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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十年居一室

三绝老人把布老虎轻轻地拂了拂,灰尘没了,把它又小心地放在地上。

他看了看这间茅屋,头十年里,他还有这么多东西。锅碗瓢盆,还有这么一只布老虎。

三绝老人走出茅屋,脚踏在树枝上。

这只是一根指头粗的松枝,三绝老人踩在它身上,整个松树连松针也不摇颤一下。

三绝老人一纵身,人又轻轻地落在第二间茅屋。

这间茅屋比头一间要小,而且立地比第一间还险。

三绝老人走进了茅屋。

这一间又与第一间不同。

茅屋里挂满了字画。茅屋太小,有些字画就三张四张叠挂在墙上。风吹松动,那些字画都轻轻地唰响。

这里有天下绝迹的唐代画圣吴道子的画,有晋时王羲之的书法立轴,有怀素的草书如龙如蛇爬满壁纸,有钟繇的草字书帖。

这些字画已不再为尘世人所能见到一眼。

三绝老人一张一张地看这些字画。

他闭上眼睛,能想起当时从皇宫大内拿出这些字画的情形。

就说这一张王右军的真迹,当时是挂在养心殿的。

养心殿是皇帝读书、睡觉的地方。

皇上有时到寝宫去。但做皇帝的,也有厌了女人的时候,这时,皇帝就搂着小太监睡在养心殿,或者是皇帝自己一个人睡在养心殿内。

头一天晚上,三绝老人去了养心殿。

他看了半天,用点穴法制住了门前的两个侍卫,让他们昏睡。进殿了,又如法炮制,让皇帝侍寝前的两个卫士昏迷过去了。

他就背着手在养心殿里来回看。

养心殿里尽是书。

他翻了几本看,觉得这些书都不错,决定一过了二十年,搬到第三个小屋时,把这里的天下孤本、善本书多搬些去放在他树上的第三间小屋去。现在这小屋他准备藏些天下的名画,放不下书籍了。

十年,一晃就过去了,他想。

他坐在皇帝的龙椅上,看御案上的墨池砚海,看见那里是用上等朱砂研成的墨料,心里挺好笑。难道皇帝这一辈子只用红笔写字么?

他好奇心大发,决定也试一试做皇帝的滋味。

他在那一纸御诏上写了四个字,风逸云清。

拿这字和皇帝比一比,他觉得他这字比皇帝老儿写得好。

他很自得,三绝老人做皇帝也不比皇帝本人差。

他在皇帝的椅子上坐了半天,心里很诧异,不明白这么大个椅子,坐上去两边空落落的,皇帝坐着也不难受?难道皇帝坐着就得左右什么也挨傍不上?那多累啊……

夜已深了,御道巷里传来夜更侍卫的呼喊,直门叫嚷要睡过去的人小心风火。

三绝老人把墙上的字画都飞快地摘下来,手一抖,就卷起来一轴。

任何人见了他偷皇宫字画这一招式,都得服气,天下人没第二个可以像他这么轻松。

他把这些字画放在了御案上。

用什么来捆系呢?

他想起了皇帝的腰带。

皇帝的带子是雕花暖玉的,一块块拼凑起来的暖玉。他抓过来,把这些字画扎起拿走了。

他想起来了,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儿了,第二天,皇宫内一片慌乱,皇帝坐在养心殿上正对所有的人发脾气。宫内有人偷了他的暖玉腰带,还偷走了他墙上的字画。他以为这一定是那些狗胆包天的太监们干的。

他命令拷打太监。

正在行刑,他突然怔住。他才见到砚海下面压着的一张纸,上面有用朱砂写的字。他知道他没写过这字。

他慢慢把纸条抽出来。

这是四个字:风逸云清。

皇帝愣住了。他不知道写这四个字的意思。从那以后,他经常在案头,心里把玩这四个字,有时对新进的文渊阁大学士考稽,也突然问他们这四个字的意思。那时的皇帝不像后来这么坏了心术,他还有些勤黾政事的劲头。

三绝老人只知这些,如果他知道得更多,他会一喜一忧,喜忧参半。

因为,从他那一次进宫内起,雍正皇帝就知道他一当皇帝就该有一些武功高强的人做他的大内侍卫,否则他的脑袋怎么搬家的他都不会知道。从雍正时起,就有了清朝皇帝的私刑机关,这也实在是由于他们怕了三绝老人这样来去飘忽的侠士。他们一蓄养起大内侍卫,给天下造成了多少祸乱。再就是,从他入宫起,皇帝就知道他的头不一定那么有把握地可以永远长在自己的颈子上,他们想干点什么事时,心里总还是犯点嘀咕,别干得太过火,过分荼毒天下百姓,保不准有哪一天会脑袋搬家。

三绝老人这时看着四壁墙上的古画古字时,突然想:在这儿的第一个十年里,那姑娘的死和买一只小布老虎说明他还没绝情,对女人对尘世还有心有意。而在这林中的第二个十年里,他去了一次皇帝的寝宫,无意中写下那四个字,无意,但总是有欲有性的流露,不像一个三绝老人的举动。

绝情绝欲绝性,难呵。

三绝老人又一纵身,飞到了他的第三间茅屋前。

这一架茅屋又比前两间大些,但怪的是用藤索扯在第一间与第二间中间的两棵树上。藤索编成了人头大的网眼,织成空间的地,而四边全是用大块的树皮围成了墙,如果是一个身笨体壮的人在上面,藤索颤得厉害,树皮墙和茅草顶都会在颤动中摇摇欲坠。

可偏偏在这间屋里,堆了许多的书。

这里的书和世界上任何书室的书都不是一样的置放法。

每一匣书都用白白的桦树皮包裹,成一捆系在一块藤索上的大树皮上,书捆很多,藤索就被拉弯成弯曲的吊篮。与吊篮不同的是,这吊篮上面是一间又大又怪的小茅屋。

三绝套人一遍遍地审视这些书。

第三个十年里他寻遍了天下的书。

桦皮都黄了,又脆又硬,捆系的绳索都很怪,有时是山里的藤条,有时是簇新的绸缎,还有些是用金丝勒成的线捆系的。这些书都有些来历。如果它们能讲述,每一匣都会有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他那十年里就是在全天下找书。

他找的是珍本、善本、孤本书。

先是找那些文人墨客,文儒雅兴之人的书籍,他常常抱卷吟诵,在山风松涛里找那些琅琅诵读声,学那文人墨客的雅兴。后来,他读倦了,他悟出文人墨客的书写得再好,也只是对笔墨纸砚枉寄一片深情。他有点可怜这一片温情。最后他不读这些书了。他又去读那些农工桑麻市井伎俚之册。他知道酿酒之秘,能酿出天下第一美品佳醴,他知道制出毒药,能毒倒整个城市的市井之徒和达官显贵。他又给自己找事干,专门为各种天下剧毒配制解药,直至天下任何一个人也毒不死他。最后他不读这些书了。他知道天下所有的技巧都是一种执意的苦求,而一切苦求都不过是活了一个生命的过程。他何必总是苦苦地活这个过程?过程结果都是一个:成功。成功的结果也总是一个:放弃。那么一切的重新开始和一切的终结放弃是一回事么?最后他开始寻找天下的武功秘笈。他抱着寻遍天下的目的,找出了许许多多的独门武籍!除了少林寺的达摩掌他不曾翻遍以外,他几乎把天下的武功秘笈都弄到了,有的是摹本,有的是与人交手之后影摹的真图,他先还是珍惜这些秘籍,但躺在松涛之后,他忽然彻悟了,以他的功力,以他奇绝的“一式三绝”,以他自身的绝顶轻功和惊人内功,当世已是无人可敌了。那么,他研习这些武技绝籍有什么用呢?它们奈何不了“一式三绝”。

三绝老人又扫了一眼这摇篮式的藤索茅屋里一捆一捆的书匣,叹了口气,这第三个十年他似乎开始觉悟了,他开始知道一切忙忙碌碌的修身习性其实都是执迷,只有不动与淡泊才是三绝老人的本性。

三绝老人走到藤索边上,又向另一棵树上飞去。

这茅屋里只有四本书,有一钵一剑一袭长衣。

小屋虽然很小,但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就显得很空荡。

这小屋就建在两棵树上。

他用摧心掌力把树的心脉震断,树的肉便一片一片陨落,中间形成了空巢,两树对搭成了一把巨伞,巨伞下就是他的第四间小屋。

他在这小屋里住了山林里的第四个十年。

这十年里他很少外出,出去也只是去解决天下武林的棘手事。他杀了江南七省的倚天剑雷虹,那人是黑道上的武林败类,七大帮派联手也只是让他轻伤落败,七大门派反倒折了两个掌门人。他毒死了“天下毒星”,和他的弟子一个后生娃娃订了盟誓:他不死掉,那娃娃绝不能在江湖上公开行走毒人,只能暗地里干点事儿。他一日一夜奔了八百里来到关东,杀了九天秀女的师傅邪婆婆。办完了这几件事后,他就在江湖上匿了踪迹。他坐在这两棵松树的巨伞下,仔细研读这三本书,这三本书是他祖师留下的“一式三绝”,即绝情剑、绝欲掌、绝性拳。

他将这三本书浸淫了四十年,参悟出了无数心得。像前几位师父师祖一样,把心得写于其上。

他又把各家轻功研习一遍,结合本门轻功,创出了奇绝天下的“若波若影”步法。

他又把本门内功心法参悟透彻,理出了“绝情七式”心法。

这些东西,加上对于天下毒经的研究,成了他的第四本书。

他轻轻地坐下了,看着这四本书,看着这里的一钵一剑一袭长衣。

在第四个十年以后,他活在人世间就只需要这么点东西了。

他这时愣愣地看着这些东西,心里突然想:我真的就只需要这一点东西了么?真的如此么?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是他在山里呆了四十年的屋子。

这四十年他很少走出卧佛寺的山外去。

他常常在秋阳升诞之时,眺望太阳把一山枫叶洒遍猩红的那情景,那时的景致颇为壮观,但他仍是有兴无心地看着。

他知道,他不会为秋残冬酷而悲叹。

他也不会为自己的孤寂而苦闷。

他像在这屋里住了第四十年后告别这屋子时一样,无悲无喜无忧无怒,走到屋门前。

说是屋门前,其实只是两棵大树树身中间的洞边。

这断了烂了的树身边沿被他踩踏成了平平的一块。

他每天出入就是从这一点点立锥之地么?

他纵身飞向第五间茅屋。

说是第五间茅屋并不准确,这里只能说是一个树洞而已。

如果说第四间还可以算是个屋的话,这一间只是一个天然枯树的树洞,是一个北方棕熊可以拿来做越冬之巢的树洞。

这里,只能容他一人,他在这里不能左右转身自如。

在这里,已经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无剑无衣无食品用具,更没有什么他喜爱的什物。

因为他对这个世界已无甚需求。

他渴饮山泉,冬食冰雪,食物所需无几,有时去卧佛寺取用,有时一连几日不食。他能静静地坐在树洞里看天飘大雪三五日,又能躺在树洞里连连睡上好几天。

他在这个树洞里呆了两年。

他回过头来,看坐在卧牛石上的弘雨。

他知道弘雨禀赋极佳,是个学武的好材料,而且他熟知典籍,极有悟性。他挑选的是个好传人。

他仰天长啸,啸声传出数里,卧佛寺香山周遭树木俱飒飒招摇。他的啸声中,除了有告慰、悲凉,还有将要卸下重负的一点儿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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