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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送你一只野豹

弘雨的打扮像个地道的关东汉子。

他穿上了用皮子缝制的袍子,又戴上了那种头尖尖的皮帽子,远远望去,没一丝公子的气味儿了。

珠儿的爹娘给他们俩办了一个关东人的婚礼。

参加婚礼的是小屯里的所有人。

在屯落的东边,全屯人给他俩盖了一幢新的茅草屋。屋里有一铺炕,炕前张着一面幛子,幛子上是珠儿绣的关东人故事,是些上山拿獐、下河捕鱼的关东汉子,那些刺绣上的汉子一个个膀大腰圆,没一个像弘雨这模样。那幛子上是绿地黄红线绣,显出一派古朴气和山村的华美味。

幛子前围一群姑娘,在喳喳地赞珠儿手巧。

炕上是一堆炕被子。

炕被子用粗布缝成,中间缝上宽宽的花色被带子,这是关东人的习惯。弘雨问了问,珠儿笑了笑,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说了他一句:“什么都不懂。”

炕是用花席子铺的,用的是隔年的苇蒲草铺编的,这玩艺儿夏凉冬暖,挺好看的。枕头是大方枕头,两只枕头都有齐腰那么长,枕头边上缝上了枕头顶儿。那四块枕头顶儿是头夜珠儿从那一百多块里一张张挑拣选出来的。

“这块好不好?她问弘雨。

“好。”

“这块呢?”

“好。”

他只会说好。

珠儿噘嘴了:“到底哪一块好?”

“就这儿好。”

珠儿卟哧乐了。

这会儿,珠儿也担心那四块缝上去的枕头顶儿不是最好的。

关东姑娘嗓门大,你一句我一句地品评珠儿的巧手艺。汉子们都坐在门外。

从山上砍下来胳膊粗的桦木,搭成桌子,搭成凳子。桌子是奇特的,七八条桦木一齐搭在架子上,成了桌面,上面放着插着刀子匕首的烧烤野猪、狍子、鹿肉。还有腌渍的山菜,兽心兽肝。从窖子里取出家酿的酒,汉子们就一递一碗地喝,用刀子割肉,大块大块地吃。

从隔山赶来了娘舅亲,从江对岸请来了姑嫂姨。

小屯就沸腾了。

珠儿挨在弘雨身边,她头上挂满了关东人弄的那些珠珞串子,是如意,是吉祥,是避邪物,弘雨也不太明白。

珠儿的心神有点不定。

“怎么啦,你?”弘雨问她。

珠儿看看他,没说话。

弘雨突然明白了,直到这时,已经三四天没见那个憨憨的关东汉子山子了。

“山子回来啦!”小孩们就喊。

在薄暮的微光中,从山坡大步流星走下来一个汉子。肩上扛着一个沉重的东西,一直走到了众人面前。

“叭——”,肩上的东西扔在了地上。

山子满脸是血,衣服都被树枝刮破了。扔在地上的是一只豹子。

他瞪眼看着弘雨。

“你是从江心里漂来的汉子。”

他说,山里人不擅长讲话,一说话就脸红,一激动就结巴。

“你要待珠儿好……”

弘雨点点头。

“这豹子送给你……”

送新婚人一只豹子,除了珠儿谁还有这福份呢?姑娘们哗然了。

珠儿斟满了一碗酒,捧给山子。

山子和弘雨喝了一碗酒。

两个人对视着,心里都很激动。

点松明子啦。天色已晚,猎人们把松明子绑在树身上,让它照亮黑黝黝的屯落,照亮呜咽欢快流去的江水,照亮酒色微醺的关东山人。

女人们就唱起了情歌。

关东山的情歌是炽热的,没有南方水乡那种温柔。

“高高的山呵长长的江呵,

听我讲一个伤心的故事哟,

那是在湛湛的天池下呀,

有一个美女她叫珠儿……”

众男人举起了酒碗,跟着唱吼那尾歌:

“她叫珠儿,她叫珠儿,叫珠儿。”

“幽幽的林呵美美的鹿呵,

听我讲一个动人的故事哟,

那是在湛湛的天池下呀,

有一个美女她叫珠儿……”

众男人举起了酒碗,红着脸脖,震天地吼:“她叫珠儿,她叫珠儿,叫珠儿。”

这是关东山人吼唱的一支伤心古老的歌儿,歌儿中间夹缠不清的许多拗口词语,弘雨能听得明白,歌唱者却不知道,那是用满语讲这个温柔的、美丽的珠儿。

这是另一个珠儿的故事。

讲的是很早以前,长白山天池里突然出来一个妖孽,它是一只妖龙,能兴风雨,它教长白山的林子凋零,让漫山的野兽四外逃匿,让长白山里甘美的泉水枯干。

关东人的日子很难过。

他们不舍得用了几辈子的弓箭,不舍得住了几代人的山林,不舍得喝了几百年的松花江水,但他们很难活下去了。山是枯的,泉是枯的,江里没有鱼,山里没有鹿。

只为有了那妖龙。

关东人的女儿珠儿就决心去找那妖龙。

她跋涉过江,走进入黑森林,来到长年积雪的长白山峰,一步步爬向天池。

妖龙就从水里哗喇一声飞出。

妖龙要吞吃珠儿。

珠儿说:“你不是喜欢女人么?世界上没有任何男人不喜欢女人的,即使有人喜欢她们的眼睛,有人喜欢她们的脸蛋儿,有人喜欢她们的心,总是有一样让男人喜欢的,不知你喜欢我哪儿?”

妖龙说:“我喜欢你的笑脸。我没看见过人对我笑。”

珠儿的笑靥更动人了。

“那么,我就天天笑给你看……”

妖龙高兴极了,他要娶珠儿做妻子。

珠儿答应了,她要给妖龙做一条项链,然后再结婚。

她就用长白山上的藤花儿做成了一串项链。

“戴上它,让我们成亲吧。”

妖龙一戴上这条项链,项链哗啦啦成为一条铁链,把妖龙向天池深渊里拽。

妖龙大怒,他口吞了珠儿,用尾甩折了山嶂,用嘴喷出一条缺口,天池水就直泻而下。

珠儿没了,天池的水跌溅成了瀑布,飞溅起来的珠珠儿都是这女孩子的泪。

弘雨听得痴了。

这是乡俚的情歌,是关东人对豹子虎狼的蔑视。

弘雨的心中升起一阵豪情。

入夜了,猎人渔人的火把渐渐地走向小屯,走向江岸,瓠舟的木桨欸乃之声在静夜里格外响,听得见木桨打水的卟噜声和鲤鱼跳水的泼喇响。

弘雨闭上了眼,他闻着这醉人的鱼腥水气和香甜的林木气味儿,不愿再想世上的一切了。

“睡吧?”她说。

她摆下了一只方枕,只摆一只方枕。

“这边儿是你,这边儿是我,不许占多了地方。”

她自己咯咯笑,又急忙抿住嘴。

门外听洞房的姑娘们咯咯笑起来,跑了,跑出好远,还喊:“喂,这边儿是你,这边儿是我,不许占多了地方。”

弘雨拉起珠儿的手,她的脸羞得好红。

豪爽的关东女儿更识羞。

他和她躺在炕上。

他叹了一口气。

“叹什么?”她问。

他不说话。

这一夜,他爱她爱得更温柔,更体贴。

“记住,我叫弘雨。别学他们,只管我叫从江水里来的汉子,像我是一条鱼。”

“是珠子……”她吮着他的舌,把他脖颈上的珠串顺了顺。

这珠串上只有十七粒珠子。

自从把他捞上来之后,珠儿没功夫再去摸那一粒珠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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