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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血火染墨剑

一 人杀狼也杀

一片乱石,犹如坟丘。

有无数衰草丛生,大石块上,有许多白骨累然。时或有野狐草兔雉鸡窜跳飞鸣,给这石坡岗上添无数凄凉。

前面不远,是一片废墟。颓墙瓦砾,在土中尘积,被衰草淹没。风一吹过,便只有乌鸦啼叫,声声凄伤。

就有一个人躺在这里。

他如今脸上没了那蒙面纱巾,这里没人,除了一堆堆白骨之外,只有狐兔野雉与蓬蓬衰草。

他在这里已躺了五天五夜。

他不食不饮,只是在这一蓬蓬衰草之中寻找,他在寻找他父亲的尸骸。那个虎一样的壮汉屠忠是他的父亲。他曾日夜思念,想着风吹,想着雨淋,想着曝尸荒郊的父亲。他就夜夜难寐,他牙齿咬得格格响,以仇恨浇心火,想着这屠镇之举,心中怨恨如火焚五内。

他像狼一样四足爬行,在一蓬蓬衰草中爬,在杀虎台周围寻找尸骸。他以为父亲身子健壮,尸骨必然也较旁人硕大些。但杀虎台周围已无一具完整尸首。他只好今日认定几具,明日又认定另外几具,把他们都掩埋在累累卧牛石边。掩埋也十分草率,他以墨剑挑土,须臾便成一小坑,将尸首向里一推,匆匆掩土而就。

他伏在土坑边,欲泣无泪。

他一点儿泪水也没有了,这十年来他就没落过一滴泪。

他夜枕尸坑,仰面向天,像野兽一样踡睡。

夜里,有一头公狼过来,慢悠悠地凑近了他。

夜很静,月亮挂在中天,衰草与土坡都在鼾睡。那狼就悠闲,一步步凑向这沉睡之人。

狼嗅嗅他头,又去嗅嗅他的身体,再去拱拱他的脚。可能因为他太瘦,浑身竟无一点精肉,也可能狼闻不到人血那腥味,人汗那气息,竟转过身去,想弃他不食。

他一跃而起,人如飞鹰,落在狼头前,双手掐住狼颈。

雄狼力猛,嘶吼惨叫,用力挣而不能得脱。

他恨恨而骂道:“你这个狗东西,你也看不起我,你也拿我不当人。你也敢以为我是怪物?你为什么不吃我?你要吃我,咬我一口,我就放了你,饶你活命。你不吃我,嫌我瘦,是不是?”

他以一手抓住狼颈,另一手横扫,就将狼之四足打折。狼腿最不耐折磨,人都云狼是铁头蛇腰麻杆腿。他右手一用力,狼四腿俱断在腿根,而且被打折成几节。

狼就被掷在地上。

狼卧于地,四腿不能行,身子犹一纵一纵扑向他。

他冷冷地看着狼跳,又倏忽伸掌,叭地击折了狼的脊梁。

狼一声哀嗥,声音凄惨。

这人也一声哀嗥,颇近狼嗥之声。

他用手去碰狼头,吼道:“妈的。咬吧,咬吧。莫说我不给你一个机会,这很公平……”

狼自然狠毒,用那尖尖钢牙咬住他那枯瘦的手。

就听得咯咯一阵响,想必他那一只手的骨骼已被狼咬得粉碎。狼突然仰头惨嗥,吐一嘴鲜血。

这人竟也不躲不闪,让脸上满是鲜血。

狼张开大嘴,惨叫着嘶鸣,这狼竟也能像狗一样发出那挨痛打之后的嘶鸣讨饶之声,更叫这人愤恨。

“狗东西,生死算得了什么?这么不中用,撕下你的舌头,让你这狗东西再也叫不得,省得叫我心烦。”

他的手从狼口里掏出来,竟扯下了那狼的一条舌头。

狼只吭哧着从咽喉中咳,发不出一点威风来。

他对狼冷笑道:“看出来,你还是不行吧?”

他以左手捏住狼腮颊,右手探入去狼口中,一粒一粒将狼牙掰下,狼从下颏处流血,他亦不旁顾,对这狼笑,直至掰没了狼的全部利齿。

狼已经奄奄一息了,这人才长吁一声,觉得无趣。

他拖狼至大石边,以头枕在狼颈上。狼犹未死,身体尚温。他以狼为枕,又鼾然入梦。

二 洗马庄杀劫

在卧牛镇不远处,有洗马庄。

洗马庄后有一道河,这河叫纹河,因河中产一种类乎斑鱼那纵横条纹的卵石而得名。

纹河水不大,但河边常奔驰伫立千匹马,这些马野生放养,不缰不辔,甚至连那长长的马鬃也不梳剪,更显得野性十足。

洗马庄是关东第一大马场,虽然不及长白山下的连云庄,辽河畔的卧马池、黑森林内的野马镇闻名得早,但近十年来,隐有骎骎然后来居上之势。

洗马庄有走马一万七千多匹,其中不乏日行千里的良驹。

洗马庄生意颇隆,连当朝天子的御禁卫骑乘也来洗马庄选马。因为洗马庄有天下毛色最纯、跑得最快的好马。

洗马庄十年前建镇,便日日兴旺,如今已成为有了上百驯骑手有几个管家有连荫成片的青砖瓦舍的俨然大镇。

洗马庄大庄主魏三爷,是长白十二峰中的老三迷魂峰。

洗马庄的二庄主是许六爷,是长白十二峰中的老六许慎查,人称独秀峰。

洗马庄内人人是刀口上舐血、马蹄下求生的人,个个不怕死。

没人敢上洗马庄来寻衅,除非他不要命了。

天已正午,春阳骄似火,中午的长白山太阳毒,晚上山风冷,这就是长白山上独特的气候,冷春暖春头。

披鬃烈马都伫立在纹河水边,或躺卧在河滩上,或立于河水之中。看马的汉子懒懒地躲在树荫之下,打盹儿。

突然见一个黑影如箭似地飞来,黑影踩踏在马背上,马还来不及嘶鸣,人在马背上跃,几个跃纵,人便过了纹河,隐入洗马庄中。

看马的汉子眨眨眼,以为是白日见了鬼。

洗马庄有一圈大围墙,围墙内只有那么簇簇拥拥几十幢房子,大门是有吊环沉实的木板门,两个壮汉坐在门边守卫。

他们根本没必要守卫,十年来,除了买主上门,要往门边做威风凛凛状,还守什么?连耗子也不敢奔洗马庄来。

他们看见从庄外慢慢踱进一个人来。

这人以黑纱蒙面,全身着黑,尤其叫人生惧意的是那两条腿,奇长,像条棍儿支着人的躯体,走路的姿势也很怪,不与常人相同。

这人在两大汉注目下,来到大门前。

“长白山上十二蜂,一窝蜂子乱营营。哪一个蜂子在家?”

大汉一愣,应道:“二……二庄主在。”

蒙面人道:“好。”

人便向门内闯。两个大汉忙起身拦阻,但没等身子完全站稳,两颗头颅就一跳而飞入空中,又跌落在地,无头的身子才歪倒在门边。

门内的汉子闻听门外惨叫,心知有变,忙抄家伙向门外奔。

“嘭——”地一声,这人竟以身一扑,透门而入。

木板门如腐朽,被他生生撞出一个人形大洞来。

持刀握剑的大汉们吃惊已极,人人怔立在当场。

蒙面人吼喊一声:“快叫你们二庄主出来!”

他右手提剑,凝立当场。

众大汉把他围在正中。

门边站出一慓悍男人,他虎目凛凛,看定这个蒙面人:“是你,你终于来了……”

这是长白山上十二峰中的老六独秀峰许慎查。

长白十二峰中外门功夫第一的,该属这个老六独秀峰,他一身十三太保横练功夫,全身如铜铁一般,极难攻入,即或是用一柄快剑,也不能取其性命。寻常兵刃更只能在他皮肤上留下点点印痕而已。

这人在十二峰中性子最急,人也最骄横。

偏偏这一回,急性子的人也不急了,他只是瞅定被围在院中的蒙面人而笑。

“你闯入长白十二峰禁地,为什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蒙面人冷冷一笑:“你真想看我面目?凡看到我面目之人,必死无疑。不过你也是必死之一,看看也罢……”

蒙面人把头上黑纱撕下,揣入怀中。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极震惊。

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张脸。这不是一张脸,只是一具骷髅。头骨之上只包一层人皮的骷髅。这脸无腮、无额、无颊,双目内陷很深,一条细细的脖颈支撑着这骷髅人的头。一张脸上根本就没什么表情,皮肤因不见阳光而变得惨白。一张脸上只有眼珠灵动,让人觉得极为可怖。

骷髅人也笑:“这回看明白了吧?”

老六独秀峰饶是杀人如麻,也不曾见到过这样的人形骷髅。人活到这样子还可以在这世上喘息,这真叫看他的人难受。老六不由得从心中升起一丝恐惧。

许慎查哈哈狂笑道:“人活着为人,死为骷髅,你既为骷髅,又何必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人添惊扰呢?”

骷髅人一叹:“想死还死不成,有俗世之愿未了。”

许慎查道:“不知是什么心愿?”

骷髅人淡淡说道:“杀死长白十二峰,连同他们那些徒子徒孙,一定要杀够三四千人。还有一个掉换银锭的混蛋……把这些人全杀死,我当然也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许慎查惊诧已极:“杀长白十二峰?就凭你?”

骷髅人望定独秀峰许慎查,突然吼:“杀——,杀——,杀——”

骷髅人吼声未落,人如同鹰隼,纵飞而起,直扑向独秀峰。

独秀峰力道千钧,硬生生以一只铁拳砸剑,骷髅人一不小心,被他一拳将剑砸飞,剑飞入墙壁,刺入三分许,剑柄犹颤动不止。独秀峰一见骷髅人失利,更是得意,双手直捣骼髅人头,这两拳夹击,是他一记杀招,连猛虎也躲不过。

谁知骷髅人不避不躲,双掌欺进中宫,直印独秀峰胸膛。

掌先抵上胸,竟软绵绵的无甚力道,独秀峰心中一喜,今日这骷髅死定了。

蓦地,独秀峰浑身一寒,似有无数冰雹轧轧压向五脏六腑。他一声狂吼,身子一疲,向后退了两步。

这两只力重千钧的拳头当然也没砸出去。

骷髅人如风疾迅,一连点了独秀峰七道大穴。

独秀峰竟如患大病,头出冷汗。

院里的人便知道不妙,其中有三个人夺门而逃。

还有二十四人都持刀握剑,围住这骷髅人。

“想走,没那么容易!”

人飞如箭,只见刀剑相交,人影急闪,二十四人都被打倒刺伤。

骷髅人身子一纵,如去箭射出,双手抓住马尾,马尾负痛一甩,他便就势飞出,一掌印在骑在马背的大汉头上,大汉便头骨咯咯而裂。他又一飞身欺上前骑,化指为刀,四指一刺而透,指尖从那大汉前胸出来。

前边那大汉又惊又怕,打马急奔。

这马神骏,转瞬之间,已离那骷髅人有二三十丈远。突然一物破空疾飞,直奔大汉后脑,那是骷髅人随手扯裂下来的马鞍鞯环。铁环飞速甚急,一飞入脑,穿入大汉脑中。

大汉委顿而倒,那马仍疾奔如箭,飞驰而去。

骷髅人回到了院子里。

这也不过片刻。

那些倒地的刚刚爬起,那些被刺伤的也正要逃走。

还有几个大汉正在煞费气力地为老六独秀峰解穴。

就听见了身后响起那冷冰冰的声音:“别白费力气了,如果这样就可以解穴,还叫点穴么?”

大汉们就觉得身子一冷。

院子里躺了二十四个人,院外躺了三人。

许慎查望着这骷髅人,心生寒意,道:“你只杀我便是,何必杀死这么多人?”

骷髅人冷冷地望定他:“卧牛镇有两千余人死在你们手中。光杀你们十二个人,怎么抵得了他们的命?”

许慎查望定他,目中闪着惧怕的光:“我明白了,你就是那个卧牛镇主的……”

一柄黑剑透胸而入,让许慎查再也说不出话来。

骷髅人一拔墨剑,许慎查兀自不倒下,他仍断断续续地说道:“卧牛镇……我没……”

三 卧牛镇坟冢

春日刚刚升起,山峦道路草稀露浓。

便有数十骑从官道上疾驰而来。

数十骑都是快马,马扯长身子,如贴路面上飞。

数十骑的声音只有那一整齐的踏驰声,数十骑前后不一,竟能马蹄骤驰声一致。

这些骑在马上的人都焦急万分。他们昨日里收到了一只信鸽,信鸽只带给他们四个字:有人劫庄。

这些人冲到洗马庄前。

数十人下马,都手持兵器,分散开把庄子围了起来。

站在最前面的是长白十二峰的老大天池峰、老二双子峰、老三迷魂峰。

他们惊讶地看着那个门上的人形大洞。

三个人走近去看。

谁能一用力便把这厚近三寸的木板撞成这样一个大洞?这个人的内力让老大老二都暗暗吃惊。他们自忖,若不是人的内力运到极致,真不能做出此一撞,但这来人竟像是身子斜都未斜,直直地撞过门,走进去了。

老大与老二对望一眼,神色阴沉。

他们轻轻迈步,从这人形的门洞里走进去。

老大走进去时,不由得心里一惊。

这从门洞里进来的人全身直挺挺的,门板被撞碎时,他全身露在庄内的是空门。这时在庄内的每一个人向他出手,都可以致他于死地。他为什么这样托大?是他睥睨长白十二峰,还是有惊世之神功?

院内躺一地人。都成了尸体。

天池峰阴沉着脸,他命令下人把这些尸体都翻过来,让尸体仰面朝天。

他们的致命伤都在一处:咽喉。

有人用剑飞快地一横扫,便轻轻断喉管为两截,人自然活不成了。

这里二十七具尸体,只有三人受伤不同,一个被击碎头骨,一个被利器透胸刺穿,另一个被暗器掼入后脑。门后还有两具尸体,无头,头被塞在门外狮子嘴里。

狮子都被扭向庄里,头向着大门,嘴里叼着一颗人头,血流凝在狮子身上,那狮子看上去像活了一样,让人心里恐怖。

天池峰突然吼道:“都站在那里愣什么?快,进屋去搜!看看还有什么踪迹没有!”

人就都提刀持剑,冲进庄内。

在洗马庄正中五堂相连处,有一个暗室。

暗室内有洗马庄的宝库,那是两个小小的匣子,匣子里装一些珠宝。魏三急急奔去,进了暗室,不一会人又冲了出来。

他脸色阴沉。

双子峰惊问道:“东西没了?”

老三点点头。

是谁能杀死或是劫走那一身十三太保横练功夫的老六独秀峰?是谁对洗马庄肆意来一场洗劫?难道他不知道东边道关东山麓这一带根本就无人敢捋长白十二峰的虎须么?难道他不知道长白十二峰是睚眦必报的么?

可是,没人知道这个杀人者是谁。

突然,一个下人喊声道:“看!”

门边,在被撞出人形大洞的门边,有一行血写成的大字:去卧牛镇找坟冢。

卧牛镇?

他们已经忘记了有过一个卧牛镇。

因为现在没有了卧牛镇,他们就一时找不到那个地方在哪里。但十年前呢?他们想起了十年前那一场血腥屠杀。那样的一次屠杀毕竟不是每年都有,所以他们想起来了。

天池峰低喝一声道:“走!”

数十匹快马如箭。

卧牛镇的旧址离洗马庄很近。

卧牛镇没了,只有一堆堆圯墙、废弃的房屋、蛛网尘积。

没有人,也没有尸体。

天池峰与双子峰都站在镇外,等消息。

没有人,为什么在洗马庄那庄门上写下了那几个血字呢?莫非有人在耍弄他们不成?

魏三突然说道:“咱们……该去那边看一看。”

他指的地方,正是卧牛镇外杀虎台。

天池峰与双子峰不大愿意提起旧事。自从那一次他们用那孩子较力,没分出输赢来,双方只不过一笑了之,但背地里都在用劲儿练掌法。两人平日绝不言谈武功,更不一较掌力,彼此间十分客气。

他们不愿提起卧牛镇,更不愿提起杀虎台。

有些人能杀人,但不能在杀人之后去看死人,也不能在杀了人十年之后去看那一堆堆暴露在荒郊之上,被风吹雨淋,鹰啄狐啃过的人骨。

但他们得去,也许在那里可以找出一点儿老六的踪迹来。

他们向杀虎台缓缓走去。

这里,已经是荒草的世界。照例是新草芽儿都冒不太高,隔年枯死的衰草密密实实的,大都一人多高。草很密,得用刀砍才行。就有徒众上前开道,从草丛中砍倒一片,人都进去。

这就是那个昔日曾在关东威名四震的卧牛镇的杀虎台。杀虎台一片凄迷,丛草正绿,嫩嫩的绿草正捧着一只只人头骨在挹斟天上无根水,以之为琼浆。

这情形让他们吃惊。

当年那一场屠杀如今只剩下了这荒坡上的一堆堆白骨。白日的凄迷,竟使这里添无限阴森。

老三突然道:“看!”

在杀虎台下,有些异样。

他们忙过去看。

这里真如一个荒坟前的祭台。

一片被风吹雨淋蚀锈弄得没了色的银盘子,里面装了五颗马头,只有砍下来的血淋淋的马脑袋,没有身子没有四肢。马眼睛睁着,神情十分恐怖。

这是五匹上好的千里马,是白眉心、红赤兔、雪里踏青、五花骢、玉麒麟。

世上除了这里,没任何别处可以见到把五匹上好千里马一刀断头,祭在这杀虎台下的。

银盘前面还有一块坟墓板儿,上面写着:

供奉卧牛镇主屠忠及全镇父老冤魂

以长白十二峰之六独秀峰许慎查送祭

骷髅人立

老大天池峰老二双子峰老三迷魂峰就这么默默地看着坟墓上的墓牌牌。

这里有老六的尸体?竟真的有人敢向长白十二峰头上寻衅?

这人是谁?骷髅人?江湖上从没听说过这一号人物,他是什么人?莫非只是隐去身份,用这骷髅人做一认记?

三人想着与长白十二峰有隙的人。

关东侠客宋冰儿夫妻?不会,这夫妻做事不会这么诡谲,不会透着这么几分阴气。是哪一位隐居林泉的江湖高人?

天池峰突然道:“来人,把这挖开!”

就把那木牌摘了,把地挖开,这儿是两块巨大的卧牛石之间的隙地,挖得也快,他们马上见到了一具尸体。

这正是长白十二峰中的老六独秀峰。

一柄剑在他的胸前刺透,胸前身后两个洞口。

好快的剑。

一击而入。

但许慎查练的是十三太保横练功夫,一般刀枪难伤到他。这一柄剑从背后刺还是从胸前刺,都不该把他刺透。

“看看他的手。”

看左手,是红红的,又撕开他手臂上的衣服,见到一条胳膊红红胀胀地肿起老高。

赤阳神掌毒!

老大看看老二。

老二吼起来:“老大,别用你那鬼眼珠看我,我和你在一起,根本没离开过,怎么会害死老六?”

老三突然脸变了色,结结巴巴道:“老大,看!老六一只右手也有些异样。”

这一只手惨白白的,撕开上衣,前胸也是惨白一片。这独秀峰老六左半身子竟然是中了寒冰毒掌。

老二阴沉着脸:“老大,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不寒而栗,谁知道?许慎查同时中了寒冰掌与赤阳掌,这毒掌在关东千里只有长白十二峰老大天池峰与老二双子峰才功力惊人。

老二问道:“老大,这是怎么回事?”

老大阴森着脸道:“我也不明白。”

天空飞过乌鸦,鸣噪。

三人都心中生起寒意,杀了老六独秀峰,这人也不会就此罢手吧?

他还想杀谁?

老大喝令:“来人!用我的信物,去调老七、老八、老九回来!”

三骑上马,飞纵而去。

四 留人馆豪赌

在洗马庄北一百多里内,有一家关东有名的妓院。

这妓院叫留人馆。

留人馆中有三百个房间,有四百个女人。

留人馆的生意很兴旺,尤其在春季,杨柳抽枝,人去裘腋,便在春日煦煦之下到处见春色,人皆思春。

留人馆待人热诚,四百个女人什么样儿的都有,保你销魂。

留人馆是不夜馆,天天有丝弦竹弄,天天有花天酒地,天天有笑语欢歌。

留人馆内还有赌场,可以让天下的男人在这里一尽赌兴。

对于漫漫春夜无处可去的人,对于吃也饱了喝也足了的人,这留人馆该是一个打发春宵的最好去处。

刚刚挑灯,便来了一位客人。

这客人独身,竟骑了七匹马。

七匹马都是良驹。不像是骤驰了几百里才到的,这人没有旅途那劳顿,没有那风尘仆仆的疲惫。

他驰马进了留人馆。

不一会儿,他已经洗过脸,喝过茶,坐在留人馆的楼厅内了。

留人馆的楼厅是客人入馆后打眼的地方。他们在这儿挑拣女人,然后或是去赌或是去嫖。夜很长,但他们都神色匆匆。

因为有了女人,他们可以卸去一些负担。如果有了赌场,他们就可以拼拼气力,寻寻运气。

只有真正的赌客才知道,赌是要花力气的,而且是比一切其他事儿都费力的。

这男人长得很高,很瘦。

老鸨看他这样子,心中暗笑:“娘的,就这一把骨头,还来这儿?如果一会儿走出去,连骨头渣子也剩不下了。”

但当这人摘下帽子时,老鸨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男人很英俊,面如敷粉,有一绺长须,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很持重,又很威严。

这是那种谙风情、懂风流的男人,是那种让女人乐于服侍的男人。

这人背一个大大的沉重包裹,包裹放在桌上,很重地响了一声。这响声让老鸨心花怒放。

这不是那些阮囊羞涩的赖皮客,这是囊积颇丰的阔佬儿。

老鸨就尽可能地在脸上堆满了笑。

她想笑得奉承,笑得快活,笑得让这客人快快地从他那背囊里往外掏银子。

“这位大爷,您是想赌啊,还是想找人玩上一玩呀?”

这男人声音嘶哑,低声道:“我想找女人,也想赌。”

老鸨心里乐开了花:“好啊,女人有的是,要能干的,要能喝酒的,要漂亮的,还是要能唱曲儿的?”

老鸨哈哈大笑,笑得脸上的肌肉直颤。

男人不动声色。

老鸨仍陪着笑:“这位大爷,还是先赌,还是先找女人?”

那人叹了一口气,道:“先找女人,把你这儿的女人都叫来,陪我。”

这儿的女人有四百个,当然不能全都一齐来。有的女人已经有人了,在呷酒。

就一拨一拨,五个五个的让这客人挑拣。

这客人先送了老鸨一锭五十两的大银,老鸨就眉开眼笑。

上来一拨女孩儿,他就一一地看。那些搔首弄姿的,那些浪声浪气的,那些偎偎蹭蹭的,他都不问。

有一个女孩很羞,低头敛眉,打算从他面前轻轻走过。他喊住了她。

他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她回答道:“二十岁。”

“你是哪地方的人?”

她眼睛就红了:“卧牛镇。”

那客人似乎长吁了一口气,他回头向那老鸨问道:“不知卧牛镇是什么地方?”

那女孩就要流泪,低下头去,强忍住。

老鸨陪笑:“这是附近一百里外的一个镇子,原来是个大镇呢,如今没了,被人灭了。”

老鸨附耳过来,轻语道:“我这留人馆里,足有七十多个女人是那个镇子上的人呢。”

客人不语,看定那女孩,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羞怯地说道:“我叫羊羔。”

客人起身道:“就叫这位羊羔姑娘陪我好了。”

屋子里只有他与羊羔。

羊羔很羞,他也不讲话。两个人就沉默相对。

羊羔坐在床上,等待。她知道,强暴是早来是晚来总会来。她很怕,每一回之后都是一阵子惧怕。

那男人不动,坐着看她,面上没什么表情。

她想天已经晚了,她知道这个男人来干什么的,他来这里,不过是要她。她不能让他总等着。

羊羔用头上的银簪挑了挑烛花,她轻轻地去扯那男人道:“这位大爷,让我……服侍您安歇了吧?”

那男人面上淡漠,没一点表情,他只是看着羊羔:“你是卧牛镇人?”

羊羔点点头。她觉得有些奇怪,她是卧牛镇人,十年了,没哪一个客人问及过她。这六年她及笄长成后,有客人过夜,也只是随口问那么一句,不像这男人问得这么认真,一再问她是不是卧牛镇人。

那男人又问道:“这里的女人有多少卧牛镇人?”

羊羔答道:“七十三个人,加上我,一共七十四人。”

那男人沉吟不语,好似有什么话不大好问。

他轻轻道:“你们……在这里过得……好么?”

羊羔眼眶一红,哽咽道:“大爷不知,咱们在这里的日子,真没法儿讲呢……”

她一挽袖,胳膊上处处红红的伤疤。有的结痴了,有的是新痕。

羊羔的泪像一串失线珍珠般滚落。

到了下半夜。

羊羔哭也哭了,人也睏了,她眯着眼问:“大爷,你要不要我?”

那男人道:“你睏了,睡吧。”

羊羔说道:“你要我,要完了之后我再睡。”

那男人突然有些激动,但那面上仍无一点表情。他说道:“你睡吧,别让我扰了你的好睡。”

他不睡,羊羔也不睡。

好一会儿,那男人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他说道:“好,我陪你睡。”

羊羔很高兴,这个男人没那色狼似的猴样儿,还关心她羊羔的身世,问她过得好不好。这个男人就比那些只要她身子不问她想什么的男人强许多。她要好好报答他,让他知道羊羔很能干,能让他快活,羊羔也是个女人。

她就马上脱衣服。

不料那男人止住了她。

男人轻轻一伸手,便把羊羔抱起来了,如抱一包棉絮。

羊羔心跳得快,这男人很解风流。

男人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盖上锦被。然后他踌躇了一下,见羊羔用她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他,他就一笑,说道:“好吧,咱们都睡。”

他就脱下了鞋,上床来,抱住羊羔的身子,和她一起拥在被下。

羊羔从没见哪一个来留人馆的男人像他。那些男人一进屋子,就恨不能成为赤裸。他这么温情,却又不要她羊羔。为什么?

羊羔听见了他的心跳声,很急,急得像打鼓。

他是个雏儿。羊羔心里喊。他可能从来也没来过留人馆这种地方。

她轻轻问道:“你头一回……来?”

他有点诧异,又点头:“对。”

羊羔心里升起一片柔情。这男人二十多岁,人好又有钱,竟是头一回来留人馆这种地方,真叫人难以相信。

她轻轻地坐起来,去解他的长衣。

她很温柔,她说道:“不要紧,来两回之后,就习惯了。哪有你这样子的男人,来,让我教你……”

她的手刚刚触上那男人的长衣,就不能动了。

男人说了一句:“你好好睡吧。”

他点了羊羔的昏睡穴。

他抱着羊羔,睁大着双眼,像抱着一个宝贝,动也不敢动。

他终于有了一点动作,那就是抽出他的一只右手来,抚摸羊羔的头,轻轻地很深情地抚摸着她的头,摸着,他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泪。

他想,那是十年前卧牛镇的一个春天。

他那时十二岁,他在卧牛镇的家里走出来。

大门外,是井栏。井栏用半尺高的护栅围成一圈,周围又围造出一个亭子。一个小姑娘坐在那亭子里,在咬花瓣。

他走上去,问:“你是谁?”

她嘻嘻一笑:“羊羔。”

他道:“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眼珠子一瞪:“就叫羊羔。”

他撇嘴道:“怎么叫这么个破名字?”

她看看他:“你叫什么?

他傲然答道:“屠仁杰。”

她问:“你是镇主家的?”

他点点头。

她还是在咬花瓣。

“你为什么吃花瓣?”

她笑:“妈说,吃花的女孩长得比花还好看。”

他笑了,那女孩锛儿头很大,长大了,能怎么好看?再怎么好看,有这么大个锛儿头,也不怎么美了。

他记住了,因为那也是一个春天。

他记住了,因为那时他已经十二岁了,十二岁,是个能记得住一切的年龄。

他记得住卧牛镇,记得住杀虎台,记得住那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记得住那个春天井栏边咬花瓣的女孩儿。她叫羊羔。

红烛滴泪,见到了红烛泪,心中有伤情的人才知这是红烛泪。

羊羔长长的睫毛闪动着,人忽然就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她呢喃着问:“你还没有睡?”

他看着她,摇摇头。

她问道:“你就这么抱了我一夜?”

他点点头。

羊羔的眼里流泪了。她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男人。

她抱住他,连连吻他的脸,他的脸很凉。

他领着羊羔,去找老鸨。

他要赌。

老鸨笑,她笑得很开心。

如果这男人只要女人,她还赚不了他多少银子。如果他一入赌场,他就可能输个精光。

老鸨答应带他去赌场。

赌场在后进院子。

这里很静,也很闹。

说这里静,是因为从留人馆外任何地方也听不到这里有人在赌。说这里闹,是因为这里赌徒们又吵又嚷,没一刻清静。

这里有三张台子。一张台子赌牌九,一张掷骰子,另一张台子上掷钱。

掷钱是北方赌戏。以一枚唐代或宋代的通宝一掷而定,或字面或背面,一赌输赢。这东西掷起来比骰子快,也比骰子简单。正规赌场掷钱不讲掷,讲“拧”,用钱立在桌上,以手指拧旋,让钱飞转,赌家数十个数字后钱停转方能作数,否则算无效,重拧。

这男人坐到掷钱一桌,坐得没一丝踌躇。

这桌边有三个人在掷,每一掷一分银子。

男人拿出一锭大银,这银子是官银,足足五十两的官银。

庄家立刻满面陪笑:“这位客要几两银子一掷?”

“五十两。然后加番。”

加番,就是赢上来的银子全加上,再一掷。

做庄的是留人馆的二赖子,他一见这五十两银子,心里就很快活,就像看见这锭银子归了他自己一样。

他手里捏着这一枚钱,这是一枚“开元通宝”,只要他把这枚钱在桌子上一拧,这五十两银子就归了他。

这很简单。

二赖子很有把握,对这枚“开元通宝”极有把握,他要字就字,要背就背。

说穿了也没什么稀奇之处,这枚“开元通宝”的字面有一个小小的坑,背面就多出来个小小的赘。这可能是铸币时,偶尔不大小心,把一粒砂粒硌进了钱币,就弄成了这个样子。一字一背,有这些微的差别,也就够了。

除了这一点毛病,这枚“开元通宝”没别的毛病,它不厚不薄,不歪不斜,不重不轻。

其实,那一粒砂眼也算不上毛病。

二赖子就用这枚“开元通宝”连掷了两次,两次他就赢了这人一百两银子。

这男人拿起这枚“开元通宝”看了看,笑一笑说道:“这枚钱没大造好,是不是?”

二赖子尽量十分镇定:“你看这枚钱怎样?”

“造得不错,只是可惜生了一个小小的眼儿。”

那人一边说一边把这一枚二赖子赖以吃饭的铜钱从窗子掷了出去。

这一掷颇劲,铜钱飞出,从窗棂木中透出,飞得无影无踪。

那人就拿出十枚新钱,这是正在行用的本朝新铸铜钱,上铸四字“皇祐通宝”。

二赖子不敢说什么,只好再掷。

可能是失去了那一枚“开元通宝”,也可能是心虚,二赖子就失去了准头,连掷九把,九把皆输。

二赖子头上冒汗,周围掷骰子与推牌九那桌上见这桌大赌,都住了手,来围观助兴。

赌家都乐意见庄家输钱,恨不能见他输得赔不出才好。那人每一掷,众人便喝一声彩。

这第十把,该那人先掷,要了个字,果然就又掷出了个字。

庄家赶掷,又失了准头,认赔。这一赔是两万五千六百两银子。

二赖子推出银子。

众人连声喝彩,这一次又该二赖子先掷了。

他抓起了铜钱,他知道他手心里都是汗,他已经昏了头了,这一掷是字是背,全得由天定了。

他闭上眼,掷钱。

钱在转,转过数了十五个数字才现出字面,这一次二赖子又失了准头,他要的是字,偏偏现的是背。

那人就笑道:“这一次我又赢了。”

他抓起钱,轻轻一拧。

这男人掷得很潇洒,每一次都是钱转得飞快,人们数足到了二十个数字时,看上去本来还有不尽力道的钱突然就没了转兴,不拧不扭,不歪不跌,一落成定局。

果然又是,人们一数到二十个字数时,那钱又现了一个背。

二赖子没勇气去推出银子了,他的手在抖。

他这一掷己经输出了两万五千六百两银子。

那男人仍笑,笑得很轻松:“这一次该我先了。”

他抓起铜钱,要掷在桌上。

“且慢!”

这时,门帘一挑,从屋子里走出一个瘦小精干的汉子来。

这汉子冲男人一揖,道:“在下姓杜,绰号抱残峰,排行最末,这一掷就让在下陪掷如何?”

男人微微一笑道:“好,请!”

男人待这十二峰站定,就抓起铜钱,轻轻一拧。

这次男人用的是左手,在旁观看的人们早已看得明白,这人左手右手掷起来均如己意,要字要背可随自己心意而定

这人要的是字,这一次果然掷出个字来,“皇祐通宝”。

杜十二没说二话,认赔。

庄家赔出五万一千二百两银子。

男人仍是神情澹定,默默地等待。

杜十二一揖而笑:“不知这一回可不可以由在下选定赌法?”

男人仍淡漠十分,问道:“什么赌法?”

杜十二冷冷一笑:“在下这留人馆四百女人,加上这留人馆的房产地面,与你一赌输赢。这些加在一起,也该有那么三五百万了。如果你能赌则赌,如不能赌,就恕在下不奉陪了。”

众人中就有人想嚷不公平,但被身后人扯住,知道这留人馆是人家的地盘,嚷不得的,只好翻了翻白眼,不做声。

杜十二看定那男人,大鱼吃小鱼,吃定了。他今天一定让这男人走出去,然后让他在无人之处血溅赌财。如果他拿不出三五百万银子来,就无法同杜十二一赌,就只好转身走出去,被人追杀。

谁想那男人又淡淡一笑,道:“羊羔,递我那包袱。”

羊羔从身后递上来那包袱。

包袱甚是沉重。

男人轻轻解开包袱。

众人顿时一声惊呼。

这里是珠宝奇珍,有晶莹无瑕的美玉,有剔透圆润的明珠,有雕饰巧妙的金饰。单是那一串圆润剔透的明珠,就价值不菲,二三十万也买不来它。

那男人把这一包袱珠宝连同刚赢到的满台银子一齐推拢,笑道:“以此作注,也该有五百万之数了。”

杜十二脸色阴晴不定,忽然狂笑道:“好,好,阁下果然好身手。杜十二这一场赌,就陪阁下了。”

他一挥手,要人取来一只匣子。

“这是留人馆地产与四百女人的身契。如果阁下赢得在下,就把它拿去好了。在下将一个人走路。”

男人一诺道:“好,如果你赢得了我,这些都归你了。我也是一个人走路。”

杜十二沉声道:“好。”

这一掷该有三五百万钜金之数。这一掷该有三五百万之得失。

众人几乎要屏住了呼吸。

男人问:“不知阁下喜欢怎样掷法?”

杜十二随声应答:“掷骰子,赌小。”

凡是赌徒,都讲究练这掷骰子的巧劲。

当然有假,灌水银的灌铅的骰子有假,让人上当。南人称被人做了假吃吞了还不知的人叫羊牯,北人称这号人为冤大头。用灌铅的骰子易被人发觉,就有丢了头败了家的危险;灌水银的骰子也容易被人发觉,发觉后那下场也一样。还有的是碗里弄鬼,骰子面上弄得粘些,靠这些法儿,难逃明眼人耳目。

一般赌家,上来掷骰子,讲究掷上个四五六,这是好骰子,庄家喝声“一路顺风”,就是个四五六。除了六六六三个六的“六豹”可以拿下它,就只有这四五六为大了。可这杜十二偏偏不赌大,赌小,难道他有什么绝技不成?他能在这骰子上掷出三个一点来?才定要赌小?

这男人点点头道:“好。”

一局豪赌。

在场的众人不用说从来没有过三五百万两银子,也从来没听说过这么大赌注的一场豪赌。

三五百万,够他们享用几辈子的了。

现在,这个留人馆的大老板杜十二要与这个男人一掷而定输赢。

杜十二很兴奋,脸微微有些涨红。

那男人很镇定,静静地等待杜十二开赌。

杜十二看看这人,心里知道遇上了劲敌。

三五百万两银子的一赌,这人竟然仍是那么镇定,那么自如。他想想也有些紧张。

杜十二向那男人一揖道:“请!”

那男人抓起骰子,手未动,三粒骰子竟然能在掌心滚动,只要用另一只掌去轻轻一引,骰子便滚动不止。

杜十二脸色微变,他知道这一次遇上了平生劲敌了。

杜十二在那男人欲掷未掷时,突然叫道:“慢!”

那男人微微冷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杜十二刚刚见了他掌中滚骰子这一绝技,突然想起了老大天池峰与老二双子峰一次赌戏。二人以掌向骰子,骰子受二人冷热掌力竟能自生旋转不已。当时他们十二峰中其余诸人皆以为奇。老大当时说:如果世人有人可以举一人之力将此骰子这般旋转,那样他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成为天下赌王。

但那时他们认定,天下绝没有一个人可以这样做,因为他绝对不可能同时练成寒冰掌与赤阳掌,所以他也绝对不可能让骰子在他掌下飞旋。

可现在,杜十二亲眼见到了这人手掌里的骰子未掷而自动,这让他又惊又惧。

杜十二盯牢这男人道:“在下还有一事讨教。”

那人道:“不必客气,请讲。”

杜十二朗声道:“如果先生这一掷,便是个三点,在下就可能输了。请先生告知在下大名,让在下知道这输也输了明白,输与个名手。”

众人一听,这杜十二问得也有理,也没理。说他有理,是因为谁要是押上了三五百万两银子,如果一掷而光,竟连赢家是谁也不知道,那岂不是天下的大笑话?但你设赌在此,人家上门来赌,来去是赌客,但赌莫问名。这是天下设赌的规矩。你因为人家要赢钱,便打问姓名,这显然不是设赌的规矩。

谁知那男人却不以此为怪,他淡淡地答道:“好教先生得知,在下姓古名楼,是本地人氏。”

众人听这名也不怎么样,可这杜十二一听这名字,马上如雷殛顶。

古楼!就是那个在蛤蟆塘大闹寿诞席的蒙面客,就是那个以血为酒,欲与长白十二峰寻畔的蒙面人?

杜十二突然冷笑了:“好,好!先生是不是去过蛤蟆塘,为雪翁寿?”

那男人点点头。

杜十二满脸杀气:“先生是不是同天池峰老大喝过一盏血酒?”

那人也点点头。

杜十二朗声大叫:“好!来人!”

就从屋内冲出来二三十人。

这都是留人馆的打手,平时做龟公做捞毛的点灯的扫席的,攒几分昧心银子,如今一声吼令,便冲出为杀手。

他们做杀手比在妓院干得更顺手,因为他们本来就是长白十二峰的杀手徒众。

杜十二冷冷一笑道:“先生这一赌之后,咱们还有帐可算。”

这时,围观的众人都想溜走,恨不能多生上几条快腿。

那男人突然对羊羔一笑:“你怕不怕?”

羊羔道:“怕,怕得厉害。”

那人笑,狂笑道:“别怕,别怕,你不是见过杀人么?他们杀卧牛镇人的时候,你不是在那儿看见过么?”

羊羔仍然抖,缩成一团。

那男人把包裹包好,一个角一个角地扎缚,直到自己也认为弄得很稳当了,才把这包袱放在羊羔怀里。

“你坐好,莫动,等我和他一赌。”

他看定杜十二,仍在笑:“如果你还赌,我们就一赌,如果你不赌,我可就走了。”

杜十二沉凝不动,他双手如爪,手指放在桌上,竟一下子抓进了桌子里。手指一点点没入桌内。

他擅淮阳鹰爪门的大力鹰爪神功。

如果他一跃而起,这两只手抓在人的头骨上,人的头骨只能像这桌子,咯咯地应声而裂。

他盯着这男人的头,欲奋力一抓。

那男人突然甩手在桌上一抹道:“我想你还应该赌。你说对不对?”

那男人的右手在桌上一抹,这桌上就亮晶晶地好似被抹上了一层珠光。

杜十二一愣,他知道那不是珠光,那是一层冰晶,这男人擅寒冰掌,这掌力也该有六七分火候,与他们长白十二峰中的老大天池峰的功力难分轩轾。

杜十二不由得心中一沮。

这男人仍笑,笑得声音颇有些嘶哑:“你如果不做这一赌,今后你这赌场还讲什么信用?还会有人来与你赌么?这样的场子没有也就罢了。”

这男人用左手在桌上一抹,桌面上就如同刷上了一层黑漆,黑黑的如同燃烬的木炭。

杜十二一见他这一手,顿时脸变得如同土灰。

这本是长白十二峰中老二双子峰土二爷的本事,赤阳神掌练到了五成火候,便可以以手炙木,木成炭色。但武林中人人都知道,这赤阳神掌与寒冰掌是水火不能相容的两大神功,这男人竟然能以右手施寒冰掌,左手施赤阳神掌。这不是见了鬼了么?

杜十二吓得话也讲不出来了。

他说话结结巴巴:“好,好,就赌。”

人沮气不旺。

那男人一掷,果然就掷出个三点来。

那些没走的赌徒们就喝了一声彩。

杜十二也掷了个三点。

他盼那男人下一次会掷出个大点来,最好是掷三个六,不是三个六,是四五六也成,哪怕掷出个一二三来也好。

可古楼偏偏又掷出个三点来。

杜十二手就有点抖。

这一抖,就抖出了一一四来。

杜十二瞅着这骰子,半天讲不出话来。

那古楼仍在笑,慢慢伸手过去,把那匣子抓过来,递与羊羔。

他对杜十二冷冷说道:“限在今日午后未时,如你的人不走开,我一律杀死他们。”

他对羊羔笑:“你说,我是不是运气很好?”

羊羔捧着匣子,抱着包袱,流着泪,不讲话。

他笑道:“羊羔,你拣出匣子里那些女人的身契,把她们一一叫来,打发她们走。凡是卧牛镇的人,都发给一百两银子,凡是他处的,给八十两吧,好不好?”

羊羔直点头,泪水因为点头而甩落。

羊羔太高兴了,太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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