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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林子里的鬼女

武林人没有不知道燕氏坞的。燕氏坞在京城外三十里。

京城方圆,顶数京城最热闹,但热闹之处也有僻静之所,京都地带有两处最僻静。

一处是皇帝居住的皇宫禁苑。

另一处就是京城外三十里的燕氏坞。

据说大宋历代帝王都动过燕氏坞的念头,但大多没有能动得起来。真宗皇帝曾驻马眺望,燕氏坞如一大城镇,皆收眼底。真宗皇帝遥遥用马鞭戟指这一片蓊郁森林和那一处热闹市集,大声道“难道我大宋的飞鸟不落这块地方?难道我大宋的官防不贴在那些墙上?你告诉我,我孙子要去那片林子猎鹿,有什么人敢阻挡?”

从行的官员看出了皇帝的怒气。

但终于没有大宋的飞鸟落在这块森林里,因为这块森林里的飞鸟不属于大宋,而属于燕氏坞。终于没有真宗皇帝的孙子来这片林子射鹿,因为太尉、司徒、司空三公执意阻驾,因为侍中侍郎怕去那儿会惊了皇驾。

皇帝不敢动燕氏坞的念头,必有他的缘故。

燕氏坞,京都城边,天子脚下的神秘去处。

燕氏坞不拒天下来客。

燕氏坞里有天下最好的珠宝阁,这珠宝阁叫燕姿楼。

燕姿楼是天下珠宝集萃地。

每年春秋两季,天下珠宝商人都来燕姿楼一顾,天下的买主都来燕姿楼寻宝。

原因很简单,在燕姿楼,商人的珠宝能卖出个好价钱;在燕姿楼,你能够买到天下最好的珠宝。

天下珠宝商乐意来燕姿楼的缘由还有一个:当他们手中握着一只铁打的燕子,从遥遥千里之外向京城走,没有一个大盗强人敢抢夺他们的珠宝。如果有人敢动他们,燕氏坞不出十日一定要那人死得很惨。

手握铁燕子,安心走江湖。这是天下珠宝商人人皆知的秘密。好的珠宝,不送燕氏坞,送哪里去?

天下的达官显贵,天下的武将大吏,人人都想向皇上讨好,皇上年年要收这些臣下的贺仪。这些珠宝的匣箱奁箧无一不有一张白白的封条,上面有燕姿楼的封押。皇帝妃子看熟了这封押,一见这封押,便知是上好的货色,十足的成色,不欺不瞒不失无假的招牌。

天子贵人都喜欢燕姿楼,但没有一家的贵妇人能去得了燕姿楼,就连皇帝也没去过燕姿楼。

去燕氏坞要过一大片森林。这林子都是上百年的几人抱不拢的大树。大树中间密密麻麻生些树株,都是大树的树儿子,树孙子。这森林有三十里长。

森林外,有一家小小的酒家。

酒家做生意之心很马虎,土墙壁,屋里面有三张桌子,外面搭一个棚子,棚子里有四张桌子。桌子都是糙板搭成的,白木茬口,脏兮兮的有油渍有污灰,也不用心擦干净,有苍蝇蚊子在上面乱飞。酒是脏的,浑,看不清底儿,象用了蒙汗药。门口倒是有个牌子,上面斜斜歪歪写着四个大字:去燕氏坞。

春秋两季,人们拥拥挤挤,都要去燕氏坞。

去燕氏坞的人都绝早赶到了这儿,坐在棚子下面等候。

等候的人都坐得很稳,喝着浑酒,不讲话,也不互相攀谈,相识者只是互相点头致意。

人们都很有耐心。

日上三竿了,还是没有人张罗上路。

在酒家忙碌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很瘦,又长得很小,干干巴巴的,下巴上生几根稀稀的胡子,眼中有眼屎,总是睡不够的样儿。他只是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任由这些人在那些叉杆上摘下来野味儿,从那浑浊的坛里舀酒。那些人摘了肉,舀了酒,都把银子放在桌子上。银子都是咚咚扔在糙板上的。这些人出手都很阔绰,一只野雉就仍十两银子,一碗酒就要扔五两银子。

但那个干巴巴的山羊胡子看都不看这些银子。

终于有一个人问他话了:“都日上三竿了,为什么还不上路?”山羊胡子惊奇起来,他抬起头来看着,众客人也抬头看去。

这是一个奇怪的人。

这人很年轻,但左颊上有一绺白胡子。

人生白胡子不要紧,难看的是只有左颊上那么一绺,怎么看就怎么不顺眼。

众客人都是老熟人了,又是熟路,自然不作一声,静等着看这山羊胡子怎么对付这个怪家伙。

山羊胡子的双眼精光四射,好多客人被他一注目,就马上急急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可那一绺白胡子的年轻人仍在坐着,自斟自饮。

山羊胡子慢慢向他身边走去。

山羊胡子站在他身后,只要山羊胡子一伸手,这白胡子的年轻人就必死无疑,因为他全身毫无防范,静静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山羊胡子看看他的脚,再看看桌上的草帽。

山羊胡子突然笑了。

山羊胡子道:“你来了?”

白胡子的年轻人笑一笑道:“我来了。”

山羊胡子道:“你姓白。”

白胡子的年轻人道:“白年青。”

山羊胡子又答:“你到燕氏坞来,为什么不换上一双鞋,换一顶草帽?”

白年青忽然也笑了,笑得很天真:“我换什么鞋,换什么草帽也没用,我换不掉这一绺胡子。”

山羊胡子笑了:“听说你对这一绺胡子视若生命?舍得什么也舍不了这一绺胡子?”

白年青道:“你听说还有哪人年轻轻的就有了一绺白胡子?一绺胡子全白了,不是苍白的,是全白的。没有,对不对?只有我自己有,你说这珍贵不珍贵?”

山羊胡子道:“这话你为什么不去对燕姿楼的老板说去?”

白年青道:“你给我马,给我车。”

山羊胡子道:“还不到时候。”

白年青身子一飘,人就飘到了棚外。这一飘比眨眼还快,这一飘让山羊胡子吃了一惊。

白年青道:“我不管什么时候,我只告诉你,我要上燕氏坞。”山羊胡子道:“我说不到时候就是不到时候,你听说过哪一回有人在掌灯之前进去过燕氏坞?”

白年青道:“我不用车,有脚,我自己走。”

白年青真的向林子里走去。

山羊胡子急忙喊:“等一等!”

白年青站住了。

山羊胡子道:“你不后悔?”

白年青道:“后悔什么?后悔没让你再用这破酒这象草一样的野味骗去白花花的银子?”

山羊胡子轻声一叹:“你别怪我,你是自己要去的。”

山羊胡子撮唇呼哨,这一声呼哨又急又响。

从林子里驰来了马。

这是三匹马。

三匹马都是白色的,绝对的白色,没一点儿杂驳的毛。

三匹马都慢慢跑来,在棚子前站下了。

又从林子里响起了辘辘车声,半晌才有了一辆车拉到了栅子下。

这是一辆棚车,有帘,有栅,帘棚都用金子饰边儿,很讲究的。这车足足有几百斤重,却是一个人拉来的。

这人象个黑塔,是个巨人。

他把车放下,须臾便套上了三匹白马。

巨人套好了车,抓起了鞭子,看着众客人,一句话也不讲,等着。

他那目光象看一群要去墓地的死人。

白年青踏上车板,要上车去。

众客人盯着他,没一个人敢上车,尽管他们每一个人都比白年青更着急去燕氏坞。

忽然有一个人叫道:“白少侠,请等一等!”

叫他的是一个络腮胡子的汉子。那人身手矫捷,看来功夫不弱。那人向白年青一打揖:“白少侠,在下山西流光阁的珠宝商人沈多,能不能随白少侠一同早点入燕氏坞?”

白年青笑道:“阁下不怕麻烦?”

那人一笑:“同白少侠一起走,麻烦怕找不上我。就是找上了我,也只好认了。”

白年青笑道:“那好,你上车来吧。”

沈多身子轻轻一纵,就跳上了车子。

山羊胡子的目光很温暖:“你这个人很对我的脾气,回头有空来,我好好看看你那两件家什,金丝草鞋味道不大好,银玉草帽绽了边儿,见面不如闻名,闻名胜似见面呀。我告诉你,过树林时,静静坐着,最好一句话也别讲,小心来了山鬼吃掉你。”

话一说完,山羊胡子身一闪,人不见了,又溜回到了草屋里。巨人一扬鞭,三匹白马象听见了吆喝,一冲就冲进了森林。白年青在笑,笑山羊胡子的话荒诞不经。

沈多道:“你来过几次?”

白年青道:“一次也没有。”

沈多道:“我来过五次。每一次都是等到下午,太阳傍林梢时车才走。每一车六七人,把车帘挂好,车内点灯。过林子时,车外什么声音都有……”白年青不讲话。

沈多道:“都是些闻所未闻的声响,象有鬼魅跟着车子跑。象一群鬼在车栅上下翻飞,他们从林子里飞出来,飞上车,趴在车栅上,嗷嗷叫,象鹿又象驴,象狗又象熊,又嘶又吼又叫。他们的身子都很轻,功夫都很高,绝对不象是江湖上人,象一群小鬼……”

白年青道:“你看见人他们没有?”

沈多道:“没有。一出了森林,马车便静了下来,再没了一点儿声响,他们大概都留在林子里。”

沈多讲着这些,还心有余悸。他一边讲,一边向四处的树林里撒目。

树林里没什么怪异,一点儿声响都没有,甚至都没有鸟叫声。白年青笑了:“沈老兄何必惶恐,森林里没什么声响,这还是白天呢,是不是?”

“白天又怎么样?”是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响。

白年青和沈多以为赶车大汉讲了话,一看不是,赶车大汉头向前方,根本没回顾一下。

他与沈多急忙回头。

他们都怔住了——

后车窗帘卷了起来,窗边有一张笑盈盈的脸。

这是一张女孩子的漂亮面孔。

沈多愣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来的不是那些飘忽来去的不鬼,而是一个漂亮的女孩。

白年青笑了:“白天,我们才知道你不是鬼,是个女孩子。”那女孩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鬼?”

白年青道:“鬼如果都象你这么漂亮,都有这么一张鲜嫩鲜嫩的脸蛋,人可都不怕鬼了,鬼都得怕人,怕男人。”

那女孩脸一红,忽然嗔怒道:“你以为我不是鬼,你以为我不可怕?”

白年青道:“你有什么可怕?”

女孩道:“人想什么,鬼都知道,可怕不可怕?”

沈多突然道:“可怕。”

白年青仍笑:“你知道我与这位沈兄在想什么?”

女孩道:“真要我说?”

白年青道:“当然。”

女孩道:“不坐在车上,真累,赶车的,慢一点儿。”

也不知那巨人是不是听见了,但他马上把车放慢了。

女孩子仍是那一张笑盈盈的脸。

她的声音很好听,很脆:“你叫沈多,是山西流光阁的珠宝商。你这一次来燕氏坞,是有一件大事要办。你现在决定,要找到燕姿楼的老板,不见老板你决不讲出这件事来。可你共来过五次每一次都只是见到几个伙计,最多才见到了燕姿楼的管家。你这件事不敢对管家讲。”

沈多忽然面色苍白,大声吼道:“好了,别讲了。”

就是一阵子沉默,只有马蹄声,象响在林子上面的空中。

白年青道:“讲得好,为什么不说说我?”

女孩道:“你还用说么?”她的话语略有些迟疑,不象刚才那样轻松。

白年青笑道:“姑娘怕是对我这个人不甚了解吧?要不要我先告诉你几句。”

女孩叹息道:“好,我说。”

声音很脆,但很迟缓:“你叫白年青,是因为你左颊边有一绺胡子,你从前不叫白年青,你叫白俊。你从来没喜欢过这个名字,就象你从来没真正喜欢地一个女人一样。你有两件兵器,一件是你脚上的草鞋。别人都容易忽视它,以为它只不过是一个人用来走路的草鞋,没人知道它其实是你的兵器,你的草鞋常常救你的命。还有一件兵器是你的草帽。有人认为它不过是遮风避雨的东西,以为它和草鞋只是你这个人矫性装阔的用具,不知道你会用草帽杀人。你这回去燕氏坞当然不是为了什么珠宝,你是打赌输给了别人,才来这里的,你想再充一回侠客,把别人的亲人救回去,但你这一回可错了,你这一回虽快快活活地来,但只能扫兴而归。”沈多突然对白年青道:“这一回我可看清了,她不是什么鬼,她是个人,而且是个很有来头的人。”

白年青道:“可惜我从来就没有见过鬼,这一回又失望了。”话一说毕,二人向车壁抓去。

车壁马上被抓了个窟窿。

他们想破壁抓人,但没有抓住。

人没了。

叭叭——两声响,车上面的车板没了。

车突然飞快。

巨汉讲活了,声如狂吼:“如果谁从车上掉了下去,就再也不用去燕氏坞了,燕氏坞也再没车拉他!”

白年青和沈多互望一眼。他们的心意相通。他们要去燕氏坞,而且想不费很多工夫就去。他们不想滞留在这片神秘的森林里。他们不动了,他们决心坐在车上,去燕氏坞。

车轮突然滚掉了,车子一歪,车向左边歪时,右边的车轮也没了。

马仍拉着车厢在路上跑。

叭叭叭叭——左右车厢板也没了,只剩下一块车厢板面,巨汉稳稳坐在车辕边,沈多与白年青坐在车厢板上。

他们终于看见了这个女人。

这实在算不上一个女人。她其实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她长得很小,只有她的脸能告诉人们,她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而是个女人。可你看到了她的身子,就松了一口气:她还只是个孩子。

在男人眼里,女孩子同女人是两码事。

这女孩子轻功了得,她轻轻曼步,就不疾不徐地走在“马车”一侧,她向白年青和沈多做鬼脸,答,还讲话:“为什么不和我们在这林子里呆上一夜?点上篝火,烤烤野味,听听虎叫什么的好不好?”

这时的白年青同沈多恨不能马上摆脱她。

沈多闭上了眼,只有白年青看着她。

白年青突然一笑:“你还只是个孩子……”

女孩风情地一笑:“你为什么不下来?只有和我在这林子里过一夜,你才会知道我是不是个孩子。”

白年青笑着摇摇头。

女孩突然叹气:“你会后悔的,你去燕氏坞,你会后悔的,那时你找我就找不到了,你就找不到我了,你知道不知道?”

白年青仍摇头。

眼前突然一亮,林子没了。

也没了那个漂亮的女孩,她跟林子一起消失了。

“马车”慢慢来到一架桥上。

桥很高,象在云里,桥下响着瀑布似的水流,轰轰响着,流水撞击着大石,人不敢向下俯视,头晕。

马车慢慢地过了桥,来到了城堡前。

巨汉也不下“车”,只是把鞭打了一串花儿。

这一串花儿有名堂,一炸三响,九响三巡,都响在腕子那一抖上。

然后前头的两匹白马竟然用前蹄咯咯咯打门。

门吱咯咯打开了。

出来一个巨汉,惺忪着眼,望着这三个人。也没讲话,怔怔地看着“车”上的沈多与白年青。

二人下了“车”,向燕氏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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