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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竹子·口袋·锥子

女人为男人做寿,多半是因为她喜欢这个男人。

男人为女人做寿,多半是为了他自己。

裘独是这么想的,他也在这么做。他从来没有为妻子做过寿,他似乎觉得那不是自己的事。而且多半在那一天,他的妻子由另外一个男人陪着,默默地度过她的生辰。这一日,他做丈夫的没了丈夫的资格,他在这一日已然不是她的丈夫。

他决定为夫人做寿,是因为他决定今年的九九重阳日,他决不会再把这个女人让给别人了。

不管怎么讲,她在名义上仍然是他的妻子。他决不让雷霆再来,哪怕以死相拼。

裘独把他的决定告诉夜鹤莫雨。莫雨听了,只是轻轻一叹。裘独知道,莫雨这一叹是在说他们决不可能斗得过雷霆。

金银帮已经有很大的势力了,但没有一个人可以斗得过天下第一高手风雷动雷霆。

裘府很热闹。

很多陌生人住进了裘府。裘府的夜,到处都有人巡视。

喜庆之事,为何要弄得这样森严?

女人无泪,她已经没有眼泪了。流泪,并不是人最痛苦的时候。她默默地坐着,看朝暾日暮。

她头一回发现,等待并不痛苦,等待是幸福。一个女人,还有可等之人,还有等待快活的时刻,她活得就很有兴趣,如今,她不用等待了。

裘独看着她。

“我想为你做生日,九九重阳日,是你的生日。”

她没说话,她从没过一次生日,她何必要过生日?她同心上人在一起的日子,不就是她的生日么?可现在她对一切都无所谓了。裘独道:“这是我为你做的第一次生日。我要告诉全汴梁的人,裘府夫人在九九重阳这一天过生日。”

她看看裘独,为什么要给她过生日?他不知道她很不舒服么?府中弄许多生人来来往往,他不知道这会扰她清静么?她不喜欢那些忙碌,也不喜欢吵闹,她只要清静。

“我很累,我不想过生日。”

“你必须过,以后每年你都要过生日,因为你是裘府的夫人。裘府的夫人比皇后娘娘也不差。”

裘独看不见她的眼泪了,他以为她慢慢会忘了一些事,包括那些她永远也不愿意忘记的。

男人愿意这么想。

范蔷儿自从那一夜在梦里惊醒,就再也没梦见雷霆。

她知道雷霆一定是出事了,他在哪里?他怎么了?他死了么?他也许没死,正走向海滩,他要漂洋出海,去一个海岛,做避世之人。他不是总对她说,要和她一起出海么?他现在不会和她一起出海了,他很可能会自己孑然一身,漂洋出海,从此再不来了。就是那样做,他也该告诉她一声。难道他就这么一转身走了,不再来了么?此情梦里不堪忆。

她明白了,梦里可忆者,还不痛苦,也不难受。最苦的是,梦也不再来了,相忆之时,无恨无悔,无情无思,只有一丝淡淡的怨苦。

怨谁?怨雷霆么?世上没有比雷霆更喜欢她的男人了。怨谁?怨她自己么?她不该答应裘独,叫他裘郎么?可是,你怎能夜夜同榻,没有一丝一点儿情分?如果是那样,她岂不是早早就自尽了么?她恐怕早已不能容许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自从那一夜,雷霆走入时,她无心呼出一声裘郎,她再也不对裘独讲话。

裘独知道她,二十年来她总是如此,所以一点儿也没发作,何况近来他又很快活,又很累。快活的人总是很有容人之量,很累的人总是不愿意多事,喜欢平静。她面前站着三个人。这三个人很怪,身穿的衣服很奇特,长相也很不一般。一个身穿竹蔑片缝成的衣服,竹蔑片半缝在衣服里,半露在衣服外。这人是怕暗器伤身,还是怕刀棒剑棍?他身子很瘦,一走路时如果摇摇摆摆,身上的竹蔑片就咔咯咔咯作响,如果他不摇摆,用起轻功走路,身上的竹蔑片就没一丝儿声响。这人叫竹子。一个身穿口袋,身上衣服是用大大小小的口袋缝制的,因为他很胖,这些口袋就都很圆,他最大的一个特点是,他的双臂无论夏天冬天都是赤裸着的,他有时夏天穿一件皮口袋,光着臂膀;有时冬天穿一件布口袋,也光着臂膀。这个人个子很矮,脸上总带着笑,他叫口袋。第三人个子很高,脸很细长,他的手很长,手指很尖。他总是穿一件满身都是兜儿的衣服。他的手如果垂下去,双手的手指会垂至小腿肚子处。他那些兜子里装的全是暗器。他的脸很黑,总也不爱讲话。人家叫他锥子。

这是川陕之道上的三个煞星。

范蔷儿知道,这三个人来,必然是挟怒而至,她静静地看着他们,冷冷一笑道:“川陕三怪?”竹子把身子轻轻摇了摇,竹蔑片便噼啪一阵轻响。

“对,咱们就是川陕三怪。也有人叫咱们川陕三恶,更有人叫咱们川陕三鬼的,叫什么随便你。”

口袋笑嘻嘻道:“有人告诉咱,说汴梁城内第一漂亮的女人是裘府老爷的夫人,说这范蔷儿是天下少有的好女人,咱不相信,就来看一看。”

范蔷儿突然一笑:“你相信了?”

口袋笑道:“信,信。咱不知道皇上的老婆啥样儿,可就你这模样,当个皇后也行。”

竹子道:“你再说下去,我可就舍不得杀她了。”

范蔷儿冷冷一笑,笑得冷峻,人更有一种超俗之美。“你们想杀我?”

竹子轻轻一叹:“咱们跟你本来无怨无仇,但另外一个人可就不同了,他是咱们的大仇人。”

口袋道:“如果你承认你是他的女人,咱们才杀你。如果你不承认,咱们决不杀你。”

竹子问道:“你是不是雷霆的女人,就是一路风雷动雷霆的女人?”

三个人紧紧盯着她。

她认识这三个人。这三个人有一个天下有名的师父——黑煞罗雄,黑煞罗雄被雷霆杀死了。

这川陕三恶决心为师父报仇,但他们只是躲着雷霆,他们如果和雷霆交手,决斗不过三个回合,就得丧命。

他们躲了五年。五年时间,他们除了天天练习武功,他们还天天想着如何杀死雷霆。

他们杀不死雷霆,但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新方法,他们找到了裘府裘夫人,这个曾名满江湖的美人。他们听说这个女人是雷霆的女人。

范蔷儿笑了,笑得很凄伤:雷郎,雷郎,你千方百计,不想让江湖人知道我是你的女人。你甚至为我找了一个丈夫,为我找了一个很富贵堂皇的家,可现在仍有人要杀我!她百感交集,又有些失悔,雷郎,雷郎,你一番苦心为我,怎知道还有人想杀我?

她也擅武功,她会三十六式越女剑,擅神英掌。

但她不想动手。只是轻轻一叹,说道:“我是雷霆的女人!”

竹子、口袋、锥子都愣了。

他们只是听说雷霆曾经来这裘府,夤夜来去,不是总会女人,又会是做什么?他们一打听,范蔷儿是名动天下的美人,又是雷霆旧相知,便猜测可能会如此。决定来探询一下,谁知道这个女人竟一口承认。这让他们三人失神,吃惊。

竹子道:“那咱们只好杀死你了!”

口袋道:“杀死你之后,还要在你的身上留下字,写上这是雷霆的女人。”

锥子突然冷冷道:“杀!”

这三人之中,锥子是老大。一个“杀”字出口,竹子和口袋马上变了脸色。

三个人一齐扑向范蔷儿。

范蔷儿身手不错,在这三人围攻之下,也可以走上三招五招。但她不动。她情愿死去,她情愿被杀。

如果雷霆在场,知道他千方百计想出的方法其实没有一点儿用处,他是不是会悔恨?他会悔恨把这个女人交给裘独,他悔恨他这个自为以可以保护女人的方法根本没用,甚至不如他一辈子领着这个女人流浪,让这个女人始终在他眼前,那样才更能保护好她。

如果雷霆已经死了,她活着还有什么用处?她宁可一死,到了阴世间,他或许会让她再叫几声雷郎。

范蔷儿闭上了双眼,等着被杀。

锥子用一支毒刺刺向她,竹子用两片云板,口袋用三枚蝴蝶镖打向她胸口。

范蔷儿闭上了眼睛,她这一会儿只想着雷霆。雷郎,雷郎,你在哪儿?三枚蝴蝶镖奔向了范蔷儿的胸口。

这时,一个人硬生生地闪在了她面前,三枚蝴蝶镖被他一掌拍飞,一枚叭地钉在了梁柱上,一枚钉在墙上,另一枚飞得无影无踪。随后,一只手抓住了毒刺,另一只手夹住了一双云板。

“裘独?!”锥子、口袋、竹子三个人都看到了来人。

裘独脸上带着笑,冷冷的笑。

“不知何事,让三位动怒,竟然夜半闯入我妻子的卧室杀人?”竹子道:“她是你的妻子?”

裘独点头道:“不错。”

口袋道:“可她承认是雷霆的女人。”

锥子冷冷道:“雷霆的女人,一定要杀!”

裘独笑笑道:“如果你们不想与裘某人一生为敌,就不要污辱我。我再告诉你们一遍,范蔷儿是裘独的妻子,我们成亲已经二十年了。”

口袋、竹子、锥子相互看看,不知如何是好。

锥子突然道:“裘庄主,我想知道你妻子为什么要承认她是雷霆的女人?”

裘独一叹道:“何必要问?她是雷霆的朋友,我也是雷霆的朋友。你如果问我是不是认识雷霆,我也会承认认识,而且还是友。”锥子默然。

如果范蔷儿是雷霆的女人,他们一定要杀死她。可她不是呢?她只是裘独的妻子,是裘独厮守了二十年的妻子,他们为什么要杀裘独的妻子?他们与裘独无怨无恨,他们何必要得罪裘独?

锥子转身就走,口袋、竹子也随着他走出去。三个人消失在夜色里。

裘独看着范蔷儿。

她只承认她是雷霆的女人,为了雷霆,她甚至不惜去死。她同裘独在一起二十年,为什么就不肯为裘独说上这么一句?她为什么不肯想到裘独?她心里没有丈夫,她只有一个男人。

而那个男人让他十分痛恨。他恨不能杀死那个男人。可二十年的日了让他学会了忍耐。

他笑着看范蔷儿:“天已经很晚了,你为什么不睡?”

范蔷儿不讲话,只是默默地走去睡。

裘独看着她解开头发,拔去簪子,看着她脱去长衣,慢慢去打开被衾,看着她缓缓躺下去,双眼望着天棚,长长地吁一口气,看着她的双眸明亮,睫毛在灯下一闪一闪。

裘独看了她二十年,他爱看,他知道这个女人是天下最优雅最美丽的女人,他不能没有这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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