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里，有一块空地。
这块空地很怪，不长一点草棘。
如果细看，可以看得出，地上是生过草的，但已被什么东西烧没了。
有人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话用在这儿就不对了，因为烧这草的不是野火。不管什么风，也吹不生这儿的草了。
除非草籽再从别处飞来。
因为这地上的草已经被药给药得化成了水。
这药可以化没了人的骨肉血水，何况是草？
现在，在这块地中间坐着一个人。
她戴着面纱。
太阳正在头顶，这块地上就没遮拦，很热。
但她一动不动，似乎她并不怕热。
她在等人，在等三个人。
她知道她们一定会来。
她就在太阳下坐着等。
树林子飒飒响，像在向人们讲心事。
她眼睛也不睁。她也有心事。
可是树林子可以讲，可以让乐意听的人听它那神秘而又动人的故事。
她的心事没法儿讲，没法儿向别人讲。
她起先和痴老人都是大内侍卫。
在大内侍卫中，除了总管于程，就数他和她了。
而且于程也不敢小觑他们俩。
他和她有情有义，两人愿成连理。
皇帝知道了，笑一笑。
他和她在皇宫里饮酒，那时他——痴老人只是被称，为痴书生。
一日是他的生日，他和她准备饮酒长谈，品茗消夜。
就一边饮酒，一边谈文讲武。
他一连喝了一坛酒。
他天生海量，喝多少酒也不会醉。
她转身给他倒酒，给他酒里倒了春药。
痴书生就喝了下去。
他就有点狂态：“秀姑，秀姑，你真美啊……”
就有了那一夜。
她轻轻地叹了一气。在这静静的林中空地，这叹气显得阴森森的。
她记得那时填写了一首词：
“春风度，浪惹蝶，知春没消息，原来留帐帏。谁低头千唤，非妾非女，郎君不惹春风，教女子弄舟。”
那时，她多快乐啊。
她高兴，是因为她“娶”了痴书生而不是痴书生娶了她。
是她让痴书生成为了她的“妾”，是她主动把病书生弄到床榻，来了“一度春宵”。
后来痴书生一怒不理她，走了。
她就一个人仍在皇宫做侍卫。
她已经有孕了。
一天陪雍正帝在后宫弈棋。
雍正帝与一大臣弈棋，她站在身后。
雍正帝的棋输了，他心思不在棋子上。
“你身上带的什么香袋啊，这么香？”雍正笑着问她。
她就把香袋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雍正帝。
雍正在手里把玩着，一边把玩，一边说：“很好，很好，不错，绣得真巧，是你绣的？ ”
她连连回答：“是，是奴才。”
雍正帝就看了那个大臣一眼。
那大臣忙起身告退。
雍正帝用一手弄乱了棋局，向她慢慢地说：“明天，派几个人把他杀了，不要留痕迹。”
她忙躬身：“奴才明白。”
雍正帝看了她一眼。
“不明白为什么杀他，是不是？这一回我可以破个例，告诉你。第一个理由么，就是他今天不该当着女人的面，赢了皇帝一局棋。皇帝的棋那么好赢么？那全天下人都会来赢我了。第二个理由就是，他不应该和我一块闻到了这香袋的气味儿，这香味么……只应该我一个人闻。”
她心当时就卟卟直跳。
“跟我走！”雍正帝说。
她就不知不觉跟雍正帝到了清渊阁，走到了阁里面的小屋。
“我真想把这阁烧了，每天来这里时，那些列祖列宗都端坐着，瞪眼瞅我……”
雍正帝说着，手指在痉挛地颤抖。
他回头看看她，用手来扯她。
她觉得皇帝的手冰冷。
雍正帝坐在暖床上，看着她。
“你知道我要你来这里干什么？”
她心里有些明白了，但仍是跪下，说：“奴才不知道。”
雍正帝笑了笑……
从那以后，她去过多少次清渊阁？
她以为，雍正帝差不多可以封她一个妃子了。
谁知道雍正帝突然常派她出宫去了。
然后便是那一次。
雍正帝在大殿召见血滴子，也把她叫去了。
血滴子们都在殿下俯伏。
她站在一边，看着，心里很可怜这些江湖人士，他们大多是名门正派，邪派高手，被雍正帝弄来，喷了鹤嘴烟，每两个月疼得死去活来，不得不为雍正帝屠杀天下良善。
她眼看着这些人向雍正跪下磕头。
她看见了他们抬起头来都是一副笑脸，都是诚惶诚恐的表情，她看见他们一磕头下去时就咬着牙，就闭上了欢眼。
她知道他们的日子很不好过。
雍正帝这时呼唤她。
雍正帝下诏，命她为大内侍卫副总管。
她跪下谢恩，当然，她希冀的并不是这个。
那些血滴子们听见皇帝让他们起身去喷鹤嘴烟时，一个个如逢大赦，一个个松了口气，蜂拥而去。
殿角，笼着那只小小的白鹤。
白鹤的长长尖喙本是啄鱼的，如今，这只鹤啄遍了天下正邪各派，让这些江湖名士一个个俯首贴耳。
“你也去吧！”雍正帝指指她。
她呆住了，像没听见。
于程和另一个大内副总管站在雍正帝身边。
这时她才知道，叫她当大内副总管，就是叫她做一名血滴子。
她也要做一名血谪子？
从脊骨上升起了一阵冷意。她想，她不能，不，决不能……
她没动。
“你也去吧……”雍正帝命令她，向她微微一笑。
她再看看殿门，那儿有三丈之遥，她还可以一跃而去，冲出宫门，奔出午门，就有命在了。
这时，宫门两边闪出了两个人。
她认识这两个人，一个是当朝太监公公刘礼，一个是雍和宫的老喇嘛水心。
如果说有于程和另一个副总管，她还可以动动手的话，见了这两个人，她连手都没法儿抬。
她咬紧嘴唇，一步一步走向鹤嘴。
那些血滴子都注视着她，那目光中满是同情、怜悯。
嘴角流出了血。
她脚下的方砖石被踩出了一个个凹下去的脚印。
“别把宫殿内的石砖踩坏了……”总管于程笑嘻嘻地走过来。
他在她身后走，每一个踩下去的脚印都没了，仍是平平滑滑的石块。
“别弄玄虚了，于总管……”太监公公刘礼过来用袍袖一抖，那脚印处满是细碎的石屑末儿。
她就走了上去，面对着鹤嘴，伸出了她那一双白嫩细柔的女人的手……
殿旁边的血滴子们都低下了头。
他们不忍心看她受这刮骨剜心的苦痛。
她漠然地看着她的手，她要细看看她的手指甲是如何变成黑黑的鹰爪的。
那指甲正在一点点变色，先是涨成红红的，然后成了紫色，再过一会儿，就成了黑色的了。
也就是半炷香的时辰。她成了血滴子了。
她还梦想过皇宫那些宽敞、幽僻的宫殿有一座可以属于她呢，可现在呢，雍正帝把这一只鹤嘴奖给了她。
雍正帝这时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她还得过去谢恩，谢这个皇帝让她吸了鹤嘴毒。
她跪下磕头，她知道，这时身上的毒素已经漫涌身，和她的血液凝在一起了。
她已是万念俱灰。
当天夜里，她没料到，雍正帝又召见她。
雍正帝仍坐在清渊阁的小屋里，坐在暖床之上。
他仍是笑吟吟的。
“让你受苦了。”
他仍是用手来扯她，那只手还是冰冷的。
她突然想哭，突然又觉得一切委屈都能露在表面，一切委屈都可以向这个男人倾吐，于是，她泪如泉涌。
雍正帝从枕头下取出一副小巧的人皮手套。
“给你，这是西藏布达拉宫活佛进贡给我的一件礼品，是从草原英雄嘎布手上活剥下来的人皮。你瞧，剥得多巧啊……我可不愿让任何人见你那黑黑的指甲。”
那天夜晚，她从宫里出来时，手上已经戴上了一副人皮手套。她一再地看手里的人皮手套。这手套像是为她特意缝制的一样精巧、合适。在月光下，她看不见她黑漆如墨的指甲了。
她回过头，清渊阁里，侍卫们正挑灯备舆，皇帝要起驾回宫了。
她突然明白了，皇帝每次和她情意缠绵，都是用向列祖列宗祈祝江山太平的时候。这是他不耐烦面对列祖列宗的庄严嘴脸呢？还是他只有这一会儿工夫可以用来和她鹊桥一会呢？
她想不明白，关于这事儿，她也不想想得太明白。
这会儿，起风了，林子又飒飒响，她身上的绸衣袍袖都在风中飞舞，她突然冷冷地向空寂无人的树林子说了一句：“好，你们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