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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对面不相识

一 寿宴神秘客

十里一亭,五里一站。

亭是现搭的,用几根松树连枝带树一齐放倒,扎缚成一个高高的亭台。亭子里有五个人,人都是宽肩阔背的壮汉,穿一身皂衣,在亭上守望。凡有来往拜寿者路经,亭上便有一人引路,或带马,或献酒。亭间有熏兔炙肉,火炉暖酒。亭前束十匹快马。如拜寿人不欲滞留,便有一壮汉飞骑相送,直送至下一站。然后壮汉再回。

五里一站,有在路边侍候之人,指路引渡,向蛤蟆塘进去。蛤蟆塘果然名不虚传。曲曲弯弯,三回九转,非人引领而不易入内。

今日是蛤蟆塘主人公狗子刘雪羽七十大寿。

公狗子,原是指蛤蟆中之公蛤蟆。公蛤蟆奇瘦,累累然只有皮与骨,但很有力气,游行纵跳比那肥腴的母蛤蟆更有力气。

公狗子是武林中人送刘雪羽的绰号,自己自然不愿被人如此叫法。他对人喜称“雪翁”,乐意让外人叫他“雪蟆翁”。

没人敢叫他公狗子的,除非那人不想活在这世界上了。

寿堂上下,花园里外,是一派吵吵嚷嚷,喜气洋洋的景象。这里聚集了关东豪客、马场场主、采金大户、赶山头领、乞丐帮头儿,逐有黑白两道的侠义大盗。

只有刘雪羽过七十大寿,才可以有这么大的排场。

堂内,刘雪羽正陪着几个人说话。

这几个人都极有身份。有长山上十二峰的老大天池峰,有金厂子采金金主丁大牙,有新任的洗马庄庄主长白山十二峰的老三迷魂峰与老六独秀峰,有长白山上一向独来独往的赶山人孙秀,有关东丐帮帮主尉迟雨,有黑道上人人头痛的关东侠客宋冰儿夫妻,有黑道上赫赫有名的神偷于不二。

这些人平日难得一聚,见了面也许三言五语不和便刀兵相见,但如今都稳稳当当坐在大堂上,与蛤蟆塘主刘雪羽话旧。

这时,鹰隼之面相的大管家飞步而入,他一脸焦急之色,附耳对刘雪羽讲了一句话。

刘雪羽脸色立变:“是他老人家自己来的么?”

大管家摇头:“不是。”

刘雪羽站起身来,沉吟道:“那么是谁?”

大管家道:“他只是用黑纱蒙面,人个子倒高,但很瘦,像个病夫。他让把此物给庄主看。”

大管家递与刘雪羽一件什物。

刘雪羽脸色一变,斥大管家道:“既有此物,便如他亲临一样,你为何不早告我?”

他向四外一揖,告退一声,人就匆匆走去,去到蛤蟆塘门外。

他身子轻飘飘地走过,显然轻功不弱。厅堂外那些喧嚷言谈的贺客们都吃了一惊,雪翁如此匆促,莫非庄外来了什么贵客不成?

少顷,便见刘雪羽旁引,十分恭敬,领进来一位客人。

这客人十分倨傲,竟目不斜视,直入大厅,走入后室。让贺客们不解的是,这客人身形奇瘦,头缠一黑色纱巾,让人看不出面目来。

刘雪羽便把这客人引入厅室,让至上座。

厅内诸人也感到奇异。

这人是谁?就不免在心里嘀咕。想一想,算一算,关东千里以内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已尽在席上了。当然还有那么三五位风尘异人,但他们决不会亲自与刘雪羽贺寿。他们也未见得与刘雪羽有什么来往。眼前的有长白十二峰有采金人赶山客有黑道白道上的侠客大盗有丐帮帮主,再没有什么人值得让这蛤蟆塘主如此恭敬。

这个人是什么人?他来为刘雪羽祝寿竟然蒙面而至,为什么刘雪羽竟对他恭敬有加,毫不以为忤?

众人又惊又疑。

厅堂之上,摆好了寿宴。人便入席。

这席面很大,从厅堂排起,直至廊下,再转而至圆厅,又排至花榭,总共也该有那么近百席,前后簇簇拥拥也就有上千人。居厅堂上首席的有长白十二峰中的老大、老三、老六,有金厂子金主丁大牙,有赶山人孙秀,有丐帮帮主尉迟雨,有关东侠客宋冰儿夫妻,有神偷于不二。这些人中,刘雪羽让那蒙面人首席上座,然后是天池峰、宋冰儿等人。刘雪羽作陪。

这一桌共有十一人。

人都一一落座,刘雪羽就持酒笑道:“这里的人阁下大都不会认识吧?我来为阁下引见:这一位是长白十二峰中的天池峰,一身寒冰掌功夫己臻化境。这两位是宋冰儿大侠、芦灵女侠,夫妻行走江湖,为人仗义。这一位是赶山人孙秀,是内外兼修的高手,一个人出山入山,没人敢向他动手。这一位是北方丐帮的帮主尉迟雨,关东千里的乞丐都是他的子孙。这一位是神偷于不二,你要皇帝的御膳他也拿得到。这一位是金厂子金主丁大爷,他富得快赶上石崇了。这位是长白十二峰中的老三迷魂峰,现在是洗马庄的庄主,自从卧牛镇衰没以来,洗马庄在江湖上一天比一天有名。这位是长白十二峰中的老六独秀峰。这位是……

这位关东路上人人慕名的蛤蟆塘主刘雪羽指定蒙面人,向众人引荐,却迟疑起来了。

众人心内雪亮,又更从心中多出一层悬疑,他连这蒙面人姓甚名谁也弄不清楚,就对人家这般毕恭毕敬,为什么?

蒙面人轻轻一笑道:“在下姓古,名楼,是长白山人氏。”

众人惊疑地望他,那一笼黑纱之后,双目精光四射,显然这人身手不弱。但这人奇瘦,坐在凳子上,给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

刘雪羽轻轻一笑道:“古大侠久已闻名,幸会幸会。”

这显然又是一番假话,这古楼不光在座的人没听到过,就是让大厅外廊上花榭间人来说,也是闻所未闻。

正是寿星喜诞时。

便有些关东豪客,挥金如土者向蛤蟆塘主刘雪羽拜寿。

摆上寿庆之物,真是琳琅满目。

洗马庄庄主迷魂峰魏三与独秀峰许慎查送上蒙古走马三十匹,匹匹良驹,长嘶扬鬣,好不威风。这三十匹是关东难得一见的好马。金厂子金主丁大牙送上一尊金寿星,寿星与人一模一样,雕琢得颇似蛤蟆塘主刘雪羽,嬉笑之态可掬。金灿灿的一尊寿星像捧上来,厅上厅下众豪齐喝一声彩。丁大牙面有得色,喜气洋洋,拱手打揖对刘雪羽道:“雪翁之神,只有神手书生可以雕得逼真,我请神手书生在我处盘桓,三见雪翁后才敢塑之,颇为不易了。”

刘雪羽忙拱手致谢。

关东侠客宋冰儿夫妻送刘雪羽一柄墨玉剑。这是一柄罕见的宝剑,剑身通体漆黑,看上去确如黑墨。宋冰儿以手断发,发丝一扬,飞在空中,以墨剑轻轻一击,在空中挽数十剑花,发丝便断如杨絮,飘洒而落。众人不由地喝彩道:“好剑,确是好剑!”

赶山人孙秀送刘雪羽一枚长白老参,这参颇不易得,重七两沉。常言道:七两为参,八两为宝。这七两之参也要在山上长得四五百年的,确是稀罕之物。神偷于不二送一双冰雪蟾。这是长白山内的稀物,是奇宝,是驱毒的良药。丐帮帮主尉迟雨送刘雪羽一串东珠。东珠本产于长白山下松花江内,水含蚌精,珠蕴便极稀,偏此珠药物之效神奇,又能为饰物,便极珍奇。尉迟雨这一串东珠实足为一百颗,每一粒都大若雀目,又都是一般滚圆,一般晶莹,就实在难得。长白山十二峰的老大天池峰送刘雪羽三瓶熊酒。这熊酒也极珍贵,是在秋阳炙日之下贪吃熟山梨而在肚内发酵时杀熊取梨而酿成的酒。

厅上首席这一桌上,就只剩下蒙面人未向寿星送寿诞之礼了。

众人凝睇望他,只见他离席而立,对寿星刘雪羽道:“家师与老伯让在下向寿星进两句话,以为贺礼。”

众人惊疑,普天之下,送人以礼,哪里有送人一两句话的,这也抵得那些稀世之宝么?如此对待寿星,不唯不是恭敬,简直是亵渎。

刘雪羽会不会暴跳如雷,勃然而怒?

谁知这刘雪羽竟然很是谦恭,别人祝寿,他只是起立逊谢,独对这蒙面人不一样,蒙面人一讲此话,他立时神色肃然,恭然起立,避席行礼道:“请讲。”

蒙面人道:“老伯对你说一句话:‘但愿笑三笑,莫再跳三跳。’”

众人一愣,这算是什么话?至少讲些寿比南山,人如松鹤一类好话,才算送人寿诞的吉言。这一句话,算什么?

谁知刘雪羽看定这人,似悟出无限感喟,竟然呆怔怔地立住了,好久方说了一句道:“多谢有以教我,雪羽今生得老伯如此挂怀,一生信不虚矣。”

众人大惊,就有天池峰迷魂峰独秀峰与神偷于不二等人在微哂或冷笑。余皆惊疑地看看这刘雪羽,又看看那蒙面人。

刘雪羽神色肃然,低头行礼,分明是毕恭毕敬。

他沉默有顷,又道:“不知你师父他老人家有何教训?”

蒙面人一笑,笑声轻微而嘶哑:“师父也只有一句话告你,他说,他说……”

刘雪羽神情竟似有些迫切,道:“快讲,快讲啊……”

蒙面人抑住笑意,道:“师父讲:‘公狗子,公狗子,老公狗子,你呀……哈哈,哈哈……’”

满厅之人哗然。

就有蛤蟆塘的大管家欲上前与这蒙面人为敌,厅上除了天池峰一怔不语之外,余皆面有怒色。刘雪羽在武林之中,人缘极佳,老公狗子这绰号,人人背后可以叫得,人人当面怎么也得尊称他一声雪翁。这蒙面人如此大胆,竟敢当面羞辱刘雪羽,直唤他老公狗子,还直打哈哈,那羞辱之耻,他刘雪羽怎么能忍得下?

出人意外,刘雪羽竟然放声大笑,笑得十分豪爽、畅快。因为他知道,这蒙面人之师如果对哪个人打两声哈哈,那无疑对这人是最大的褒奖,最大的赞赏。怕的是那哈哈不断地打下去,这将在眨眼之间让你人头不保。

刘雪羽这笑声让厅上之人更是莫名其妙。

这蒙面人是谁?这蒙面人所说的老伯、师父都是谁?是谁能让这蛤蟆塘主刘雪羽如此敬重?

众人就不断地打量那蒙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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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笑谈渴饮血

一张大桌,中间以松花石为桌面,旁边四圈饰嵌以金边。桌大近丈,十一人坐下很宽绰,一点儿也不显得挤。

刘雪羽仍然揖让这蒙面人为上座客。

谁知这蒙面人竟对刘雪羽一揖,道:“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请雪翁成全。”

刘雪羽笑道:“请讲。”

蒙面人道:“请另辟一桌,让在下一人独处一桌,酒自斟,菜自食,也为长者寿。”

这更是别出心裁。谁来祝寿,与其他贺客不在一席?谁来祝寿,能自斟自饮自菜自食?这不光是有些不近人情,简直是有些故意生事,欲扰人不快了。

连寿星老刘雪羽这次也是一怔,方道:“不知先生因何缘故要独酌自斟?是先生不乐于同在下一饮为快么?”

蒙面人摇头道:“雪翁必欲在下讲明。在下只好明言,在下同你这贺客中有人不大相洽,怕一时言语冲突,扫了雪翁的兴头,就坏了祝寿的美意了。”

蒙面人说着,目光缓缓在宋冰儿夫妻于不二天池峰迷魂峰独秀峰以及孙秀尉迟雨脸上扫过。众人不由得凛然正色,这目光从黑纱后透出,仍有重重杀气。

这蒙面人与谁有隙?他想杀这座上客中的哪一位?

刘雪羽一笑,道:“好。”

就来人,在大桌后摆上一小桌。这小桌桌位仍是主客之位。不知是刘雪羽有意还是疏忽,那蒙面人的原位上竟一直空席。小桌上摆好菜肴,那蒙面人沉然而坐,目不斜视,自斟自饮,每逢有人起立祝酒,他皆一举杯,以示其意。

在这厅堂首桌上众人举杯时,他竟不随应,只是沉凝视杯,目不旁顾。

这举动自然被这桌上之人看在眼里,众人心中更是恼怒。

就见神偷于不二凑上去,举杯对那人道:“先生请了,不知先生是鼓楼是钟楼,我们共饮一杯如何?”

那人不举杯。

于不二神色一变:“莫非先生看不起在下?”

蒙面人沉声道:“我不和你喝酒。”

于不二脸色涨紫,盯住蒙面人道:“阁下莫非以为在下不值劳你举杯?”

蒙面人点点头:“正是。”

于不二冷笑道:“好,好,愿闻其详。”

蒙面人缓缓起立,笑道:“于先生还是不要在这里逼我开口,那样于先生于在下都有些难堪……”

于不二冷笑道:“先生还是明言的好……”

蒙面人慢慢地说道:“八月中秋,煮江楼上……”

于不二突然神色一变,双手抱揖,道:“多谢先生,多谢先生齿及,于某人愧对先生,只有待日后相会了。”

于不二转身,竟然不对寿星老有个交代,就飘然而去。众人惊异其变。到底是怎么回事?八月中秋如何?煮江楼又如何?这蒙面人只轻轻吐出几个字,就让天下人人闻之色变的神偷于不二匆匆离席,这不免又有一些诡异。

就见宋冰儿长笑一声,起立而揖,笑道:“先生行藏,如神龙之不见首尾,不知于不二有甚把柄握在先生手里,能让先生如此?在下也敬佩先生神奇,这一杯酒就敬与先生如何?”

宋冰儿一言已毕,一杯酒就缓缓飞向蒙面人。

这一杯酒一出手,去势甚疾,但马上又变得缓慢,迟滞,像宋冰儿手内扯有线牵它一般。它越向前行,其速愈慢,待到行至那蒙面人面前,其速度几乎一点儿也无,眼见这杯酒便将落下来,却又朝向那蒙面人胸前打去,正中蒙面人足阳明胃经库房、屋翳、膺窗、乳中四大穴。

蒙面人叉手而坐,头垂若睡,对这一杯酒若无所视。

宋冰儿大吃一惊。他有些懊悔,这一杯酒推出,用他独家内功心法阳林九诀的“出山诀”中“出山一平快,迅行轻缓行,迅行急带风,缓行滞劳力”的心法,这一杯酒推出去,不挂不荡,不洒不流,没有千八百斤力道,焉能如此?这蒙面人不识内家功力,如被击中大穴,不死亦重伤,这却不是宋冰儿的本意。

心意相通,见杯子马上击在蒙面人胸前,宋冰儿妻子雪花剑芦灵惊骇得叫了一声。

刘雪羽、孙秀皆知道此一击后,蒙面人必将不保,但事出意外,救也不及。只有天池峰、迷魂峰、独秀峰三人互相一视,嘿然冷笑。

蒙面人没动,酒杯击向库房、屋翳、膺窗、乳中四大穴,叭叭连响,如击败革。

刘雪羽不禁失色,他如飞般射向蒙面人,虽已不及搭救,但纯然为了一补心憾,才这么迅疾而去。

宋冰儿夫妻都不禁惊讶地咦了一声,知道不好,两人也双双抢出。

这蒙面人受宋冰儿这酒杯一击,不死也是重伤。

刘雪羽顿足道:“咳,咳,宋大侠,你这……这……咳……”

宋冰儿也心中自怨,如此孟浪,不知来人深浅,便用这一杯推去,误伤人命,岂不大煞风景?况此人来路不明,不知是正是邪,如果误伤邪魔,却也罢了,如果此人平生无恶,这一杯击去,岂不要让人懊悔半生?

宋冰儿面色绯红,答不出话来。

这时,那蒙面人嗒然垂下的头突然抬起,朗声道:“宋大侠,在下与大侠非亲非故,何故以一杯酒敬我;在下与宋大侠无怨无仇,宋大侠何必要置人于死地?”

这一声语惊四座。

要知道宋冰儿在关东道上,让黑道人人头痛,手中一柄追风快剑,再有那独步武林的惊人内功“阳林九诀”,让武林中人不敢小觑。这一杯酒显见是凝注了内力,一击而杀的。谁料得到,这蒙面人身着重击,被人用酒杯点掷四道大穴,竟能不伤不倒,竟然仍旧朗声而问,这怎叫厅堂内外的豪杰们不惊?

厅堂内外的豪杰们就一阵惊诧声。

天池峰与迷魂峰、独秀峰三人互视,默然一笑。显见这蒙面人穿有天茧金甲一类护体神衣,否则怎能受那拼命一击而身不受伤?这一击就是内功深湛的长白十二峰中的老大天池峰挨得,也得咯上两口血,也无法那样朗声而问,若然无事。三人默然一笑,属意在那蒙面人身上的护身金甲。

宋冰儿一笑,道:“刚才以酒杯推掷,原以为阁下功力高深,实未料到竟然误中阁下,阁下功力深厚,让宋冰儿佩服。”

当下一揖而退。其妻雪花剑芦灵也长吁一声,笑揖而退。

刘雪羽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如果这蒙面人有一个好歹,他就愧对故人,愧对恩人。他暗暗责怪自己孟浪,刚才宋冰儿那一掷之力何等巨大,他想要看看这蒙面人的手段,竟由之一掷而中,幸没出大事,否则他将愧悔不及。

突然座中有人狂笑道:“好,好,果然好身手。”

众人望去,这笑的人是长白十二峰中的老大天池峰。他身长奇瘦,清癯脸庞上有一丝嘲弄之色。他远远向那蒙面人一揖,笑道:“在下向这位先生有礼了。”

众人知他是长白十二峰中的老大,知道长白十二峰素来心狠手辣,是关东黑道上第一大邪派。近闻这十二峰中老大擅九九八十一式寒冰掌,已修至九分火候,他出掌无风,掌过风寒,寒后见霜凝冰,人莫能御。关东路上的豪杰轻易不敢撄其锋。长白十二峰惹不得,其中老大功力神鬼不测,老二武功几可与之比肩,老七又行事喜怒无常,其余几个也极难惹。如今见长白十二峰中的老大天池峰向这蒙面人发难,便人人旁观,待这二人相较,一见高低。

天池峰左手执杯,右手护杯,向蒙面人一揖:“在下天池峰,敬先生一杯。”

蒙面人突然朗声,那声音颤抖:“我……我不同你喝酒。”

天池峰与众人均听出这蒙面人声音颤抖,以为他畏惧了天池峰的名头,先有了惧心,众人中就不免有了讥诮之声。

天池峰听上去更是得意,他拱手一揖道:“不知先生让阁下做什么?只要是相陪,喝毒在下也奉陪了。”

蒙面人突然冷笑。默然半晌,才道:“阁下是人称长白十二峰的老大?”

天池峰微微颔首道:“老夫便是。”

蒙面人笑道:“久闻长白山上十二蜂,一窝蜂子乱营营。这酒不喝也罢。在下要喝的,可不是酒……”

众人低声惊呼,这蒙面人竟然当面羞辱长白十二峰的名头,这乱子可闹大了。

就见老三迷魂峰冲上去,要与那蒙面人交手。

老大天池峰轻哼一声,老三默然而退。

天池峰轻轻一笑:“不知先生要喝什么?在下奉陪……”

蒙面人一笑:“喝血。在下与长白十二峰有缘,来日相见,只有喝血,而不喝酒。”

天池峰一惊,随即长笑:“好。”

蒙面人轻轻伸出手来,众人这才见他这一只手有些奇异。这是一只枯瘦如鹰爪之手,手上皮皱如皲裂之枯藤,斑斑驳驳,若有百痕。这大约是老年人的手,可见这蒙面人可能约是六、七十岁的老人。

这一只手的拇指在掌内一划,便弹破一道血口。血口流血也慢,半天才滴得半杯。那蒙面人道:“不是在下吝啬鲜血,只是在下太瘦,没多少血可流,只此半盏,以表此意,异日与长白十二峰相见,当以此半盏为限,只饮你半盏心血就是了。”

当下众人大哗。这人当众同长白十二峰桃梁子,这胆子大若包天。关东路上,谁敢当面挑这长白十二峰的梁子?

天池峰面色冷峻,几可凝霜,他道:“好,好,在下这一盅血是喝定了。只怕阁下那心血也不够半盏,那时岂不叫老夫失望?况长白十二峰人又多,一人一口血都喝不得,这买卖也就蚀本大了。”

天池峰以右手化掌,轻轻在左手背上一划,便见一道血痕,血流立涌,比那蒙面人流血要快要多,须臾便流满了一杯。天池峰举杯笑道:“长白十二峰这十年来少有大动,致使江湖上几乎忘了还有咱们这十二个角色。怕是近年来咱们喝人血太少了的缘故。此盏血喝下去,但愿能令我这疲惫之躯也快意恩仇,能在江湖上再搏一声彩来!”

天池峰一饮而尽,喝干了他那一杯血。

蒙面人沉默不语,他一口一口地喝那半盏血,像在品尝奇珍异味。

众豪杰眼睁睁看着这二人喝下血酒,知这二人一旦出得蛤蟆塘,便会兵刃相见,做生死一搏。

天池峰随手一掷,酒杯没入桌面,杯口与桌面平齐。这一手让众人吃惊,方知平素所闻不虚。这天池峰能一掷而使酒杯嵌入松花石中,何止力道千钧?众人不禁面色大变。

看来这蒙面人再无幸理。

蒙面人哂然一笑道:“这也不错。”蒙面人以食指、中指摁定杯面,那酒杯竟像一只灵物,慢慢钻入松花石桌内,直至杯面与桌面齐。

众豪杰俱是高手,都明白蒙面人这一手,便露了骇世惊俗之功。他那慢慢出手,比天池峰更难。天池峰一掼之力,便引全身力集于一手,一掷有力,而这蒙面人以二指摁压,便使酒杯齐桌而没,更是力道惊人。

天池峰不由得一惊,更注目这人。他冷怔半晌,方道:“好,好,好指力。”

天池峰回手向刘雪羽一拱揖道:“雪翁寿诞,不便多难。在下这里告辞了。”

刘雪羽却也不敢说什么,他只是一声长叹,道:“三位慢走,在下不远送了。”遂呼令那鹰隼之相的大管家送客出庄。

天池峰三人无暇他顾,在众人注目之下,匆匆出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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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墨剑冰雪蟾

众豪杰见不是事,便匆匆告辞。

一场寿宴,转瞬成狼藉盘盏。

众豪散去时,人走匆匆,不及语别。有的人向刘雪羽匆匆一揖,有人告辞时说一句寒暄话。只有采金金主丁大牙,向这蒙面人龇牙一乐,转身就走。赶山人孙秀凝神注目这蒙面人,从上至下细细看过一遍他的身子,说了一个字:“好。”人也就飘出了厅外。宋冰儿夫妻告辞时都深深地看这蒙面人一眼,才缓缓走出厅堂。

千余贺客,须臾走散。

厅堂上,只余蒙面人与寿星老刘雪羽。

大管家与众家人送走客人,退归堂上,都嗒然若丧,觉这寿宴收场,让人脸面无光。

蒙面人突然一揖道:“让雪翁扫兴了,在下罪过不小。”

刘雪羽突然放声大笑,笑声中满面是泪,他将一只手向蒙面人伸出,他手中是蒙面人方才交与他的那信物。那是一只玉牌,牌上有一朵云,绕着一座三仞山峰。刘雪羽笑道:“有恩人信物在此,就是赔上蛤蟆塘这一庄人性命,又复何如?没有恩人,焉有我刘某今日。先生如此讲话,也太小觑在下了。”

蒙面人神色肃然,突然起立一揖,道:“雪翁真是信人。”

刘雪羽突然喊道:“快,拿酒来!”

就捧上来三瓶美酒,正是刚刚长白十二峰中老大天池峰贺寿的三瓶熊酒。

熊酒为关东第一名酒,系在秋阳之下由熊腹中剖出之发酵熟山梨、山丁子,取而酿酒,其酒凛冽,味辛而力猛。此酒最难,在于剖腹之时既不能迟亦不能早,迟则梨成生硬块状,已无酒力;早则不曾发酵,与放置地上无二,自然也没酒力。

刘雪羽看着熊酒,朗笑道:“这是长白十二峰中老大天池峰送我的熊酒。这酒性烈,不知阁下是不是喝得?”

蒙面人声音嘶哑,笑道:“血也要喝,何况这酒?”

刘雪羽道:“好。”

二人就各捧一瓶,以长白山四珍下酒。那四珍是:三花鱼、飞龙汤、猴头蘑菇炖鹿脯,糖煨参耔。

蒙面人举瓶欲饮。

刘雪羽道:“且慢!”

蒙面人静待其言。

刘雪羽慢慢陈词:“我与长白十二峰表面往来不断,但暗中他觊觎我蛤蟆塘已久。你不知我蛤蟆塘处长白山阴阳坡交会之处,有这几十里塘泉,有蛤蟆出产,盛产长白山蛤什蚂,这也是长白一宝。更稀罕的是在我这塘中时有一两对雪蟆。这雪蟆大如牛蛙,形若蟾蜍,凡人不识,不知它好处。以雪蟆补人,能生滋血肉,又能使人善驱邪毒,端的是有其无限好处。所以这长白十二峰总想染指,霸我塘杀我人。这瓶酒还是先验看一下再饮才好。”

蒙面人突然一笑:“其或有毒,能奈我何?”

蒙面人咕咚咕咚饮酒,须臾便饮下半瓶。

“好酒,果然好酒。”

刘雪羽一见蒙面人畅饮,不觉心痒,也举瓶欲饮。

蒙面人忽道:“且慢!”

刘雪羽便举瓶静待。

蒙面人道:“这酒,雪翁不饮也罢。”

刘雪羽惊问道:“为什么不饮?”

蒙面人缓缓放下酒瓶:“这酒中有毒……”

三瓶酒都放在桌上。

以银簪试,一瓶酒中有毒。另两瓶酒投簪而入,簪不变色。

蒙面人道:“这是寒冰之毒,雪翁不可用银簪试之。刚刚有人送雪翁冰雪蟾,可以一试。”

就拿出神偷于不二赠送的一双冰雪蟾来。这冰雪蟾确是奇珍,只有牛眼般大小,却是通体透红,筋脉明晰,像一只雕得巧妙的玲珑碧玉,但内中却可见心肝五脏,一双眼红如宝石,通体却晶莹如雪,筋脉血管呈微微绿色。

蒙面人以杯洒酒于松花石桌面上,放一只冰蟾在酒中。酒便慢慢被吸干,桌面上再也无点滴酒星儿。

那一只冰蟾便渐浙变色,如被染色,渐渐通体呈红色,而一双眼睛渐渐变绿,身子也渐渐饱胀,变大。

蒙面人道:“这是以赤阳掌运功,双手握杯,每日凝神一个时辰,让那酒渐渐染毒而成的。”

说这话时,蒙面人突然全身颤抖,激动不能自已。蒙面人又以杯斟另一瓶中酒洒于桌面上,放那一只冰蟾在酒上。须臾,一切如故,仍被它将桌上酒全都吸入。这一只冰蟾也没了那洁白雪色,通体渐渐呈黑,变为黑色,连那双眼亦变,渐渐转为灰黯,似无一点光彩。

转眼之间,这一只雪蟾也成为黑乎乎胀鼓鼓的模样了。

刘雪羽仰天一叹,道:“果然居心险恶,不知这一坛酒中的毒又何故如此明白?”

蒙面人道:“可能是一明两暗。如果你先喝这毒酒,亦死。如果你喝不得毒酒,肯定也要用银簪一试这两瓶酒。如见无毒,你喝不喝?”

刘雪羽不言,如是那样,这两瓶酒他一定会喝下去。那后果不言自明。

假若他要当场请酒,以此三瓶酒宴请厅上众客,那时除了长白三峰之外,诸人自然都遭毒手。

刘雪羽神色黯然。长白十二峰如此下手,几乎是要向他明言,要取他这蛤蟆塘了。

他喊大管家将这三瓶酒拿去埋掉,让他小心,别让那毒酒溅滴身上。

蒙面人突然止住大管家:“雪翁何必如此?这三瓶熊酒,珍贵无比,如此扔掉,岂不可惜?”

刘雪羽惊道:“如此剧毒之酒,不扔掉它,如何敢喝?”

蒙面人笑:“我不是已经喝下去半瓶了么?”

刘雪羽这才一惊,想起那蒙面人刚刚饮过毒酒。

可这蒙面人仍是无恙,他莫非已先服下了解药?

刘雪羽如今对这蒙面人已是敬佩不已,他问道:“依先生之意,这三瓶酒如何处之?”

蒙面人道:“你再拿酒来,你饮三瓶酒,这三瓶酒我来喝尽它,岂不大妙?”

刘雪羽与这蒙面人对饮。蒙面人不说不笑,自斟自饮,将那一瓶寒冰毒酒喝掉,又将这一瓶赤阳毒酒也喝下去了,复来喝这一瓶毒酒。

这瓶酒不知下的是什么毒。

刘雪羽也是个大行家,知道世上没有什么人可以练成百毒不侵的金刚罗汉之身。人不中毒,只是已有御毒之法罢了。但谁见过可以把奇寒奇热的两种毒酒全喝下去之人?那可真是龙虎交会,更加热闹了。这蒙面人声色不动,竟然喝下了两瓶,还要喝下这最后一瓶毒酒。

刘雪羽沉吟道:“这一瓶……不喝也罢?”

蒙面人似看透了他的心思,就笑道:“你以为毒酒能制我,怕我一旦毒倒,当场难堪?”

蒙面人大笑,将这一瓶毒酒喝了下去,一饮而尽。

刘雪羽凝神望定这蒙面人。

他又惊又喜。他知道这人准是那个救他之人的传人了,只有那个当世无匹的人,才会有这么一个百毒不侵的后世传人。但他又称那哈哈狂侠为师,难道他竟是兼祧两宗么?

刘雪羽挥手叫管家过来,吩咐了他几句。

管家就捧上来一柄剑和一只小小的锦匣。

剑是一柄墨剑,这是大侠宋冰儿刚赠与刘雪羽的。锦匣内是空的,原来这便是那装冰雪双蟾的一只小小匣子。

刘雪羽笑道:“阁下非常人,此剑奉赠与阁下,愿阁下能在江湖上扬名振威,也不枉了这墨玉剑有主。这一双冰雪蟾儿也赠送与阁下了。我蛤蟆塘中也时或有雪蟆可捉,其效也神异,不稍差于这冰雪双蟾。这双蟾请阁下带去,以备不时之需。”

蒙面人忙欲推却。

刘雪羽正色道:“阁下乃我恩人之传人,又是狂侠之徒,我送这两物与阁下,如送恩人狂侠。如阁下不受,就未免是矫情了。”

蒙面人只好再拜而受。

他向刘雪羽告辞。

走至庄口,他突然回头问道:“雪翁,不知师父他老人家那两声哈哈是什么意思?”

刘雪羽一愣:“你还不知?他老人家只哈哈两声,其意就是四个字:保你平安。如果再哈哈下去,就全是杀机了。”

蒙面人不语。

刘雪羽悠然而思:“狂侠作为不类常人,人说他‘哈哈两声最好,多了一声要命。’就是此意。”

蒙面人突然一拱手道:“告辞。”

人飞如箭,转瞬不见。

刘雪羽痴立庄口,喃喃自语道:“真想让他揭去那黑纱,看看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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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护身黄金甲

五月的关东山,山染鲜血,呕一地杜鹃。

花丛之中,显是悬崖。一丛一丛,确是那鸟儿大啼了血,染一地血色。

从山道上就匆匆走来一个蒙面人。

这人走路姿势特怪,别人行走以胯为轴,双腿分别前后挪动而行,他却是如一条木杆分出两杈,两杈一剪一交而行步,那样子十分生硬,像双腿没血肉,而只是双拐挪动,借就的一双义足。

这走法很平稳,居然每一步都是一尺八寸。

他目不斜视,风吹面上黑纱,似乎也竭力想看出他的面目神情。

他走到两簇杜鹃面前,站住了。

从杜鹃后透出一阵阵杀气。

身后是一丛灌木,春日灌木无叶,只生小小枝芽,便显得萧疏。从那里也透出一阵阵杀气,那杀气竟比这杜鹃丛内传来的杀气更重。

蒙面人突然一声大吼:“滚出来!”

应声而出的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前面的是神偷于不二,后面的是赶山人孙秀。

二人皆袖手,冷冷地看这蒙面人。

神偷于不二的神色很是得意。

有人要和他联手,杀死一个他很不喜欢的人。他怎么能不得意?

他不喜欢这人,是因为这人熟悉他,熟悉得太多了一点儿。这就让他不安。为了自己能心安,这个蒙面人就不可能再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而赶山人孙秀,自有他自己的打算。

他同长白三峰一样,知道这蒙面人穿有一件贴身衣甲,这衣甲功用非凡,能让关东侠客宋冰儿那一击无功。这东西真让他孙秀垂涎三尺。

一个人奔波于江湖,难免不逢战阵,闯重围。如果他孙秀有了这一身护身金甲,那天下群豪又能奈他何?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有这护身金甲,又有天下无双的轻功,谁能奈何得了他?

孙秀一想到这里,就打心眼里快活。

孙秀与于不二站在蒙面人身前身后。

于不二冷冷道:“八月中秋,煮江楼上,阁下知道些什么,不妨明讲……”

蒙面人神情冷漠,言语也懒懒的:“阁下心里自明,何必动问?再说那也不是一件什么好事,要在下喋喋不休地再三为你宣扬……”

于不二道:“好,好。”

他从怀里掏出一对小小的判官笔。

这一对判官笔比人家的笔又要小许多。江湖人多见过判官笔,那是用来打穴的外门兵刃。江城连家、诸城富民、中州芦家三家笔法最为有名。但那笔多是两尺左右,或者三尺以上,能打穴,兼用来格、劈、挑、勾、划的,间或也有以笔为枪,变为双枪之势、单枪之势的。但于不二这笔形奇特,每支全都长一尺,笔又很细小,像文人书呆之笔。如此之笔,若用于临敌,岂不一震而飞?

谁知这蒙面人见了双笔,便神色肃然,道一声:“好笔,好笔!”

于不二笑:“当然好笔。”

身后赶山人孙秀用一根棍。这棍被赶山人称为“索拨棍”,是赶山人在山中寻找山货时用的。那棍长近一米,因是索找山货,拨动草丛,惊吓草虫而用的,就不甚粗壮。它原是赶山人用来防身、护体、寻货、打蛇用的棍儿,如今拿在孙秀手里,隐隐透几分杀气,不啻一柄利剑。

蒙面人没有回头,道:“你用棍?”

孙秀就笑道:“一根小棍儿,打蛇、拿货、壮胆用的。”

蒙面人沉声:“好。”

三人凝立山坡上。

孙秀窃笑道:“你枉为江湖中人,如此刚刚入世,便赍志而没,岂不可惜?”

蒙面人不语,他全身松弛,胸前露无数空门与于不二,身后无数空门留给孙秀。他连背上那一柄墨剑都没拔出。

蒙面人身上没有杀气。

只要孙秀与于不二一齐发动,他一定会倒下。

孙秀突然一叹:“你不该有那么一件护身金甲,让我垂涎……”

蒙面人怔道:“什么金甲?”

孙秀面色突然一变,急道:“你身上穿着金甲,何必骗我?”

蒙面人突然大笑不止。

他双手缓缓放下,一件件扯起衣服。一件长衣,内里是一件亵衣,然后就是他的血肉之躯。很难说这是血肉之躯。因为从后背看,那肩胛骨奇大,几乎可以垂下盖住他半面后背,后背只见肋骨累累,如白色布丝一般的皮肤,竟看不出血色。

蒙面人轻轻一抖,衣服便垂下,人也转过身来了。他现在是背对着于不二,面对着孙秀。

蒙面人笑道:“现在你该走了吧?”

孙秀恨恨道:“你耍弄了我,我更要杀死你不可!”

话声刚落,人便飞起,如海冬青搏兔,旋风般扑下。

身后,于不二也如猛虎一般,双笔直刺蒙面人八道大穴。

蒙面人决受不住这天崩地坼的一搏。

蒙面人欲与孙秀同归于尽,他对于身后那两支判官笔没看在眼里,连躲也不曾躲。孙秀和于不二暗暗快活,只要于不二的双笔点中他的后背大穴,这人马上受制,动也不会动,哪里还有能力迎上孙秀这当头一棍?

孙秀心里畅快,因为于不二比他快,他已经听到了于不二点在蒙面人后背的那几声响,一共是八声微响,孙秀也知道蒙面人此时是神堂、魂门、膏肓、魄户、肝俞,胆俞、三焦俞、肾俞八大穴被制,这一瞬间,蒙面人足太阳膀胱经被制,人已不能动。

是以孙秀飞得从容,他的棍如风,原本一棍击在蒙面人头骨上,可一棍击碎他天灵盖,忽而改击在他左肩上。孙秀狞笑,似乎已听到了蒙面人肩骨、腰椎都咯咯脆响,被一棍击得粉碎。

他没想到,这蒙面人的左手仍能动作,枯瘦的五指分抓,一把抓住他的索拨棍,轻轻一振,他就虎口一热,蒙面人右手抬起,在孙秀胸前轻轻印上了一掌。

孙秀身子又向上飞去,一飞数丈,砰地倒在地上,孙秀开始呕血,连咳带呕,吐血不止。

于不二呆了。

他这一双笔会过很多江湖上一流高手,也经过数十回生死关头。

但没一回让他这般吃惊。

他这一回是活活地遇上了鬼了。

他分明是双笔疾点,一瞬间连刺蒙面人八道大穴,使他足太阳膀胱经受制。哪料得到这蒙面人竟然行若无事,一举击杀孙秀?

他想转身逃走,但已不及,那蒙面人已面对着他,默然而立。

“想让我告诉你,你在那个八月中秋,在煮江楼上都干了什么事儿么?”

于不二连忙摇头:“不,不,不想。”

蒙面人又慢悠悠地说:“用笔啊,你这四笔点八穴的功夫很是奇妙。传说连家笔法已经式微,没人能有你这绝技了,何不再来一试?这一次点哪里呀?”

蒙面人缓缓张开左臂。

“这是手太阳肺经,你从少商穴点起,鱼际、太渊、经渠、列缺、孔最、夹白、天府,也来上这么一下,四笔点八穴,让我看一看,好不好?”

于不二竟然怔怔地不敢动。他一击不成,不敢再试。

蒙面人突然长叹一声:“你不动手,我可要动手了。”

他突然冲空中嘶吼道:“杀——,杀——,杀——”

这声音凄厉,似人之最大吼喊,又是兽性之一呼。

于不二竟被这呼吼声所逼,转身就跑。

于不二没能跑出多远。

蒙面人飞纵而至,他双掌疾飞,连点于不二七道大穴。

蒙面人似已失去理性,他嘿嘿冷笑,用掌在于不二身上重重一击,丁不二吐血喷箭,人狂奔几步,仆地而死。

蒙面人回头看孙秀,孙秀干张嘴,欲说出些什么。

蒙面人凝立在身前,静静地瞧着孙秀。

孙秀目中无光,人在一点点吧嗒嘴,他吃力地道:“去,去……天池下……洞……”

头一歪,人已死去。

蒙面人转身就走,他连头也没回。

在刚刚杀过人的山坡上,残落一地杜鹃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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