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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门杀尽人

一 骷髅人杀讯

雁门,双翅峰。

这是天门派的驻地。从一室一居做起,直做成一个蔚然城镇。这城镇又在雁北的高山双翅峰上,就更显得雄壮。

天门派,是七大派之外的武林名派。

虽然其名声不及少林、武当久远,气势不及峨嵋、崆峒雄壮,徒众不及淮阳、华山众多,剑法不及点苍那么招式狠辣,但作为天下一大门派,也是武林人士素来看重之处,轻易也无人敢来此寻衅。

所以,天门派二百年来在江湖上行走,也声名赫赫,手下徒众也颇有侠名。

这一日,天门派突然飞鸽示警,将天门派在外所有人都召集回山。

天门派的英豪们纷纷快马回山。

天门一鹰许方重正在为孙子做周岁饼会,一见飞鸽传讯,便五骑快乘飞向雁北。

天门一鹫印方明正在与少林寺达摩堂三长老印证武功,在嵩山铘音谷打了三天三夜,见飞鸽传警,从少林寺借得快马,直飞雁北。

天门派的好手纷纷归来。

堂上,有一张大桌子。

天门派的掌门人天门一隼李方恩正坐在桌后。

他已嗒然若丧。

桌上有一锦匣,锦匣是白色,上面画着一具骷髅,匣里有一颗六阳之首,那是天门一隼李方恩的儿子笑方侯李士雄的首级。

李士雄十八岁入江湖,风风险险走动了七年,以“玉面笑朗神剑如电”八个字冠绝江湖,令江湖宵小不敢小舰。可如今,他已被人杀了。

匣内还附一柬:

天门掌门李方恩阁下:

贵派弟子笑方侯李士雄不识时务,不谙风流。三五之夜,本是月圆佳期;风清玉树,本是郎思女怀之时。我有佳人,李士雄妒之,便有一怒,拔剑相向。怎奈天门一派剑法式微,令人齿冷。三五招式,令郎授首。如此之易,殊非憾事?思十五月圆之夕,人至雁北,身现双翅峰上,遍会天门诸雄,不亦快哉?!

其柬之后,又不具名,只画一具骷髅。那骷髅形状,同锦匣素色上所画一模一样。

天门三鹰看毕此信,又看那匣,许方重与印方明二人遂劝老大李方恩节哀,好在月圆之日不远,可等待那贼徒上门,碎尸万段,为侄儿报这血仇。

他们遂来计议这骷髅人。

许方重道:“江湖上近日传言,有一人名古楼,在关东声名颇振,他在蛤蟆塘主刘雪羽宴上斗长白十二峰,又回头杀其老六独秀峰。是不是这个古楼,也未可知。传说中此人与狼鹰为伍,宿郊餐露,一心快意恩仇。如果是这个人,便须一见便格杀,无甚怜悯可言。”

李方恩道:“天门一派,至我们兄弟三人,也算颇为光大,徒众行走江湖,多做侠义之举。这个骷髅人杀了雄儿,大抵是雄儿撞了这贼子采花淫窃一类勾当,一言不合,便即动手。雄儿死得也算其所,但这骷髅人敢传书示警,显见并不惧我天门派。这倒不可不防……”

老三印方明猛然吼道:“叫他来吧!咱们也杀了他,为侄儿报仇,让他明白,天门派也绝不是好惹的!”

人磨剑,马佩鞍,人不解甲,雁北双翅峰从此不夜。

直等到五月十五,月圆之夕。

从白日直待到日已西沉,玄乌方坠,玉兔又升。

李方恩叹一声道:“也许是一场虚惊,那骷髅人只是一场大话,要安吾等之心,以便他远遁关东,让我等寻他踪迹不便。如果是这样,也颇麻烦。”

许方重、印方明道:“大哥放心,不管他逃到哪里,我兄弟二人也把他拿回来,在侄儿灵前一祭。决不能让侄儿英灵受屈。”

三人就在双翅峰上驻鹰亭喝酒。

时已近夜。

从双翅峰下闪出一行人来。人奔极迅,直奔双翅峰而去。

一行二十余人,到了双翅峰前,便有人朗声而啸道:“双翅峰上人,请禀报天门派李方恩,就说骷髅人到了!”

这人声音浑厚,清亮,显然内力极深。

寨墙上便有人下寨,飞报掌门人知道。

李方恩与师弟二人偕三十徒众来到寨门外。

见对方人成散形,都施施然站立在寨门之外,一共有二十三人。

李方恩一揖道:“不知哪一位是骷髅人?”

居中瘦长一人面带脸具,那脸具像是社火之戏中的鬼魅,猩红又狰狞,那人咯咯笑道:“在下姓古名楼,江湖上人称骷髅人的便是。”

李方恩道:“这么说,犬子是丧生在你手下?”

那人不答,只是咯咯冷笑。

李方恩怒道:“好,你能来便好。”

印方明怕大师兄急而无智,于是抢上前去,吼道:“贼子,纳命来吧!”

印方明一吼而上,直扑过去,形如飞鹫。

谁知那人身子一闪,便轻轻避过,身边一人迎上前来,与这印方明交手。

印方明不用兵刃,直以双爪劈抓格打,声势甚厉。他双臂快如风,直欺对方面门,这一只鹰鹫之爪,如抓中面门,对方便是金身罗汉也当被抓得血肉淋漓。

谁知那人让过了这一抓,随手劈来一刀,这一刀却是五虎断门刀法。

印方明微哼一声,又左欺面门,右抓钢刀,左右手齐施。

这二人你来我往,斗得极酣。

场上就有了突变。

三句话不合,便有了许方重与对方一个胖子的搏斗。许方重手里一副精钢爪勾,一抓一剔一拿一咬,让对方只好躲闪。看对方那腾挪身形,显然是一个高手,对手手里持剑,但剑持有若无,时常又以剑为掌式,一推一卸,莫不是极高深的掌式。这让许方重暗暗纳闷。对方既然用掌,这一柄剑便形同于无,既手中有剑不如无剑,何不弃剑?

李方恩也与那骷髅人交手。

那骷髅人冷冷笑道:“好教李掌门得知,我这一双手擅天下两大掌法。左掌可能是赤阳神掌,右手可能是寒冰毒掌,我今日如用两种掌式胜你,也算是欺你天门派无人。今日我只以一只掌击你,让你尝尝我寒冰掌的味道就是了。”

说罢,骷髅人就劈掌而击,一掌带寒,寒凝冰霜。

李方恩暗暗吃惊,只好以一柄青霜剑敌之。

双方混战,直至拂晓。

天门派弟子虽众,但功力鲜有与三鹰平齐者,就渐渐不敌,被敌手当场格杀。惨吼之声不断。

天门派双翅峰堂门前尽是尸首。

现在,天门派徒众已经尽数战死了,尸横遍地。

而对方二十三人只死伤了七、八人。

印方明,许方重、李方恩犹在苦斗。

他们身边站满了围观之人,这些人剑器滴血,正伺机而上。

李方恩就边战边退,直退至许方重身边。

李方恩嘶吼:“二弟、三弟,快走!”

许方重长啸而笑:“大哥,死算什么?咱们以血溅敌就是了。”

印方明狂吼道:“二哥说得对,痛快,痛快!”

李方恩吼道:“天门一脉,不能绝于你我之手。你二人出山,放追杀令去,把这二十三人一齐斩了。”

许方重一愣,流出热泪:“大哥,你……”

李方恩吼:“快走!”

他不顾骷髅人击掌,转身一剑,向那与许方重恶斗之人一剑击去。这一击是他天门派镇山之法,名叫“临空一堕”,其义原系鹰鹫自堕,不愿老死,而愿飞翔之中一堕而死,虽死而心荣。这一击力道极大,一剑将那使刀者刺伤。

那人突然将刀一掷,从怀里掏出一白蜡杆子来。

骷髅人突然一吼:“老三!”

那掏白蜡杆子的人一怔。

许方重此时一飞而至印方明面前,二人齐出。印方明双爪抓向那人下部,许方重双爪横扫那人胸前。一时身前要穴全在这四爪笼罩之下。

那人惊惧,急闪身而退。

许方重与印方明双双飞起,直飞向寨墙。

有人在掏暗器,骷髅人冷冷一声喝住:“别动手,让他们去吧。”

这时,围观之人渐渐走至面前。

天门派掌门人李方恩身陷重围,被这十五人围得风雨不透。

单是一个骷髅人,他就已难对付。这十五人围攻,他必死无幸。

谁知李方恩大笑起来,这笑中满是悲愤仇恨:“好,好,只要我三弟印方明在,他放出那名动江湖的‘追杀令’,你这骷髅人和你们这一党,没有一个可以逃过,就是你进了地狱,也必死无疑。”

骼髅人也冷笑道:“你也笑得太早了一点儿,是不是?”

李方恩凝定,持剑傲睨,的是一代宗师风范。

“来吧,你们这些王八蛋。”

骷髅人慢慢走了上来。

那个胖子突然说了声:“大哥,我来对付他……”

骷髅人一笑,笑得很是阴邪:“别忘了,人家是天门派一派掌门人哪,还是你我兄弟一起上吧。”

二人同时向李方恩出掌。这回,二人均以空掌对付李方恩。

三五招过后,李方恩剑更迟滞。这二人掌力精深,绝不像刚才持械时那般沉稳,显出毒狠阴邪,一招比一招快。李方恩胸前总受那冰冷寒风一阵阵砭人肌骨,身后又似被那胖子刮起的一阵阵热风烤焦。

他知道他这是真正遇到了寒冰毒掌与赤阳神掌的高手。

他知道这一次已是绝无生理。

他突然纵身而去,这又是一式“鹰绝三折”。

飞鹰失堕,不光折翅,也折头断颈,求血溅岩石。飞鹰折堕乃悲壮之举,自然选择绝高之巅,清洁之石,以求溅血之烈。它飞入云霄,直失而堕,疾落如箭,鹰翼三折,加速其堕势。这一招叫做“鹰绝三折”。

不想这胖子与骷髅人识得此势,吼道:“小心,这是‘鹰绝三折’!”

李方恩从空中折下,飞手出剑,一剑破空,无比凌厉,剑掼入一人胸前,又穿入后面那人小腹,二人抱拥着倒下,訇然一声如坠重物。

李方恩空中机变,手持一双小巧精钢爪扑来。

他左手掌分,一爪勾住那胖子后背,爪搭其背,便觉有大力反弹,使他爪击不下去。另一爪抓在那骷髅人面上,一下将那人脸具抓掉,露出白惨惨一张瘦脸来。

因他是头先失堕,所以不待回身,胸前、背后被印上了一掌。

胸前一掌火热,背后一掌奇寒。

他跌倒在地,喷血如标箭。

李方恩戟指着那白惨惨脸面的人,怒喝:“原来是你,是你……”

白惨惨脸色的人冷笑道:“李掌门,你死前已经知道死在了谁的手中,该死也瞑目了吧?”

李方恩喉头格格乱响,他的心脉已断,嘴角涌血。他缓缓地倒了下去。

正如鹰折绝堕之姿势,他双臂直软,头颅萎倚。

但他双目向天,不能瞑目。

是鹰折其身,不折其志么?他还在怅恨苍天么?

二 江湖追杀令

嵩山,少林寺。

方丈禅房。

这里现在坐着天下七大门派的长老。

少林方丈澄聪坐在上首,他坐在一蒲团之上,自然身姿较众人为低,但众人仍敛首低眉,静等他讲话。

左面的凳子上坐三位。

头一位是一个矮人,笑眯眯的,是武当派长老之一。这人是武当七长老中传说名声最不振的一人,他的大名叫“笑扫”,传说他在武当山上清宫天天洒扫,让他习武他就不乐,说武当剑法极难学,不如洒扫可以一心一意。他师父笞他五十鞭,说他习艺不勤,难成大器。只有武当掌门,现时掌门人清川道人的师父见了他洒扫,大加喜悦,告诉全宫人不得扰他清修。这人轻易不入江湖,入江湖辄因大事。这人身长只及常人一半,自称笑扫道人,手持一柄竹帚,好像到哪里都想扫地。这一柄扫帚走到哪里便带到哪里。

第二位是一女尼,人称冷面师太。她年近四十,虽在这一群人中算少者,但这一伙人没一个人敢小觑她。冷面师太出家之前就已经是江湖上的一个黑煞星了,蒙峨嵋清静师太收伏,为徒七载再入江湖,便一改恶性,专行善事。她这三年来在江湖上所闯名头实已不小。

第三位是点苍派的孙长老。这人一身儒者打扮。但眉心不宽,双目之中积郁愠气,显然神思偏狭,不属宽厚长者。这人不论别人怎生议论,也只是傲然一笑,不作一语。

右面凳子上也坐三位。

头一位是华山武三屈。这人一手华山剑法据说已不弱于其掌门人鲜三怒,一柄剑曾重创连天寨三十二徒众,一日杀三十二人,曾有人问道:“疲否?”武三屈朗吟而笑道:“人疲剑不疲。”这人威名,在江北江南都著,黑道人闻之无不畏惧。

第二人是崆峒三长老之一,“不哭不笑”凑热闹。据说此人姓秦。但因其好生事惹人,被武林人称“不哭不笑”,言下之意,不外是武林人见了他,哭不得也笑不成。这人行止,嘻嘻哈哈,不闲不憩,无休无止。但武林人知,如他同崆峒另外二老“不悲不喜”无老少,“不痴不癫”笑罗汉比起来,这人比那二老更难对付。

第三人是淮阳鹰爪门的掌门人杨伯怒的师兄曾刚。这人一手鹰爪功据说已能生裂虎豹。这人生性刚直,是火仗脾气,与人三言五语不合便即忙着动手。

这六个人等着少林方丈澄聪讲话。

澄聪手里持一块玉牌,这玉牌晶莹碧透,十分珍贵,正反两面,各刻一字,这两个字是:杀恶。

这玉牌是天门派前辈掌门人大力神鹫当年行走江湖的信物。大力神鹫武功深不可测,曾分别与少林等江湖七大门派有恩。当年七门派集会嵩山,铸此玉牌,赠与大力神鹫以为信物,让他持此物可以调得江湖七大门派中人为天门派出力解难。但大力神鹫印定海武功盖世,直至终老天门双翅峰,也无甚要事要江湖七大门派去做,所以这江湖追杀令落在了其子天门一鹫印方明手中。

印方明当天门派折翼喋血之时,将这江湖追杀令送上少林,求少林方丈澄聪会集七大门派长老,计议寻仇之事。

澄聪手持玉牌,沉吟不语。

华山武三屈颇为不耐烦,他声音响亮,直问澄聪道:“不知这块玉是不是真的?”

澄聪一叹,点点头道:“这玉确系真的。当年我七大门派在江湖上历风险,遭邪魔围攻,七大门派掌门人俱受困于黑森林中,是天门派大力神鹫印定海将我七派掌门救出。当时七派掌门齐聚少林,以此一块海心澄玉石刻字送与大力神鹫,许愿异日有召,当为天门派一效死力。这事不出三十年,想诸位都熟知的了。”

众人纷纷答允,承认其事。

点苍孙长老道:“久闻此玉出自少林,有一灵验,不知可否验看一下,也好慎重其事。”

少林方丈澄聪道:“孙长老所言极是,拿水来。”

就有少林寺僧从后堂持一瓷钵而上,这瓷钵如玉洗铜盂,可为净水而用,钵中装满清水,水清见白瓷,一白如玉。

少林方丈澄聪以此玉牌投入瓷钵,便见出了奇怪:这是澄澈之一钵清水,忽然皆为绿色,绿而透明,就显出水似被染过一般。

众人齐声道:“果然是好玉。”

澄聪道:“此玉为武林一宝,为海心澄,乃玉中奇品。当年七大派掌门以此玉赠天门派掌门人大力神鹫,原是赞他心如此玉,澄澈透明,使世中浊水为清,清水更碧之美意。但也是七大门派向天门派许诺,可为天门派一死效力。如今,天门派人来求见七大门派,有要事求告。”

澄聪向门边寺僧略一点头。

门边寺僧便打开门。

门外进来形容枯槁之天门派人天门一鹫印方明。

印方明向七大门派长老行礼。

七大门派纷纷询问。

印方明将骷髅人示警,后又杀上双翅峰屠遍天门派诸人,如今天门派只剩下自己与二哥天门一鹰许方重。

印方明目眦尽裂,声继以血。

七大门派人人动容。

如此狠毒,如此阴邪,这骷髅人让他们起了敌忾之心。他们不再因这骷髅人在江湖上籍籍无名而予以轻视,他们决心让这骷髅入地狱,让他万劫不复。

七大门派决定,向骷髅人出手。

三 江南旖旎游

江南好,江南春,人皆忆江南。

江南风景梦中谙,恰似熟遍,又未熟遍,人景如画染。

古楼喜欢这江南春色。

他想上金陵一游,想上太湖一游,也想上苏杭一观。他想去的地方很多。

他是跟随长白十二峰的足迹来到江南的。长白十二峰直奔雁北,忽然不见了踪迹,他就来到江南,寻踪追觅长白十二峰。

他要杀死他们,把他们一个个送去卧牛镇,做阴灵之祭。

他如今来到了江南。

江南的样子真好,但一切都显得小气了些。

江南楼小。那一座座雕梁画栋的小楼独栖柳下,有一些水乡雾蒙中的绮丽之姿。有南人迤逦而来,大多粉面锦衣,扭扭捏捏,让他觉得好闷。

这远不如和胖子喝酒痛快,也远不如和小孩儿掷骰子快活,更不如和羊羔讲话舒坦。

他决心上酒楼自谋一醉。

酒楼也是雕梁画栋。一切都安排得极工细,连窗前那风雨剥蚀得十分厉害的窗扇都刷得油漆几乎比木板还厚,透示着十二分的古老。

这楼叫“眺湖楼”。

楼下是太湖。

太湖烩鲤,自然很是有名,他叫了三瓶酒、一盘鱼来吃,还有维扬小菜。

他就自斟自饮。

边饮边望太湖湖水,湖水倒是很阔大,风习习临湖,吹皱一湖春水,让他心也舒怡。

一抬筷,那鱼没了。怎么只吃了三口,这鱼就没了?

他喊来伙计,要再来两盘太湖烩鲤。

伙计应声而去,须臾转来,端上来两个小盘,盘中当然是他所要的名菜:太湖烩鲤。

他一看,不由得怒从中来,这两个小盘比前一盘子更小,这一个比一个小的盘子,只可能装那么一块烩鲤,叫他怎么吃得饱?

他大怒,吼道:“是我不付你银子么?弄这么三口两口来糊弄我?”

他一抬那两只盘子,把它向楼口一扔。

盘子如飞般直奔楼口,眼见得鱼洒盘碎。

楼上众人一见有客人震怒,都来瞧他。

这时,忽然有一长衣书生身子一飘,人就飞到楼口,双手一抄,那两只盘子就来到他手上。他手势几旋几转,化解了那盘子的飞旋之力,他便又鬼魅一般来到了古楼桌前,托住盘子打揖道:“大哥如何生气,是不是因为这鱼不够吃啊?”

古楼也正想自己忒孟浪了些,哪里寻事不好,偏在吃上寻衅,为人不齿。这时见这书生一飞一旋,身姿美妙,转瞬间化一场争吵于无形,也很佩服,忙打揖道:“在下北人,十分粗鲁,想是贪吃这太湖的烩鲤了,就急了些,怎耐这伙计一盘一盘皆以这挖耳勺般的小盘拿来,以为我不付银子么?”

那书生就笑道:“这事好办。”

这书生朗笑而呼伙计:“快来,捉太湖红鲤,以银盘烹之,拿来下酒。取三瓶上好女儿红来,我来与这位相公共饮。”

伙计马上去取银盘,持烹红鲤。

伙计送来之后,站于一旁。

那书生笑道:“如此一盘怎够?”

伙计踌躇。银盘红鲤,其价逾倍,贵于寻常太湖鲤鱼。

见这书生与那相公相酌,显非熟识,怕出意外,沉吟立于旁而不去。

书生突然醒悟一笑,原来这伙计是怕这银子泡了汤。

书生从衣袋内掏出一锭银子来,这银子足足有一百两之数。

“告诉厨下,就用这同样银盘,一次一条鱼,好生上来,何时吃够说不要了才行。”

伙计连连点头。这一条银盘红鲤,也不过是七八钱银子。足足一百两,能吃多少条?

就又叫来女儿红酒,二人边饮边食太湖红鲤,边眺太湖景色。

便有了七八个银盘撂在了一起。

身边也各自放了几只空酒坛。

古楼吃得兴起,对这书生长笑,直呼其为老弟:“老弟快人快语,一问果然不是南人。这小小盘子真叫我气恼。来南方游玩,那小盘小杯小盏,也真叫人扫兴,让人吃得不爽快。”

书生一笑,举杯一邀,一饮而尽。

古楼连呼痛快痛快,喊伙计拿大碗来。

伙计就拿来了大碗。

古楼看着这碗,笑,问那书生道:“你看,你看,果然这就叫个大碗。”

这碗也只不过比北方的二碗还小那么一圈儿。在北方这大碗只好算做小碗。

“这也算是大碗?算了,算了。”

古楼捧起酒坛,直饮坛中酒。

其实,这坛在北方,也只好算是小罐子,像北方人熬药用的小罐子。

那书生笑道:“对,像小药罐子。”

“来,来一口小药罐子。”

“对,来一口小药罐子。”

二人皆醉。

二人从楼上走出,已是趔趄摇晃,不辨东西了。

古楼道:“兄弟,你去哪里?”

那书生道:“大哥,你去哪里?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古楼大笑道:“好,好,去,去夜游太湖。”

那书生也道:“好,好,去,去夜游太湖。”

太湖之夜,也别有情致。

湖中水静,水睡了,但鱼未睡,偶尔可以听得见水中鱼的喋唼之声。时而见水花鱼跳,水波哗哗响。远处,渔火点点,时隐时现,又滞在湖水中。船乘黑暗,一点点向湖中心去。

两人都趴倒在船头船板上,看水。

近处可见一两米,远处皆是梦中水了。

古楼道:“兄弟,酒楼邂逅,只知你是北人,可不知你的名字呢。”

那书生略一迟疑,笑道:“我也不知你的名字。”

古楼叹气道:“我叫古楼。但这名字也是假的,真名字是一段伤心事,不用它也罢了。”

那书生笑道:“我叫封汝申。这名字怪吧?”

古楼看一看他,没讲话。

书生笑道:“我有一个同胞妹妹,叫封南子,她比我好上百倍,真比男人都强。娘把名字叫差了,她该叫封汝申,而我该叫封南子。”

古楼不讲话。

他突然说:“封老弟,你是哪里人氏?”

封汝申一笑道:“我是关东奉城人氏。”

古楼拍击船板大笑道:“可不是熟悉么?见了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封老弟,你让我觉得……好欢喜。”

封汝申望着他,不讲话。

他不知古楼自幼便失训怙,没了父亲母爱,虽然又拜到了灵台洞门下,但狂侠不叫他称师,与他亦庄亦谐地开玩笑,这也让他极少想起人的亲情。如今见了这个封公子,人又漂亮,又知人心意,古楼自然心里十分快意,像见到了多年不见的亲人,一种亲近之情油然而生。

古楼望定湖水,久久不语。

书生道:“古大哥,你莫不是疲惫了,你如睏了,就进舱中去睡。”

古楼摇摇头:“封老弟,我心挺乱的。”

封汝申问:“大哥心中有事,不知可不可以同我一诉?”

古楼一跃而起,踞坐于船舱上,面对着封汝申,一双目光中炯炯而闪精光,他说道:“封老弟,不知你是不是看得起我?”

封汝申止不住心跳,看定古楼,强笑道:“大哥有话,但直讲不妨。”

古楼道:“酒楼上一见贤弟,便知你身手不弱。也是江湖中人。我辈中人好一个快意恩仇,语言直爽。我身世凄凉极难尽言。一生中很少与人相亲近。与兄弟太湖酒楼上相逢,也是一个缘字。我想请兄弟同我结拜,成为不离不弃之兄弟。这样也让我在江湖上有一个亲人。就不知贤弟肯是不肯?”

封汝申一笑,拍掌笑道:“好,好。原来大哥也有此意。刚才在酒楼上,我一见大哥豪爽,才生结纳之心,才不揣冒昧去接大哥抛掷的那两只盘子。那两只盘子岂是那么好接的?其实我也看出了大哥那两只盘子最后也不会洒了鱼失了汤,只不过没人接时会顺顺当当落在楼口楼板上了。但我不去接这一下,就无法与大哥讲话了。其实,小弟心中甚是佩服大哥豪爽,英气逼人。”

古楼大笑,心中疑虑一扫而光:“贤弟过奖了。什么英气逼人,不过是英气逼鱼就是了。”

太湖船上,老汉轻轻棹舟。

太湖船外,点点渔火沿湖迤逦,像洒了一地夜星。

老汉自有香火,置于饭盆之上,二人在船上,对天地祷祝。

二人愿结为兄弟,生生死死,不离不弃。

古楼很快活,他轻轻抓住了封汝申的手,笑道:“二弟,如今我可有了一个亲人了。我这回可以向胖子和小孩儿吹嘘一下了,我的二弟人好,功夫也好。”

封汝申笑,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太湖的天要亮了,那拂晓的曙色先是映在太湖灰蒙蒙的湖水里的。

古楼与封汝申都偎在船舱中睡。

古楼睡得很熟。

封汝申也睡得很熟。

只有舱后,那棹舟的老汉仍有精神,他一下一下地荡桨,这船静静行驶在晓雾的太湖上。

封汝申突然睁开了双眼,双目如电。

他悄悄地从袖里拿出一柄匕首,这是一柄有毒的徐夫人匕首。

他轻轻地向古楼身边偎去。

他双目中射出一股杀气。

他如奋力一刺,古楼马上就会死于非命。

他毫不犹豫地奋力一刺。

这时,古楼的脸色突然没了那平静,充满了杀意。他突地猛吼:“杀——,杀——,杀——”

他这一吼虽是梦中所为,但那声势也显然极像他平时杀人,带无限怨恨与杀机。这奋力一吼让封汝申顿时脸色吓得苍白。他马上把匕首又置于袖内。

老船家吓坏了,他不虞会在他船舱熟睡客人之中发出这样的嘶吼,马上放下桨,探头入舱,问:“客官怎么啦?客官怎么啦?”

但是,船舱内二人都仍在熟睡,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他。

老船家又去扳舵荡桨。他确信这二位相公中有人是睡魇了。他心中暗笑自己,干嘛这么心慌意乱的,这两位相公都那么文雅,怎么能有杀人之念?

但他看那雾蒙蒙一望无际的太湖,想这二人之中如有一个奸歹之徒,那他的头也没了。想到此,老艄公止不住连连打上几个寒颤。

古楼与封汝申二人甚是相得。

古楼多志,便事事行而果断,颇有主意。以往行事,虽有胖子与小孩儿,但二人也不把他的话奉为圭臬,他自然不甚畅意。如今有了封二弟,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而且颇解人意,只是听他吩咐,要玩便玩,要行便从。这让他玩兴大发。于是二人就下扬州,游金陵,过苏杭。

玩得十分快意。

金陵乃六朝故都,繁荣花城,如锦似玉的一个世界,他二人玩得十分快意。

在鸣钟寺见到了一个算命之人。

那人要古楼与封汝申算卦,而且说定要多取他二人二两卦金。

古楼忙问何故。

那人笑道:“如二位这样福相,在金陵城六万人中也难得一见。为什么不多要卦金?又如二位这样子的福相,命相自然多奇多折,正如武人刀剑、文人墨宝,一见辄喜,便跃跃而欲试。二位就舍下银子,来算上一卦如何?”

古楼摇头不语。

封汝申直笑道:“大哥,走一次金陵,算上一卦也好啊。”

封汝申递上银子,让这人先为古楼算上一卦。

就抽签,爻卦。

算卦人把卦签放在桌上,沉吟许久,方才对古楼一揖道:“这位相公的卦相十分奇怪,不知能不能直说?”

古楼有点惊异,望定这人,笑道:“好,但说不妨。”

四 卜人沉吟间

那算卦人凝神望定古楼,一句一字地说道:“阁下非是常人,此看额头命相,已知底里。想来阁下曾经死去一次,人命已没,所以就显了一次丧生之相。但不知怎样,竟有福纹斜来,轻轻化去这一次地狱之劫。这让阁下有后来之福了。当真可喜可贺。”

古楼突然从兜袋里掏出五两银子,放在桌上,道:“好,细看一看。”

算命先生见一谈之间,便有五两银子卦金,知是豪爽之人,惊喜之色溢于眉尖。

“阁下生有贵相,看额头蹙眉,是心有积郁,久久不解的,但阁下手上现杀纹,而且杀气隐现,看得出阁下有杀心。杀心颇重,这可能让阁下一了积愿,可获成功……”

古楼听得极专注。

只有封汝申四外张望,显然神思不属。

算卦先生盯住古楼看:“先生还要看这卦签么?”

古楼道:“当然要看。”

算卦先生将卦签拾起,沉吟着看手中卦签。

这时,一辆马车突然从身后急急冲过。

带起一群人向外一拥。

身边的封汝申趁这一拥,向古楼挤了一挤。

他也只是那么挤了一挤。

算卦先生手一扬,手中那根卦签卟地飞入古楼肩头。另一只手抓起一筒卦签,向古楼随手而掷。

卦签成散花状,飞向古楼前身。

卦签飞速甚急,古楼离算卦先生又近,只有两米远。

这一把卦签必将全部插在古楼身上。

这时,封汝申竟掏出了那一柄徐夫人匕首。

古楼应该闪避,躲过这卦签之一击。

没想到他身子向前一冲,迎着卦签飞身而上。

他身子在向前动时便移了位置,那些认穴极准的卦签都击在他身上。

他身上顿时有许多处伤口,在流血。

古楼的身子不慢,人疾射上去,一把抓住了那算卦先生的左臂。

古楼怒喝:“你是谁?为何害我?”

算卦先生狂笑道:“古楼,你这个卧牛镇的孽种,你中了我的毒了,你活不过一个时辰去。”

古接气凝右掌,准备一掌击向那算卦人的胸膛。

谁知那算卦人从怀中抽出一柄软剑,连连对古楼刺出八九剑,古楼左右躲避,扯住他臂,时时以他臂迎剑,让他不敢再刺。

算卦先生怒喝一声,挥剑一斩,一道白光。

人已转身脱逸,瞬息不见。

古楼手里紧紧握着那算卦先生一条手臂,血淋淋的。

围观之人如市。

封汝申仍手持匕首,扯住古楼道:“快走,一会儿该来官兵了。”

二人急忙忙从人丛中逃走。

金陵名城,熙熙攘攘之中也有僻静之处。

僻静偏往热闹处。

封汝串带古楼去城北大钟楼上去歇息,治伤。

古楼伤势很重,算命先生那一排竹签,几乎要了他的命。虽然当场不曾溅血丧生,但也伤重异常。

古楼很少流血,大约因为他身体内没有多少血。

封汝申要查看他的伤口,他不让,他自己用上金创药,躺在大钟楼顶的阁子里歇息。

这里是最热闹的地方,每天这儿都有缕缕行行的善男信女们。这里又是最清静的地方,人都在眼前过,所有的人都眺望大钟,却没有人去眺望大钟上的藻井,更不知道藻井之上还有阁楼,阁楼之内藏有个养伤之人。

古楼的伤很重,他主要是中了毒。

封汝申为他弄药,对他百般呵护。

古楼人很瘦削,脸无血色,渐渐地伤处发黑,红肿,气若游丝,至第六天早晨,他竟然昏迷过去了几次。

封汝申喊他道:“大哥,大哥,你醒醒啊……”

古楼悠悠醒来,他对封汝申一笑道:“二弟,这几天累你了,让你熬得又苦又乏。好在为兄这几日便可撒手而去,也让贤弟不再这么劳苦……”

封汝申泪流如雨,伏他身上大哭道:“大哥……”

古楼很平静地看着他。

“二弟,我死之后,你可以把我送去西郊铁槛寺去,把我的棺木置厝寺内,放上七天,再命寺人安葬。这样就可以了。我此生时日不多,得以结识你这样一个好友,好兄弟,真比什么都强……”

古楼轻轻击节而歌道:“人云此生兮信不枉,佩剑云游兮走四方;别梦依稀兮情所系,剑风荡涤兮扫魍魉。”

古楼双目圆睁,眼视那庙槛飞檐,似有无限怅惘。

封汝申哭道:“大哥,如果没有你,兄弟走在江湖上,就再也没有像你这样的好兄长了,那该多寂寞。”

古楼望定他,笑了一笑。

突然,大钟寺哄地热闹起来了,从静夜中清醒过来的凡夫俗子们又拥入寺,他们仍来这里寻他们的寄托,来这里找他们的平静。

寺众开始早课,在一片祷祝声中,他们二人脚下那只大钟敲起来了,三次,再三次,又三次,成九之数。

钟声像从地下传来,在空中震响,这钟声也不曾让古楼睁开眼睛,他呼吸急促,生命濒于死亡。

封汝申轻轻说道:“大哥,我能不能揭开你面上的面具看一看你?我想……看一看你。”

古楼摇摇头道:“那……那会吓坏你。”

封汝申不语,看着古楼,在哀求他。

古楼道:“我死之后,你可以随意。但我怕吓坏了你。我这人的脸相,比死人还可怕。”

封汝申道:“我不怕。”

二人握着手,在静静地等待着死亡到来。

封汝申想:他在将死之际,还想着别吓坏了我,可见他这人为人敦厚,江湖所传这人暴戾,看来不完全是真话。或者,也许是人之将死,其思也善罢。不管怎样,大哥要死了,我只好静静地等着……

封汝申道:“大哥,你中的毒……”

古楼一笑,笑得很吃力:“我中的是关东山之毒,这是关东三毒,瘴毒为表,虫涎为里,倒鳞鱼为附。这三毒很厉害,我吃的那药也不顶事……”

封汝申一叹:“那算卦人一定有解药,可惜找不到他,在这金陵城内,找他这么一个人也很难……”

古楼叹息道:“我命该如此……”

封汝申紧握着古楼的手,这只手渐渐变得冰冷。

又是一个月圆夜。

六月月圆夜,金陵夜冷,大钟寺夜更冷静。

封汝申慢慢地放开了古楼的手。

古楼死了。

他静静地看着古楼那一张平静的没有表情的脸。

这并不是古楼的脸,他的脸在这一张面具下面。那一张脸上的表情是怅惘?是失意?是怨恨?是轻松?他很想知道。

他想去揭古楼脸上的面具,但又停住了手。

他慢慢地跪下去,说道:“大哥,你原谅我吧……”

他去揭开古楼脸上的那一张薄薄人皮。

这人皮面具做得很巧,即或是当年的七巧童子在世,也不过做得这样的面皮。面皮揭下后,他先在月光下细细地看这一面皮,轻轻地赞了一句:“好!”

他放下这张面皮,又去看古楼的脸。

就是在明亮的月光下,这张脸也极为可怕。

苍白,没有血色。眼珠不转动,便使这面上了无生气。

两颊塌陷,下巴尖出,额头窄而突起,这只是一具髅骷外面包着一层人皮罢了。

封汝申看着心惊,他颤颤地说了一句:“大哥……”

他又要流泪了。

夜已很深了。

封汝申在阁楼上守着古楼的尸体,他点上檀香,烧了几陌纸钱,看定纸灰余烬,又望望僵卧的尸身。他不再望古楼那面容,但又想看,就匆匆地看了三次。

更深了,有更夫敲夜更,正是三更。

封汝申坐下来守夜。

突然从远处传来嘶嘶声响,像毒蛇的吐信声似的,又有些不似。

人影一闪,就有人站在了他身后。

他对来人恍若不见。是他太累了,不知道有人来。要不就是他睏倦了,正恹恹假寐。

来人像鬼魅一样站在他身后。

封汝申仍像睡着了一样,坐着不动。

突然,来人讲话了,他慢慢说道:“他死了?”

封汝申似对来人没一点惊怪,也好似早已知道来了人,应声道:“他死了。”

来人也一叹,不再讲话了。

来人站在古楼的尸体前:“这小子,原以为他有什么大不了的本事,老大和老二也太多虑了,又调偷王,又调天下第一杀手,又去灭了天门派,让江湖七大派去对付他,如今这些计谋都没用了。只用了老七的一点妙计和老九的一条胳膊……”

这人竟然是那个失去左臂的算卦人。

封汝申仍坐着不动。

算卦人冷笑道:“也好,也好,总算可以让长白十二峰过几天安稳日子啦。”

算卦人向北跪下,拔出佩剑来,向天祷祝:“六哥,你英灵不远,九弟为你报仇了。”

他回身持剑,向古楼那死去的尸体狠狠刺去。

这算卦先生恨古楼夺他一臂,虽古楼已中他毒器而死,他仍不觉解恨,这一次竟然想戮尸以解其恨。

剑光如匹练,刺向古楼的尸体。

五 生死不可言

算卦先生这一剑抖无数剑花。

他把剑杀向死人,死人无言也不动,他这一剑便可将古楼的头切下,将古楼的肺腑挑开,将古楼的心脏挑出,让他分尸为八块。

这一剑下去,古楼的尸首便不能完全。

古楼没动,死人根本不会动。

这时,封汝申一跃而起,上去点住了算卦先生的穴道。

算卦先生顿时怔立在那里,持剑欲击,一副呆状。

算卦先生怒道:“老七,你想干什么?”

封汝申道:“他是我的大哥。”

算卦先生怒极,吼道:“狗屁大哥,你与他拜把子,不过是做戏罢了。你是长白十二峰的老七……”

封汝申话语慢悠悠:“咱们拜把子,也不过是做戏罢了。你说对不对?你们十一人当年与我爹拜把子,说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爹死了,你们却都不死,这不是很可笑么?偏又想出个新主意来,让我充你们这个数,又要和我‘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不有点滑稽么?”

封汝申竟微微冷笑。

算卦先生气道:“胡扯!你爹病死,又不是仇家所杀,我们长白十一峰怎能去陪他死?”

封汝申道:“对呀,既然不能同年同月同日死,又何必说那假话?”

算卦先生吼道:“狗屁,你这个丫头,净说狗屁话,让你补老七的位置,是不想让我们长白十二峰的名头缺折,你以为你配?”

封汝申大笑道:“好。果然是快人快语。但我们毕竟结拜过了,对不对?”

算卦先生道:“那是自然。”

封汝申笑道:“既是兄弟,就不该手足相残,是不是?”

算卦先生道:“那对。”

封汝申道:“那好,我和这古楼也是结拜弟兄,他既已死,你绝不可以在他身上动一点儿杀意,他的债孽已还,你如果不解气,就在我身上戳几刀也行。”

算卦先生愣怔了一会儿,愀然不乐道:“老七,你真的认他为兄弟?”

封汝申道:“当然。我要把他送去铁槛寺,守灵七日,然后再送他回卧牛镇,把他埋在那里。”

算卦先生笑道:“好,好。这骷髅有了你这么一个结拜兄弟,此生也不枉了。”

算卦先生道:“既是如此,我就告辞了。”

封汝申道:“好。”

他上去解了算卦先生的穴道。

算卦先生转身而去,但他乘封汝申一低头之机,身子一旋,飞速扑向尸体。

封汝申大惊,急向算卦先生后背扑去。

算卦先生料定他会顾及活人面子,而不能对死人更为眷顾,就不怕他背后下手,向古楼身子猛拍一掌。

这一掌,就是铁石身躯也会被击得粉碎。

封汝申也一掌击在算卦先生后背上。

算卦先生狂喷一口鲜血,这一口鲜血竟全都喷在古楼脸上。古楼那骷髅一样的面色,染上了斑斑血迹,更是阴森可怖。

算卦先生望定古楼,突然大吼一声,转身就逃。

封汝申由他逃逸,也不去追。

他望定古楼,突然叹息道:“大哥,我对不起你。让你死后肢体受残,这虽然不是我意,但如我早些察觉,他定然不会得逞的……”

他流下了泪。

月光下,古楼的尸体仍冰冰冷,脸上那血仍是极为可怖。

封汝申战战兢兢,恍然中以为所对非人,饶是他胆大有识,也心中战栗。他撕下长衣,为古楼擦脸上的血,那脸血很难擦拭,他费了很大气力,才把这面上血迹擦去。

封汝申望定古楼,低低地说了句:“大哥,我们走吧。”

他上前去抱起古楼。一触手时,竟然觉得他浑身又有暖意。心生念转间,又暗暗笑自己多疑,人死了已近四个时辰,哪里去寻找暖意呢?这不过是他心生的幻想罢了。

他发觉自己真不愿意让古楼死去。

铁槛寺内,摆放着三口棺材。

其中最前面的、居中的棺材是一具大大的、上好的楠木棺材,前面草厝一灵牌,上写“兄长古楼之灵位”。

封汝申天天在这铁槛寺守灵,但他也是白日来焚一陌纸,晚上自去寺后客房安歇。

如此过了四日,再有三日,封汝申便要雇车将古楼的棺材拉回关东去了。

封汝申每日两次焚烧纸陌,超度亡灵。

这日下午,他正在焚烧纸钱,忽然听得有人咳嗽,这咳嗽声很怪,连连咳,不止气,像人被呛哽住了似的。那声音很清楚,但封汝申四处一顾,寺堂内没有一个人。

“是谁?”他沉声问道。

不知从哪里飘忽出了一个人来。

这个人很怪。身上的道袍已然破旧,但脏兮兮的还像布袋一样挂在身上,人很矮,只可能有一米高,笑眯眯地扛一把竹扫帚,他很好说话,一见封汝申在焚烧纸钱,就笑道:“小兄弟,你怎么烧个没完了?死人烧纸活人看,这儿也没人看,你就不烧也罢……”

封汝申看一看他,不答话。

“你咋知道没人看?”有人接上了话茬儿。

不知从哪儿又飘进来了一个人。

这人身子倒长,如儒者打扮,背上背一把窄窄长剑,封汝申一见这长剑,便知这人是点苍派的高手。他抬头见这人笑也阴森,且眉头蹙处,似积无数心思,便知这人不是善类。

笑扫道人说道:“你说有谁看?”

这位点苍派孙长老笑道:“自然是这棺材内的人在看了,你在这里烧一张,他在那里念叨一次:好,一张了。你再烧一张,他再念叨一次:好,又一张……”

封汝申慢慢起身道:“难道二位是前来消遣我的不成?”

笑扫道人像很吃惊,又有些怕事,忙说道:“不不不,不是不是。咱们就只是想告诉你,这棺材中的人没死,他会龟息之术。如果你细听听,他还在呼吸。你这边烧纸忙碌,还悲伤万分,他那边轻闲躺着,还笑你傻瓜蛋,你岂不是上当?”

封汝申道:“二位话如果讲完了,请走开如何?”

点苍孙长老神色一凛:“施主真的不信?在下愿以人头担保,这人没死。”

封汝申冷冷一笑。他想到,说别人没死他还可信,这古楼死在他眼前,他是握着他的手,渐渐死去的。死去四个时辰,还挨了一掌,这一掌是少林派的大般若掌,轻易挨不得的,就算是自己生生挨上那么一掌,也会心脏碎裂而死,何况一个死人?就是他有十条命,如今也去了十条了。哪里还会有什么龟息之法,有什么活着的人?这二人骤然诘难,大约是想与他过不去。

他便冷冷笑:“二位如果有什么过不去的,请向我说就是了。”

笑扫道人正色道:“我们只想打开那口棺材……”

封汝申厉声道:“不可!除非你们拿去我的颈上人头……”

点苍孙长老冷冷一笑道:“何必如此固执呢?你以为你的颈上人头很牢实,是么?”

他身子一纵,人突然横飞起来,来一式“苍鹭一点”,空中抄手,从背后拔剑,挑起剑芒,连向封汝申刺出八剑。

这一下兔起鹘落,纵身、拔剑、击刺,一气呵成,妙在自然成势,无一丝迟滞。

封汝申连忙避了开去。

这时,笑扫道人身子纵起,扫帚突然横涨成更大之扇面,他顺帚一刺,逼封汝申向旁一躲,他那扫帚便去挑棺材厚重的盖板。

封汝申岂容他动,回手一击,剑指笑扫道人胸前七道大穴。

笑扫道人轻轻闪过。

这时,点苍孙长老的剑正刺在他身后手太阳小肠经五大穴上。

他即时咯血,不能动了。

笑扫道人止住孙长老道:“这人与我们无冤无仇,不要伤他。”

孙长老见笑扫道人制止他,心中老大不快,但又不好说什么,只好怏怏收剑。

就有人赞道:“道兄好主意,确是慈善心肠。”

从寺堂外走出来五个人,这是少林寺达摩堂长老澄圆、淮阳门曾刚,崆峒长老“不哭不笑”凑热闹、峨嵋冷面师太、华山武三屈。

五个人静静站在封汝申面前。

少林僧澄圆向封汝申打一个问讯道:“实在唐突,贫僧少林澄圆,在此向施主告罪了。”

封汝申突然冲澄圆一笑:“大和尚犯什么罪,要向我告罪?”

华山武三屈性子刚烈,突然朗笑一声道:“小兄弟,咱们就是要看一看你这口楠木棺材中有什么鬼名堂……”

封汝申冷哼一声道:“诸位想必是天下七大门派的高手,七大门派向来做事正正大大,这次怎么竟然想干起这下贱勾当来了?”

孙长老冷哂问:“你说什么是下贱勾当?”

封汝申道:“人死无大过,不管我大哥欠你们什么,他如今已成故人,自然不再欠你们的了。”

少林澄圆道:“好。但我们只是想开棺看一看,这人是不是骷髅人,他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封汝申突然恨恨地说道:“好,如果你们开棺之后,找不出我大哥的毛病,我一个个决不饶过你们!”

曾刚大笑道:“好,好!我可是越活越不济了,还要你这后生小辈饶过。”

他大步一踏,左手一揽,右手一错,便遥遥对棺材搅过一式“推耳问鼎”。

棺盖便咔咔移向一边。

封汝申心中一痛,不敢再向棺内看一眼。他知道,棺内的古楼死去多日,那脸面该是惨不忍睹。

谁知他注意到澄圆、武三屈、孙长老那目光中都透着惊奇,古怪,这目光让他不禁回过头来,向棺材内望去。

棺材内什么也没有。

不光没了古楼的尸体,甚至连古楼那丧器丧服都不见了。

武三屈一把揪住封汝申,喝道:“这是什么鬼名堂?”

封汝申更是呆住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棺材内是空的。

人呢?古楼哪里去了?

他是死了。但谁偷去这死人的尸体做什么?

他守灵,他悲戚,觉得古楼的逝去让他没了最好的朋友。可是,什么时候这棺内变成了空荡荡的呢?他的悲戚只对着一具空棺。人不在,尸无存,这让他又惊又怒,又气又恼。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流下了泪。

古楼,你在哪里?

你要我守这儿七日,送你在铁槛寺内停灵,七日不到,你的尸体却没了。这叫我怎么办?如何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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