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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花屏上的花儿你随意采

风吼如刀,雪嘶似剑。

北国大地,一片银白世界。

江南文人咏雪,心向往之,就用些词彩,闹点儿绮丽,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以为这也算咏雪。却不知这北国冬日一待雪飘,便千山万涧一齐洁白,满世界皆是一片银色,尽是玉世界。

在漫漫雪国之中,房屋楼舍都戴上了厚厚的雪笠,直如俨立雪中的颟翁,不动不行,也十分壮观。冰封的江面上,马爬犁驱驰如风,鹿雪橇疾行若箭,人着一色白裘,也如雪般清爽。

这便是北人。

北人中也有人乐写雪景,最有趣的该是大宋朝的无名氏所作的《雪景》一诗,这诗端得是写得好:

“一片两片三四片,

五片六片七八片,

九片十片十一片,

飞进芦花都不见。”

这诗写得傻,就把景、物、人都写“凝”了,凝便是静,静中看雪,飘飘摇摇,挥挥洒洒直落下来,却没有丁点儿声音可听得到。这傻让人看明了雪洒、雪飘、雪嘶这几种乐趣。

这雪飘飘洒洒便下了一日一夜。

冬日苦雪,人便不大愿意去冰天雪地里行走,常常是几个人一聚,喝酒聊闲,挨这时光。雅趣些的便用暖炉熏手,焚香抚琴,也让琴韵同这飘飘洒洒的雪景相伴。粗鄙些的,便热酒熟肉,热汤卤菜,一边饮酒,一边行拳,也能十分畅快。

冬日男人的乐趣之地,是女儿楼。

女儿楼是一座酒楼。

但女儿楼决不单单只是一座酒楼。

这座楼确是同别的地方不一样。

这是大宋时,北国独一无二的一座女儿楼。

说它独一无二,是因为这座楼中的女人,大都是江湖中飘乎焉东西的神秘女人。这些女人自幼便被卖至女儿楼,在女儿楼里做一个小小的使唤丫头。直至总角之时,这女孩始终是“学丫儿”。这“学丫儿”的名称也只是女儿楼中才有的,它是指那些在学针黹、学烧火做饭、学琴棋书画的未成年的女孩儿。及至长成,便由成年姑娘帮她重新梳头。这在古时称“及笄”。本来及笄之年的女孩儿,便可与男人订婚姻嫁娶,安排终身大事了,但在女儿楼的女孩儿却没有这一说,她们到了及笄之年,便要在女儿楼上举行一次庆典。由十数个已成年的姑娘为她沐浴,净身,且给她吃一次“痴药”,从此这女孩便是女儿楼上的艺妓了。

痴药是定性药,女孩儿吃了这药,便不敢再思念男人。

女儿楼的女孩儿一个比一个漂亮,但女儿楼的女孩儿从不与男人狎浪,她们是女儿,都是冰清玉洁的女儿。

女儿楼是酒楼,女儿楼也是情人楼。

酒是男人饮的,只是由女儿的纤纤素手来斟。情人也是虚的,假凤虚凰。你可以搂住一个女儿楼的女人,但你永远近不了她的身,为她是冰清玉洁的女儿。

也有垂涎女儿楼女人姿色的,想做一次良宵璧人,但一见女儿楼的女人,这美梦也只好打消。女儿楼的女人看上去那么袅袅娜娜的,一动起手来,却个个身手非凡。

于是,到女儿楼来的男人都一面心中痴生妄想,一面也只好望梅止渴,看着美人却规规矩矩。他们明白,如果在这里生事,只能使自己难堪。

女儿楼是北方一绝。

冰天雪地,男人去哪里?

女儿楼。

百无聊赖,男人去哪里?

女儿楼。

心中愁闷,郁郁不乐,男人去哪里?

女儿楼。

女儿楼是男人最好的去处。

远远雪地上,摇摇晃晃来了三个人,这三个人走得极快。他们进了女儿楼。

女儿楼一进门便是一个大大的花厅,花厅之中,有面大大墙壁,墙壁上有块贴墙花屏。花屏用珠贝镶嵌,是一块极大的百花图。这百花图姹紫嫣红,极是鲜艳。就好像四时鲜花又都接到了痴狂女皇武则天的开花之令,一夜尽放。杜鹃与春桃齐开,秋菊与冬梅竞放。这些花卉开得奇巧,有含苞欲放的花蕾,有正在怒放的鲜花,有几朵最是引人注目,远远望去,像是插在那雕屏上的鲜花,让人疑心它真在飘香溢暖,给这大厅增添了无限生机。

女儿楼这花厅很大,除了墙壁上那一块花屏外,旁边还有副对联。对联对得不算工巧,笔力也弱些,不很雅致。冷冷望去,让男人们不以为然。但细细一琢磨,也大致可揣摸出女人的用心。

这对联是:

“做女儿冰清玉洁

有菡萏四季飘香”

这对联是金底凸字,写得十分清秀,显然是女人的手笔。

女儿楼花厅中没有大桌大椅,只有许多绣墩,成星状围在一个个小小圆几旁边。这些绣墩明明是女人用的,却摆在这里待客,就添了几分雅气,也让男人入楼之后心神为之一爽。

这三个男人进了楼,入了花厅,落了座。

他们细细瞧这花厅。

雕花窗扇没什么希罕之处,哪儿都可以见到,绣墩虽然极为洁净,蒙上了绣饰,但也不怎么气派。独有这一面长可三丈、高及两丈的大大花屏,让这三个男人呆看了许久。

从花屏旁边,袅袅走出了一个女人。

这女人生得好。

她眼儿不大,且眯得很细,细得好像只剩了一条缝儿,她的面颊消瘦,象极了那流泪悲秋的才女薛涛。她身材高佻,双腿很细,人袅袅走到三个人面前。

女人笑了笑:“我叫兰花。”

三个男人略欠了欠身子。男人懂得在女人面前要矜持,要装作对一切都司空见惯,对一切都满不在乎。

兰花看了看三个男人。

这三个男人与众不同。

这坐在上首的一个,样子很邋遢,很瘦,身子细细的,尖嘴猴腮,说话时也象哭,又声音呀呀噫噫象只鸭子。这人穿一身黑衣,连手里摇的那一柄扇子也是黑的。

这人在江湖上十分有名,他叫黑无常常思笑。

第二个人脸色极严肃,从来不笑,象脸上有一部分肌肉僵坏,一笑起来就很怕人,所以他从来不笑,只是漠然板着脸儿。他穿一身白衣服,从头到脚是一身白。他的袍子同黑无常一样,只是薄薄的夹衣,没穿什么厚裘毛皮。在这冰天雪地之中踏雪而来,只穿这么一件薄衫,足见他功夫不弱。

这人叫白无常江思白。

第三个人很胖,又很矮,他总是笑,一进屋就咯咯咯地笑。这人笑时也极有怪异之处。如果笑出了声儿,就是因为他笑得轻,一笑得厉害了,而没一点动静了,干脆就只大张着嘴,没一丁点儿声响。这人笑时,满面慈眉笑目,极和气的样子。

这个人叫笑无常曲思笑。

这三个人是北方江湖上的恶鬼,人称“夺命三无常”的黑无常、白无常、笑无常。

黑无常摇着扇子,好像这严寒北国还不够凉快似的,他对兰花笑道:“听说女儿楼很可以消闲解闷儿,咱们哥仨儿就来了。姑娘能不能告诉咱们,哪一个地方能让咱兄弟们有个可心的玩儿处?”

兰花姑娘看看这三个人,也知决不是平常的豪绅阔客,就嫣然一笑:“不知三位知不知道女儿楼的规矩?”

白无常冷冷道:“好,正要知道这个规矩。”

兰花道:“女儿楼都是些冰清玉洁的女儿家,她们早早就来到这里,虽说这也算是卖笑生涯,却从不同客人狎浪,也不留客人宿夜,只是陪客人品琴弈棋的亲近。如果客官要弄琴,要弈棋,要说诗填曲儿,要领略风雅,在这女儿楼可以尽得其趣。如果客官想豪赌,想痛饮,也自有女孩儿陪伴。只要客官不与女孩儿狎昵就成了。”

笑无常冷笑道:“好,好,越说越像是那么一回事了。二哥、大哥,为什么不在这里好好玩一玩?”

黑无常就哑着嗓子道:“好,玩儿。”

兰花一笑道:“女儿楼的规矩,就是你放下三十两银子,去那花屏采摘一朵鲜花,那一朵鲜花就是一个女孩儿。你如果找到她,就可以好好玩了。”

白无常漠然道:“这方法很好。大哥,我先去了。”

他身子平平一趁,人便滑出了五、六步,站在了那墙前花屏边。

近前一看,花屏更艳,方才知道这所有的花朵都是一朵一朵插在花屏之上的,每一朵花都可以随意摘下。

白无常看了看,他想找牡丹,因为牡丹是花中之王,是富贵之花,他要找这花王,要找这富贵。但他仔细寻找,花屏之上,却没有牡丹。

白无常找到了芍药。

没有牡丹,芍药也罢。

他就选了一朵芍药,把它拿在手里。

一待白无常把这朵芍药从花屏上摘下来,花厅的角门就慢慢打开了,从角门走出来个头披面纱的女人。她袅袅而来,对白无常轻轻施了一礼,说:“客官,请随我来!”

黑无常笑也当哭,那神色分外难看。他心中想道:江湖上盛传这女儿楼的厉害,有些传说几乎通神。天幸今日让我兄弟来到这里,好好领略一番,看看我们兄弟是不是有时机,躲过灾厄……

他放下三十两银子,一步步走近花屏。

黑无常摘了一朵夜荷。

他摘这夜荷,自然有他的心思,他是一个丑陋的男人,就摘这夜荷,入夜人不丑嘛。但这夜荷是个温柔可人的女孩儿,还是一个性情暴烈的女人?

他不知道。

正因为你进女儿楼之前什么也不知道,这才引起你的乐趣。正因为你一点儿也不清楚你要见到的女人是什么模样,这才使你心中忐忑,有些迫不及待。

黑无常一摘下这朵夜荷,厅门就开了,又走进一个头戴面纱的女孩,她也照样对黑无常轻轻施了一礼,说道:“客官,请!”

黑无常与笑无常都明白,这个女人决不是刚才那个蒙着面纱的女孩儿。看来她们都很神秘,不以面目示人。

为什么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黑无常摇着黑扇,随那蒙纱女子身后,摇摇摆摆地进去了。

只剩下了笑无常。

他在嘿嘿笑着。

他也把三十两银子放在几上。

他再掏出三十两银子,又放在几上。

兰花一笑道:“客官,三十两银子已经足够,何必又加上三十两?”

笑无常道:“这银子是送与姑娘的。”

兰花道:“客官不知道这女儿楼的规矩,银子当收的,一文也少不得。不该要的,一文也不多要。客官好意送我三十两银子,反倒叫我为难了。”

笑无常笑道:“银子已经放在这里了,难道姑娘要我一个大男人再把它收回来不成?”

兰花道:“如果客官不收回去,这银子只好由我把它扔掉,那时还望客官不要生气才好。”

笑无常更笑得厉害了,他张大了嘴笑,笑得没一点儿声响:“好,好姑娘愿意扔就扔。只要姑娘喜欢,怎么做还不是随你的意么?”

兰花果然抓起了这锭大银。

她把这一锭银子握在了手里。

笑无常在笑,他笑得很开心。

兰花慢慢张开了手,笑无常不笑了。

如果他再笑下去,他就是一个十足的大傻瓜了。

——握在兰花手里的银子成了一块银砣砣。

这是少林大力金刚指力。

练大力金刚指力的多是男人,至今还没有听说哪一个女人练会了这功夫。

可眼前是事实,不由得你不信。这个兰花竟能用手指这么轻轻一握,就把这一锭大银握成了银块块。

笑无常静静凝视着这个兰花。

女儿楼中竟然有这么奇异的女人?她们中是不是只有这个出来接纳四方豪客的兰花最有功夫?她能出来为女儿楼延揽宾客,自然身手不凡,说不准她就是女儿楼的楼主。

笑无常不笑了,不笑的笑无常更阴森。

“我就要姑娘陪我一次,好不好?”

兰花又淡然一笑道:“客官忘了这女儿楼的规矩么?”她这是指要在这花屏上采摘下一朵花来,才会由那朵花的主人来陪他。

曲思笑明白了,他心中一乐,这有何难?只要在这花屏上找到兰花,把这朵兰花摘下来就是了。

他慢慢走向花屏。

他的眼睛很尖。

他马上找到了兰花。那块崎石之下,丛丛花草之中,不是开着一朵小小的兰花么?他伸出手去。但他又停住了,因为他在花屏上又见到了另一朵兰花。这一朵与前一朵不一样,这一朵花朵硕大,那一朵极是小巧。

曲思笑缓缓放下手臂:“请问姑娘,兰花一共有多少种?”

身后的兰花一叹道:“客官聪明,也知有这一问。世上兰花有多少种,我可说不上来了。只怕在这女儿楼,你也可以找出二、三十种来。”

既然有二、三十种兰花,他哪能又一下子就拈中了眼前这个淡淡的、文雅的兰花?

曲思笑犹豫着,再三思忖,才从这花屏上摘下一朵兰花。

这一朵兰花很香。

这是真正的兰花。

曲思笑摘下了这朵花,他急忙转身,看兰花的面孔。

兰花冲他一笑,摇了摇头。

他选错了,他选中的兰花并不是眼前的这一个兰花。

走来了一个戴面纱的女人,,她向曲思笑一礼,说道:“客官,请!”

曲思笑望一望兰花,转身随那女人走去。

他心想:不知能见到一个什么样的兰花?

她是不是象眼前这个兰花那样身怀上乘武功?如果女儿楼有几个象兰花这样的高手,它在江湖上的势力一定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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