们家的老大人,他年事已高,再不能经得风波,如是他如今健在,当找他回来与儿孙共度晚年。卓书公子,你能找得到我家的老大人,此事方可再谈。”

郭夫人说罢便欲进内,卓书忙拦住她道:“老夫人此话当真?如我真个找到了老大人,你一定答应跟我迁去扎陵湖居住?”

郭夫人笑一笑说道:“我有三个儿子,他们都会听我的话。

我说此话,确是当真。”

卓书走出来,心内郁闷,看来要搬迁四大家到吐蕃去,这一计虽好,总是不能那么快的如愿。下一个要去说服那个钱匡的妻子,据说她是一个厉害人物,只不知道她会怎样厉害?

到了钱府,卓书通报说吐蕃公子要求见钱夫人,门房去了,好久方出,说道:“夫人不愿见你,不管你是书公子还是纸公子,夫人一律不见,你还是请回吧。”

卓书说道:“就告诉夫人,说我有好主意,能让她丈夫归来,她还见我不见?”

门里是一股股清香,院庭里载满了花,一路去,竟是曲径通幽,到了一间小小房子,那门帘是遮得严严的,帘内的钱夫人说道:“丈夫不在,女人不能与外人通款,还望公子见谅。”

卓书隔着帘子,闻着一阵阵幽香,竟像是处子的肤香,心内纳闷:钱夫人怎么有这体香,莫非她只是一个女孩子?卓书想着,应道:“钱夫人,吐蕃卓书有礼。”

钱夫人微微应了一声,那声音更是清脆:“好,卓书公子请坐。”

卓书头一回觉得有些拘束,斜签着身子坐了,看着那珠帘,心内更是生些绮念,不知道那帘内的佳人是何模样,比起他所见的唐思思等美女如何?更比他的乌雅乌苏如何?

自从乌苏乌雅两人一死一失,卓书再想女人,更是时常忆起两女的笑屬,想着她两人平时的温婉可亲,竟是头也疼起来,心也好生可惜。但乌苏是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乌雅呢,她没了,在罗布泊的沙暴里,像一根草般眨眼间就没了,他再也没了两女。

钱夫人似看出他有些呆,正在想着心事,说道:“卓书公子是聪明人,又是忙人,来成都府总不至于是再度闲游吧?”

卓书说道:“我来这里,是劝四大家都迁居吐蕃的。”

钱夫人意外地哦了一声,她轻声问道:“公子看中四大家的什么呢?”

卓书不料她会如此直接地问,便说道:“当年文成公主嫁入吐蕃,使吐蕃不再刀耕火种,至今吐蕃人不能忘怀。如果四大家迁入吐蕃,吐蕃岂不是兴旺有日?”

钱夫人笑了,说道:“我读书不多,但知道春秋战国时,有人迁居,那是被逼的。秦时也有几百大姓迁入咸阳,那也是用兵器逼出来的。据我看,咸阳也未必不好。只是人住惯了哪一个地方,你要他搬走,恐怕他未必乐意啊。”

卓书头一次与女人如此谈话,钱夫人与他谈,像是与老友谈别人的事,哪里有一丝的愁苦与无奈?此时卓书也敬重她十分,说道:“如今成都府快成了兵家必争之地了,到了那时,四大家家业庞大,怎么能来得及走?卓书劝大家早走,也有道理。”

钱夫人忽地一叹,那叹息声像是一丝清露,直沁在卓书的心底,她柔声说道:“卓书公子,你说能找得到我家钱公子,不知是真是假?”

不待卓书说话,她再叹息,说道:“就是假的,我也愿意听你说上一遍。我想他一定是没了,不然怎么会音讯绝无?卓书公子,你说是不是呢?”

女人像是委托了一个绝对信任的朋友,对卓书说知她的心里话,让卓书一时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知道那女人惦念的是她的丈夫,但忽地心里想:如果我是她惦念的那个人,我真的心里很快乐,很高兴有她在惦念着我,走至天涯海角,也不枉此一生。当男人有这样的一个女人日思夜想着你时,他活着的兴味便多了许多。

卓书忽地说道:“我答应过郭夫人,去替她找回丈夫,她便愿意答应我,搬去吐蕃一住。不知道钱夫人愿意不愿意?”

帘内的女人一叹,说道:“没了男人,世上的一切都不一样了。从前的鲜花是香的,如今无味。从前的琴是清越的,如今不对调子。从前的酒是醇的,如今有些变味了。”

又是一声卓书用心底能体会得到的一声轻叹,便再也无话说了。

卓书说道:“钱夫人,我去找你的丈夫,你答应我,我找到了他,你便搬去吐蕃定居,助吐蕃复兴,好不好?”

钱夫人说道:“好,我听你的消息。”

卓书忽地爽然若失,他站在街角,忽地觉得出街上的人怎么都那么傻,他们忙忙碌碌地,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在此处做什么?怎么不去那沙漠里好好呆一呆?如果此时他能站在乌苏的坟上,好好流一次眼泪也好,他心里准能舒坦不少。

他抬头看,远处的人来来去去,忽地他说道:“去看姣客楼,看那个痴情儿!”

上了楼,仍旧是原来的姣客楼,仍旧是原来的旧模样,只是来玩的嫖客变了,再无两年前来的旧客,都是新面孔,一个个盯着卓书看,像看个怪物。那老鸭白艳姿笑着,叫道:“还是卓书公子有良心,两年了,还惦念着来看我。卓书公子啊,你要什么,尽管说好了。”

卓书问道:“不知道痴情儿还在不在?”

白艳姿一听说起痴情儿,撇一撇嘴,说道:“她呀,十年的女儿熬成婆,她可是熬不出来了。她还是那样子,什么都不变。”

卓书心内一惊,心咚咚跳了几下,心道原来唐倩倩真个是躲在青楼里的豪杰女人,我今天就与她一会好了。他说道:“我要见见痴情儿姑娘,不知道老妈妈肯不肯?”

白艳姿说道:“你有黄有白呢,我就肯。你要不是有黄有白呢,我就不肯。要想贪色,先见颜色。你知道不知道?”

卓书笑一笑,说道:“好。”

回头一看,手下的勇士拿来一块金子,递与老虔婆。白艳姿一看,顿时堆上满脸的笑:“好了,去吧,去吧,她仍是占着最好的那左手楼间。”

卓书在门外一拇道:“吐蕃卓书求见痴情儿姑娘。”

门内有声音懒懒传来:“是卓书公子,请进好了。”

卓书看一看那墙上,见墙上贴满着字,都是龙飞凤舞的草帖。原来唐倩倩闲来无事,专门临了王右军的草书,她写的那字龙飞凤舞,看去比王右军更媚,媚气入骨,偏又是草书,便多了一点儿狂妄。

卓书说道:“唐姑娘此字,可以比得上卫夫人了。”

唐倩倩一听得他说话,还真个中听,不由笑一笑,说道:“卓书公子是雅人,今个见笑了。我其实哪里比得上卫夫人,你也知道,卫夫人是王右军的老师呢。”

卓书说道:“师教弟子,弟子胜师,都是一个理儿。姑娘不必过谦。”

唐倩倩看着卓书,忽地说道:“两年多了,公子风采过人,只是必定经过许多风霜。”

卓书知道唐倩倩此话意,是说他两年来老了许多,比从前的样子大大不如了。心下感慨,心道:我是变了许多,再也不复是从前的卓书了,经过了罗布泊那一场生死搏斗,哪里去找从前卓书的影子?正沉思间,忽听得唐倩倩说道:“公子来蜀,必是有事,不知做什么来了,怎么有闲来这里玩玩?”

卓书说道:“蜀都要生变故,四大家必会受灾,我劝他们去扎陵湖居住,在那里新建一城,他们不愿,是以有些闷气,来找姑娘叙叙。”

唐倩倩说道:“公子也知诗书,当知桔生淮南,再迁淮北,变桔为枳,天下事都是如此,不是不做,而是不情愿罢了。你要四大家迁入吐蕃,那是很难的事儿。”

卓书心里暗暗称奇,看来唐倩倩真个超脱,明明知道四大家中便有她的家人,她竟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明此事,真个是胸无芥蒂了。

卓书再说道:“姑娘呆在青楼有什么好,为什么不出青楼?”

唐倩倩笑一笑,说道:“过了两年,我方才悟出,世上的楼,上哪一座都是一样,还上层楼,必上层楼,青楼红楼有什么打紧,重要的是心静,心静了,上哪儿都是一样。”

卓书看着唐倩倩的闺房,只见房中有房,内里有一桌案,案上摆着一张琴。再看内里,便隐在绫纱中,看不清了。卓书也不便看人家女孩儿的闺房,只是盯了一眼,便不再瞧。忽地唐倩倩说道:“我近来悟出了一种琴法,也谱了一曲新曲,对蜀中的那些混人弹奏,无异于对牛弹琴,有何兴致?如今公子来了,我请公子听我弹一曲,好不好?”

卓书欣然道:“乐于听命。”

卓书坐下来,欣然听琴。唐倩倩凝坐在桌案后,她双手指骨青青,隐然如玉,放在琴上,似如梦中。

琴声响起来了,听得是人在疾走,匆匆地走,走向哪里是一个终点呢?无异于像是人生,多欲而不愿平凡的人生,诸多的人世凡尘,都在那琴音里吐出。人在街上寻找,在茫茫人海里寻找,找自己的知音,找自己的欲求。哪一个人是乌苏?她肯为了你的淫欲,一夜一夜地不睡。哪一个人是乌雅?她为了你的欲望,消失在沙暴里。女人的唇突出着,向你吻来,那唇上凸出的,很肉欲的。女人的眼睛里闪着焦渴,她们盯住了你,在瞧。没有水,没有吃的,没有一切,甚至没有希望。从前人马走在路上时,因为焦渴,都走得没了气力,是那个孟德,他骑在马上,突地扬鞭指着前面,叫道:“那里有一个梅林。”众人听得心情一振,时至初秋,有杨梅会有几多好,甜的酸的,酸的甜的,杨梅的滋味在未到林中,已是扑至人的咽喉,扑至人的口腹中。偏这个孟德还会说,一劲儿地说甜说酸,说得人心也痒痒,终至于到了那树林前。哪里是梅林,那只是一片小小的杂树林而已。孟德大笑,说道:“我早知不是梅林,你们想想,你们自己的口舌是不是已生津液,是不是不再饥渴?”人皆突悟,原来饥渴可以骗过,可以用遥远的并不存在的一切去抚慰他。

琴音更是清幽,在罗布泊的广袤大沙漠里。神佛造就了那一片神秘的土地,在那里,甚至很少有野兽,更少有飞鸟,野兽飞鸟对那个地方都有一种恐惧,不愿意经过那里。那里不像是神山,高原上,只有烈日,炎炎的烈日晒着你的头,晒着你的身体,你如同被火烧灼,烧得只剩下了脚底下的热。那时你的欲望在哪里?再也没了大欲求,只有想躺下来,想清净的水,想一片像玛雍旁错那样的湖水,蓝得像是清洗过的天空那样的湖水,洗你自己的疲惫的身子,洗你疲惫的心。你愿意用世上的一切去换那清洗,在那清洗里,你健壮起来,你成熟起来。

眼前更换了一人,那人是钱匡的妻子,她的脸面是模糊的,但她的声音是那么亲切,她说的话,卓书都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她长的什么样儿,是乌苏乌雅的样子吗?一定比她们更高贵,比她们更娴雅。她愿意卓书去导找她的丈夫吗?她的丈夫在哪里,一定是一具尸体,是一具早就风干了无人认领的尸体。卓书拿那尸体给她,她伏在卓书的身上痛哭。

再就是一阵急雨,像是打在树干上,劈劈卟卟地响,那雨是卓书的欲求,他想一统天下,做一个天下人的王。他要走,从他的脚下一直走向海边,一路上都是他的领土,他的子民,所有的人都顶礼膜拜他,以他为尊。人再有何求呢,天南地北的美女都在他的宫中,天南地北的珠宝玉石都在他的美人的脚下,她们睡的是玉床,戴的是钻石,枕的是珠玉,鞋上都镶着宝石。她们都是卓书的美人,每一天从清早起来就惦念着卓书的一顾,她们洗得香香的,等着他来沐恩。

忽地,乌苏叫道:“公子,公子!”

他看到了乌苏,乌苏是累死的,她在最后那一夜还是在抚摸着卓书,让他好好入睡。他忘了女人也要休息,也要滋润。在那最后一夜,他是不是幸了乌苏,在众勇士后背的影子里,他用那绝望的气力玩弄了乌苏,他不知道。乌苏是死了,她不堪他的折磨,死在罗布泊。

卓书站起来,大叫道:“不,不,我不要乌苏死,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你是我的人,你该跟在我的身后的,有许多的事儿要做,你怎么能死?!”

卓书跳起来,他冲出去,冲向暗夜里,疯狂地扑向暗夜。

唐倩倩的眼里忽地闪出泪水,她的心里有一个人,那人是一个很俊俏的影子,一直在她的心底,她是用心对那人弹奏自己的心事的,但那人在哪里?答罕啊,你在哪里?

卓书正在狂奔,忽地停在路口,他看到了成都府的小吃街,在那里有无数的人在吃东西,吃东西的人头上都津津冒汗。卓书蓦地一念,我到了哪里?我要找乌雅,我到了哪里?他猛地揪住一人的脖颈,叫道:“你是谁?你把乌雅藏到哪里了,快说!快说!”

那人被他吓了一跳,看他身上装束,知道他是吐蕃人,便说道:“我不知道什么乌雅,你放开手!”

那人拳头也不弱,在卓书的脸上打了几拳,打得卓书的脸上出血。卓书兀自不觉,叫道:“你叫乌雅来,你知道不知道我就是天下第一人?我叫她来,她就必须来服侍我?!我杀了你,你叫她出来!”

那人看打也打不服他,便再不理他,起身便走。卓书去追他,叫道:“你别走,你别走!我要与你痛痛快快打一场,我要打你,我只一拳便打得死你,你信不信?”

卓书想着,去追那人,那人怕了他,急急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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