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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铁嘴说人命

宋时京都汴梁,原是个大都会。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满街的人,满街的买卖。更有许许多多小贩,小摊,耍艺的,卖唱的,酒楼有狎笑笙歌,茶楼有丝弦小调,沿街有耍把戏的,弄猴耍狗的,卖弄手艺的,极是热闹。热闹都会,便不乏能人。

京都有个手帕子胡同,胡同内是贫命之人麇居之地,这里住的人都从未见到过大块银子,从未吃过大碗肉,没畅畅快快地喝过大碗酒。

但也就在这胡同内,每天聚来了不少的达官显贵,清晨绝早,一个个乘车坐轿,悄悄而至,离胡同半里之遥,便早早下轿下马,慢慢踱进这个小小深巷,来到一间破旧得不能再破旧的小屋门前立候。来人之中,多半是头戴大笠,面笼薄罩,互相之间,绝无言语的。

料峭春寒,清晨之冷凄清苦,自然可以想见。但这些人都默默无言,暗自庆幸。

向前数上一数,朦胧晨光之中,前面恰恰是八个人,数到自己,正好是第九个人,心里暗叫惭愧,恰正是最末后一个。

只有九个人,才能进得去这个小屋。后面就仍有来者,但来到门前一看,门前已缕缕行行,恭恭敬敬站了九个人,就只好望天一叹,顿足失悔,悔自己来得晚。

这九个人默默等候,他们要等到什么时候,那扇破烂的门才会打开?那扇破门看上去不堪一击,好像只要有人轻轻一推,就会应声而开。门是虚掩着的,且又不曾掩得严实,前头那人隔门窥得见半间屋内之情形:一张破旧的桌子,一张只剩半边扶手的太师椅子,还有一个破烂的瓦罐,看来是盛水用的。另有一件破袍子,随便搭在椅子上。

屋内之人在酣睡,鼾声如雷,一声声传出来。

屋外之人没一个敢大声喘气。如果他们吵醒了这个人,他们今天一大早的勤快都白费了。

慢慢小巷里就有了活气。

有男人走出来,揉着眼睛去巷根浇尿,有女人衣衫不整,头发蓬松出来送尿盆儿,有孩子从小巷里走出来,手里攥几个大钱,去小摊那儿吃零食,有做生意的小贩挑着挑子来来去去。

尽管他们已经饥肠辘辘,但没有一个人想去吃点喝点东西,暖暖身子。

太阳从巷子头上升起。这些人中,有的是头一回见到太阳从巷子头升起,因为他从来也没起过早,所以从来也没见过早起的太阳。 前面就慢慢传来了话儿,话语是悄悄的,但也饱含着喜悦:“先生起来了,正在打哈欠。”

打哈欠怎么要这么长的时间?他打哈欠的时候,屋外人在冷风中又站了一刻时辰。

“先生在伸懒腰。”

伸懒腰的时间比打哈欠的时间久,外面的人只好悄悄地等。

这先生的懒腰伸得很别致,黧黑的瘦脸上一无表情,眼泪鼻涕齐流,用力伸腰,伸了又伸,伸了又伸,终于伸够了,就不动了。

“先生在看天棚。”

天棚有什么可看的?但先生在看,在看天棚,从床上面吊下来一缕缕网尘,这是灰尘吊线,那是蜘蛛网线。先生的双眼看得发直。 “先生穿衣服了。”

这对于众人是个喜讯儿,先生已经穿衣服了。

又等,等先生洗脸,等先生喝茶,等先生吃进肚里两个小小的包子,等先生漱口,等先生坐下。

太阳升起一竿子高了,外面的人才听见先生说的这一句话:“进来一个人!”乐得外面等的人心怦怦直跳。

就进去了第一个人。

看见了屋里很腌赞,桌子上满是灰尘,先生的脸洗的时间很长,但很马虎,只洗了一下脸面这一圈,脖子上依然可见污垢。椅子少了左手的扶手,就只有右手轻轻在椅扶手上拍。手指甲很黑,也很长,先生的脸色也灰白。

这第一个人先向先生深深施礼。

先生没卦具。

大凡做这行生意的,多是在屋内挂上那么一幅中堂,写上“神机如周公测鬼,妙算似孔明通神”一类的话语,桌子上摆着卦筒筒内是竹签,或者是金钱,让求卦者摇上几摇,先生便直言说鬼,隐言道神,显不测之机变。

但这先生桌上无卦筒,无金钱,甚至连任何可以测算占卜的东西也没有。

难道先生测字?

先生也不测字。

求卦者小心冀冀,问了一句:“求先生算一算出行。”

先生伸出五指,五指在桌上疾速抖动。

“交卦金三十两。”

求卦者一惊,怎么要这么多卦金?但马上交上了两锭银子。

先生看看求卦者:“你此行凶险,虽无生命之忧,但所带巨财一定遗失。”

求卦者一愣,脸色变得通红。

除了本主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他这次保的镖是五十万两银子的红货,也没有任何人知道这批货物是什么。

他是带着易容面具而来,先生无法认出他就是京都狮吼镖局局主西门寿。

西门寿向先生一揖道:“先生有何良策,使我不至于失财?”

先生摇摇头:“没有办法,除非你退掉这笔镖货。”

那人一叹,转身匆匆走出。

第二个人是女人,她只是看着先生,不讲话。

先生盯着她的眼睛,这双眼睛很漂亮。

“你不会讲话?”

女人点点头。

“你想问什么?”

女人从袖子里掏出一柄扇子。这是一柄洒金扇,楠木为骨,苏绸为面,扇子无字。扇子放在脏兮兮的桌子上。

先生似十分为难,又似颇为诧异。这是一柄极普通的扇子,哑女人将它摆在桌上,要做什么?他望着这哑女人,又看看这扇子突然间若有所悟,抓起这柄扇子,放在鼻边嗅一嗅,不禁面上变色。

“他把扇子放在你的屋里?”

哑女人点点头。

先生一叹道:“我没有办法。你看没看见那个放扇子的人?”

哑女人脸红了。

先生道:“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人大约二十四五岁年纪,脸很白,手指很细,见人总是在笑。他放下扇子时,一定告诉你,今晚或明晚去你家……”

哑女人使劲儿点头。

先生一叹道:“这个人很难对付。你为什么不去大相国寺?走过大相国寺三进院子,有一个偏殿,殿中有怒目金刚四座塑像,塑像下有一个坐在蒲团上的和尚,你可以哀求他。如果哀求不动,你就高喊,就喊这和尚要对你非礼,一定有许多和尚来劝你,扯你,劝你出寺,扯你离开,你一定不要离开那间偏殿,直到那和尚问你出了什么事,你才把扇子给他看。”

哑女人点点头。

先生一叹道:“切记切记,否则你有性命之忧。”

从外面走进来第三个人。

这个人头戴罩巾,只有两只手露在外面,一揖道:“在下做一笔生意,想发一注小财,现闻知先生灵验如神,特来问卜一次,看这财发得发不得?”

先生看着这人,未作一语。

那人在等待,他的手指在桌上一根一根抖动。

先生望着那双手,突然莞尔一笑道:“先生这注财本来是笃定到手的,可不料生了一点变故,横财不光飞了,而且还有小小的惊扰。”

那人道:“性命无碍么?”

先生低头凝神,沉吟有间,方才答言:“性命当然无碍。”

那人朗声而笑道:“性命无碍,不是天大的喜讯么?好卦,好卦!”

那人扬长而去。

外面这几个人中有一个年轻人,他本来排在第四位,偏偏他比其他人都稳当,就把这些人一个个都让至前面,直至第八个人走出来,他才慢吞吞进去。

先生望着他,忽然一笑:“你这个混蛋,有什么事儿要问?”

年轻人大笑道:“你想不想喝酒?”

先生答得很快:“想。”

年轻人道:“你知道我带来的是什么酒?”

先生沉吟了一会儿:“一瓶女儿红,一瓶熊酒。”

年轻人惊愕道:“你果然有些门道。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是一瓶女儿红,一瓶熊酒?”

算卦先生哈哈大笑:“你昨晚从皇宫里偷出了四瓶酒,两瓶五十年陈的女儿红,两瓶长白山熊酒。你是只馋猫,每样不喝过一瓶,你怎么肯来见我?”

年轻人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