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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情痴

江玉与笑丐乐平马上想走。

他们一旦明白了是谁杀死了印正羽,一旦明白了这事与瑛梅可能无关,他们就想去找瑛梅。

圆痴大师一句话却又让他们心中留下了疑团:“老衲知道此事大概与瑛梅女侠无关。但天门派中许多人当场目睹了瑛梅女侠走出客房,这事自然也不会有假。可笑丐与江公子却说瑛梅女侠在寻乐园中一直卧病,看来这人一定是别人无疑了,老衲直指瑛梅女侠衣服,瑛梅女侠却不否认。看来这人一定是她是亲人……”

江玉、笑丐一惊:“你是说梅英未死?”

圆痴大师点头道:“梅英未死,方能引印掌门去圣帝庙,不然印掌门决不会孤身而去圣帝庙。”

江玉、笑丐无语。圆痴大师说得有理,不由人不信服。

他们默然而退。

梅英未死。这对别人是祸,对于他们是福,是祸?

他们都想起了俏梅山庄那一夜,想起了头一次见到名满天下的美女瑛梅时的情景。瑛梅曾亲口许诺他们,三救梅英,便可与之结为良缘。如今梅英不死,瑛梅旧约是不是依旧?

乐平同江玉互望一眼。他们都知对方心意。

乐平道:“她调得一手好酒,乞丐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美酒。”江玉一叹:“岂只是调酒?玉漏夜未央,倩影滞无光。她能让人不白白活此一生一世。”

乐平亦点头道:“她如此冰清玉洁,教我们这些在江湖上的人都少一点打打杀杀的那凶劲儿。”

两人一笑。

江玉道:“你别让她穿你那乞丐衣服,没来由就埋没了这一粒明珠。”

笑丐一笑道:“你别让你那些先敲钟再吃饭的破规矩把她弄成了木头人。”

两人突然大笑,都知道自己情痴,知道对方好笑。决心回寻乐园,去看瑛梅。

寻乐园内还是很热闹。

像蓟州这样的大城,永远会有些江湖豪客来来去去,江湖豪客们走得忙,寻乐园景就一天天永远是这样热闹。

他们两人飞身上湖,踏波而去,一直来到湖心的亭屋里。

“瑛梅!瑛梅!”

不见了瑛梅。桌上有酒。嗅一嗅,是那种被美人玉手调制过的美酒,酒气芬芳无比。

桌上有一薛涛笺。笺上仍有芳香气息。这是瑛梅身上的余香。

“留柬谢江公子、乐少侠情意。瑛梅苦衷,自有天知。公子、少侠心意,心内自当牢记。但他既又复生,前约也当有信,望公子、少侠体惊瑛梅苦心。”

江玉、乐平默默坐下。夜已深,瑛梅去了哪里?

瑛梅应该去找阴阳邪神许不天。可是,许不天在哪里?找到了许不天就一定会找到梅英,找到了梅英就一定会找到瑛梅。

江玉同乐平互视一笑。

他们不怕,他们不能让瑛梅落在许不天手上,那样会比他们自己惨死在许不天手中还要难过。

二人对酒默酌,没一点儿言语。没了美人,酒也苦涩,只有相思,便多了一分酒意。对酒之人,心中更是惆怅。

像瑛梅这样绝色美人,为什么又要偏偏有那么一个作恶多端的弟弟?但苍天也算公平,不然这瑛梅岂不成了天下绝无一点瑕庇的美艳端淑女人?

苍天决不允许天下有一个无瑕无庇的人。

瑛梅匆匆忙忙走着。

她要回俏梅山庄去。她要回山庄做什么?她要回去守那凄风苦雨人的孤凄日子?还是要等待她那个不思归乡的浪子弟弟梅英?

薄暮时分,昏鸦啼归之时,在丛林之处的大路上,见无多少人行走,她就不避行人车马,急急奔驰起来。她用的是俏梅山庄的独特轻功“俏梅飘雪”法。

她的身子飞动得极快。

叭——叭——叭——

三枚铁蒺藜掷在她面前。

第一枚掷在她身外十丈处,算是先打个招呼;第二枚掷在她身前不远;第三枚正掷在她脚下。

这算是善意,但也是示警,告诉她别再往前奔了。

她站住了。她明白对方是谁,所以她一动不动。

如果唐门的人要用暗器招呼你,你千万不可大意,稍一大意,你就没了性命。从树丛中慢慢闪出一个人来,这是个穿一身紫衣的女人。她是唐门的九妹唐琳。

“九妹,是你?”

唐琳的脸色很是忧郁。似有许多话要说,又像是不好说。她只是怨怨地望着瑛梅,心里一阵阵激动。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心里激动,可能是因为瑛梅是梅英的姐姐,又是孪生姐弟的缘故吧?

瑛梅的脸很俏丽,在夜色之下,隐去了几处轮廊,又显出了几处凹凸,她美得让唐琳心跳,虽然她也是一个女人。

唐琳心中突然想到:她是梅英的姐姐,他同她一样美,如果她是天下第一绝色女人,那他就是天下第一的俊俏男子。

唐琳终于讲话了:“他……他没死?”短短几个字,吐出得好难。瑛梅是女人,自然知道唐琳的心思。她微微一笑。是笑唐琳的情痴,还是笑她的那一分惴惴不安中的女孩儿羞涩?

她轻轻吐气道:“他没死。你这么惦念着他,他怎么会死?”

唐琳像一阵风,扑在瑛梅怀里,呜呜哭泣。这泪是哀怨,也是欢喜,也是娇情。哀怨是来自回唐门受的委屈,欢喜来自梅英的消息,娇情是对瑛梅而发,因为她是他的姐姐。

一轮圆月爬上了中天。

两个女人把兵刃枕在头下,躺在这热土上,轻轻讲着话。

“他在哪儿?”

“不知道。”

唐琳看看她,她也不大,像他一样大,却像母亲一样为他操心。他在哪儿,在做什么?

唐琳道:“听说,他又杀了人?”

瑛梅一叹,她不愿谈这个,却还得谈:“他和天门派掌门人一起走出蓟州,说是去了圣帝庙。结果他不见了,印掌门死了,死于阴阳邪神许不天的摧心掌下。”

唐琳一声惊呼:“阴阳邪神许不天?看来上一次所说的也都是真的。”

瑛梅无语。

唐琳知道许不天,她父亲唐老爷子就是在那最后一次恶人谷之战时,用暗器伤了许不天,但也被许不天所伤,回来之后伤重不治而死的。梅英和许不天在一起?他为什么要和许不天在一起?

唐琳心中很是难受,许不天杀死了她的父亲,他却和许不天在一起。瑛梅好像知道了她的心事:“他让人追杀,如果不学得一身本事,就难免一死。其实他也糊涂,即使他学成了许不天那样的一身功夫,还不是照样有七八个人围上来不分青红皂白一顿打,把他杀死么?”唐琳心中一动。她明白,恶人谷一战,七大门派与她爹爹唐老爷子胜得并不光彩,所以才放了许不天一条生路,唐老爷子才因伤,郁郁而终。

唐琳的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她心中很乱。

瑛梅望着月亮,说道:“我也知道他有时做事不想想利害,也不计后果。但我也知他苦衷。江湖之中,人言可畏,说黑说白,一语定人终身。说你是豪侠,你便一生荣耀;说你是卑鄙小人,你便一生不得翻身。他自小同我一样,并不会坏到哪里去,为什么江湖上会说他如此?他为什么要跟阴阳邪神许不天,还不是为了跟他学好武功?他告诉我,要我等他三年,三年之后,他也会在江湖上做几件大事,让人们看看他梅英是好是歹。但现在恐怕不行了,江湖上人人都知他助阴阳邪神许不天,怎么会让他活下去?他们一定全力找他,杀他,逼他说出许不天的下落来。我救不了他了,他一定会被七大门派的人杀死,而且会死得很惨很惨。他们的理由很简单:他跟了阴阳邪神许不天……”说着泪流满面。

她心力交瘁,她没有办法了么?她是不是有些心灰意冷,知道凭一己之力是救不了梅英的?

瑛梅叹气道:“为了救他,我甚至一连三年五月初十择人而嫁,向江湖上许多豪侠许诺:如果他能救梅英三次,他就会成为我的丈夫。我不想做别的,只要他能好好活过这三年,那时看他能不能做下一点争气事儿让天下人看一看,也不辜负我俏梅山庄的名声,也不负我这一片心思……”

唐琳默默流泪。她头一回知道这个女人,这个十八岁的女孩儿竟然有一份慈母心肠。

瑛梅凄笑道:“你别笑我,因为你是女孩儿,你又喜欢过他,我才对你说。说一说,心里自会松快一点儿……”

唐琳连连点点。

瑛梅道:“琳姑娘,我知道你父亲与阴阳邪神许不天有仇。你曾经答应过与英弟的婚事,但如今情形已变,你不必再与他一起苦熬,他不同阴阳邪神许不天分开,你也不会同他在一起了。你为什么不把那一块玉凤给我,等我自去和他讲这件事?”

唐琳摇摇头:“不,不!”她的眼里满是泪水。

“你不必与他苦熬。虽然他也很喜欢你,但我也知他心,他一定会告诉你,不要去等他。你为什么不还我那一块玉凤?”

唐琳摇头,哭得泪水涟涟。她心里在想,瑛梅喜欢他,因为与他是孪生姐弟,所以肯为他而牺牲自己。她为什么不能喜欢他,为他而献出自己的生命?她唐琳生在唐门,天下人人憎恶畏惧的唐门,自小就对这些是是非非不那么看重,她自小就明白,唐门用毒杀人不一定坏,天下名门正派行事也不一定好。所以她遇事也有她自己的好恶。唐琳流泪道:“姐姐,玉凤已然归我。唐云那样骂我,把我押回唐门,也没让我失了这心思。我要等他,要等他三年。三年之后,我要把他带回唐门,让老太太看看,我找了一个好男人……”她又哭了,因为她想到三年后那一日,天高气爽,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带进唐家堡的情形。那时,唐门上上下下人人都会惊喜:这是全天下最俊俏,最可人心意的男人了……她那时该多快活?!

瑛梅像知她心意,轻轻一叹道:“恐怕在七大门派追杀之下,他活不到三年。但我知道,他如果活到了三年之后,他会成为天下武林第一人。”

唐琳泪眼涟涟:“他对我……会不会变心?”

瑛梅一叹:“他对我从来不变,如果他有一句恶语相向,我怎么会为他这么做?”

唐琳道:“可那是对你……”

瑛梅道:“他喜欢你,我明白他的心思。”

唐琳和瑛梅对面而视。

她们都是女人,为了一个男人,都愿牺牲自己。

唐琳道:“为他……你保重!”

瑛梅点点头。

唐琳道:“我要让他们找不到他。”

瑛梅显然没听明白她的话,但她点了点头。

瑛梅道:“如果你在江湖上遇上了他,要告诉他,好自为之。”唐琳点点头。但她心里下了决心,这二年时间,她决不会遇见他,除非她已经死了。

两个女人在圆圆的月亮之下分手了,各奔东西。

瑛梅只走了几步,就站下了。她在望着唐琳的身影,唐琳奔得很快,她是向南去的。她为什么要匆匆去南方?

瑛梅像在沉思。许久,轻轻一叹道:“既然来了,为什么又不走出来呢?”她显然很是心细,在唐琳痛哭时她也在听周围的动静,所以她知道丛林之中有人。

果然,从丛林中慢慢走出一个人来。这人穿一身黑衣,低着头,默默站在她对面。

这是唐门的第一暗器高手唐黑。

唐黑低着头。

他为什么不抬头,怕抬头惊了月亮,便闪没了那月中桂树,闪没了琼宫玉阙,惊飞了眼前的月宫嫦娥么?

他头一次见到瑛梅。

瑛梅一叹道:“你是唐黑。”她说话的声音像是老相识,可她与唐黑却不曾谋面。

唐黑心一抖,她说话的声音很柔,一直会说到你的心里去。

瑛梅道:“你为什么不抬头?你没见到过我。可我早就知道你了。你是唐门中的第一高手,你的暗器天下很少有人躲得过。”

唐黑的身子不动,他的身子在称赞和污辱面前都不会动一动。因为这样,他才成为唐门第一暗器高手。

瑛梅一叹:“你是唐门第一高手,但唐门人对你不好,他们看不上你,认为你不如他们高贵。所以你才穿上这么一身黑衣服。你穿黑衣服很漂亮,但你穿白衣服也会比唐云唐帆好看,你是唐门第一高手。你该明白,江湖上的人才不管你是不是公子哥儿……你完全不用低着头……”

唐黑的身子一震。他从来身子不震,不然他决不会是唐门第一高手。

瑛梅道:“唐少侠,他们让你跟着唐琳,老太太的意思一定是要你保护她,而大少奶奶的意思是要你看着她,如果她做事对唐家不利,就要你杀了她。对不对?”

唐黑不语,他是默认了。

瑛梅一叹道:“你杀死他,回唐门决没有你好果子吃的。他们也决不会饶你,那时他们会向老太太进言,杀了你。”

唐黑声音暗哑:“我明白。”

瑛梅道:“唐少侠,你瘦了……”

这一句话中,有多少情意?有多少不尽的言语?让这个唐门的子弟心动?让他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这一声:唐少侠,你瘦了……

从来没人对他这么讲一句话。从来没有女孩子对他这样讲话。

他低下了头。

唐黑走了,他是去追唐琳的。

瑛海听清了唐黑说的一句话,这也是唐黑对女人所说的最长的一句话:“我不会杀唐琳,我不会去杀……梅少爷。”

甬道其实很长,很长的甬道马上就走完了。

他如今对他自己很有信心,也很满意。

甬道内点着火把,火把都放在墙壁上,甬道很亮。

他一直走到石门前,双手凝力,推开石门,走进秘室。

秘室内,许不天正在忙碌。

她实在是很忙,忙得不可开交,忙得连回头看他一眼也不可能。她在刺绣。

她刺绣的方法很特别。她在墙边挂起了如屏风的木撑,撑起了一块大大的湘绸,绸布很华贵,是白白的颜色。绸布撑得很紧,像一面白墙。许不天用二十四根绣针绣这块绸布,二十四根绣针上纫燕京王巧娘卖的二十四色绣线,许不天引针纫线,一来一去地绣一幅很大很大的画,这画如今刚刚开始刺绣,红绿青紫二十四线虚虚点点地缀了几处,还无法看出此画究竟画的是什么。

他站在了许不天身后,吃惊地看到了许不天刺绣的绝技。

她把一根针拈在起动如飞的指上,针贴在指上,指抖如飞,转瞬又犹如有一线在扯动,针又飞回手指,这一飞一归便刺绣了两次,针飞动如鬼魅在行,快得不可思议。

他知道,凭世上绝无仅有的阴冥神功与赤阳神功之力,才可以让这针线如鬼使神差,倏忽往还。

他站在许不天身后,静静地看。

许不天只刺绣了十几针,就很累了。轻轻一叹,那叹声犹如正阳宫中待老的宫女,一叹一声悲咽:“我不行了,刺这么几针,就累了……”

他接言道:“你可以不绣。”

许不天一声尖厉的断喝:“胡扯!这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事儿。宁可不报七大门派之仇,我也要做这一件事。你要记住,以后不要误我刺绣,也不要打扰我!”

他点点头。

许不天用一块熏得极香的手帕去擦脸。

她又回头向他媚笑,笑得很是妖艳,让人忘了她本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人:“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他讲得极少,只是说他如何杀死了那个印正羽。

她低头凝思,好像在想这个仇敌死之前会是个什么样子,又像在沉思,想他如何去做下一件事。

她慢慢抬起了头;“好,你可以再学我一样绝技。我想,我该传于你达摩十八剑!”

他点点头。

达摩十八剑?他下步该去杀那个峨嵋的不老尼姑秦越女了。

他站在许不天面前,似有话要说。

许不天冷冷瞟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他说话吞吞吐吐:“师父,为什么要杀尽七大门派人?可不可以不杀死他们?”

许不天尖声喝道:“胡说!你不杀死他们,你就不配做我的弟子!你听说过阴阳邪神许不天有怨不报的么?”

他嗫嚅道:“师父,可以不杀他们,只废去他们的武功,那样不是更好?不然,就只残了他们的手脚,岂不是一样报了仇?”

“胡扯!”她冲上来,撕扯住他的长衣,吼道:“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还算是个人么?我只可以活在这死人洞里,只可以活上两年,两年零几天了,你知道不知道?你知道人最苦的是什么?总知道自己还可以活多久了,这最苦。你得一天天,一日日地算。如果你能看见太阳升,月亮出,你就算活得快活幸福,可你什么也看不见,这是人的活法么?人就这么活么?”

他很吃惊,他头一回看见许不天发怒。

“师父,师父,师父……”

许不天眼中的怒火熄了。她定定地看着他。

“你想放过这个峨嵋派的不老尼姑?你想只残她一脚一手?你想让她活下去?你知道不知道她会更痛苦?你知道不知道她会心里很难受,她那样不如死了更好?”

他不讲话,心中很犹豫。

许不天笑道:“好,好。你可以试一试,你为什么不试上一试?”

他开始练达摩十八剑。

相传这是达摩老祖在少林寺山后岩洞中面壁十年所思剑法。这剑法洗练、浑凝,不染一丝人间尘俗之念。在达摩老祖容易,在俗人难。难在无思、无欲、无邪。谁知阴阳邪神许不天怎么练成这绝世剑法的?

许不天让他坐在秘室对面,与她对面而坐。

先看壁上剑图。

许不天与他皆赤裸而坐,两人只看墙壁而不对视。

开始时,他能心神凝定,只看壁上剑图。剑走奇势,似一招有无数招,他看得头昏脑胀。

许不天坐在他对面。

他熟悉许不天的身体。这身体绝不像许不天的脸面,这身体直如处子,十分美妙。但他可以不看许不天,因为他在凝思达摩十八剑。他腹中饥饿,许不天弹给他一粒药丸。

这可能止饥。他吞咽了下去。不一会儿,他明白不妙了,他的腹中升起熊熊欲火,眼中再也没有石壁上那剑法。他只是盯着许不天看,在看许不天的身体。

许不天一边用粗声厉喝道:“看剑!看剑!剑法难,在俗人难,难在无思、无欲、无邪!”

一边又有女人在柔声劝他:“为什么不来,来抱抱我。洞中寂寞,也冷,也冷……”

这声音很柔弱,让男人血脉贲张的柔弱。他不能无思。正如一个走在街头的健壮男人一般,他不能不回头看一个惊艳绝世的美女。他即或是惊鸿一瞥,也会把那美女的形象记在心中,记得牢牢的。那回眸一会间,人生便成了永恒。女人的呼唤是柔弱的,因她柔弱,而使男人生出无限绮想:梦境中肌肤雪白,婉约如处于的那羞涩,浅浅淡淡的唇吻,正印在心的叩击处,一声声呼唤,便道出了女人的渴望。人一旦赤裸,欲望便直接升华起来,化为赤裸裸的渴求。恨不一顾,恨不放纵!他在血与汗之中渴望,他看到了骨骼的屈伸,在那屈伸中,陈迷一个古老的欲望,渴望结合,渴望拥抱,渴望爱怜……他知道他正在苦熬魔关,他一定要练成达摩十八剑。

否则他怎么会成为阴阳邪神一样天下无敌的武林第一人?

但他的眼光盯在许不天身上,他望着许不天那会说话的身体,心中一阵阵颤抖。他受不住了,扑向许不天。他的头嗡地一声响,他昏死过去了。

经过了多久?他不知道,只知道他晃晃悠悠又从地狱回到了尘世,回到了这个人世与地狱中间的秘室之内。

许不天在抚琴,抚的是一曲“静女”。这是《诗经》中的一首,说一个男人去找女孩子,千寻万找也找不到,一回头,她正调皮地站在城角落里,冲他笑呢。这民歌因无邪,充满了轻松、快活的情调。他听着这琴声,慢慢看许不天身体,那目光就变得温暖而不痴迷,热情而不狂放了。

许不天放下了琴,看着他。她的目光中有一种情意。他已经明白,他渐渐地被这种情意所迷惑,已经深深地迷入这情之中了。他是许不天的情人了,也是许不天的徒弟,他还是阴阳邪神的替身。许不天死了之后,他会是一个新的阴阳邪神——死而复生的许不天自己。所以,许不天看他的目光才这么复杂:痴热、温情、爱怜、珍惜。

许不天轻轻一叹,放下了琴,两手尖尖的纤指放在琴案上。

“你已经死过一次了。”

他默然,他被欲火焚烧死过一次。

许不天看着他,明白他心中此时的想法。

“你心中在想,如果这不是我,你决不会如此。你想错了,我只是一年老色衰的女人,你尚如此执迷。如果遇上不老尼姑秦越女,你更会一败涂地……”

他默然,但心中不以为然。

许不天的话在他耳边响着。

原来这秦越女本名叫秦可怡,因为在江湖上是一个人见人羡的美女,就有了江湖名声。她曾遇异人传授过越女剑法,得越女剑法真传,就改投峨嵋门下,成为不老尼姑,改叫秦越女。这越女剑本是战国时越王勾践请来的一个少女,教习越军兵卒剑法的。这剑法多阴柔,且很有女人媚色。两人对剑,分明是须眉大汉,却让你偏偏以为是小女子秀色可餐,只见到媚气、俊俏、娇柔,就忘乎所以,人头不保。当年越女下山,天神震怒,派千年白猿自称袁公,去同她比拚剑法,双方约定输者退让,不再阻挡对方行事。袁公剑法本来高超,但越女一施剑式,袁公就露了怯相。虽然他只是一个千年老猿,但也习得人道,知道冷暖淫欲之事,便情不能禁,被越女一剑挥断手中剑器,认输而退。后来,越王勾践果然胜了吴王夫差,这越女剑法自然起了大作用。如今,这不老尼姑秦越女能自命“越女”,又自称“不老尼姑”,自然深得越女剑法之旨。

许不天道:“天下女人,不老尼姑算是绝色。当年江湖之上,无人可以敌得她。她是江湖上人人倾慕的秀色。你要伤她,也颇为不易。恐怕你达摩剑式不成,反被她伤害。她这人手极狠,如你不成,她可不会让你只伤一臂一腿,她必然会把你碎尸八块。”

他肃然。

据说当年达摩老祖去少林寺面壁,不是为了修习上乘武功,而只是深恨自己坐在禅房之内不能心无杂想,一意参禅。他可以见到禅房阳光月辉,可以听见禅室内诵经声音,可以嗅到庭院春兰秋菊香气,可以看到积香厨米白菜绿,这一切扰了达摩祖师清修之心,他一意之下,便至后山岩洞,面对一光秃秃石壁,静坐参禅。头一年,他看石壁上草生草枯,知日出日落,知寒去暑来;第二年,他看石壁上渗生积水,知岩壁石纹,识机理顺变;第三年,他看见石壁上林林总总,有少林寺历代高僧舍利塔,有少林寺巍然大殿,有积香缭绕的大香炉,有少林武僧练武时的偏殿,有隐隐檐角的塔寺,有隐隐约约的梵钟声响;第四年,他看见的是石壁上那纵横交错的渗水石壁岩缝都化为经书、食物,纷至沓来,直飘向他头顶;第五年,他看见是石壁上那一切都化为他所天天诵念的《金刚经》文;第六年,他看见石壁就是石壁,宛然一面壁墙,无通达无畅意,无渗岩无水滴,完完整整的一面石壁;第七年,他看见石壁没有了,眼前似乎是田野,是寺院,若有若无;第八年,眼前无所视,面前无所有;第九年,眼前想有即有,想无即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第十年,眼前可视,世事可视,宣欲、私念、俗尘皆可视,视之一笑;想视即视,不避不躲;眼前无视,世事无视,宣欲、私念、俗尘皆如过眼云烟,无视之。于是,十年面壁,达摩彻悟,留一册《易筋经》,为少林寺内功至高心法;留一本《达摩十八剑》,斩却一切俗世尘缘。

许不天道:“《达摩十八剑》,重在无欲,我本一个尘世,亦男亦女,就是一个世界,岂可有欲?所以可习这十八剑剑法。你习我阴阳神功,自然该擅这达摩十八剑法。”

于是,两人又赤裸相向,习此剑术。

谁知道他经过几次昏迷,又几次清醒?

许不天几乎要绝望,认定他再也不会有什么进取了。想不让他再学这达摩剑法了。冷冷说道:“你可能不会抛弃尘世,你可能永远也不明白,人之淫欲,只是为了完整自己,从异性那儿知道了自己的存在,知道了自己的能力,知道了自己的价值,所以自身才更完美。说到底,你喜欢她,只是喜欢你自己罢了。世事如镜,为什么看不透这一层道理?”

他默然。他不能在那完美的胴体前无动于衷。他不是达摩老祖。许不天道:“你为什么不试试我的方法,想对面那就是你自己,何必自己对自己费那力气,流那汗水,又换来疲惫劳累?”

他低头,他在沉思。

他终于学成了这达摩十八剑。

宝马轻裘,向峨嵋进发。

他要去找不老尼姑秦越女。世上已没有别人比他更懂得什么叫越女剑,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越女剑的犀利可怕之处。

他这一次去得轻松,因为他头一回不要去暗算七大门派中人,他要去找这个秦越女,直接同她比剑。他要用达摩十八剑战胜她,然后削去她一条手臂或者一条腿。

他决心这么做。

他一路风尘,来到了四川。

他住在客店里。

在喝酒,吃着很辣很辣的菜,小心地把那些辣椒拣出来,放在桌上。旁边有几个人在吃饭、喝酒,一边喝,一边吃辣菜,他们也并不是不怕辣,辣得伸舌头,嘶嘶张嘴,但还是要吃。

他就笑了一笑。

有人问道:“你笑什么?”

这是个胖子,胖得很怪,身上穿许多衣服,足可以在北方过一个烟泡儿雪的严冬的衣服,但在四川温暖如春的秋日里,穿这许多是不是很怪?而且这人还是个胖子,胖得没眼睛,没鼻子,没耳朵。说他没眼睛,是因为他一说话时,要先张嘴,再皱鼻子,最后才能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平时眼睛连缝儿也看不见。说他没鼻子,是因为脸上肉多,鼻子也弄得陷进去了,看不见。说他没耳朵,是因为脸太胖了,不光是“对面不见耳”,就是你站在他侧面,也得很费劲儿才看出一团肉中间那地方是耳朵。

这胖子居然问他笑什么。

梅英道:“我才知道四川人并不是喜欢辣,是喜欢受罪。”

胖子傻乎乎地笑:“对,对,你这个人挺有趣儿。你是谁?”

他摇摇头,不讲话。

胖子笑个不住:“你不说你是谁,可见你这人不是个好人,可见你这个人不想干好事。凡是不想干好事的人就不敢说自己的名字,凡是不是好人的人才不敢说自己叫做什么名字。”

梅英笑道:“你不想干坏事,你为什么不说说你叫什么名字?”胖子又笑了,又像很愁,叹了一口气:“你说错了,我正想干一件坏事。可我还是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他悄悄在梅英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梅英马上跳了起来,因为他听见了一个很熟的名字:“唐帆!”这胖子居然叫唐帆!

世上可以有很多重名的人,张阿贵李德福等,在天下可以找出成千上万。但你一入了蜀中,只会碰到一个叫唐帆的。梅英马上想起了江湖上那句人人皆知的话:“遇唐帆,快定棺;遇唐云,早觅坟;遇唐黑,不立碑。”

他遇上了唐帆,据说唐家人中,他杀人最快,手也最狠。

唐帆仍然努力在笑:“你是不是九妹看上的那条小狐狸?你可不错,唐云唐黑两个人都没宰了你。你知道,唐家三个人动手才可以杀死的人,你是第一个。”

梅英仍吃惊地看着唐帆。

唐帆很亲热:“你是不是不愿意吃辣椒?”

梅英答得很快:“不愿意。”

唐帆愁苦着脸:“我也不愿意,人家告诉我,胖子一定不能多吃辣椒。因为吃辣椒多就吃饭多。吃饭多就胖。现在我吃饭很少了,一饿了就吃糖。”

梅英看着唐帆,不知道说什么好。再向四处看看,那些刚刚在吃辣椒吃得脸上流油的人都慢慢站在了他身后,沉默不语,他们可不是专门来看他如何从菜里挑拣出辣椒的。

唐帆问他:“你来蜀中唐门做什么?你该不是来相亲的吧?”一句话提醒了梅英。

他为什么不来相亲?他和唐琳有婚事之约,他可以来蜀中寻找唐门,他为什么不去闯唐门?

唐帆似已窥透他的心事,冷冷一笑:“我劝你还是别去唐门,大少奶奶那人虽然是个女人,可她杀人决不比唐帆慢,而且她杀人时,人都死得很受罪。”

唐帆苦着脸,看着梅英:“如果你把偷走的那四十粒解药带回来,我就可以带你去见大少奶奶。她心里一高兴,凭你这张脸子,再说上几句好话,你倒可以留一条活命的。不然……”

唐帆摇了摇头。

他看着梅英扔在桌上的那些辣椒,很吃惊:“你为什么不吃辣椒?你既然要做唐门的女婿,就一定要学会吃辣椒。为了做唐门的女婿,有人专门练习吃辣椒,练了三四年的也有……”

梅英突然一笑道:“不知道女婿做没做成?”

唐帆一叹:“本来快做成了,可一入唐家堡,遇上了我,我把他杀了。”说毕叹口气,像说碾死了一只臭虫。

梅英想站起来,但唐帆的手放在了他的肩上,很亲切地道:“你别走,咱们好好说一会儿话。”

梅英知道他很难躲过这场灾难,只好跟着唐帆走。

唐帆把他带回唐家堡,要让唐家的大少奶奶来处置。

梅英跟在唐帆身后,一直走进了一个大院子。唐帆看一看他,一言不发,自己走进了屋子,梅英只好在院子里站着。

院子里匆匆来去的都是唐家的人,人们忙忙碌碌,但没一个人看他,问他。他只好等。他知道他不能动,他明白这院子是唐家的中枢,这是唐家堡的中心,他既然走进了这院子,就不会没人看到他。他不能动,如果这时向外走,他身上就会在一声唿哨之间钉满了铁蒺藜。月亮爬了上来,他仍站在庭院正中。整整一天他没吃东西,没喝水了,但他还是一动不动。

月亮很圆,梅英抬头望着月亮。他这时想起了谁?想起了不老尼姑秦越女?还是想起了那个羞涩俏丽的唐家九妹唐琳?他还能支持多久?他听见了丝弦之声,像有人在饮酒,在吟唱。那酒和快活都离他很远,仿佛是他这一生都不会摸触到的。但那些又都很近,像就在他身边,让他忍受不住,直想扑入那房间,把那喝酒的人一个个全掐死,然后坐下来,好好吃饱喝醉。

但他没有动,他学过达摩十八剑,他已不复是过去的梅英。他似要昏迷,他要倒下了,脚下的大地对他是一个诱惑,让他十分快意的诱惑,他如果躺下,就会很轻松。但他仍直直地站立在院中。

这时,他听到了两个人的对话:

“你说,他就是那个俏梅山庄的浪荡公子大少爷?”

“他就是那个俏梅山庄的梅少爷。”

“少爷不是他这个样,他不比你差。”

男人在笑:“少奶奶,他不比我差?”

女人一叹:“当然,他不比你差。他不比你们三个人差,不比唐云和唐黑差。”

男人笑道:“少奶奶想见他么?”

女人在笑,笑得很豪爽:“就让人家这么见人么?你带他去,让他沐浴更衣,带他吃一点酒,然后来见我。”

梅英面前站了一个人,胖子唐帆。

“你是不是有点累了,干嘛站在这儿?我忘了,你也忘了么?为什么不早早进屋?你可以向他们打听,他们都会告诉你哪一处可以找到唐家的掌门人大少奶奶的。你这人是不是像我一样,有一点傻?”梅英长吁了一口气,定定地看唐帆。

唐帆笑得没了眼睛:“好,好,你跟我来!”

唐帆带他进了一间屋子。这是一间用木板拼起来的屋子,屋里有许多石头,石头中间是流动的泉水,水还是热的,在石头中间缭绕着热气,水咕嘟嘟响。屋里有两个女孩儿,她们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等待梅英脱衣服。

梅英只是看着她们,冷冷地注视着。

女孩儿们慢慢脱下了自己的衣服,赤裸着站在他面前。

梅英一挥手,让她们走出去,把门关好,自己穿着内衣裤跳入了温水石泉中。

他躺在石泉水里,让泛花的泉水洗濯他的身体。然后慢慢站起来,很快换好了衣服,打开门,走了出来。

两个女孩子在等他,把他领到了一间客厅里。厅里摆着酒和菜。女孩子纤手灵巧地为他斟酒,为他搛菜。但梅英双目微闭,一声不吭。女孩子的声音很好听:“你为什么不吃饭?难道你不饿?你为什么不喝酒,难道你不渴?”

梅英一笑,笑得那个女孩子低下了头:“我在等主人,没有主人陪着,客人怎么好自己吃喝?”

女孩子笑了,笑得很可爱。

胖子唐帆走了进来。陪着梅英吃饭,喝酒,但他只是看着梅英吃喝,自己一口也不动。

梅英问道:“你为什么不喝不吃。”

唐帆愁容满面:“太胖了,吃不下。”

梅英冷笑:“是不是饭菜里有毒?”

唐帆跳起来,胖胖的身子跳得很快:“饭菜有毒?真的么?我来试一试!”他很快地吃了几口菜,又喝了一杯酒,吧嗒着嘴道:“没毒,没毒。看来他们不想毒死你。”

梅英自己吃喝,吃得很斯文。

他被唐帆领到了一间厅室。室内有许许多多的挂画,挂上都写满了阿庚奉承的字词,什么“飞花一开,百草凋零”,这是说唐家暗器无敌于天下的;什么“一试幽冥天外界,神农再生也枉然”,这是奉承唐门的毒无人可解,即或是神农再生也拿它无奈的。又有些江湖豪客,各大镖局献与唐门的寿礼馈赠,这些东西千奇百怪:终南山的百年虬根,点苍山的朱果之枝,长白山的千年人参,都摆在壁橱里,琳琅满目。

唐门是武林四大家之一,自然极有势力。

梅英坐在椅子上,在等。

忽听得环佩鸣锵锵,一路响来。走进来了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说美女,人人常说燕瘦环肥,瘦是窈窕,肥是丰腴。这进来的女人是一个像杨玉环那样丰腴的美人。眉目很俏丽,眼波极流神,嘴唇很厚。人们常说这样的女人都是欲望极强的女人,她们想得到一切,所有抓到手的都认定该归她所有,所有没抓到手的都认定该归她所有。

她就是唐家的大少奶奶。

唐老爷子死时,不知怎么的,竟然没有让他的大儿子唐群掌管唐家堡,出人意外,他选中了这个儿媳做为唐家的掌门人,这让唐家所有的人吃惊,只有老太太心里一叹:老爷子临死不糊涂。

唐家掌门人大少奶奶是峨嵋传人,江湖人传说她脾气暴躁,但精于剑法,是峨嵋心字辈中的顶尖人物。

“你就是俏梅山庄的少庄主梅英?”

梅英点点头。

大少奶奶脸色不变,但声音陡然变得尖刻起来:“你千里迢迢赶来蜀中,是不是想归还我那四十粒‘笑人’解药?”

梅英莞尔一笑道:“解药在下已经送人,怎么还能还给掌门人?”

大少奶奶话语更冷:“如果江湖传言是实,梅少庄主这四十粒解药恐怕是送与那个江湖魔头阴阳邪神许不天了?”

梅英昂然道:“不错。”

大少奶奶尖声嗤笑,一双俏目中隐现杀机:“如果梅少庄主不是太孤陋寡闻,一定会知道我家老爷子两年前是伤于阴阳邪神之手,归来不治才病发身亡的。”

梅英道:“不错,这是江湖上的大事,在下当然知道。”

大少奶奶道:“既然知道此事,梅少爷就不明白你已经得罪了蜀中唐门么?”

梅英一叹:“得罪了唐门,是没办法之事。”

大少奶奶婀婀娜娜而行,走起路来姿态万方,她轻轻走到梅英身边,让他嗅到她那一身清香气味,冷冷一笑道:“难道梅少爷不知道,你一来蜀中必死无疑么?”

梅英不语,他耐不得大少奶奶这一身香气,他被这香气扰得心神不安。

大少奶奶伸出纤纤玉手,用那尖尖笋尖来拨梅英的发梢:“俊俏郎君像梅少爷这样的,天下还真少见。梅少爷又好胆略,竟然能入我内室,偷去‘笑人’解药,不知你过我寝室时,是不是也曾顺便偷走过我的什么东西?”

她美目流盼,一双媚眼看来望去,皆是一片女人柔情。

梅英心跳不止。

都说唐群性痴,自小入唐家堡制药山洞,沉迷于那暗器的千百姿态而流连忘返,从此就醉心于暗器之制作,每日痴立于案前玩弄,整日不倦,心思全放在这暗器之上,不想其它。这唐家大少奶奶嫁与唐群,是不是闺中寂寞,才对梅英这俊俏郎君有一番调笑之心?她想做什么?是想让梅英成胆大狂徒,做她入幕之傧?还是想调弄梅英?

他只是看着这丰腴美艳的女人,怔忡不语。

大少奶奶仍笑:“你想不想死?”

梅英这一次没有犹豫:“我不想死。”

大少奶奶笑了,面对唐家掌门人的这一句问话,这个俊俏哥儿也同别人一样,答得很快。

“可你偷过唐门最好的解药‘笑人’,所以你只好一死。你本来该死四十回,但看在……九妹的份上,让你好好一死。”

在唐门,如果让你死,给你一次好好一死,就对你已经是极大恩惠,唐门可以有一百种方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成。

她盈盈而笑,自袖中拿出一粒小小药丸:“这是毒药,你吃了它!”

她说得很动情。

梅英明白,江湖人无论有多大本事,只要你身在唐家堡,你最好不要亮出兵刃,不要与唐家的人动手,因为那样,你的下场会更惨。他只好吃下这一粒小小的药丸。

他不知道结果怎样,但至多是一死。他吞下了药丸,慢慢坐了下来。他神色镇定,一一检视墙上字画,因为那些字画多是对唐家堡的阿庚奉承,百般恭维,梅英边看边冷笑,他笑天下竟然有这么无耻的人,为了奉承唐家堡,竟然把话说得绝说得肉麻。

大少奶奶的话是恍惚的:“你以为唐家堡不配这些奉承?”

梅英一笑:“笑话!神农尝百草,才有万世济世医人的草药,才有医可活人的医术。唐家堡只知用毒药杀人,有什么可以炫耀的?”大少奶奶的笑声也变得微弱,像在他朦朦胧胧的梦中一样。她笑什么?笑他的痴狂,笑他临死之前的狂妄无知么?唐家堡耸立在武林之中,垂垂四五百年而不灭,自然有他的威风。他梅英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是一个垂死之人罢了。

他似乎很累,要昏睡过去,小腹中又热热地胀,让他想起是个男人,是一个渴欲的男人。他看见大少奶奶这半裸的美人。他明白了大少奶奶的心思。她要的是疯狂贪欲的男人,她不要那些淬毒暗器,她是女人,渴望男人。正因为她不快活,郁郁寡欢,老爷子才要她做唐门的掌门人。唐群喜欢暗器,所以她才孤单、寂寞。

她抚着梅英的脸:“如果你听我的话,你才会活下去,你才会娶唐琳,不然你只有一死。像你这么美的男人,死了岂不是可惜?”说罢便偎依了过来。

梅英看着她,梦中绮丽,又奇又幻,让他恍惚以为是在俏梅山庄那秘室之夜。而她又比许不天更年轻,更丰腴。他已经沉浸入对这女人的痴迷之中去了。

他是不是已经忘了,她刚才还要杀他?他是不是忘了,她无论如何也不会为了他而放弃做这个声名赫赫的唐门掌门人?她只会一怒之下,把他杀死,来为她的淫欲遮羞?他是不是忘了,他是在这危机四伏的唐家堡内?

他要伏身过去,他要这女人那火烫的朱唇,他要渴饮这女人心中的欲火。这时,他眼前突然飞过一物。这是唐门最厉害的暗器铁相思刺。

他心中一惊。

那枚铁相思刺钉在对面木柱上。

他内心那熊熊欲火烧着他,让他的身躯仍向这女人扑去:“大少奶奶,大少奶奶……”

女人的话很温柔:“别叫我什么大少奶奶,叫我心瑟,我是心瑟,峨嵋的女孩儿的心瑟……”

他正沉向女人的怀中去,这一沉将万劫不复。

女人的身子一闪。是在一瞬间突然变了主意,还是她本来就只是为了诱惑他?他的心在燃烧,烧着欲火,他的身子很沉,变得很笨重。“你……为什么要躲我?”

女人的话像演戏:“你告诉我,告诉我,那个阴阳邪神许不天他在哪里?”

他似在愣怔:“许不天?许不天?许不天……他是谁?他是哪一个?”

女人的话很热切:“你忘了么?他是阴阳邪神,他对你很好,他答应过你,要教会你他的七大绝技。他擅长七大绝技,有阴冥神功,赤阳神功,还有摧心拳,达摩十八剑……他不是答应过你么?他在哪里?”

梅英的脸上有了迷惘之色:“他就是许不天么?他走了,他走得好快,不知道,他走了……”

女人仍不死心:“你好好想一想,他去哪里了?”她仍然想知道这个江湖上许多人都想知道的秘密。

但梅英已然不再讲话,只是愣愣地盯着她的胴体,眼中闪出贪婪的目光。

有人一声叹:“你错了,他并未被你的药迷住。”

说话人的声音很苍老,又有些有气无力,显然是个老人的声音。大少奶奶并不觉得意外,她慢慢穿上长衣,转身向门外招呼道:“是老太太来了么?”

从门外走进来一个老太太,颤颤巍巍,目光犀利,看着梅英,突然一叹:“年轻人,你并未被那一粒药丸迷住,何必做出这怔怔忡忡的神情来呢?”梅英转过头过看她,他脸上仍是那迷惘神色,似乎还没从对大少奶奶的贪婪顾盼中醒来,但转眼之间,他神色一变,脸上又是一丝淡淡的笑:“果然还是老太太厉害……”

老太太身后站着一个一身黑衣的年轻人,脸上漠然,没有一丝儿表情。

大少奶奶对这年轻人凛然正色道:“唐黑,如果不是你那铁相思刺,他就不会这样了……”

她在怪罪唐黑不该放那一枚铁相思刺。

老太太一笑:“黑儿这一枚相思刺是我要他放的。”

大少奶奶也一笑,但十分古怪:“是么,那么还要谢谢他了。”老太太面对着梅英:“你为什么要偷去我们唐门的四十粒解药?你就是把这四十粒都给了许不天,他也只能再活两年多了,他根本不可能被救治好,而且他也无法再同人动手了。他实际上已经是一个废人了。”

大少奶奶惊异道:“老太太从来没讲过这个。”

老太太一笑道:“许不天正在疗伤自救,他根本无法杀人,杀人的应该是另有其人。梅少爷,你说是不是?”

梅英心中一阵寒颤,这个老太太竟熟知他与许不天的一切。他突然明白了,这老太太之所以不向七大门派人言明,是因为她也愿意让七大门派人去寻找许不天。无论是七大门派杀死了许不天,还是许不天杀死七大门派中人,对她都有好处。所以,她是在等待,等待七大门派与许不天的血肉之搏。她是想坐收渔人之利。她愿意看许不天死,因为是许不天使她的丈夫最后伤重不治而死;她也愿意看七大门派死人,也许是她也恨七大门派人约她的丈夫去杀许不天,而最后让她丈夫死于非命。

大少奶奶道:“老太太,我始终有一事不明白,七大门派同公爹一齐剿杀阴阳邪神,最后是公爹的暗器打中了阴阳邪神许不天的穴道,使他束手就擒的。这本是杀死许不天的最好时机,七大门派人为什么却放了他?而且公爹又受了他的伤害……”

老太太一叹道:“你不明白,你公爹并不是受阴阳邪神许不天的伤害。伤害他的,另有其人,这个人不但伤了你公爹,而且救走了许不天。七大门派不杀许不天,那只是好听的说法而已。事实上是那人救了许不天,七大门派眼睁睁看着那人把许不天救走了。”

大少奶奶和梅英都很吃惊,他和她都惊讶地看着老太太。想不到恶人谷一战会是这样的结局。

大少奶奶问:“当时七大门派为什么不把人截下来?为什么不连那人也一齐杀了?”

老太太冷冷一笑:“杀了那人?世上根本没人能杀死他!”

大少奶奶和梅英都吃了一惊,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人?

老太太看着梅英。

“为什么不坐?”她的话竟然和蔼。梅英坐了下来。

“你喜欢九妹?”

梅英点点头,老太太会为了这个而忘了那四十粒“笑人”么?

“你来蜀中做什么?”

梅英不答。

老太太的眼光很犀利,她冷冷地看着梅英:“别告诉我你专门来唐家堡,说这话我不会相信……”

梅英在想,他要不要告诉这老太太实话?他明白,唐门消息灵通,如果他不说实话,他们也会马上知道,因为他这一次要同不老尼姑秦越女约斗。只要他在蜀中行走,一举一动,都在唐门眼中。他何必要隐瞒?

梅英道:“我要上峨嵋。”

老太太道:“你要杀峨嵋的不老尼姑?”

梅英点点头。他知道大少奶奶是峨嵋心字辈中的高徒,知道不老尼姑秦越女是她的师叔。他要杀不老尼姑秦越女,大少奶奶怎会容他?但他必须说实话。

老太太道:“这一回你要用什么鬼主意杀人?”

梅英道:“约她斗剑。”

老太太一叹道:“好。”

老太太沉吟有间,又回头道:“媳妇,他一出手,你们峨嵋便少了一个高手了。”

大少奶奶神色淡然:“恐怕他未必是师叔的对手。”

老太太一笑:“他已经得了阴阳邪神的真传,他擅达摩十八剑。”大少奶奶半惊半疑地看他,显然不信。

梅英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了,这唐家大少奶奶虽是峨嵋派人,但她对峨嵋并无深情,或者说她对峨嵋的不老尼姑秦越女并无深情。秦越女死与不死,她根本不在乎,她也决不可能派人向秦越女告警。她只关心唐门,或者说只关心她自己,她虽出身峨嵋,但她成了名重武林的唐门掌门人。

她做唐门的掌门人很合适。

老太太盯着梅英看,目光如鹰,盯得他如芒刺在背,极不舒服。“你杀死了天苍头陀,是学会了以掌化刀那一绝技;你又杀死了天门派的掌门人印正羽,是学会了阴阳邪神的‘摧心拳’;如今你又来挑战不老尼姑秦越女,是你学成了达摩十八剑。你还会什么?你的阴冥神功和赤阳神功已有几成火候?”

老太太说完话,倏地飞起,向梅英当头一拐。

梅英猝不及防,只好出掌格击。这一出掌拐杖落势又慢了下来,恰恰被他抓在手里。

两人用上了内力。

梅英觉一股大力涌来,逼得他踉跄而退了三步。

老太太收起了内力,慢慢放下了拐杖。

“你只有那么六成火候。凭你现在这功力,还杀不死圆痴和哭道人……”

梅英默然。

老太太道:“你是给了九丫头一块玉凤,做为你的定亲信物?”梅英点点头:“那是家姐代我送与琳姑娘的。”

老太太一笑:“好,你就是我们唐门的女婿了。”

梅英无语,他不知老太太想说什么。

老太太道:“你打算什么时候与九丫头成亲?”

梅英道:“自然得在两年之后。”

老太太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个两年。她知道他与许不天有师徒之情,两年之后,许不天会死去,那时,他才会同唐琳成亲。

老太太道:“媳妇,你是峨嵋派人,但你也是唐门掌门,梅公子是九丫头的男人,自然也就是唐门之人了,你看咱们是不是得帮自己人呀?实在顾不得你们峨嵋了,你可别怪我啊……”

大少奶奶笑道:“九妹是老太太的心尖子,说什么我也不敢惹你的心尖子呀。”

老太太与大少奶奶都笑了,笑得很开心,很快活。

唐黑送梅英去客房。回廊很多,曲来折去,走得梅英忘了方向。唐黑走得很快,梅英也只好快走。

“谢谢你,发了那一枚铁相思刺……”

“你该谢谢她……”

“谁?唐琳?”

唐黑道:“不,瑛梅。”

梅英默然。瑛梅有多少次在危急之中救过他,而他在得救时,偏偏想不起瑛梅,这是为什么?

唐黑道:“你不是唐家堡的得意女婿。”

梅英明白唐黑的话,无论是谁,都可以杀死他,杀死他,只不过是杀死了阴阳邪神勾结的江湖恶人,而不是杀死唐家九妹的心上人。他在唐家堡仍然很危险,他必须早早离开。

夜色很深。

梅英自己独坐在客房床上,床账已挂上,被衾已铺开,但他只是盘膝而坐,以目内视中天,凝神屏息,暗运内功。

他在等什么?他在唐家堡有仇人么?应该是有,仇人应该是唐家的一切人。但老太太一认下他这个东床快婿,他应该在这里没有一个仇人了。

但还是有,有人会来找他。应该是唐黑来。但唐黑不会来。

来了一个人,这是个袖口绽线,神色冷漠的瘦汉子。这是让人心生畏惧的唐云。

唐云看着他:“你像在等谁?”

梅英一叹道:“我在等你。”

“不对,他是在等我。”

屋子里又多了一个人。只多了一个人,可又好像多了许多人,屋子变得狭窄了,是胖子唐帆。

唐云道:“上一次唐黑没有杀死你,我又没杀成你,因为有白鹰相救。但这一次你死定了,唐家堡不会再进来什么人了。”

梅英无语,睁大眼睛。

唐云道:“你想被谁杀死?如果是我,我可以让你死得很慢很慢,如果是唐帆,他就可以让你死得很快。”

梅英看看唐云,唐云漠然,再看看唐帆,唐帆却一脸笑意。他们两人都要杀死他,却要他自己选择被谁杀。

梅英慢慢说道:“如果要我自己选,我宁可死在你的手里。”他指着唐帆。

他是不是估计错了?如果估计错了,他就一定会死,而且会死得很惨。但唐云一叹,说道:“算你运气,你选了他。”

选了唐帆,他有什么运气?是因为他可以很快死掉,不受那死的熬煎么?

唐帆动作很慢,戴上鹿皮手套,慢慢站在了梅英面前。

唐云道:“我如果是你,我就先把那‘笑人’放在嘴里,如果你被暗器打中,他可决不会再让你去掏解药。”

梅英道:“我没有‘笑人’。”

唐云低下了头,不再看他。是不是他已认定梅英必死,他对死人根本就不屑一顾?

唐帆出手了。

没法儿形容暗器多可怕。那些暗器从唐帆手中出,像有了生命,在空中嘶嘶叫着,飞旋着,让梅英体会到死的恐惧。

他没动。

所有的暗器都钉在梅英身后墙上。

如果他躲避,他就会被射成一只刺猬。

唐云一叹:“果然好定性!你知道,唐云想杀死你,可唐帆根本不想杀你。”

梅英长吁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唐帆,他不明白唐帆为什么不想杀死他。

唐帆仍在傻笑:“我也像你一样,不喜欢吃辣椒。”

难道这就是理由?

峨嵋山下,有一处很清静之地。

这地方叫湄河。湄河是一条河,一条很小很小的河。河边是一块宽阔的土坡,土坡上只生丛丛小草,没一株树。这是梅英约斗峨嵋不老尼姑秦越女的地方。

他早早就来了,临风而立。人如潘安,有龙凤之姿,让那些来观战的人十分赞叹:好一个玉人,可惜竟跟了阴阳邪神!

迎面走来了秦越女,这女人穿了一件长长的月白素袍,静静地站在梅英面前。

“你是代阴阳邪神许不天来同我一战的?”

梅英点点头。

她俏丽的脸上浮上了一丝苦笑:“好。恶人谷一战,虽然出于无奈,但七大门派与唐门掌门人一齐出手,毕竟对阴阳邪神很不公平。今天一战,我一定给你一个公平,如果你胜了或杀了我,峨嵋的人不会与你为难。”

梅英无言可对,不老尼姑的话已经说得明明白白。

出剑。

果然与众不同。不老尼姑的剑法一变,不再用峨嵋剑法,而用她自异人传授的越女剑,她身形急闪,在梅英面前飘舞。在周围人眼中,她这剑法简直不是用剑,而只是女人在谄媚男人时那舞姿。

梅英从她这剑法中悟到了她的渴欲。

他的剑凝重起来了,无法再好整以暇,仿佛眼前出现了那石洞,出现了许不天的那赤裸身姿,而这不老尼姑秦越女双目流盼,倩目传情,比赤裸的许不天更让他动心。

秦越女的剑仿佛飘羽,而她的身姿像在呼唤他,让他随她而去,进入温柔之乡。梅英凝神,想起了许不天的尖声厉吼,他在心中也尖声厉吼:“剑法难,在俗人难!难在无思,难在无欲,难在无邪!”

他漫声长啸,挥手而出,达摩十八剑势如流水行云。

不老尼姑飞身而退。

她身上被刺伤了几处,嘴角流血,身体趔趄,方才慢慢站定,长叹一声:“好一个达摩十八剑!”

她静静地看着梅英:“你想怎么样?”她脸色惨白,有一种凄伤之美。

梅英语塞,他突然明白,要他说出伤残不老尼姑的话,比要他杀死她还难。

不老尼姑秦越女一笑,笑得极为凄凉:“看来你这人并不像阴阳邪神,你何必要跟他?世上武功那么多,何必跟他?……”

不老尼姑回身一剑,血溅如标。

她自刎而死。

峨嵋山峰秀。湄河河水清。峨嵋人悲痛难抑,默默跪下,抬起不老尼秦越女的尸体,回峨嵋山去。山上敲起了丧钟。

梅英慢慢把剑收回鞘里,人影茕茕,向日暮之处走去,他要回关东。

他如今已然站在日影之下,天下豪侠,七大门派会不会让他安然走回关东?

他默默走着,没人与他同行。

“梅英杀死了峨嵋的不老尼姑,正向关东走去。”

“为什么让他离开峨嵋?”

“说是不老尼姑有话在先,峨嵋不愿违她心意。”

“难道这仇就算了不成?”

“你听说过武林中杀人伤人之后就算了的么?如果那样武林岂不会是很太平了?”

“梅英会不会死?”

“他为什么不死?七大门派的人要找他,江湖上的正义之士也会找他,他已经死定了,说不定会死在谁手,但他马上就会死。”

梅英走了三天,他已经走出了四川。

他没死,不是没人想杀他,而是人家认为还没到该杀他的时候。他身后跟着一群人,他们或许都想杀他。

他不在乎,他只是向回走,他要回关东去。

他夜宿客店,白日趱行,他要赶在二十日之内回到关东,回到俏梅山庄。

可他未必回得去俏梅山庄。

他住在客店里,坐着慢慢饮酒。他能调出世上最好的好酒。他一杯一杯地喝,为自己斟酒。听不清隔壁人的窃窃私语声,那私语声多半是在计议如何杀死他。他听见屋顶上有嗖嗖夜行人在奔,他们是谁?是峨嵋派人,还是天门派中人?还是其他江湖豪客?自诩为正义派中人都想杀他。

他喝下一杯酒,突然朗声一笑:“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走进来?”从门边一闪而出,进来了几个人。当先的是少林寺达摩堂首座圆痴大师,随后是武当派的哭道人,然后依次是崆峒派护法胡铭、淮阳门的大师伯曾怒、形意门掌门人钟离忌。

五大门派人俱在。

梅英仍然自斟自饮。

圆痴大师看着这少年人,心中暗暗惊讶,这少年不惊不惧,定力惊人,如果假以时日,肯定会成为江湖奇人。可惜这人却跟了阴阳邪神,这也是武林中一大不幸。

圆痴大师合什道:“梅施主未死,为什么要用死讯欺人?”他是以梅英同天苍头陀饮酒诈死一事责怪梅英行事不正。

梅英一笑:“一次生生死死,只是虚作一场游戏。这比起七大门派约了唐门掌门人,八人一起攻人杀人,岂不是差了许多,也体面许多?”

梅英这一句,恰恰说在七大门派羞处,顿时让圆痴大师、哭道人等脸上无光。

崆峒护法胡铭喝道:“你知道什么?要不是我等心怀慈悲,放了许不天一命,哪会有你今天这猖獗行事?”

梅英一笑,讥讽道:“可在下却听得人说,那一次恶人谷之战,最后得遇高人,伤了唐老爷子,救了许不天而去。到底让我相信那人告诉我的话呢,还是相信你们这一番言语?”

淮阳门曾怒突然一问:“谁告诉你这话?”

“一位前辈高人。”

梅英一句话说完,便见这五人神色各异,神情闪烁不定,似在惊疑、猜测,也似又惊又惧,像是见到了既敬又畏的天神一般,心中不觉大为惊异。看来他们一定是以为他是见到了那个救许不天而去的前辈高人,不然决不会这么惊惧。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使这七大门派加上唐门掌门人这天下八大高手一齐束手,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重伤不治的许不天带走?

他心里诧异,他心想,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去问问许不天。哭道人在五人之中最为善辩,他缓缓说道:“梅少庄主,不管怎样,你不该动手杀天苍头陀。”

梅英道:“我未杀他,是酒杀死了他,是许不天杀死了他。”

崆峒胡铭听不出他话中之意:“胡说?许不天哪会只有那么一点儿内力?”

哭道人心中暗暗恼怒,他知道梅英话中之意:他与天苍头陀无仇,天苍头陀不沉迷于酒,自然不会死;天苍头陀如果不在恶人谷参与围攻许不天,他又怎么会死?可这崆峒胡铭竟连这话都听不出,枉自做了多年的崆峒护法了。

圆痴大师道:“可你又杀了天门派掌门人的印正羽,又用瑛梅女侠身份,这既伤亲情又违天良之事,施主又做何解释?”

梅英道:“我与家姐之事,实难向诸位说清。我一生做事不欠别人,只欠瑛梅。天门派掌门、之死死于‘摧心拳’,这也是恶人谷一战的后果。”

圆痴大师一叹道:“阿弥陀佛,如此说来,已死了峨嵋不老尼姑,死了天苍头陀,死了天门派掌门人,接下来就该是老衲与这三位了吧?”

哭道人冷冷道:“这一次绝不会像恶人谷,就让老道与你走上几个回合。”

梅英一叹道:“如果你话讲完了,是不是请出去,我要休息了。”胡铭怒道:“你杀了人,还想好好睡么?”

淮阳门曾怒也怒气冲冲:“只要你说出阴阳邪神许不天在哪里,我可以废了你的武功,免你不死。”

梅英笑道:“你找他做什么?难道还要去五个人围攻打杀他一个人么?”

曾怒大怒,冲上来要向梅英出手。

梅英凝然不动。

曾怒的手疾劲如风,这一抓下去,连岩石也抓得粉碎。但他的手生生停住了,因为梅英的面前站了一个人。一个戴着面具的女人。

曾怒道:“你是谁?”

女人一叹道:“曾大侠何必动问?”

圆痴大师、哭道人和胡铭、钟离忌心中明白,这人一定是瑛梅,不然又有哪个女人会这般回护梅英?

他们心中暗暗懊恼,如果不是瑛梅出来,他们或可与梅英来一个了断。不管梅英有多大本事,他也决不会打败曾怒。何况还有圆痴大师同哭道人在。

瑛梅慢慢向众人施礼:“瑛梅问诸位前辈好。”

一声前辈,叫得众人脸上一热。五大门派的耆宿,闯来客店,要与一个后生小辈动手,这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瑛梅一声问好,自然也是讥讽。但他们又不能轻易放过他,不论怎么说,都一定要为天苍头陀、天门派掌门印正羽、峨嵋不老尼姑报仇。

瑛梅也知他们不会轻易罢手,就轻轻一叹道:“既然五位前辈一定要与他动手,也没什么不可。可总不能在这客店之中静夜之时动手杀人吧?瑛梅虽然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声,也可与五位前辈约一时日,要他去与诸位一较高下,不知诸位前辈意下如何?”

哭道人心中思忖,有瑛梅在,就走不了这个梅英。瑛梅是江湖上的女侠,行事正直,从不食言。有她在,何愁找不到梅英?既然瑛梅说是可以找一处地方,约定了断七大门派与梅英和阴阳邪神这一场恩怨,这事就一定可以有一个了断的机会。

“明日,在土塔前一会如何?”

瑛梅道:“好,明日午时,我自与英弟前去土塔。”

圆痴大师凝声道:“好,老衲告退了。”五个人都出了客店。

瑛梅静静地坐在梅英对面,她那一双俏目中,满是关怀,双眸中流动着慈爱与关切。她的语气中是关切,但这关切很淡,因为她想显得很平淡:“你……离开庄子后,还好么?”

梅英在这个孪生姐姐面前,是不是总这么平静,这么像一个依依可人的孩子?

他低着头,不作一语。是不是他亏负这姐姐过多,只好一句话也不讲,才能不流露出他的愧,他的悔?

她的声音很轻:“你不该这么……东游西荡,你会让人惦念你……”声音很柔,像不愿向他讲这些话。

“不要杀人……为什么要杀峨嵋派的不老尼姑秦越女?她是个好人……”

梅英低着头。

“你可以回家去,明日早晨,你可以扮做我,回俏梅山庄去。我午时去赴土塔之约。”

她既然是他的姐姐,就决心去替他一死。

梅英静静坐着,好半天没有讲话。

听她讲要去赴土塔之约时,他突然长长一叹道:“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可以为自己想,却不料还有你……”

他抬起头来,眼中闪着热切的光:“你为什么要戴面具,其实你不戴面具,穿起紫衣来,更好看。”话语很轻,有无限柔情。

她沉默了,好半天才一叹:“我知道瞒不过你。”她慢慢掀起了面具。她根本不是瑛梅,而是唐琳,唐家堡的九妹唐琳。

两个人不知在屋里静坐了多久。

时间在悄逝。但两个人只是相互凝视,在灯光下悄然凝视,无声无语。

梅英在轻轻抚摸着唐琳,唐琳颤抖着,越来越偎成一个软软的昵猫儿。

明日,他们要去赴土塔之约,他们将再无生还的希望。

唐琳不像别的女孩儿,她喜欢梅英,就认定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他既然愿意向阴阳邪神许不天学武功,就无可怨尤。许不天虽然是江湖上人人憎恶的阴阳邪神,但他的武功毕竟是天下第一,天下第一的功夫有什么不好?

她抚摸着梅英的面颊,梦中经常出现的就是这张俊俏的脸。

“你去了唐家堡?”

梅英点点头。

“她……没为难你?”

梅英摇摇头,他明白唐琳指的是谁。那个丰腴而多心计的大少奶奶,是不是真的对他很动情?

唐琳轻轻呢喃:“她好可怜,她比我……可怜。”

女孩儿认定自己找到依靠,找到了爱,就认定自己最快乐,最幸福,就对别人充满同情。唐琳呢喃而语,讲述唐家大少奶奶的一个故事。她是峨嵋派心字辈中最要强最心胜的弟子了,那一日她师父领她们五个心字辈弟子下山赴唐门之宴。宴席上座,是她师父和唐门掌门唐老爷子。那时唐老爷子并不老,英气勃勃,不时同她师父言笑纵谈,十分欢洽。唐老爷子指着懵懵懂懂前来见礼的唐群,向她师父道:“这是唐门的长子,将来要掌管唐家堡的人,你看他,门中一切皆不顾,只是沉溺在石崖那一堆堆暗器里,经他弄出的暗器,确实比前辈所用的要好。可他这么痴,又有谁愿意嫁给他?”她当时心中一动,这人是唐门的长子,虽然神情痴迷,但也是一表人才,怎么会没有人嫁他?

不知当时她如何想,唐老爷子的话一说完,她就向唐老爷子一揖道;“依我看来,是老爷子说错了。”唐老爷子眉梢一扬,颇为惊异,凝神看着她:“是么?这倒要请教了。”这时,她师父喝一声:“心瑟,你怎么能插嘴?……”师父断喝,是喝她不知世相,心中恼怒,这个徒弟平时精明伶俐,今天怎么糊涂起来了?明明人家唐老爷子这是自夸儿子,说儿子“痴呆”,这不是真意,只是虚辞客气罢了,你何必要认真?这该让人家笑话峨嵋派人不谙江湖礼数了。但唐老爷子仍笑吟吟望她:“必瑟?好名字!自然是有心之音,说说你的道理,让我也见识见识。”她当时也是心头鹿撞,知道这一说非同小可。唐老爷子虽然是面带笑意,但唐家堡的暗器可从来不笑。唐家堡与峨嵋派虽然近在毗邻,但双方从来也无深交。她说话说得深了浅了,会不会引起麻烦?何况她明明知道,这唐老爷子一怒则天下武林也会流血,何况是她们峨嵋派?而且要说的正是江湖人最忌讳的事:家事。江湖人言,不涉人家事,这是一忌。这又哪里是一般人家的家事?这是武林四大家中的蜀中唐门家事!

但她不能不讲话。只见她满面绯红,向唐老爷子深深施了一礼道:“晚辈说老爷子说错了,自然有晚辈的道理。”

唐老爷子面色温和:“好,讲!”

心瑟道:“唐家堡在江湖上声名如日上中天,唐家堡的绝技是不是暗器?拳掌、内功、兵刃、暗器四项,唐家暗器天下一绝。唐群公子不去管顾其他琐事,一心只攻暗器,使四百年声名大盛的唐家暗器更见绝妙,岂不是唐家第一有心之人?如此奇才公子,老爷子为什么非要对人怅怅提及,难道江湖女子都不能识唐大公子么?”

唐老爷子的眉头舒展,先是惊讶,然后是喜色满面。他平日也忧心这唐群痴迷于暗器之中,不能旁顾,对他的来日却也担忧,就不禁时时多了一层烦恼。如今听这峨嵋下一代弟子心瑟一言,似比他唐老爷子更有远见,怎不叫唐老爷子又惊又喜?便拍案道:“好,好,说得好!有此痴儿,照你说是唐门的福气了?”

心瑟但笑不语。

唐老爷子一乐之下,让唐群把他改制的暗器拿来给峨嵋派女侠们看。

这是一枚小小的类似蝴蝶又似蜜蜂一样的玩艺。一旦飞出,追人缠绕,紧紧偎依,不入你骨中不夺你肌肉不罢不休。

唐群对这峨嵋的俏丽女孩儿心瑟颇有好感,他虽痴迷,但此时不痴不迷,讲起暗器来眉飞色舞,俨然极为精明的一个世家公子。他把这枚暗器轻轻放在心瑟手上,放得很轻很温柔。必瑟以为他是对女孩儿温柔,却不知他一心只对暗器温柔。

心瑟看着这精巧的小玩艺儿,又惊又喜,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唐群道:“铁相思刺。”

很怪的一个名字,为什么不叫铁相思?不叫相思刺?四个字,叫起来也拗口。

唐群道:“它铁心相思,锲而不舍;它相思入骨,夺肉刺骨,所以叫它铁相思刺。”

其名也巧。

心瑟听唐群讲来,不觉满面羞涩,虽是讲的这暗器名称,但是见这唐大公子是痴情之人,不然怎么会给暗器叫上这么一个好名字?

众人不由得喝彩。

待心瑟随同师父和师姐妹们回到峨嵋,师父并未提起此事来责怪她,因为她那一问问得好,让唐老爷子喜笑颜开,竟然对峨嵋派人变得恭敬起来,大有结纳交往之意。这对峨嵋派亦是好事。

没过几日,唐老爷子派管家亲来,奉上一张大红喜帖,向峨嵋派求亲,求心瑟许与唐门大公子唐群为妻。

这是好事,有何不可?

心瑟心儿也怦怦跳,她哪里料到,那一次多说了几句话,竟换来了这么个结果?

但她婚后才知道,做唐门的媳妇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时常闺中寂寞。唐群铁心相思的并不是她,而是那些精精巧巧,永远让人匪夷所思的暗器。精巧无止境,唐群穷心竭虑面对暗器。

她只好暗自垂泪。但她是唐家的长子媳妇,唐老爷子、老太太都对她十分敬重。唐老爷子一死,又让她做了唐家的掌门人。但她也是个女人,一个很丰腴很贪婪的渴欲女人。她除了要权势,要地位之外,她还想被别人爱。

唐琳偎在梅英身上,她的心很知足,她知道,她虽然不会是什么掌门人,但她会比大少奶奶幸福,因为她有梅英。梅英也心中有她。

梅英很柔情。

唐琳知道他会去赴那土塔之约,她也要去。

梅英劝她:“你不该去。”

唐琳摇摇头:“我一定要去。”

梅英不再讲话了,他心里是不是也愿意让唐琳跟他一起去赴约?这是生死之约,她同梅英很可能都会死。她的手在呼唤梅英,她想让梅英同她一起度过一个销魂之夜。梅英在推拒,他觉不会在这土塔之约前就让这唐琳跟他生死一心,因为他知道自己很难活下去,他怎么能牵累唐琳?让她受他死后的思念煎熬?

唐琳的呼唤十分热切,又难以抗拒。何况,他本来也不能抗拒,他也不想抗拒。

她和他要进入爱欲的海中了。

他要沉入爱欲中了。

而且这可能是她唯一的一次做爱。

唐琳在渴望,人生不满百,须臾又一寿。为什么不渴饮人生的美酒?

梅英看着她的脖颈,那里有茸茸的细细的鬓毛,她只是一个未谙世事,不曾有过男人的少女啊。

蓦地,她的手摁在了他手少阴心经脉的青灵、少海穴上。

梅英吃了一惊,他柔声呼唤:“唐琳,唐琳,九妹……”他不知唐琳想干什么。她制住他的穴道,是为了让他逃避土塔之约么?

唐琳用柔柔玉手喂他一粒药。

“你会昏睡一日一夜,然后自然能醒。那时,你已经走在回关东的路上了。”她抚摸着他的头说:“你别怪我,我要替你去赴土塔之约。瑛梅如果在这里,她也会这么做。”

唐琳抱起梅英,走出客店。门口有一辆马车,唐琳上车,把梅英放在车上,对车夫吩咐道:“你可驱车向关东方向进发,他在车上昏睡,一日一夜才能醒,等他醒过来,你听他吩咐就是了。”

唐琳给车夫许多银子,还递与他一枚淬了毒的铁蒺藜:“这是唐门暗器。如果你送他有什么闪失,你一家连同你家所有亲戚都得死。”车夫心惊肉跑,却又不敢说上一个不字,忙驱车匆匆而去。

唐琳回到了客店,静静地躺下来,脸上带着笑,心很平静。

土塔下。午时。

只有圆痴大师、哭道人和钟离忌三人在等候。崆峒的胡铭在哪里?还有淮阳门的大师伯曾怒在什么地方?他们为什么不来赴土塔之约?

圆痴大师道:“瑛梅女侠果然是信人,不知为什么梅少庄主不来?”

戴面具的女人轻轻一叹:“大师何必明知故问?梅英是我胞弟,水里火里自有我去。”

哭道人肃然道:“瑛梅女侠失信于我们,这让老道好不失望。”瑛梅一笑:“我已经来了,怎么会说是失信?我有一命,也抵得你们三大门派死人之仇,各位前辈何必婆婆妈妈的,空让人耻笑?”

哭道人、圆痴大师颇有些踌躇,毕竟她是江湖上侠义之人,杀死她,又有什么好处?

圆痴大师道:“梅英在哪里?”

她沉默不答。蓦地,她扑身而上,用一柄古剑杀向哭道人。哭道人见她不言不语,提剑便刺,来势又极凶,只好仓猝应对,以掌为剑,点向她要穴。她一上来便是拼命招式,剑走险境,人又欺身而近,全然不顾忌讳。哭道人暗暗摇头叹气,如此心气浮躁,又怎么能在江湖上走动。他随手一弹,弹飞了她的古剑。古剑疾射而出,又一刺入地。哭道人的手指正逼在她胸前命穴上。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她不惧死。她盼能快死,早死。她想起了与瑛梅的那一场谈话。如今她也不比瑛梅的心差些了,她也可以为梅英而死!而且她马上就要死了。她的心里在笑,她想着那一辆马车,那辆车是好车,现在已经该在五六十里外了。车夫正在拚命鞭打着马,他还在车厢里昏睡,他要到夜深时才会醒来。他醒来时,就会知道唐琳已经为他而死了,他会为她伤心流泪……

她闭上了双眼,眉毛在抖,没有一点儿惧怕,心很快活。

哭道人的手轻轻一扬,她脸上的面具应声裂开。

她慢慢睁开了眼。他们为什么不杀死她?

哭道人、圆痴大师、钟离忌都凝神看她。他们看她那目光又是惊讶,又是愤怒,又很古怪。哭道人长吁了一口气,双手竟然伸入宽大的袖中去了,抄手而立,十分悠闲。

钟离忌叹道:“果然被哭道人说中了,这人不是瑛梅。你是谁?”唐琳不回答,她只想着愈驰愈远的马车。

圆痴大师道:“她叫唐琳,是蜀中唐门的人,她是唐老爷子的宝贝女儿。”

钟离忌又气又恨:“怪不得,怪不得,你这剑法……嘿……”

唐琳知道自己的剑法一塌糊涂,她只精于暗器。但这次她没法儿使用暗器。

哭道人道:“梅英在哪里?”

唐琳笑了,他们找不到梅英,就是杀死她,又有什么用处?她闭上了双眼,绝不会告诉他们梅英在哪里。

奇怪的是,哭道人、圆痴大师和钟离忌也不再问她,三个人围定她,坐在地上。

他们做什么?等什么?

马车跑得很快。车夫在心里咒骂,咒骂唐琳一个小小丫头竟然这么狠心,居然要杀死他全家人和所有的亲戚。他在心里细数一数,他家人带亲戚一共有二十七口人。就是说,如果他不把这个人平平安安弄走,他一家二十七口人都会被杀。他看着那枚淬毒的铁蒺藜,心惊内跳。但他的右手拎鞭子,左手还是紧紧握着唐琳给他的银子。

马车赶得很快,现在是早晨,他已经离开那客店和城镇足有四十里了。赶车人哼起了小曲儿:

“要啥没啥,

要啥没啥呀,

可咱也是一个国,

可咱也是一个家呀,

鞋是破的,

要是金子的多好,

衣服是烂的,

要是挂满了珍珠呢,

连那一口脏肮牙,

都是白镶玉、猫儿眼、翡翠石,

谁还敢说咱呀——

要啥没啥,

要啥没啥?”

他这曲调哼得很滋润。突然,面前站着两个人,他勒住了马车。这两个人都威风凛凛,不怒而威,站在他面前,让他不寒而栗。一个长臂大汉冷冷问道:“车里是什么人?”

车夫忙道:“一个醉鬼,一个醉鬼……”

另一个人嘿嘿冷笑:“醉鬼,怕你才醉了吧?”

两个人不等车夫回话,便蓦然清啸,飞身而上。长身大汉威风凛凛,如鹰飞旋,在车上旋了三折,才落在车棚之上,他两手如鹰爪,唰唰一扫,车棚木板飞,芦席裂,生生打散了厢棚。

这阴冷汉子也不慢,他双手出拳,拳飞前后,前一拳打折了辕木,让马儿惊跳,却拖了一辆破车,挣动不得。后拳如风,一拳击在另一块辕木上,马儿一窜,生生扔下了车厢,拖缰曳索而去。

车厢生生坠地。

车中之人仍然昏迷。

长身大汉冷冷一笑:“梅少庄主,何必这么沉稳?难道淮阳曾怒,崆峒胡铭也不能让阁下慢慢站起身来么?”他们自然不知这梅英被唐琳制穴之后喂药之事,以为这车厢之中的梅英是畏他二人,不愿出来相见。

但这人一动不动。莫非真像那车夫说的,他是一个醉鬼?

曾怒、胡铭本来认定这人一定是梅英,但此时心中转念,唰地一凉:是不是被梅英走了,留下一个不关此事的替身?如果是这样,七大门派这一栽可就惨了……

两人心中都有此念,曾怒鹰爪一叼,去抓那人身上披袍……车夫叫道:“不能杀人,不能杀人啊!”

但两人手疾眼快,直扑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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