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方庄仍然像往常一样过日子。
这天是十五，天亮以后，庄门大开，仍然有一群闲人浪汉在庄门前卖呆、闲逛。
如果你以为他们都是闲人，那就错了。如果在门口有谁对孔方庄不敬的话，这些闲人浪汉马上都变成了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也许你会从他那招式他那相貌上认出他正是哪家名门正派隐迹江湖的叛逆，但他不会承认，他只说他是孔方庄的一个闲人浪汉而已。
十五是个大开门户的日子。
大开门户，指那些庄外的买卖人可以到孔方庄来做生意，朔望之日孔方庄开谈生意，也就是在初一十五两天洽接生意人。
孔方庄可怕。但孔方庄做生意很慷慨，不失公道，而且大度。所以生意人朔望之日仍是源源不断地奔孔方庄来。
来孔方庄做生意的人有两种。有好东西的，来卖。他们知道有些价钱只有孔方庄才付得起；想好东西的，来买。因为他们知道只有孔方庄才有让他们出大价钱的好东西。于是，朔望之日的孔方庄就热闹。
孔方庄负责谈生意的人是个胖子。这人胖得一塌糊涂，胖得分不清眼睛、鼻子、嘴的确切位置，胖得只能坐在椅子上听别人讲话，点点头或举举手讨价还价。这个胖子的名字也怪，他叫百两。
谈生意的人都坐在大厅上。
百两先站起来，向众人一揖：“老规矩，这个揖是谢各位给本庄送米、送鱼、送肉、送菜的，有劳了。”
这是孔方庄的美意，每次一揖，表示不忘这些给孔方庄衣食的客商。其实孔方庄购买这些远远高于市价，但这一揖是个不忘情分的表示。
接着，那些衣食客商说货物。
“黄河鲤鱼八百条，白渡鲫鱼十筐，新江龙蟹，针菜百捆！”这是南方客。
“飞龙九百只，蛤什蚂千篓，龙苋菜十车，鳌花鱼、边花鱼、鳞花鱼千条！”这是关东客。
百两点一下头。买下。
凡是送来的东西，百两全部买下。
这是诀窍，你如果想要别人给你东西吃，你就一概收下，付好价钱。这样好东西就会源源不断地送来。
百两从来不看货，不看数量。如果不足量，东西不好的话，那也很简单，那个客商无论走到哪里，他的头总会埋在孔方庄墙外。
天吃客叶许宏卖给孔方庄一车黄河鲤鱼，路上误了时日，鱼眼睛瘪了，鱼鳃黑了。百两笑着点头说好，收下了。
叶许宏逃了三年，浪迹天涯，三个孔方庄闲汉追杀他。
三年后的一个朔日，没月亮，三个闲汉回庄，把一个脏兮兮的布包袱埋在围墙外。
庄里人看看他们，甚至都没有人问他们一句：“回来了？”
不用问，他们肯定回来。也不用问办的事儿成不成。
所有走进孔方庄的客商都知道这个。他们还知道，他们报出的哪一样东西孔方庄肯定不喜欢，但这个胖子百两也肯定不说破，还是笑，点头买下。当这些商人们一离开庄子，这胖子就派人把这种菜或是米倒掉。
这胖子宁肯扔掉这种菜或米，但他绝不能不点头，因为他知道，任何一个敢来孔方庄的人都是他们的衣食父母。而敢来孔方庄做他们衣食父母的人本来就不多。
好一会儿，南来北往的客人才把他们带来的衣物菜蔬卖完了。
每一个客人都有食物衣服带来，他们知道这也是规矩，不管你想来买宝物或是来卖珠玉，你一定得先卖给孔方庄食物衣饰。
百两的目光落在一个男人身上。这人独独没说他给孔方庄带来什么东西。他三十多岁，脸上有三道很深的伤疤。静静地坐在大厅上，慢慢地品茗。
上好的毛尖，湖心岛的冷泉水，兼有考究的茶具，他细啜慢咂，自得其乐。
百两的眼睛睁开了。
众人这才知道这胖子的眼睛精光四射，眼睛很大。脸上的肌肉也展开了，人能看清他的眉眼嘴巴。他站起来了，走向这人。
“请问，这位不知给孔方庄带来什么东西？”
这人抬起头来，看看胖子：“没什么可带的，就给钱不多带个好吧。”
胖子的脸马上绯红。
在座的客商都为这人捏了一把汗。这人犯了两大忌，一是不该不给孔方庄带来衣物食品，二是不该当着孔方庄人的面叫钱不多的名字。眼见得是活不成了。
百两的身子一动，人已经站在那人面前：“多谢先生对敝庄主的厚爱。”
那人仍低垂着头，在看茶杯里几片飘叶。
百两倏忽而上，冲那人下了杀手。
一个人的身子飞了出去。咣！人撞在窗框上，跌落在地。脸上流血，身子好半天才爬起来。
跌倒的是百两。
众客商大惊，有人敢在孔方庄里动手，而且是在庄主用来待客的大厅上。这让他们又惊又惧。
能摔倒百两的人并不多，但孔方庄有许许多多胜过百两的人。
果然，从厅角边轻飘飘飞过来一个人。这是万钱，是那个浑身无处不缝钱的万钱。
万钱向这人打个躬：“先生尊姓？”
“在下不恭，无姓。”
“先生大名？”
“在下不恭，无名。”
万钱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孔方庄什么样的人没有？孔方庄除了庄主外，连柳毛毛也不敢对万钱不太恭敬。
万钱仍嬉笑着站在这人面前，凝神屏息，缓缓出手。
“慢！”
一声吆喝把万钱喝怔住了。
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走了出来。这人穿得平常，一件绸袍，马马虎虎地戴一顶帽子，双手后背，款款走出来。
认得的人知道这就是威震天下的富豪钱不多。不认得的只当是孔方庄的钱师爷。
武林人都知道，钱不多出行，手下的仆人僮儿都披金挂玉，独有钱不多一身无长物。也是该当如此，细想想，像钱不多这样的大富豪，佩宝玉挂金饰？那可就没了钱不多的身份。
“百两，你退下。”
百两唯唯打揖，退在一边。连脸上的血也不敢擦。
钱不多向那人打招呼：“柳大侠，久违了。”
那人瞪眼瞧着钱不多：“你叫我？你叫我什么？大侠？”
那人突然哈哈大笑，这是睥睨一切的大笑：“钱庄主，你试试再叫？”
钱不多微微一笑，又打揖：“狂痴书生，久违了。”
那人又摇头，眼里闪过一丝怅惘：“钱庄主，狂痴书生死了。既不能情痴如旧，有怎会狂放如昔？不狂不痴，书生气只有迂腐，迂腐不是我辈之愿哪。”
钱不多眼中放出神光来，这让众客商暗暗吃惊，钱不多见到天下最奇的珍宝时，就是这神情。
没人知道钱不多的心境。钱不多有钱有势，想什么有什么，但年过五十，也多了点杞人之忧，忧人寿不永，忧时光易逝。这也难怪，即使昔时轰轰烈烈一代帝王秦始皇，也想祁年求寿，愿常享富贵。
可眼前来了这个狂痴书生柳不恭，他医术可通鬼神，能生死人而肉白骨，有了他，怎么不叫钱不多快活？
钱不多又恭恭敬敬向柳不恭打揖：“柳神医，多谢厚爱，肯来孔方庄。”
众客商见钱不多对这人如此恭敬，不禁诧异，有人竟羡慕万分，就是皇上亲临，钱不多不过就是这么恭敬，这人真是要足了面子。
谁知这柳不恭又发了话：“我这一来，就不想再到世上行走了。为了这个，我想钱庄主是不是该向我行三个礼？”
众客商更惊，这人真不知进退，惹恼了钱庄主，须臾就叫他人化为齑粉，魂魄无依。
谁料得到，钱不多竟笑吟吟，大大方方地拜倒在地，满脸喜色：“多谢柳神医成全！我孔方庄一庄人托庇了。”
柳不恭微微一笑：“钱庄主，何必如此？我还有话呢。”
钱不多肃然：“请讲。”
柳不恭慢慢放下茶杯：“我不愿为竹，做一世清傲。来你孔方庄，图后半生清净。烦钱庄主为我在湖心岛辟一静室，容我自处。另外，庄上大小戒规请勿扰我。如钱庄主愿用戒律管我，就不是我来孔方庄求静的心愿了，那我就只好告辞。”
钱不多略一沉吟，就放声大笑：“柳神医快人快语，好，就这样办。”
钱不多吩咐万钱：“去，在湖心岛为柳神医辟一静处，让外人不得扰柳神医清静，违者处死。”
万钱应诺而去。
钱不多向众客商一躬：“各位，得罪了，我得陪柳神医去湖心岛。各位卖买事毕，还请在孔方庄多盘桓几日，让本庄尽尽地主之谊。”说罢，钱不多挽着柳不恭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