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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痴情不成梦

弘雨和山子上山下套子。

长白山的猎手深秋初冬都上山下套子。一旦初雪覆山,长白山的虎豹鹿獐就可能被勒扯在套子里,那时猎手就只带着爬犁,上山来拿货。

他们在山里住了一夜。

这一夜他们是点着了篝火,在篝火边闲扯度过的。

天刚刚亮,弘雨和山子就往小屯赶。

他和山子一个心思,想赶回小屯,在那热乎乎的火坑上睡觉,想喝一点酒,吃那腌得咸咸的兽肉,想在小屯那哗哗的水响声里入梦。

他俩带一身疲惫和寒冷回到小屯。

一上山岗,他俩就呆了。

小屯变了样了。

没了那些用木瓦片盖背的房子了,没有了牛吼狗吠鸡啼了,没有那一片片男女欢闹喧嚷之声了。

小屯成了一片废墟,只有半颓的残墙和一阵阵焚烧后的余烟。

人呢?牲畜呢?

弘雨和山子飞跑到小屯前。

人都死了,有的被剑削没了头颅,也有的被用枪刺透了腹背。妇女们被剥光了衣服,在井前在屋后……

山子呆住了。

弘雨四处奔走,他用起“若波若影”的身法,四处去寻找他的珠儿。

“珠儿,珠儿!”

不见珠儿,珠儿没了。

小屯没了,被人全部给烧了,人也全被杀死了。

弘雨看见一片血迹,这血迹是流向河滩的。

他飞奔向河滩。

河滩上,躺着一个女人。

弘雨的心怦怦直跳,是珠儿,这是珠儿。

他冲过去,抱起了珠儿。

珠儿还有一口气,她胸前被匕首扎得很深,血一阵阵涌流。

她慢慢张开了眼。

“你回来……来一些人,杀……杀……连狗也杀……人都死了……我……黑指甲,黑指甲……”

珠儿头一歪,死了。

弘雨喊:“珠儿,珠儿!我是弘雨啊……”

珠儿什么也听不见了。

弘雨抱着珠儿,江水呜咽地流,水开始变凉了,凉得扎手。弘雨不觉得,他用一只手抱珠儿在怀,一只手为珠儿洗去脸上的沙子和血渍。

山子默默地站在他身边。

“她死了……她死了?”

山子跪在珠儿面前,看着她那凌乱的头发,他泪水哗哗淌。

弘雨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和珠儿情意浓浓,他与珠儿缠缠绵绵,珠儿晚上不搂着他的一只胳膊就不能睡觉。弘雨一天夜里打趣她:你没有我时,怎么睡?珠儿把嘴放在他耳边,告诉他:没你的时候,只搂一只枕头睡觉。那一句话惹得他笑了好久。

欢娱的时光,没有多久,如今抱着珠儿冰冷的躯体,那一夜夜的欢娱就像一场一场的梦。这一场场甜蜜美好的梦一去不复返了。

山子喃喃念叨:“珠儿,珠儿,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珠儿,你说话呀……”

山子去摇珠儿的身子,血从珠儿的胸口又涌出来,山子看着这血,怔住了。

弘雨慢慢抱起了珠儿。他想明白了珠儿要告诉他的话。那些夺人抢牲口的是一些有黑指甲的人。谁生着黑指甲呢?他忽然想起了在以前,有一天一式三绝老人告诉过他,雍正皇帝的大内侍卫中有一些武功高强之人,他们都染着黑黑的指甲,他们都被叫做“血滴子”,使一种杀人不见尸首的“化骨粉”。

弘雨渐渐地想起了那些血滴子,也想起了他在醇亲王府中急急游走,在碧波湖上寻人失剑和以后的那一些事儿来。他又想起了一式三绝老人对他的叮嘱。他在这干什么?他怎么能在这么一个村不见村、镇不见镇的深山小屯里耽了这么久?他不还得去找那一老一少么?他们把他击下悬崖,让他差一点儿葬身鱼腹,这不是血仇么?他如果不去出山,不去夺回神木令,谁能去制止那一场血腥的屠杀?他一定得走出去,去长白山腹地,去寻找其他七个公子,去找一老一少,去找血滴子……血滴子也进禁苑深山里来了,他们是跟着八大公子的脚步来的么?他们为什么屠杀小屯人?是因为他们没什么吃的了么?他们把小屯里的牲口都弄走了,连一只狗都没放过,看来他的猜测是对的。

弘雨这时突然仰头向江,一声长啸。

这啸声很悲壮,既有对珠儿死去的深切悲痛,也有一式三绝老人身躯内血流汩汩的那一股豪气。

他想起了那个一式三绝老人灌注在他体内的几十年功力,想起了一式三绝老人的临终嘱托。

他想起了他是一式三绝老人,是嗜书如狂公子弘雨。

他拿起一把刀,抱着珠儿,向山上疾奔。

当山子气喘吁吁来到山上时,弘雨已经把珠儿平平地放在地上,正怔怔地望着珠儿的脸。

山子用刀剜土,想把珠儿埋了。

弘雨拽住了他。

“你……你就这么把她埋了……”

山子呆呆地回头看弘雨。

弘雨跪在珠儿前面,流泪: “珠儿,珠儿,我得走了,我一定得找到那些人,杀了他们,为你报仇……”

山子看看弘雨,什么也没有说,他又看看躺在坑里的珠儿,就用刀一点儿一点儿推土。

终于,山上出现了一丘新坟。

山子默默地看这一丘新坟。

昨日还是一个绝色的美人,今天就成了一丘新坟。

弘雨说:“山子,我走了,我去找那些黑指甲的人,找他们,让他们也从胸前流血……”

山子看着他 。

弘雨向山下慢步走去。

山子在身后看着,他的身影子像在飞。

弘雨来到江边。

珠儿就是从这儿把他救上了岸的。他在水里漂了多长时间?漂了多远?他都不知道。

如今,他又来到江边,可珠儿没了。

他身子轻轻一晃,人就漂飞在江面上。

他过了江,奔向那禁苑内唯一的一条道。

这是山里渔民猎户向京都送贡品来去的一条路。

弘雨奔向长白山禁苑腹地,他知道去哪儿找那些指甲染得黑黑的人。

痴老人静静地站着。

金扇公子弘澧默默地坐在树墩上。

他们在等人,等得很郑重。

痴老人看看金扇公子。

金扇公子也看看痴老人。

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金扇公子已经没了一点儿狂态,只是他的脸有些瘦削,人有点沉郁。

痴老人看上去更老了,像一个垂暮之人。

他听得九天秀女讲了女儿的事儿,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年他从皇宫出走时,是一怒之下走的,他根本不知道九天秀女还有身孕,他想浪迹天涯,从此再不想这个轻浮的女人。但他不能,也不想做到这一点,于是九天秀女的美貌和那姣好的面容时时浮上他的梦里心头。他就又去找她,让她和他一起去洛阳云游。就有了艳庵那一次弃婴。他知道他抛弃女儿是罪孽,但如果他不把女儿抛弃,女儿就一定会成为九天秀女那样薄情阴毒的女人。他宁愿抛弃女儿也不愿让她成为第二个九天秀女。

那一天是因为九天秀女向他讲述了她和雍正皇帝在清渊阁的那一次次丑事时才引起他的愤怒的。

她刚刚生下了女儿,坐在床上,颐指气使地让他做这个做那个。

她抱起了这两个女儿:“生得倒漂亮,可惜只是情痴,不是龙种。”

他问了一句:“哪来的龙种?”

九天秀女就笑了:“你以为普天下我只耍弄了你?告诉你,我和皇帝还一次次在清渊阁里干过那事呢……”

痴老人气得手冰凉,眼发呆。

“你干嘛吃醋啊?你也没有明媒正娶我,如果那一回以后,你明媒正娶了我,我不就只是你一个人的了么?”

痴老人气得说不出话来。

九天秀女又说:“我这两个女儿呢,可是你的,但也是我的。我早想好了,让她们一长大,就去勾引全天下的男人,让他们受女人摧残之苦,受女人折磨之苦,让全天下的男人都知道,随随便便把女人一扔起身就走的君子正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也决得不到什么好的报应……”

痴老人那时呆呆地满眼怒火地站在她面前。

九天秀女莞尔一笑:“你那满眼凶光,是想杀了我么?怕没那么容易吧?你现在如果杀我还来得及,等过了一个月你可是想杀也杀不成了,杀啊,杀啊……”

他看着九天秀女那面容,手颤抖着,抬不起来。

产后的九天秀女格外明媚、美丽。

生过孩子,像是用乳和血洗过了一样,她娇羞无力,别是一番风韵。她的脸格外白,像晶莹的玉,她的手格外温柔,带几分母性的温暖,她的心格外轻松愉快,做事就少了几分乖戾。这就是现在的九天秀女,就是让痴书生恨也不能爱也不能的女人。

他知道这个女人,她越是笑着说的话,你越得相信。这是个什么奇事都做得出的女人。

他要上去抱起两个女儿。

他要把女儿抱走,让她一辈子找不见两个女儿,让她一生也害不得这两个如珠玉般晶莹的女儿。

他刚抱起女儿,九天秀女就轻轻一笑:“我早料到了你这一点,你看!”

她手里拿着一丸药。

“如果你把她们抱走,我就服药……”

他怔立在当地。

女儿哭了,她们一声声啼哭得很是响亮,这哭声一下一下扯着他的心。

“放心她们吧,看来,孩子还是离不开娘啊,什么爹爹呀,都是些白痴……”

她看也不看痴书生,只是给女儿喂奶。

他只好恨恨地离去。

他出了洛阳城,在艳溪边看了一天牡丹。

他想出了办法。

把女儿扔给牡丹花丛,让她们在那儿死去,或者天意怜悯,被一个好心人拣去,女儿还能成人。

于是,他乘九天秀女睡熟的那夜里,把女儿偷出来,把她们弃在艳溪边的牡丹花丛中。

他当然知道这是割肉剜心的事儿。

他先把大女儿拂儿放在一株牡丹花下,又向前飘去,飘了十丈远,见到一株很是艳丽的牡丹花,他就站住了。

他看得见,这丛牡丹很怪,所有的花枝上都有蓓蕾,异日这丛牡丹将会绽一树花朵。

他又把小女儿向花丛下一放。

花枝扎入了女儿的肉身。

他自然不知道。匆忙之中只知道花枝被女儿的襁褓压在身下,不知道牡丹花枝的刺已经扎入了女儿的肩头。

可小女儿小妹这时竟还嘻嘻地向他笑。

痴书生可以忍受得住女儿的哭,但忍受不住小女儿的笑。

他马上转身逃走,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他急急忙忙赶回城里,他怕,怕九天秀女会服毒自尽。

屋里没人,只存那一丸毒药在桌上。

九天秀女走了,连个讯儿也没有。

她在产后十日就走了,走得杳无音信。

他把玩着手里这一丸药。

他把女儿抛弃在牡丹花丛中,她们生死不明。妻子又扔下他一个人走了,他活在这世上是不是巳经多余了?他是不是该把这一丸药吞下去?

他痴痴呆呆地看着屋内的一切。

他至今只是和她有那么鹊桥一会。

那一会使他有了两个女儿,他又不得不抛弃她们。

可是她呢?她连见都不愿再见他。

痴老人就把那一丸药吞了下去。

他知道这是一丸毒药,他吞下去这一丸药便没命了。他宁愿再不活在这世上了也不愿忍受被秀女抛弃,又抛弃了亲生女儿之苦。

他瞑目坐在秀女睡过的衾枕之上。

他闻得见被子和枕头上秀女的香气。女人的香气叫他心里涌上来一阵阵悲怆。

这一切,秀女、女儿本来都是他的,然而现在又都不是他的了。

不一会儿,他觉得口中生火,胸口热得难受,他急忙去抓桌上的水杯,水杯是空的。

他又去抓水壶,水壶也是空的。

痴书生明白了,她把所有的水都倒了。

他明白九天秀女又给了他一颗春药。

也真怪,这女人一辈子对付他这个痴人的只是春药,一种让男人生出兽一般情欲的春药。

他伏在被子上,头昏得厉害,他烦躁地撕扯着自己,扯烂了衣衫。

这是一种十分厉害的春药。

过了好久,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才从被子上抬起头来,看这间已经渐渐变得冷清下来的屋子。

被子上仍有九天秀女身上的香气在。

他淡漠地看着室内,痴痴一笑。

他太了解九天秀女了。她给他这一粒春药就是告诉他,不光是他,只要是人,都可能被迷失本性。被迷失本性的人有什么可责怪的呢?

她的心机很深。

她又一次作弄了他这个正人君子。

痴书生从被子上爬起来,想在暗夜中溜走,一抬眼,看见了枕头下面露出一角新衣来。

他把枕头拿开,看见了那儿的新衣衫。

这是一件剪裁得体的绸色长衣,是给他用的。下面,是两条红色的小兜兜。

痴书生当时心一颤,脱下了那被自己抓得破破烂烂的长衣,换上了这件绸衫,把两条红色的小肚兜兜装在怀里,走了。

他一走就是十六年。他时常在梦里想见他的女儿,女儿在冥冥地府里用幽幽的哀怨的眼睛看他,让他夜半冷汗直出。他又时常在半夜里拿出那两块红色肚兜看,他在奢望或许会有人把他的女儿抱去抚养,她们正成为农夫的女儿,雇工的女儿,正为她们那抱养自己的父亲做针黹。

他希望她们活着。

他永远没想到她们又都回到了九天秀女身边,没想到她果然说了就做,不惜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做“艳水四姬”。

他当时听了如雷轰顶,他决心去找回小妹,告诉她他就是她的父亲,他要带她走得远远的,不让九天秀女和艳水三姬的媚荡迷失了他的女儿。

他就到处寻找小妹。

如今,他找到了结果,金扇公子告诉他,小妹死了,告诉他,那个戴面纱的女人也来过小妹坟上。她在坟边,摘去了面纱,流泪了。

她流泪时,就显得有些衰老。

她不喜欢让弘澧看见她流泪。她说:你走吧,离开这里。谁知弘澧也冷冷地笑,看着她说:你走吧,离开这里。

她就只好不管不顾,当着弘澧的面哭。

弘澧自然哭得更伤心。

哭完了,那女人拍拍弘澧的肩。

“想报仇么?”

弘澶点点头。

“去找那个痴老头儿。”

弘澧看着她,不明白她说些什么。

“去找痴老头儿,他能杀死一老一少。”

弘澧就听了她的话,出山去山下小镇找,终于在小酒店里看见了天天临街凭窗喝酒,一喝就是一上午的痴老人。

痴老人听着他的话,流了泪,看了小妹的坟。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布,用双手挖着坟前的黑土,把这块红布埋在坟前。

“我来晚了,是不是?我要是来了,你和我说话么?你还能对我笑么?我真希望能看见你冲我笑一笑……”

弘澧听不明白痴老人这些话。

后来,痴老人向他慢慢踱过来。

“走吧,孩子……”

弘澧很惊讶,不明白为什么痴老人像比他更悲伤。

“去哪儿?”他问。

“找一老一少。”

他也不知道痴老人怎么找到一老一少的,痴老人只是沉着脸,领他到这儿来等。

弘澧心里的血在汩汩奔涌,他想见血,想杀死一老一少。

这会儿,凝神伫立的痴老人突然轻轻说了句:“好,你们来了……”

弘澧抬起了头,既没看见人,也没听见响,只有树的飒飒落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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