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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下至毒

北方的山看不出雄伟来。

南方的山是千峰迭秀,峭丽叠嶂,像楚江女子,钟天下秀。北方的山呢,就不一样了,你不知不觉地走在它的足踝上,继而又爬上了它的胸腹,最后攀上了它的绝顶。如果你能看见山下的平地时,你会惊叹北方山脉的雄伟,壮大。但可惜的是你永远看不到山下的平地。平地在百里之外,从那儿起你就一步一步爬上了它的足踝。

一剑冲天弘延一边走一边看这山,看着看着竟心胸十分开阔。越向山里走,林子越密集。他有时躺在哗哗流淌的小溪边濯足,听着流水哗哗响过;有时就站在山上,看风从山坡凹谷中间扫过,扫出吱吱的尖厉叫声。

他站住了。

眼前的小径上横躺着一个人。

那个人破衣褴褛,正躺在一棵倒树上。这棵树倒得也不是地方,正横横地切在小径上,那个人就躺在树上。

人不动,不知是活的还是死的。

弘延看了一看,踌躇了一下,决定还是飞过去。

这棵树倒得也不是个高度,如果树撅了桩子,直落在地,无论多粗的树,人也可以跨过去或跳过去。可这棵树呢?树根处被人砍折了一半,树身子吃不住劲儿,咔咔地撅了过来,树根子就仍扯在根桩上,劈折了的树根像无数尖似枪地斜刺向天空。树倒了,从下面钻呢?丢人。从上面跳呢?吃力。

弘延一纵而起,落到了树身上。

那人马上坐起来,“叭叭叭”连向弘延击了三掌。

弘延立在树上,身子不由得向后退,几乎退到了倒树的树根桩处。

“你是谁?”

“还我血仇……”

那人眼珠子都是红的。

弘延的双手突然放下了。

“你是七弟。”

那人也不辩解,又是一连击出几掌。

弘延急忙躲闪,几乎掉下倒树去。

“伯父和伯母都过世了。”

“你还我血仇……”

弘延忙回一掌,两人对峙在倒树上。

“伯父和伯母都是血滴子害的……”

“胡说!”

“我亲眼见的。”

“你怎么到我家去的?”

“我知是你在酒店下的毒,就去找你要解药。伯父和我动了手……”

“你杀了我父亲,又杀了我母亲……”

“没有,七弟,你听我说……”

“别胡扯!”

“高枕无忧”弘依一闪退至一边,阴森森地笑着:“你想当摄政王,是不是?你当上了摄政王,我的血仇怎么报?拿出木令来!”

弘延摇了摇头。

弘依冷笑了:“弘延,你试试运气看。你早已经中了我的毒了。这棵倒树上全是毒药,拿出紫木令来,我去砍伐神木。我当上摄政王的头一件事,就是砸烂了你家的铁帽子,把你一家杀个精光。让你家那允亲王的门户根绝喽。”

弘延身影一闪,人已飞至树下。

弘依冷笑说:“你走不了,不信你试一试?”

他身子一振,也轻轻地飞到了弘延面前。

弘延抽出了宝剑。

“没什么用,只怕你的琅琊剑法还没使用几招,人就先昏过去了。”

弘延不说话,举剑平击。

先是一式“平山出岫”。

琅琊剑法讲求奇峭,出剑如山势倾圮,一泻千里,而不讲演变之圆润熟练,所以上下招式似连非连,似熟非熟。这看似平钝笨拙的剑法先是让多少武林人不甚经意,以为持剑人是拙者,持剑用的是钝剑。须知拙者也可能是智人,钝剑亦可能是利器。待到他一式一式笨笨拙拙地使将起来,而且一式更比一式快,一式更比一式狠时,你已然落下风,想挽回颓势,已是不可能了。

所以武林宗师一痴曾说琅琊剑法如琅琊群峰,初看诸峰皆孤孤独立,细睹则万峰相连,如走如挽,如依如偎,如屈如抱,实实在在峭奇刚劲……

弘延一出手,弘依便落下风。

弘延一剑快似一剑,一剑狠似一剑。

弘依便急急应对,他先是左右腾挪,以手中药锄应对。弘依这药锄是一件邪门兵器,前面打成一个回勾,上铸一精钢锄板,锄板由厚至薄,极为锋利,如砧上案刀,不独可以芟除杂草,也可以切割血肉。他用这药锄推、铲、剁、切、勾、挑、拉、挡,招数亦十分巧妙。可惜他的功力不够,推挡不住弘延的锋利剑法,只觉得那剑下罡气一点点漫侵,直逼向面门,直沁入骨髓。

弘依脸红了,心中就有些慌乱。

他退后一步,以一手握锄抵住弘延的宝剑,另一只手去从兜里掏出一节短筒来。

“咳——”远远有人一声轻叹。

这叹声是人在叹息,不过是在这山林之中某处的一个人叹了一口气。

可弘延和弘依马上都停了手,他们两人都惊恐地向四下瞧看。

这儿是山林边的偏僻小径,难得见到人影儿。这叹气的人在哪儿呢?

两人凝定了神,只听得见飒飒的风声和潺潺的流水声。两人又想拼杀。

“咳——”还是一声长叹,仍是那么轻轻悠悠,不疾不徐。二人这才又四处寻觅。

弘延和弘依的目光终于一齐望到了人。

在他俩身边,傍路口的一棵高大的青松上,松尖梢顶端坐着一个人。

这树高有四五丈,树是笔直的,到了梢头,便树干不过拇指,梢头尽皆嫩枝,风一飘摇,树梢平平荡出去一米有余。让人心悸的是这老头竟坐在树梢之上,那身子随风左右飘摇,却无一点惊慌之色,像婴儿甜睡于摇篮,那脸上还带笑呢。

两人呆住了。

这老人如果不是鬼魅,就一定是身怀绝技。

老人在树上飘摇摇地坠到了地上,竟没有一点儿声响,“咳——”,他落地之后,又是一声叹息,好像他这人的叹息比起弘延弘依的父母血仇来都更重要似的。

两人都知道他这一来必有话说,而且也知道不让他说话不行。

这老人的目光有些呆滞,总是瞅着一个地方,定定地瞅上半天,眼珠子凝住了不动。弘延和弘依以为他是看到了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才会有这目光,不料半天他目光没动,是在瞅一棵树身上的一个疤结。从那棵松树树身的疤结里正向外流出松油来。

弘延和弘依才认定他这人神情有点傻。

“你们俩呢……别打架。”这老人讷讷地说,像一个口齿不清的老爷爷劝阻儿孙辈淘气似的,“你们俩呢,一个用个刨药的小锄头,这东西我认得……是一个老毒物的东西。”

这老人说着说着像想起了什么悲伤事儿,他定定地瞅着弘依,突然问话也利索了:“你师父是不是个老毒物?”

弘依不敢不回答:“师父的称讳是‘天下毒王’。”

“怪不得,怪不得……他在哪儿?”

弘依仰起头,看树梢,看云,看天,不吱声。

那老人唰唰几步,身子像鬼影一样在弘依身边飘过,弘依的穴道就被制住。

“你师父呢?”

弘依闭上了眼睛。

老人的手指是弯曲的,一指迅速点向弘依的死穴。

一剑冲天弘延一看,顾不上说话,飞身一冲,又是一剑“平山出岫”。

这是琅琊剑的起势,起势平平,却含好几个变着,所以刚才弘延用这一剑击去,在弘依荷锄起迎时变了招式,一连击出三剑,让弘依落了下风,势已难再扳回。这一次,一剑冲天弘延又是这一招“平山出岫”。

“娘的,老子给你……送……送书,还用这书杀老子……”老人骂道,一面挥起右手,在胸前轻轻地划了个弧。

弘延的剑就递不上去了,这轻描淡写的一划就把他的几个变招尽数封在未着之先。

弘延立时就撤剑,回身半步。

老人随势上了半步。

这一下攻守立变。

老人像在林子里走路,左挡一下,右拨一下那些枯树丛叶,又像是在沐浴之后,捡起衣服在抖在拍在除却灰尘。这一下一下既慢又稳像是毫不经意,弄得弘延手忙脚乱,穷于应付,一套剑法施得半开半闭,半封半掩,心里十分憋屈。

老人那眼神还是有些发呆。

他一边慢慢地出招击向弘延,一边回头向弘依吼,那意思是回头他还得来杀死弘依,他吼得不依不饶。

弘依只好看着弘延同那老人苦苦争斗。

弘延当然知道他敌不过这老人,他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个老头儿来。这老人掌法凌厉,却又软如棉絮,轻轻地像在用柔软的白白的手去掩住锋剑的剑芒,又像在掩住风中的烛火,那神情痴痴的,不像是在进行拼死的打斗。

但弘延知道,这老人一飘一荡的掌风一振,很可能就会让他和弘依一同毙命。

蓦然,老人一声长啸。

这啸声极怪,在耳边,在身边的林木上都引不起极大的响声,而在远远的山壑渊谷之中,在万峰迭竞的山峦之上,回荡着一声迭一声的雄浑啸哨。

待得那啸哨声音响传回来,竟出来了比他啸出的声响更大的回音来。

一剑冲天弘延的剑顿了一顿。

老人欺身而上,将弘延的剑一指弹飞,那剑“嗖”地飞向了一株老树。“嚓——”,剑就插进了树身子里。

“咳——”老人又是一声叹。这一声叹气不勉强,也不气喘,甚至比刚才那一声还要轻。

弘延闭上了眼。

弘依的左手轻轻地又去抽那根短短的竹节筒。

“你……你敢!”老人瞪他。

弘依的手停了,他真不敢。

现在,他不能动,不能跑,只有这左右手可以勉强动,如果那老人要治他,会让他的左右手也不会动,像一个哑子瘫子傻子。

“把兜里的玩艺儿给我,快点给我!”

他突然大吼起来,目光中透出一丝残忍。

弘延和弘依挺害怕。

他们把怀里的东西都掏出来了。

一块金子、一堆碎银,还有两个小包金的连体背坐弥勒佛,这些是弘延的东西。

一把金叶子,两个小瓶瓶,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木片片、草叶子,都枯得干巴巴的,这些是弘依的东西。

“没……没有了?”老人目光呆呆地瞅地上这些物什。

弘延和弘依连忙点头。

老人瞪眼看弘依,那目光仍然和看山看树一样,有些发呆。

“那个……那个竹筒筒呢?”

弘依只好把那竹筒筒放在脚下,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老人看着这些东西,想了好半天,好像想得很吃力。

“再……没……没有了?”

“没了。”

“那……那我就可以杀……杀死你们了。”

弘延和弘依一愣,不知他为什么说这话。

“你们俩不是好东西。我来之前答应人家,有三不杀。第一是想回头的人不杀。第二是手里有牌牌的人不杀。第三是好人不杀。你们俩呢,一个劲地往林子里走,这个把树弄倒了,那一个还想飞过去,你俩可不想回头。你俩呢……不是好人。他在树上洒毒药,想毒人,这人呢,上来就拔剑,招招辣,用你那狠心眼子的‘琅琊剑法’杀人,都不是好人。你那毒药洒完了,我也用水给你冲完了,你再也没这毒劲儿了,毒不死人。但你这人心眼坏,那人心火坏,都想杀人,都不是好人。再说呢,我答应人家,有牌牌的可以不杀。你俩都摸完了,没牌牌,是不是?现在我是不是得杀你们俩了?”

弘延和弘依不语。

“你说,我先杀谁呢?”

弘延和弘依自然没法儿回答。虽然他俩都在心里一下子闪出了一个回答,但都说不出口。

“咳——”老人又轻轻地叹息了。“我杀人呢,不让你受苦,用这两手指呢,轻轻一触你脑后的死穴,你就行了,好不好?”

老人看看弘延,弘延冷漠地闭上了服。

他又看弘依。

弘依回头看看弘延。

“三哥……你说,我爹、娘是怎么死的?”

弘延叹叹气:“现在,说它又有什么用?”

弘依低下了头,半晌,才抬头说:“三哥,说吧。”

那老人瞅瞅弘延,也坐在了对面,他闭上了眼养神。

弘依就看了看那竹筒筒。

老人突地睁了睁眼,那眼光仍是呆呆的,但看定了弘依放在身前的左手。

弘延就开始讲起来了。

这是一个又长又辛酸的故事。

“允亲王是个刚性子。他在校场禁苑上射猎击耙从不藏奸,雍正帝奖掖他,让他跨马出宫,而身为和亲王的你父亲却一连三箭把箭矢落在了半路上……”

“装佯!”闭着眼的老人突然说。

弘依脸一红,看定了老人。

“允亲王被处死了,是那张金弓从后背直插了进去……父亲临死时说了句:和亲王,和亲王……就以为是和亲王害死了父亲。所以那天去找和亲王,一是解毒,二是杀仇人,谁知血滴子已经来了,和亲王让我进了棺材,他来对付血滴子。其中一个血滴子以为和亲王必死,得意洋洋自认杀死了我的父亲……”

“那斧子从后背打进去,斧刃从前胸透出来,是不是?”老人闭着眼,突然问。

弘延点点头。

“那是山西雷家‘开山斧’,这是用第二十九式‘力透斧背’,这一着是偷袭人身后得手。”

弘延又点了点头:“我记住那人了,是血滴子,双手指甲漆黑的,是个短粗身材……”

弘依问:“杀死我父亲的是谁?”

就又讲,讲和亲王之死,死在那一个披面罩的女人手下。那女人身材袅娜,姿态万方,一举一动都十分美妙,使用一口鱼肠古剑,短剑黑黢黢,是口宝剑,她的身影很快,也很忙,和亲王那么凌厉的招数也敌不住她。

就又讲,和亲王的死,和亲王夫人怎么自杀,讲那些血滴子怎么来去无踪,讲他如何从棺材的那个窥孔里看,那个女人被和亲王盘诘挖苦,她只对和亲王撩了撩面纱,但他没法看见,只知道她使一把鱼肠古剑,也只知道她是一个姿态万方,袅袅娜娜的女人。

弘延讲完了,那个老人仍微微闭着双眼,弘依仍是双手抓地,手指深深地插入泥土之中。

突然,弘依飞快地抓住了那个短竹筒筒。

老人一下子飞身而起,几个鹘落就落在了弘依的背后,在弘依刚凝目要对前面那老人发射时,老人的身影已不在面前了,他站在弘依身后。

“放下!”

弘依慢慢放下了它。

“我……我……”那老人拔剑,要击破那个竹筒筒,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凝立不发。好一会儿,才说:“对呀,对呀,我答应不动他这破劳什子,可没答应他不杀这坏小子呀……”

老人提剑一步步走向弘依。

弘依知道,这回老人不乐意让他全尸而死了,想要他尸首分家。

他闭上了眼等着。

弘延也闭上了眼等着。

闭上了眼也不行,他的眼前总是有那个小弥勒佛。别人塑的弥勒佛都和他的这一个不一样。他的这个弥勒佛是两个佛背向而坐,一样的大肚量,一样的毫无机心的笑,一样的模样。记得当年父亲送这个佛给他的时候,曾经说过:这弥勒佛是一点儿机心也没有,是个好佛爷,不像那些佛爷,有时纳贡吃着,偏不干利人的事。佛与佛也生龃龉,一个殿里,放不下两尊佛爷。这当面时都人人笑嘻嘻,众佛太平;一转身,你就不知佛面如何了。哪像这个佛,如果人人都会和这弥勒佛一样,人前人后一样脸儿,人和人也和这弥勒佛一样,背向而坐,都是满脸笑意,那该多好……

弘延想到那个山西雷家“开山斧”的传人,他究竟是一脸佛相呢?还是满面横肉?他是善心佛祖呢?还是杀机沉沉?看那人的短粗身材,讲话语言,不大像是个善类。

如果他今天死了,就不用再天天去挖空心思想如何报这血仇了。

真怪,他觉得心里一阵子轻松。

老人的剑逼向了弘依,弘依的眼睛定定地瞅这剑锋。老人的剑走得很慢,他的心脏也跳得和剑一样慢,平平的,没一点激动,没一点变化。

“慢点!”

弘依喊了一声。

老人的剑停在了弘依的耳边。这是一个会杀头的人,从耳根子向下削,剑向上再旋一下,从另一边耳根子飞起来,在脖颈上削了一个弧形,那样头不会直撅撅地飞到一边,血不会从腔子里一下子窜溅人一身。

杀别人的人还是很顾惜自己的衣服的,他们不愿意让别人的鲜血溅在自己身上。他们嫌别人的血脏。

老人的目光仍呆滞滞地看着弘依,似在看他的脖颈,似在看他的耳朵,也好像在看他的头。

弘延打了个冷颤。他想这个老人如果不是个痴人,就一定是最狂的杀人狂,他杀起人来没一丝感觉。快活、残忍、悲戚、不适,任何感觉都没有。这种杀人者可能是世上最可怕的杀人者。

“你喊什么?”老人问弘依。

弘依睁圆了眼。

“我有那木牌牌。”弘依说。

老人惊诧地看看他。

“别唬弄我,别唬弄老人……有罪……”

弘依又说了一遍:“我有那木牌牌。”

“拿出来看看,对,拿呀,拿呀,看一看。”

弘依很坚定地从身边摸出一个洁白如玉的东西来。

老人接了过去。

他眯起眼细看,看得可细了,一边看一边念叨:“你这小子真是和亲王的儿子,真是那个什么高枕无忧?咋叫这么个名字?不好,不好。你小子没在这木牌牌上捣鬼?先告诉你,捣鬼可没你的好啊……”

老人把木牌牌唰的一下扔出去。

木牌牌一下子横插入树身子里。

“果然有些斜门儿,是不是?”他问弘延。

弘延不应声。

“你也有一块木牌牌吧?你没有?没有那可就没办法了?只好割下你的头来了。”

老人走向弘延,举剑欲刺。

“他有,”弘依看也不看弘延,只是瞪眼看着树身上那露出一条浅浅的白玉似的木牌牌边沿,“他有,八大神令紫为先,他有一块紫木令。”

老人扬起了眉毛:“那可不容易,是不是?皇帝那老东西把紫木令给了你?那可不容易啊,拿出来,拿出来看一看。”

弘延不动。

老人飞快地在弘延身边走了几步。弘延和弘依只觉得他身子闪得极快,像是踩得好虚,又好像踩得好实,身子摇摇晃晃,像踩在水里似的。

弘延和弘依当然不知道这是绝世轻功“若波若影”身法。老人的手举起来,弘延和弘依眼前一亮,紫木令正握在老人手里。

老人顺手一甩,紫木令也飞嵌入树,在树身下与白木令横成两片。

老人纵身一飞,向两木令击出宝剑。

但听得一片金石之声,像是有人在敲石,又像是兵器在撞击拼杀。

老人又纵回了原地。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儿。

老人看了看树。

树身上被刺了几十个洞,他在飞起的那一瞬间竟能挽出几十朵剑花,让宝剑飞速地击出几十招,真让人连想也想不到。

那两木令仍嵌在树身上,完好无损。

老人把木令拿出来,揣入怀里。他又看看弘依眼前那短筒筒,想伸手去拿。

“不能动这个!还我白木令!”

老人惊讶地看着他,像奇怪地看一个陌生人。

“为啥要还你?为啥不让拿这玩艺儿?”

“你与别人有约,不得动手伤持木令之人。”

“你怎么知道?说是不能伤手持木令之人,没说不能抢木令。哎,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你不能动我的短竹筒筒。我与他也有约。他的人不能动我的短竹筒筒。”

“我不是他的人。”

“你是。”

“我不是!”

“你是!”弘依瞪圆了眼看他。

“咳——”老人又轻轻叹了一口气,“算啦,没意思,你说是就是吧,行不行?我不动你的竹筒筒,行不行?”

“还我白木令!”弘依仍然静静地看着他。

老人拿着白木令,那神情分明很可笑,像一个顽皮的孩童不舍得归还抢来的玩具。

“还我紫木令!”弘延突然也说。

老人看一看弘延,又看一看弘依,才下定决心地摇摇头:“不,我先借用一用,行不行?”

弘延和弘依不愿意。

老人把玩着木令,突然他的眉头皱起来了,皱得很紧,接着就轻轻地摇头,又像人丢在了冰窖里似的浑身哆嗦,他双眼发红,这回目光反倒不那么呆滞滞地瞅人了,但目光里满是痛苦之色。他先是一再轻轻地“咳——”“咳——”一声声长叹,好像要借这长叹来减轻头脑中的痛苦,继而又一纵而跳,飞上松树之上,三窜四窜即在树上游走,又跌落下来。他跌倒在地。这次没刚见他们二人时那飘逸的身法了,他爬起来,抓起剑,十分恐惧地看着弘依手边那竹筒筒,转身飞纵,瞬间不见。只有风吹树响声和飒飒的丛草飘声。

弘延和弘依穴道被制,只能自己去用劲地冲穴道。

弘依突然说:“我明白了。”

弘延说:“我不明白。”

弘依看了看他:“这老人中过我的毒……”

弘延笑了笑,他不信。

弘依叹了口气:“你当然不信,我给你下毒,他就可以轻易除掉。但这种毒你这辈子没见过。你看,就在这竹筒筒里。”

弘延看了看这短筒筒。

“我师父号称‘天下毒王’,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采过多少药,配了一生毒。人们原以为天下最毒的不过是蜈蚣、毒蛇、蜘蛛、斑蝥什么的,更有的人以为是鹤顶红,是毒蜂针这一类,其实,这些东西都不算什么。因为它们既可能毒死人,又可能被解药除去。”

弘延来了兴致,问:“那么,天下还有不能解的毒么?”

“有。就是这个。十年前我师父来这关东,入得大清禁苑,上了长白山。师父带徒弟三人,是我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山里夜间多瘴气,随身带一狐皮皮裘,众师兄推让师父穿了,大家身穿长衣,一连几日,在山里采药制毒。这一日大师兄说背痒,二师兄也说背后难受,师父命他俩脱下衣服,看他们的后背。看一看,实在没有什么异兆。但大师兄和二师兄就直嚷:麻、疼,尤其是每日太阳将落下山那一会儿,疼得嗷嗷地叫。这一会儿师父叫三师兄点起火把,让大师兄趴在席上,细细地看他的背,这一回师父发现了,在大师兄后背上,有一个小小的针眼孔。师父看见那个针孔里有一个小小的虱子正把头钻入针眼之中,而虱子屁股还留在肉外。师父笑了:‘这么个小玩艺儿……’当时师父一拽,把那毒虫的身子弄折了,只剩下头在大师兄的后背里。当时也不以为意,谁知第二天起来,喊大师兄不应,见他正目光呆滞滞地看树,盯着树身子不动。二师兄喊他,三师兄喊他,他都不答话,只是傻傻地笑。师父看了,知道不好,让二师兄三师兄赶快点火,将千年灵芝百年老参熬上,制成解天下奇毒的解药‘百灵丹’给大师兄服下,让他昏睡一会儿,谁知大师兄躺不下,只是坐着坐一会儿,总是轻轻地‘咳——’‘咳——’叹气,又过了一会儿,这‘咳——”就变成了‘嘿嘿嘿’的傻笑。又过了一会儿,大师兄不会笑了,只是咧着嘴,口涎在嘴边流。二师兄和三师兄喊他,他也看不出是谁,也听不出喊声,一天到晚不吃不喝就只‘嘿嘿嘿’地傻笑。三师兄哭了,给师父磕头:‘师父,师父,您是天下毒王,你什么毒都会做,什么毒都能解,您救大哥一命吧?’师父看了看大哥的瞳仁,叹了一口气说:‘把他埋在树下吧,他活不过三个时辰了。’二师兄一听师父这话,一下子就躺下了,师父喊他,喊了半天才醒。他在师父怀里抱着,说:‘师父,师父,我也中了毒……’说着泪如雨下。师父也哭了,师父说:‘知道,知道。我都知道。’二师兄说:‘师父,师父,你真的解不了这毒么?’师父摇了摇头。二师兄的眼神也开始呆滞滞的了,二师兄也和大师兄一样,一点点发病了,也是轻轻地叹气,‘咳——’‘咳——’地叹气。这叹气声又轻又柔,像在为别人叹息似的。这一夜师父的脸像冰一样冷冷的,三师兄流了一夜泪。天亮了,二师兄突然明白了似的,他对师父说:‘我和大师兄是不是最后两个中这毒的人?’师父不答。二师兄瞪眼看着师父:‘师父,您尽可以用别的毒,这毒别用,太可怕了,连个救法儿都没有。师父……’师父流泪了,点头说:‘好,好,我答应你,尽量不用就是了。’这会儿,二师兄就嘿嘿嘿地乐起来了。”

“你二师兄死了?”

“死了。”

两人不吱声,突然想到他们都是去禁苑,去那片久已不大有人烟的老林子里,想起那儿的瘴气,想起了那儿的这种毒风,不寒而栗。

“这,就是那毒虱之液……”

弘依指了指那短竹筒。

弘延看了看,真不敢细细地看,马上把眼光移向一边。

“你师父答应不再用的……”

弘依冷笑了一声:“你真迂,我师父在二师兄病危时答应的话怎么能算数?再说,我二师兄、大师兄的命,我三师兄的两条胳膊都没了。不用它,流这么多的血做什么?我师父说得好:我答应你不乱用,可没说不用。”

“你三师兄怎么啦?”

“他回来弄这毒虱养,师父和他发现那毒虱是在最漂亮的松树上的,在天露暖之后,伏雨之前这一段时间才有。一棵松树上有几十万这毒虱,随风向下飘落,师父和三师兄又知道了这毒虱只有千分之一个才有毒,就是一千个里九百九十九个是没毒的,只有一个有毒。这毒虱被师父和三哥叫成草爬儿。他们小心地穿戴好皮衣物,从树上摇落毒虱,装入玉瓶,带回来,让它们的尸体化成液水,这样就越浸毒素越多,最后就不是千分之一、百分之一、十分之一了。瞧这儿——”弘依指了指身边的短竹筒子,“它全是毒液,人的皮肤点上一滴,准没救治之处。那天我三师兄正在弄这毒虱,突然觉得左右臂痒,急忙脱衣看,就看见了臂上的红线和那两处小小的针孔和一个顾头不顾腚的毒虱身子。三师兄马上脸就白了,他目光傻傻地看这针孔眼。师父见了没一句话,拔出宝剑‘唰唰’两剑,三师兄左臂全没了,只剩下臂根,右胳膊只从肘以上还有一截。三师兄就这样成了废人。”

“真的没有任何药可以解这毒么?”

弘依摇了摇头。

“那么,你如果沾上一点一滴呢?”

弘依静静地看着眼前,松树哗哗地飞响着,林涛一阵阵传过来。

“那也只有一死……”他冷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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