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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痴情

果然是一具空棺。

厅上之人哗然,少顷又皆默然。

哭道人甫然一揖道:“瑛梅女侠,请问,你是不是见到过你兄弟的尸体?”

江玉、冥海、笑丐乐平不由得又暗暗生气,这个不谙人情的老道,此时何出此语?

厅上之人都静下来,等着瑛梅答话。

但瑛梅垂泪,一句话让在场之人皆大吃惊:“我没打开棺材看过。”

众人哗然,有人心中不信,口中便不免悄声道出。

哭道人道:“瑛梅女侠是侠义中人,不会怕见死人吧?”

瑛梅垂泪道:“我弟弟同我是双生姐弟,情谊自然比常人更为亲近。我不敢看他死去模样,怕今后梦中惊扰……”

瑛梅哭声悲切。

哭道人无话可说。这也是人之常情,有何悖情逆理之处?

瑛梅哭声悲切,俏梅山庄之人对七大门派人都怒目相向,圆痴大师心中不安,知道再呆下去更会无趣,于是七大门派人匆匆告辞而去。

入夜。雪也似的丧色变成了漆黑。

没了尸体,这丧事便像是嬉戏。

江玉慢慢走向瑛梅的居室。

瑛梅的脸上已没了泪痕。女人并不总哭,最悲痛时不哭的女人才让男人倾慕。瑛梅向江玉一笑道:“多谢江公子仗义相助,瑛梅终生不敢忘怀。”

江玉本来想好了许许多多的安慰话,要尽心柔情安慰这女孩子的,临到见了瑛梅,反而不知讲什么才好了。他以为这是因为枝梅、点梅站在瑛梅身后的缘故。

江玉坐在瑛梅对面,不置一词。

瑛梅轻轻点头,点梅便去取来一坛美酒。这是一坛很怪的酒,倒出来很是浑浊,却又清香扑鼻。

瑛梅道:“这是一种浊酒,是我向小弟学来的调酒之法,用各种酒调出来的,十分爽口。”

她把酒倒在杯中,自己一杯,又给江玉倒了一杯。

这酒实在浑浊。

瑛梅见他注视酒杯,就轻轻凄然一笑道:“江公子放心喝它就是,这酒虽浑,味道却美。”她用银簪轻轻插入酒杯,银簪色不变。

江玉一口饮尽了这酒,他想表明他心无疑虑,他怎么会对瑛梅有什么疑虑?江玉一饮,顿时心中一惊:“好酒!好酒!”

这酒强似天下美酒。

瑛梅微微一笑,知他心意,对点梅说道:“把我刚刚调好的三坛酒送与江公子。”

点梅把三坛美酒放在江玉面前。

瑛梅一叹道:“错了错了,江公子雅人,终不成从我这里拎着酒坛子走出去,你为什么不把这三坛酒送到江公子屋里去?”

点梅笑笑,忙拎酒去了。

灯下坐对美人,恍惚如梦。无话可说,偏偏心里有无数话语。

瑛梅终于一叹道:“江公子,看来世情也薄,让我无法再生俗念,梅英一去,我也觉人生无味。自明日起,我要去江湖之中,寻找他的尸体,也顺便做上一两件好事,这或可让他在阴世间少受点罪。”

江玉想对瑛梅说:人生一世,总不会只是伤逝悲凄,也该有欢爱情热,有缠绵情丝,你何必总是凄苦?但看着瑛梅那漠然神情,他说不出。

人言道:女要俏,一身孝。瑛梅身着一袭白衫,更显得俏丽超俗,不着一点儿尘垢。这俏丽的美姿让江玉只生敬意,而无一点儿欲念之心。

江玉道:“瑛女侠要独自去闯江湖了么?江湖风波险恶,你也该小心……”

瑛梅道:“小弟一去,便心无尘念,公子还得原谅瑛梅才好。”江玉一叹道:“只盼有缘了,但愿与瑛梅女侠期以来日。”

瑛梅凄苦一笑道:“像我如此悲伤凄凉,也会有来日么?”

江玉一笑:“姑娘珍重,来日方长!”言罢慢慢走出了瑛梅的屋子。

瑛梅静静坐在冥海面前。

她是带点梅、枝梅来看冥海的。

冥海心中高兴,又有一丝紧张。美人无依,他岂不是有了一丝机会?

冥海不等瑛梅讲话,便急急说道:“瑛姑娘在这庄上住,日子凄苦。不如同我一起去平阳山,三清观极大,又有许多事可做,姑娘也就不会寂寞了。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瑛梅道:“多谢观主好意,多射观主助我。我有许多事可做,如今一定要先去寻找小弟尸体,真要是让他尸体无着,我怎么能心安?”

瑛梅神色凄切。冥海自然无话。人家要寻找兄弟尸体,你怎么阻拦?但冥海是老江湖,他知道,在江湖上,找一个活人容易,找一具尸体难。他默默无语,他是不是可以帮瑛梅找回梅英的尸体?

瑛梅看着笑丐。笑丐不大敢看她,这人突然像孩子,变得很是羞涩。

羞涩的男人是头一回热恋女人的男人。会羞涩的男人才是好男人。

笑丐低着头:“我会让丐帮之人留心,为你寻找……他。”

他心很细,能体谅她的凄苦。

也许丐帮会把梅英找到?

瑛梅很深情,抓住笑丐的手,这一抓,使笑丐的身子一震:“我很感激你,多谢你帮我……”

笑丐的心跳得很厉害,像在打鼓。他想,他可以为这个女人而死,只要她肯吩咐。

夜很深了。

这是瑛梅女侠和冥海观主、笑丐乐平、江门公子江玉走后的第二天深夜,俏梅山庄像在沉睡。

甬道里传来了脚步声,一个人慢慢走进了甬道。

他走到了尽头,来到了秘室外,把火把插在墙上,轻轻推开石门,进入秘室。

阴阳邪神许不天的样子变了,他再也不是四五十岁发如飞蓬的模样。他的样子很是怪异,他已经不再是一个男人了。他的头发梳成了一束高髻,这是杨玉环时常梳的美美高髻。他的头发再也不是乌发之中夹复着白发了,而是满头油光光的青丝。他身穿一件女人的长衫,上面绣着大红丹凤,丹凤翔飞,让他身子像翩翩女子。

他已经变成了“她”。

她正在临镜梳妆,看也不看走进来的他。但她那尖声尖气的女人声音在叫:“来呀,来为我梳一梳头。”

他慢慢走过去,竟然能不憎恶她,一点点为她梳头。

她吃吃尖笑,像一个风骚女人:“你知道不知道?一个女人最先老是地方是哪儿?”

他不讲话,仿佛不会讲话。

她仍在笑:“好,你终于明白了,你站在我面前,用不着讲话,你只要听我讲,这一生一世就受用不尽了。现在听我告诉你,女人最先老的地方是胸,是那嫩嫩的胸乳。而男人最先老的是头发。”

他仍在慢慢为她梳理头发。

她仍然兴致勃勃:“女人的头发不会老,只要你会梳各种发髻。你知道唐人会梳多少发髻样式么?有人写诗道:‘唐人宫髻三百妆,夜夜常梳夜夜新。清静宫闱迭更鼓,不见君王无近幸。’我也像那个宫女,天天盼着你来。你就是我的君王,对不对?”

她竟然像一个柔情女人,用尖尖的手指去拂他的耳垂。

——她那样子像一个梦幻中有君王来幸的宫女,痴痴迷迷,亲昵非常。

他不动,任她抚摸。

她的脸上满是皱纹。她用呻吟和呢呢喃喃的话语让他亲近,她认定了他是她心目中的君王。

她躺在了石床上。

她的躯体是丰腴的,像是年轻人的躯体。她兴致很浓,做唤郎深情的样子:“来啊,你……”他变成了“她”,当她呼唤梅英时,那身体的躁动完全是女人的,肚腹在深深呼吸,而她的眼光流盼,星眸快闪。在呼唤他的唇语中,焦渴的盼望是一种哀求。她像待幸的妃子样,他就是君王,她盼他来宠幸她,凌辱她,爱惜她。他不习惯。当一个人是两重人物时,他时常忘了自己是男是女,有时当自己是男人女人,便生出一种惰性来。他不有欲望,只有与她亲近的心思,没有与她亲近的欲望。在他的心目中,“她”总是一个威风八面的男人。让他怎么去“宠幸”她?他怕了,行动也慢,只是盯着她看。

她真动情了,身体有了反应:呼吸不稳,肌肤在渴求,腿在用力,那是一双任何女人也没有的无瑕的长腿。

他一步一步踱过去,走得很慢:“你身体不好……”

她脸红了,她愕然,像从兴冲冲的梦中醒来,猛然坐起,叭叭叭打了他好几个耳光。“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是要学我的本事么?你以为只有那七大绝技是我许不天的本事,让男人神魂颠倒才是我的真本事。你为什么不学我这真本事?你以为我这本事不强么?你为什么不试一试?你如果不试,我一定要宰了你!”

她是向他吼。

他没有什么办法,只好勉力一试。

这是在人间的地窟里。

不知是昼是夜。

她很疲倦,当然也很快活。她坐起来,冷冷地看着他,她恨他有一具很年轻的躯体,恨他能够再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或者更多岁月。而她只能活两年零八个月了。

她恨这个世界,要让这个人为她而活着,让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忘记她——阴阳邪神许不天。

“你杀死了他?”

“杀了。”

“有没有什么麻烦?”

“没有。他们在找你,也在找我。找你的活人,找我的尸体。”

“活人他们找不到,尸体也找不到,他们只好瞎忙。”

他不讲话。

她明白了他的心意,抚摸着他的脊背。这手像鬼爪,阴森森。他闭上眼,想像着这是紫衣女郎唐琳在抚摸他。这一想让他心里好受了一些。

她咯咯笑了,笑得很动情,像个渴欲的疯女人。

他一叹道:“你总是想得多,总想这个,就会早死。”

“我死了,你不是活着么?”她看着他,两眼荧荧如鬼火。“你就要成为阴阳邪神了,不过你不是许不天,你还是梅英。”

她声咯咯笑起来。令他毛骨悚然。

他静静坐在她对面。

他的阴冥神功已经有五成火候了。

她嘲弄地看着他。

他冷漠地问:“师父,我该学什么了?”

她吃吃窃笑,摆了一个女人的媚态:“摧心拳。”

摧心拳,就是说他下一次该去杀的人是天门派的掌门人印正羽。

七大门派人搜寻阴阳邪神许不天,找了二十余天也没有效果。只好先各自分散,并相约了紧急联络的方法。

阴阳邪神一出来,他们这七大门派人必然又会有伤亡。所以七大门派分手时都惺惺相惜,互道珍重。

印正羽匆匆忙忙,他要赶回雁门双翅峰去。

他很着急,但人到了蓟州实在是乏累已极,只好在客栈住了下来。他告诉下人,不要出去寻事,在客栈休息两日再赶路。

印正羽做为一派掌门人,尤其怕雁门双翅峰上天门派的总舵有什么闪失,他想早一点赶回雁门。但他内心里最怕的是阴阳邪神许不天,他知道,如果许不天想杀死一个人,那个人几乎可以说已经是死定了。许不天想杀他,不管是先杀后杀,一定想杀死他。他也寄希望于七大门派这一寻找许不天的聚会,但他们找不到许不天。许不天不站出来,多半是他想一个个杀死这七大门派中人。印正羽不怕死,但他临死之前一定要把雁门双翅峰上的事儿理一理,把天门派的大事都理好才行。

他坐在客房内,静夜吐纳,做天门派的正宗内功心法,渐渐入物我两忘之境。

叭——窗户打开了,进来了一个人。

这是瑛梅女侠,她向印正羽一笑,这一笑把印正羽的喝斥给笑没了。

他慢慢收势,问道:“你来做什么?”

“我找到了我弟弟的尸体。”

印正羽的脾气最为暴躁,但他做为天门派一派的掌门人,做事自然也粗中有细,他向瑛梅看去,见瑛梅那神色凄伤、惨然,心知她是为七大门派人好,才来告诉他这一消息的,但他又心中怀有介蒂,因为在俏梅山庄里,印正羽同其他六大派中人为了查看梅英的尸体,强行开棺,让她心中怒气不息。印正羽心中明白,却又不好再提此话题,怕再惹她不快。人家毕竟是瑛梅女侠,一查知她弟弟尸体下落,便来找他,看来瑛梅确实同七大门派一条心思。

印正羽道:“他……在哪里?”

瑛梅低头一叹:“就在蓟州。”

“你见到了……”他想问一问梅英那尸体情形,但又怕言语唐突,惹起瑛梅伤心。

瑛梅女人心细,自然知他心里,一叹道:“你该去看一看,也许对你们寻找阴阳邪神许不天有好处。我看得出,他身上除中毒之外,还有外伤,更重要的是有内伤。我看他手里像有文字,隐隐约约看不清,像是用毒写下来的,怕是阴阳邪神许不天约你们去同他恶斗的暗符吧?”

瑛梅神情恍惚,显然还没从那尸体的惨状回忆中醒过来。

印正羽问道:“他被放在哪里?”

瑛梅低下了头:“蓟州圣帝庙。”

印正羽知道那座破庙,那是一座很破很荒凉的庙宇,庙内供奉的是关圣帝。在关圣帝旁边供奉着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关圣帝的塑像大而且威风,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塑像小而且马虎粗糙,奇怪的是这圣帝庙在蓟州居然也挺有名,香火挺盛。最怪的是蓟州人规矩,多把死人先放在这圣帝庙内,停放上三五七日之后再发丧送殡。圣帝庙因了这个缘故,香火十分旺盛。

梅英的尸体为什么被人盗出棺材,弄到了这里?

瑛梅一叹,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幽幽说道:“小弟活着时,曾遇异人传授,得一调酒秘诀,叫做《仪狄醉》,不知他用什么方法,把这秘方藏在身上。这一回他和天苍头陀……就是正在秘室弄这调酒的事儿,被阴阳邪神许不天闯进去杀死的。想必有人知道他这个秘密,把他的尸体弄来蓟州。看来那人是得到了那卷秘诀《仪狄醉》,才把他放在圣帝庙……”

印正羽道:“你怎么知道他拿到了《仪狄醉》?”

瑛梅道:“你找一件东西,如果找不到,还会把尸体好好放到圣帝庙去么?而且好好地放在一具棺材之内?”

印正羽认为瑛梅说得很有道理。他去穿好了衣服,告诉瑛梅:“等我一等。”便去告诉下人,他同俏梅山庄瑛梅女侠去圣帝庙了,如果到明日晚不归,让他们去圣帝庙找他。

印正羽同瑛梅直奔城郊,圣帝庙在东郊,离城十里远。

印正羽和瑛梅无话,匆匆赶路。十里路,转眼即至。

瑛梅走在前面,提着剑。印正羽跟在她身后,进了配殿。

圣帝庙有七间配殿,都在正殿前的两侧厢房,配殿无前门无前墙,一排排棺木都头朝里放着,摆得整整齐齐。看来蓟州不独人生得快,死得也挺快。所有要去阴世的魂灵都在这圣帝庙前稍作停留之后再晃晃荡荡去赴幽冥。静夜中宵,一个个孤魂野鬼在这里无事可作,只好看关圣老爷不知疲倦地读《春秋》。

正是秋日夜深时,幽幽鬼火绕身行。

瑛梅与印正羽饶是艺高胆大,在这些死人面前也只好细语悄声。“在哪里?”

“这边。”

瑛梅的话果然不错,那个人一定对梅英的死十分满意,他很慷慨,送给梅英一具很好的特大的铜棺材。

印正羽心中信实了瑛梅的话,因为他看到这具铜棺材在这左配殿三十几具之中是最好的一具了。他明白,江湖之上人与人相交,赌情最薄,赌人死了,可能没棺材,喝酒的人交情最厚,如果梅英不是留给了那个人一本妙绝天下的调酒良方《仪狄醉》的话,那人只会把他的尸体扔在荒坡野岭,决不会为他弄上这么一具上好的铜棺。

瑛梅的脸上又闪出一丝痛苦。她猛地抓住印正羽的手臂:“别去,别过去……”那样子很是惊惧,眼睛睁得很大。她是怕,她想起了梅英死时那神态吧?

印正羽轻轻抖开她的手:“你怕,你在这儿站着,等我,我一定要看一看。”

棺材摆得很整齐,整齐得让人恐惧,让人突然明白了凌乱总会有一点生气,凌乱无论如何总比整齐好。整齐更显得鬼气森森。

瑛梅忙告诉他:“小心,他身上有毒!别碰他身子……”

印正羽慢慢走了上去。

他像圆痴大师一样,先把双手放在棺材盖上。

棺材盖很沉很沉。印正羽内力一凝,神思成气,氤氲之气游走回荡,在棺盖上深深浸入去。他知道,这具棺材内确实有一个死人,肯定是一个死人。

印正羽双掌一凝力,天门内功心法很是了得,铜棺盖叭地一响,慢慢轧轧向后滑去。

果然有一个死人。

趁着月光,可以看见这死人脸上盖着布。

铜棺很深。

印正羽略一迟疑,又回头看一看瑛梅,瑛梅站在冷森森的院子正中,恍惚似站在许许多多棺柩正中,她急急地问;“印大侠,你看清了么?”

如果不进棺材中去,他什么也看不清。

看来瑛梅就曾跳进去过。瑛梅能做,他印正羽为什么不能?

印正羽身子一振,人如飞鸟,飘飞起来,又慢慢落了下去。他的脚正踩在那死人的腿骨上。

印正羽慢慢地坐下去。他长吁一口气,左手成鹰喙,向那人面上的白布一扬。白布飘成碎片,飞出棺材之外。

这是个死人,但他不会是梅英,因为这个人有胡须。更重要的是,这个人的长相太丑陋了,丑陋得让印正羽看一眼心中就很震惊。

印正羽想一振身子飞起来,但这时,从上面唰地落下了一张网,把他网在棺内,棺盖陡然立起,砰地一声炸响,就合上了。他被关在棺材内。他的心一沉,心炸碎了似的怦怦跳。

他拼命吼:“瑛梅!瑛梅!”他的声音因恐怖而变得很尖厉。

瑛梅会不会不理睬他,把他活活关在这棺材内?

他的手很快,内力一凝,鹰喙纷飞,这落下的网马上被他挣成粉碎。好在这一片网不是什么乌金茧丝网,而只是一片普普通通的网。瑛梅是不是走了?她是害怕而惊惧逃跑了,还是她就是想把印正羽害死在这一口棺材之内?

印正羽从来没有这么恐惧过,他心中一瞬间千般闪念:他要被活活憋死在这一口铜棺材内!他双臂用力一振,想把棺盖打飞。但这千斤之力击在棺盖上,只听得轰然一声大响,棺盖纹丝不动,但他这一姐弟,自然不会如此丑陋,那么他是谁?瑛梅为什么要把印正羽放到这具棺材里来?她是恨印正羽三番五次想冲上灵堂开棺验看梅英的尸体么?还是蓄意想杀他?

印正羽用手去掰开死人紧握着的手。只听叭地一声响,有一股蓝色烟雾从那死人手中炸开。印正羽知道情形不妙,已经晚了。

他昏迷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醒过来了。

他不在那个神秘诡异鬼气森森的圣帝庙里了,他现在在一间很破旧的屋子里,这屋子很黑暗。有一张女人用的刻花木床,有一张残破的八仙桌,桌边有一把木椅子。屋里吊着缕缕尘线,桌上有一层厚厚的黑灰。他看见了眼前的人。是瑛梅,是仗剑走天涯的江湖女侠瑛梅。他自己坐在床上,坐在很腌臜的被褥上,如果能够站起来,他宁可去死,也不愿意坐在这被褥上。

瑛梅在朝他笑:“印掌门,棺材里实在不好,让印掌门吃惊了。所以把印掌门请到这里来,就是要印掌门死也死一个明白。”

印正羽道:“你……你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侠义之人,怎么会做出这等卑鄙之事?”

瑛梅突然笑了起来,笑声渐渐变得粗犷。她不是瑛梅?

那人轻轻拔去头簪,叭地一声把它掷打在床柱上,又抖乱头发,把头发挽成髻,束在头顶,束上壮士绦,然后把身上的罗裙一脱。甩在一边。他是个男人。

印正羽叹了一口气:“你不是瑛梅,你是梅英。”

他刚刚明白这点,是不是已经很晚了?

梅英在冷笑:“你以为我是瑛梅?你以为你遇上了女侠?你在做梦,一个很好很好的梦……”

印正羽想凝聚内力,但浑身内力无法收束,一提内力,丹田之内空空的,没一点内力在,他大吃了一惊。他中了毒,这毒把他的内力弄得荡然无存?还只是暂时让他丧失内力?他是不是还有恢复武功的机会?

梅英一笑,仿佛看透了他的心事:“你的武功并没丧失,你中的毒是‘昏夜迷’,只要天一拂晓,你就会恢复武功。”

印正羽不由得看看窗户,在窗格上,已隐隐看得见曙色。天很快就要亮了。他只要坚持到天亮,就可以恢复他的功夫,只要他恢复了武功,梅英决不会是他的对手。他需要时间。

印正羽的语气很温和:“你与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怨恨,为什么要这么做?”

梅英道:“你与我无仇,但另外一个人与你有仇,他一定要杀死你。”

“谁?”

“阴阳邪神许不天!”

印正羽一叹,他知道他没有机会了,许不天要杀人,决不会给人以机会。印正羽冷冷说道:“他可以同我一较生死,又何必用这诡计害人?”

梅英哈哈大笑,冷言道:“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为什么要八个人冲上去杀人家一个?”

印正羽不语,他无话可说。不管怎样说,七大门派与唐老爷子八人联手才杀败阴阳邪神许不天这一件事,决不是他们的荣耀,只是他们的耻辱。印正羽知道他不会活到拂晓,对梅英笑道:“你让阴阳邪神许不天出来见我?”

梅英道:“他不会见你的,你们这七大门派之人,这一次只有一个死法,死前都见不到阴阳邪神。”

印正羽一叹,知道已经无望。

曙色正临窗。

印正羽不动,自感内息正一点点向丹田聚集,只要再有一刻钟梅英不来杀他,他就可以活着走出这间像是千年尘封的屋子了。

但梅英已经动手了,梅英决不会给他任何活下去的机会。

梅英飞快出手,叭叭叭连点了他八道大穴。

印正羽全身穴道受制,他如今已经不能把内息凝聚,一点点去冲撞他被封的穴道了。

梅英走近他:“你擅少林神拳,是不是?”

印正羽闭上了双眼,如果他百骸轻松,恢复全身功力,现在这个梅英面前,他马上就可以让梅英明白什么叫少林神拳。

梅英冷冷一笑,右手轻轻回引,把掌伸在了印正羽面前,然后又轻轻收回,握成了拳势。

印正羽嗅到了一阵香气。无怪乎他装瑛梅很像,他浑身都散发着女人的香气。梅英的拳头很娇柔,也像女人一样,打起来像是对情郎打情骂俏,软绵绵的没一点儿力道。

印正羽不以为然,但这一拳打在身上,尤如海涛裂岸,一浪推着一浪,直卷到他胸腹之中去。

他腹内疼如刀绞,脸面马上变了颜色,嘴角流出了血:“摧心拳?”

他明白了梅英同阴阳邪神许不天的关系,摧心拳是阴阳邪神许不天的七大绝技之一。

印正羽嘴角的血越沁越多,梅英一拳一拳地打他,让他呕血。

印正羽血流在胸前,前胸浸透血,他冷冷笑道:“你是不是想知道天门派掌门人能经得住多少摧心拳?”

梅英冷笑。

印正羽笑着咯血,把口里的血一口口吐向梅英:“阴阳邪神许不天是个狗男女,你这个王八蛋也是个狗男女!”

梅英倏地出掌,他这一掌是击向印正羽的肺门,但印正羽身子猛地一挺,让这一拳击在心脉上。

印正羽的头一耷,死了。

天门派门人一直等到第二天薄暮,也没有等到印正羽归来。于是约齐了十四人,到城郊的圣帝庙去寻找掌门人。

他们冲进了圣帝庙。翻开了所有的棺材。

在那一具铜棺材内,他们看到了掌门人印正羽的尸体。——印正羽死得比天苍头陀更惨,他的前胸浸透了血,但身上没有刀剑之伤。他的手里也握着那块让武林中人皆惊惧的铁竹牌。

天门派人见了掌门人惨死之状,怒火填膺,他们要去找那个瑛梅女侠,让她为掌门人抵命。

蓟州城里有一家很有趣的客店,这客店叫“寻乐园”听起来像个妓馆教坊的名字,但它只是一家豪绅的家园。它被豪绅用来招呼江湖豪侠,做为往来名士的羁旅之所。天门派门人冲进了寻乐园。当先的是个瘦子,他冲管家一揖道:“听说关东俏梅山庄的女侠瑛梅住在这里?”

管家忙一揖还礼道:“有有,瑛梅女侠住在园中亭,各位找她,我派人去叫。”

瘦子冷冷道:“不用了,我们自会去寻。”

他们找到了园中亭,这是个四面皆水的幽趣雅致的亭屋。亭屋之内就住着那个曾经约印正羽去圣帝庙的俏梅山庄的女侠瑛梅么?

他们破门而入。

屋内很静,有一炉香在袅袅升腾。

床帘低垂,帘外坐着两个男人,这两个男人的衣衫显得出奇,一个说不出有多华贵雍容,另一个说不出有多肮脏破烂。这两个人并不觉得有多怪,他们坐在桌边,在一递一杯地喝酒。

酒香扑鼻。

华衫公子冷冷喝道:“滚出去!”他连看都不愿回头看一看来的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只是冷冷一句,俨然贵胄公子牌气。

那个年轻的乞丐抬头看看,看清了这些人,也说了句:“走开!”

天门派诸人看清了这个乞丐是江湖上被称为怪人的那个笑丐乐平,心知这两人一定难惹,但丧失掌门人性命事大,决不能轻易就折于人家之手,瘦子冷冷笑道:“我们是来找瑛梅女侠的,又不找二位,二位何必多言?”

乞丐理也懒得理他们,自顾自去斟酒。

华服公子马上出手,倏地去抓酒壶,两人飞快出手,倏忽就过了十多招。

酒壶又到了华服公子手里。

“一人一杯,你半滴儿也多喝不得。”华服公子抓酒壶在手。仿佛又想起了冲进房内的人,冷冷说道:“滚!”

瘦子心中不平,讥讽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敢平白就骂我们滚?我们是雁门天门派中人,有事要找瑛梅女侠,你凭什么拦阻我们?”

华服公子砰地把酒壶放在桌子上:“好,好!雁门天门派,真是好大的仗势啊,想必在江湖上也闯出了不小的名头,不然怎么会在晚上闯入人家姑娘的居室,看来也不是什么名门正派,要不要我代你们印掌门教训教训你?”

一句话刚刚说完,这华服公子身子一扭,人如鬼魅,在屋内飘来荡去。

“叭叭叭”响声不绝。

这一十四个天门派中人都挨了一记耳光。

华服公子的身影极快,他一闪身,人又坐下,抄起了桌上酒壶。乞丐笑道:“好,好!果然好身手!看来你不光能喝酒……这次让你一杯。”

乞丐身形一飘,身法也极怪异,一闪身已经让在瘦子眼前。这一回瘦子和这十四个天门派中人都知道他也想像刚才那华服公子一样,打他们耳光。他们纷纷拔出鹰喙、短剑来。

天门派讲求的是猛、准、狠、劲四字功诀,他们用鹰喙也是鹰势,用短剑也是鹰势,这一出手,势必不死不休。

乞丐的手很快,他右手在瘦子眼前一晃,瘦子随即用鹰喙一扑,但恍惚之间已然扑空,就见乞丐的左手向脸颊打来。

这一耳光势不可免。

华服公子斟了一杯酒,喝道:“好!”

忽然,一股大力拂来,拂开了瘦子,他向后蹬蹬退了两步,免了这一耳光之苦。就见眼前站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僧,向笑丐合什施礼道:“笑丐为什么动怒,天门派门人竟怎么惹到了江公子和笑丐的头上了?”

笑丐乐平见这老僧到来,知道再也无法打人耳光,一叹道:“原来是圆痴大师到了。他可没惹我,是我惹他了。”

圆痴大师口诵佛号:“阿弥陀佛,不知你天门派人为什么来这里扰江公子和笑丐的酒兴?”

这瘦子见老和尚一来,又见和尚身后跟着八位和尚,都同圆痴一样,身着黄色僧衣,便知道这是少林寺中的几位大师到了,心中一酸,眼中就流下了热泪,随即喊了一句圆痴大师,便一五一十地把昨天之事讲了出来。有那年幼的弟子,不由得悲从中来,哇哇大哭。

圆痴等九人都是有道高僧,是少林达摩堂内的九大弟子,人人听了都脸上有悲凄之色,又含一丝憎恨,看来不光是死去的梅英同这阴阳邪神许不天有关系,就是这个江湖上人人称誉的女侠瑛梅,竟然也同那阴阳邪神许不天勾在一起了。

只有这江玉和笑丐乐平两个人一边听一边斟酒,一边听一边冷笑。

圆痴大师肃然道:“依天门派人所言,此事是一定要向瑛梅女侠问一个明白。两位是不是让开,让老僧去问瑛梅女侠,看她如何分说?”

江玉冷冷一笑道:“何必瑛梅分说?这件事你只须问一问我和他……”他一指笑丐乐平,“不就明白了么?”

瘦子见有达摩堂九大高僧在,胆子又壮了起来,他问道:“为什么要问你,难道你就是那个瑛梅女侠不成?”

江玉一叹道:“印掌门之死,听来确实叫人难受。但你们是不是看错了人,瑛梅决不会同他去圣帝庙的。”

瘦子断言说:“不光是我,师父进门告诉我之后,我们师兄弟四五个人,一直把师父送出门口,一直看见他同瑛梅女侠走出客店去,怎么会有假?瑛梅女侠那装束,别人学也学不上的……”

江玉和笑丐一愣,他们明白瘦子这一句话的意思,瑛梅的艳姿美色,天下难寻,他们怎么会看错?

江玉仍是一叹:“你们看错了!”

江玉的话说得很肯定。

“瑛梅女侠病了,昨日我点了她的穴道,让她昏睡两日,我同笑丐就在她房内饮酒,饮酒是真,也为了护佑她不出错。如今瑛梅女侠就躺在床上昏睡呢。”

圆痴大师和众师弟都愣住了。瘦子等天门派人脸上有了狐疑之色。

笑丐乐平道:“你们不信,可以看这一地的酒坛子,这还是瑛梅女侠为我俩调弄的美酒呢,是叫化子这辈子从未喝过的美酒。”

圆痴大师沉吟半晌,说道:“既然有江公子和笑丐在此,我们为什么不信?但不知江公子可否让瑛梅女侠醒来,我们也好知道那个冒充瑛梅女侠的人是谁?”

瑛梅醒了。

江玉解穴的手法甚是高明,让圆痴大师等都不由得暗暗点头称赞。

瑛梅一醒,双目缓缓睁开,眼中有一丝羞涩。她确实是面有倦容。可能是刚刚为飞虎镖局护持了那一次镖,让她劳神伤力了,也可能是她心中的悲郁愁苦不曾发散,竟在这寻乐园中病倒了。幸亏有一路上暗暗照顾她的笑丐乐平和江门公子江玉。

她鬓发凌乱,更添几分妩媚,启齿一笑,那羞涩,那怯懦更让公子心醉,让笑丐心跳。她慢慢坐起身来。瑛梅认识圆痴大师。她向大师点头问讯,又看一看天门派中人,恍若不识,但从他们的装束上认得出他们是天门派人,就向他们殷勤点头致意。

这是个病得缠绵病榻之人。羞羞涩涩,怯怯懦懦。她怎么会杀死天门派掌门人印正羽?她怎么会用那么残忍的手法杀人?没听说么,她刚刚救了飞虎镖局二三十口人的性命,救了那一笔值八十万银子的镖货,她怎么会同阴阳邪神许不天勾在一起?连瘦子也在心里暗暗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但他们是江湖人,他们明白,在客店门口见到的那个艳绝天下的美人不会是别人,正是这个瑛梅女侠。

她太美了,美得任何的女人都不会像她那样令男人过目不忘。

圆痴大师也狐疑地看着瘦子。

瘦子回头看一看他的四个师弟,这四个人都是曾见到过瑛梅同师父一齐走出门的。他们都低下了头,不忍说话,但又必须讲话。

他们一齐出口,只说了一句:“和师父一起出门的,就是她!”瑛梅不笑了,她的脸上又有了那郁郁寡欢的愁苦——男人宁愿流血,也不愿女人的脸上有这一丝愁苦。

瑛梅望着天门派中人,她为什么不争辩,她为什么不讲话?明明她在床上躺了两日,被灌下了药,笑丐乐平和江玉看着她,一连躺了两日。她为什么不讲话?她以前常被人冤屈么?她那神色让人又爱又怜,真是令人心碎的美艳与凄伤。

圆痴大师说了一句话:“既然印掌门的尸体仍在,我们为什么不去看上一看?”

客店之内设上了灵堂。

蓟州的客店本不愿为人设灵堂。但死的人是天下武林七大门派之一的天门派掌门人,所以天门派人对老板说要在店内设灵堂,要把店内住客都赶走时,老板不敢不从。

印正羽被装在一具很大的桐木棺材之内。

圆痴大师示意人打开棺盖。见到了印正羽的尸体。他身上换了衣服,但嘴角仍有血。

圆痴大师看着印正羽的尸体,心中一阵难过。虽然他对人之生死看得颇为淡泊,但印正羽死相极惨,不由得他不心中愤怒。

天门派人拿来一件包袱,放在桌上:“这是先师的遗物,有的是在铜棺旁边捡到的,拿来请大师看看。”

这包袱内有一件罗裙,一件女人用长衣,还有一块竹牌。竹牌是铁竹牌,阴阳邪神许不天的信物。

圆痴大师看了那女人的罗裙、长衣,又嗅了嗅衣上的香气,竟然回头问瑛梅,口气严厉起来:

“瑛梅女侠,如果老衲所猜不错,这衣服一定是你的吧?”

众人一惊。这一问岂不比直接问她是不是杀了印正羽更为有力?她怎么能承认这衣服是她的?承认了这个也就是承认了她杀死了天门派掌门人印正羽,她怎么会承认这个?

出乎众人意外,瑛梅睁着大眼,似乎迷迷凄凄的眼中竟闪出了又惊又喜的神情:“是,这衣服是我的。”

圆痴大师把衣服放在桌上:“瑛梅女侠颇为直爽,老衲有这一问,也颇为唐突。实因为老衲嗅出了瑛梅女侠身上的衣服同这衣物同在一箱放过,香气,薰草味儿都十分相同。瑛梅女侠既承认了这衣服是你的,怎么不敢承认你与杀死印掌门这一事有关呢?”

江玉,笑丐乐平看着瑛梅,见她脸上神色一会儿一变。好一会儿,瑛梅才一叹道:“衣服是我的,当然这印掌门之死也与我有关了,圆痴大师何必再问,索性杀死我为印掌门报仇就是了。”说完,闭上了双眼。

瘦子和他的三四个师弟一齐亮出鹰喙、短剑,他们要当堂杀死这个女人,为师父报仇。

鹰喙、短剑一齐伸向瑛梅。

江玉,笑丐拦在前面。江玉道:“江湖之事,风波也多,莫非要我们不信自己的双眼,硬要去信别人的说辞么?”

笑丐也冷冷道:“我根本就没离开过那间亭中屋,你挖去我的双眼,我也不会信她去过圣帝庙。”

瘦子和师弟们的鹰喙、短剑不敢向笑丐、江玉身上招呼。他们一齐回头看圆痴大师。圆痴大师却走向棺材,细细地看印正羽的尸体。显然他嘴角那血并不是门人疏忽,是为他殡殓之后又由口中流出的。为什么他嘴角还有血可流?圆痴大师双手向前导引,渐渐化成虚掌,双掌向外回旋,形成一式“金刚推门”,双掌探向棺中。他面色凝重,半晌方才缓缓放手。

圆痴大师低下了头:“让瑛梅女侠去吧。这件事与她无关。”

天门派人惊疑,但他们不能不听圆痴大师的吩咐。

瑛梅显然极为动情,向圆痴大师施礼,哽咽着,却无一句感激之言,人走出客店,急驰如箭。

江玉和乐平不动,他们想弄明白为什么他们苦苦证明也不能让圆痴大师释疑,而圆痴大师只是双掌轻轻一探,一式“金刚推门”便解了怀疑瑛梅杀人这一疑团。

圆痴大师望着瑛梅远去的背影,心中也颇有一点惊异:她为什么匆匆而去,没一点儿话可说?但又旋即释念:她心中定是十分难受。便探手示意天门派人,把棺盖盖好,又向江玉乐平一揖道:“这里不是讲话之处,还是到客房去一叙,如何?”

众人回到客房坐定。

圆痴大师道:“刚才老衲突然让瑛梅女侠走了,各位一定不解其中用意。因为我已经知道,天门派掌门人印正羽并不是她杀死的。”众人静静看着圆痴大师。

圆痴一叹道:“杀死印掌门的不是别人,是阴阳邪神许不天。”众人一惊,虽然印正羽手边有阴阳邪神许不天的铁竹牌为证,但是不是他杀的人,却无人亲眼见到,圆痴大师说得如此肯定,又有什么凭据?

圆痴大师合什而诵道:“阿弥陀佛,只因印掌门中的是摧心拳。他体内的五脏六腑都被阴阳邪神许不天打得粉碎。如果天门派诸位为印掌门殡殓,自然心中清楚这一点了。”

瘦子回头看看几位师弟,他们明白,圆痴大师所说的是实话。印正羽的尸体一动就七窍流血,不是脏腑皆碎,怎么会这样?

圆痴道:“各位不知,两年前恶人谷那一战,阴阳邪神许不天用七大绝技对付我七大门派之人,居然不落下风。我七大门派人同他单打独斗,绝然不敌,最后只好七人一起上,但也不能打败他,结果还亏了蜀中唐门的唐老爷子出手,才胜了他。当初他用七大绝技一一对付七大门派之人。他用以掌化刀对付天苍头陀,天苍头陀就死在一招以掌化刀之上。他用摧心拳对付天门派印掌门,如今印掌门就死在摧心拳之下……”

圆痴大师饶是看透了生死,悟透了玄机,也不免唏嘘有声,感慨旧事。

阴阳邪神许不天用另外五种绝技对付五大门派中人,他那另外五大绝技是什么?

圆痴突然叹道:“我知道诸位想知道阴阳邪神那另外五大绝技。但事关重大,老衲自不便多言。只可以告诉诸位一句,如果老衲过几天已死,那一定是死在莲花指下。”

叭叭叭响声不绝。

这一十四个天门派中人都挨了一记耳光。

华服公子的身影极快,他一闪身,人又坐下,抄起了桌上酒壶。乞丐笑道:“好,好!果然好身手!看来你不光能喝酒……这次让你一杯。”

乞丐身形一飘,身法也极怪异,一闪身已经让在瘦子眼前。这一回瘦子和这十四个天门派中人都知道他也想像刚才那华服公子一样,打他们耳光。他们纷纷拔出鹰喙、短剑来。

天门派讲求的是猛、准、狠、劲四字功诀,他们用鹰喙也是鹰势,用短剑也是鹰势,这一出手,势必不死不休。

乞丐的手很快,他右手在瘦子眼前一晃,瘦子随即用鹰喙一扑,但恍惚之间已然扑空,就见乞丐的左手向脸颊打来。

这一耳光势不可免。

华服公子斟了一杯酒,喝道:“好!”

忽然,一股大力拂来,拂开了瘦子,他向后蹬蹬退了两步,免了这一耳光之苦。就见眼前站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僧,向笑丐合什施礼道:“笑丐为什么动怒,天门派门人竟怎么惹到了江公子和笑丐的头上了?”

笑丐乐平见这老僧到来,知道再也无法打人耳光,一叹道:“原来是圆痴大师到了。他可没惹我,是我惹他了。”

圆痴大师口诵佛号:“阿弥陀佛,不知你天门派人为什么来这里扰江公子和笑丐的酒兴?”

这瘦子见老和尚一来,又见和尚身后跟着八位和尚,都同圆痴一样,身着黄色僧衣,便知道这是少林寺中的几位大师到了,心中一酸,眼中就流下了热泪,随即喊了一句圆痴大师,便一五一十地把昨天之事讲了出来。有那年幼的弟子,不由得悲从中来,哇哇大哭。

圆痴等九人都是有道高僧,是少林达摩堂内的九大弟子,人人听了都脸上有悲凄之色,又含一丝憎恨,看来不光是死去的梅英同这阴阳邪神许不天有关系,就是这个江湖上人人称誉的女侠瑛梅,竟然也同那阴阳邪神许不天勾在一起了。

只有这江玉和笑丐乐平两个人一边听一边斟酒,一边听一边冷笑。

圆痴大师肃然道:“依天门派人所言,此事是一定要向瑛梅女侠问一个明白。两位是不是让开,让老僧去问瑛梅女侠,看她如何分说?”

江玉冷冷一笑道:“何必瑛梅分说?这件事你只须问一问我和他……”他一指笑丐乐平,“不就明白了么?”

瘦子见有达摩堂九大高僧在,胆子又壮了起来,他问道:“为什么要问你,难道你就是那个瑛梅女侠不成?”

江玉一叹道:“印掌门之死,听来确实叫人难受。但你们是不是看错了人,瑛梅决不会同他去圣帝庙的。”

瘦子断言说:“不光是我,师父进门告诉我之后,我们师兄弟四五个人,一直把师父送出门口,一直看见他同瑛梅女侠走出客店去,怎么会有假?瑛梅女侠那装束,别人学也学不上的……”

江玉和笑丐一愣,他们明白瘦子这一句话的意思,瑛梅的艳姿美色,天下难寻,他们怎么会看错?

江玉仍是一叹:“你们看错了!”

江玉的话说得很肯定。

“瑛梅女侠病了,昨日我点了她的穴道,让她昏睡两日,我同笑丐就在她房内饮酒,饮酒是真,也为了护佑她不出错。如今瑛梅女侠就躺在床上昏睡呢。”

圆痴大师和众师弟都愣住了。瘦子等天门派人脸上有了狐疑之色。

笑丐乐平道:“你们不信,可以看这一地的酒坛子,这还是瑛梅女侠为我俩调弄的美酒呢,是叫化子这辈子从未喝过的美酒。”

圆痴大师沉吟半晌,说道:“既然有江公子和笑丐在此,我们为什么不信?但不知江公子可否让瑛梅女侠醒来,我们也好知道那个冒充瑛梅女侠的人是谁?”

瑛梅醒了。

江玉解穴的手法甚是高明,让圆痴大师等都不由得暗暗点头称赞。

瑛梅一醒,双目缓缓睁开,眼中有一丝羞涩。她确实是面有倦容。可能是刚刚为飞虎镖局护持了那一次镖,让她劳神伤力了,也可能是她心中的悲郁愁苦不曾发散,竟在这寻乐园中病倒了。幸亏有一路上暗暗照顾她的笑丐乐平和江门公子江玉。

她鬓发凌乱,更添几分妩媚,启齿一笑,那羞涩,那怯懦更让公子心醉,让笑丐心跳。她慢慢坐起身来。瑛梅认识圆痴大师。她向大师点头问讯,又看一看天门派中人,恍若不识,但从他们的装束上认得出他们是天门派人,就向他们殷勤点头致意。

这是个病得缠绵病榻之人。羞羞涩涩,怯怯懦懦。她怎么会杀死天门派掌门人印正羽?她怎么会用那么残忍的手法杀人?没听说么,她刚刚救了飞虎镖局二三十口人的性命,救了那一笔值八十万银子的镖货,她怎么会同阴阳邪神许不天勾在一起?连瘦子也在心里暗暗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但他们是江湖人,他们明白,在客店门口见到的那个艳绝天下的美人不会是别人,正是这个瑛梅女侠。

她太美了,美得任何的女人都不会像她那样令男人过目不忘。

圆痴大师也狐疑地看着瘦子。

瘦子回头看一看他的四个师弟,这四个人都是曾见到过瑛梅同师父一齐走出门的。他们都低下了头,不忍说话,但又必须讲话。

他们一齐出口,只说了一句:“和师父一起出门的,就是她!”瑛梅不笑了,她的脸上又有了那郁郁寡欢的愁苦——男人宁愿流血,也不愿女人的脸上有这一丝愁苦。

瑛梅望着天门派中人,她为什么不争辩,她为什么不讲话?明明她在床上躺了两日,被灌下了药,笑丐乐平和江玉看着她,一连躺了两日。她为什么不讲话?她以前常被人冤屈么?她那神色让人又爱又怜,真是令人心碎的美艳与凄伤。

圆痴大师说了一句话:“既然印掌门的尸体仍在,我们为什么不去看上一看?”

客店之内设上了灵堂。

蓟州的客店本不愿为人设灵堂。但死的人是天下武林七大门派之一的天门派掌门人,所以天门派人对老板说要在店内设灵堂,要把店内住客都赶走时,老板不敢不从。

印正羽被装在一具很大的桐木棺材之内。

圆痴大师示意人打开棺盖。见到了印正羽的尸体。他身上换了衣服,但嘴角仍有血。

圆痴大师看着印正羽的尸体,心中一阵难过。虽然他对人之生死看得颇为淡泊,但印正羽死相极惨,不由得他不心中愤怒。

天门派人拿来一件包袱,放在桌上:“这是先师的遗物,有的是在铜棺旁边捡到的,拿来请大师看看。”

这包袱内有一件罗裙,一件女人用长衣,还有一块竹牌。竹牌是铁竹牌,阴阳邪神许不天的信物。

圆痴大师看了那女人的罗裙、长衣,又嗅了嗅衣上的香气,竟然回头问瑛梅,口气严厉起来:

“瑛梅女侠,如果老衲所猜不错,这衣服一定是你的吧?”

众人一惊。这一问岂不比直接问她是不是杀了印正羽更为有力?她怎么能承认这衣服是她的?承认了这个也就是承认了她杀死了天门派掌门人印正羽,她怎么会承认这个?

出乎众人意外,瑛梅睁着大眼,似乎迷迷凄凄的眼中竟闪出了又惊又喜的神情:“是,这衣服是我的。”

圆痴大师把衣服放在桌上:“瑛梅女侠颇为直爽,老衲有这一问,也颇为唐突。实因为老衲嗅出了瑛梅女侠身上的衣服同这衣物同在一箱放过,香气,薰草味儿都十分相同。瑛梅女侠既承认了这衣服是你的,怎么不敢承认你与杀死印掌门这一事有关呢?”

江玉,笑丐乐平看着瑛梅,见她脸上神色一会儿一变。好一会儿,瑛梅才一叹道:“衣服是我的,当然这印掌门之死也与我有关了,圆痴大师何必再问,索性杀死我为印掌门报仇就是了。”说完,闭上了双眼。

瘦子和他的三四个师弟一齐亮出鹰喙、短剑,他们要当堂杀死这个女人,为师父报仇。

鹰喙、短剑一齐伸向瑛梅。

江玉,笑丐拦在前面。江玉道:“江湖之事,风波也多,莫非要我们不信自己的双眼,硬要去信别人的说辞么?”

笑丐也冷冷道:“我根本就没离开过那间亭中屋,你挖去我的双眼,我也不会信她去过圣帝庙。”

瘦子和师弟们的鹰喙、短剑不敢向笑丐、江玉身上招呼。他们一齐回头看圆痴大师。圆痴大师却走向棺材,细细地看印正羽的尸体。显然他嘴角那血并不是门人疏忽,是为他殡殓之后又由口中流出的。为什么他嘴角还有血可流?圆痴大师双手向前导引,渐渐化成虚掌,双掌向外回旋,形成一式“金刚推门”,双掌探向棺中。他面色凝重,半晌方才缓缓放手。

圆痴大师低下了头:“让瑛梅女侠去吧。这件事与她无关。”

天门派人惊疑,但他们不能不听圆痴大师的吩咐。

瑛梅显然极为动情,向圆痴大师施礼,哽咽着,却无一句感激之言,人走出客店,急驰如箭。

江玉和乐平不动,他们想弄明白为什么他们苦苦证明也不能让圆痴大师释疑,而圆痴大师只是双掌轻轻一探,一式“金刚推门”便解了怀疑瑛梅杀人这一疑团。

圆痴大师望着瑛梅远去的背影,心中也颇有一点惊异:她为什么匆匆而去,没一点儿话可说?但又旋即释念:她心中定是十分难受。便探手示意天门派人,把棺盖盖好,又向江玉乐平一揖道:“这里不是讲话之处,还是到客房去一叙,如何?”

众人回到客房坐定。

圆痴大师道:“刚才老衲突然让瑛梅女侠走了,各位一定不解其中用意。因为我已经知道,天门派掌门人印正羽并不是她杀死的。”众人静静看着圆痴大师。

圆痴一叹道:“杀死印掌门的不是别人,是阴阳邪神许不天。”众人一惊,虽然印正羽手边有阴阳邪神许不天的铁竹牌为证,但是不是他杀的人,却无人亲眼见到,圆痴大师说得如此肯定,又有什么凭据?

圆痴大师合什而诵道:“阿弥陀佛,只因印掌门中的是摧心拳。他体内的五脏六腑都被阴阳邪神许不天打得粉碎。如果天门派诸位为印掌门殡殓,自然心中清楚这一点了。”

瘦子回头看看几位师弟,他们明白,圆痴大师所说的是实话。印正羽的尸体一动就七窍流血,不是脏腑皆碎,怎么会这样?

圆痴道:“各位不知,两年前恶人谷那一战,阴阳邪神许不天用七大绝技对付我七大门派之人,居然不落下风。我七大门派人同他单打独斗,绝然不敌,最后只好七人一起上,但也不能打败他,结果还亏了蜀中唐门的唐老爷子出手,才胜了他。当初他用七大绝技一一对付七大门派之人。他用以掌化刀对付天苍头陀,天苍头陀就死在一招以掌化刀之上。他用摧心拳对付天门派印掌门,如今印掌门就死在摧心拳之下……”

圆痴大师饶是看透了生死,悟透了玄机,也不免唏嘘有声,感慨旧事。

阴阳邪神许不天用另外五种绝技对付五大门派中人,他那另外五大绝技是什么?

圆痴突然叹道:“我知道诸位想知道阴阳邪神那另外五大绝技。但事关重大,老衲自不便多言。只可以告诉诸位一句,如果老衲过几天已死,那一定是死在莲花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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