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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屠场变杀场

一 教儿识血腥

北方重镇,镇名卧牛,山坡累累积叠大石,大石层层,块块均大如碾,平如扇,皆可卧春闲冬憩之牛,故称卧牛镇。卧牛镇是北方大镇,南来北往之人均从镇上过。南去寻暖,北下抵山,卧牛镇乃长白山脚下热闹之地。

卧牛镇人不事农桑,亦无人射猎挖阱下河捕鱼,卧牛镇人从事三大行当:宰杀、开店、卖淫。

只要是卧牛镇人,当无一例外。

男人学宰杀,女人开暗门,老来开店铺,这是卧牛镇上的必然,天经地义的。

卧牛镇上,有全天下最大的宰杀场。

春秋杀祭之日,卧牛镇十日无阳光。

天气昏暝,风嘶低吼,吹肃杀之声。当春秋祭日,卧牛镇上杀虎台一日杀牲五千,直让血汩汩浸地,欺得方圆五里寸草不生,地黑漆漆似成铁板,人脸板痴痴若蒙霜皮,牲畜日夜吼,红血汩汩流,天地万物触目皆成血腻。

屠亦有道。

春秋祭日要近女人,汩汩涌血,与女人相戏,弄成一夜,黎明即起,穿一身黑衣,意为肃杀,直奔杀虎台。杀虎台边已齐集屠人近百,以年齿序列,听杀虎台上卧牛镇主屠忠主祭。

祭台雪白,以羊绒织毯,成丈围,中放五盘,盘皆银制,大可卧走马,长可停肥牛,经少女之手洗过,盘器不脏不亵,又刷洗得干净,便熠熠有光。

然后开祭。

秋阳甫出,便淡黯无光。

祭台上下,人匆匆忙碌,准备祭礼。远近之人攒头拥挤,欲观大礼,秋祭是卧牛镇一年的最隆重节日,此礼每年都有驱车千百里前来观看的。人们从杀牲腥血中体味那豪气与快感,让体内血脉畅流。

祭台用人腰粗松木架成,皆绞搭成叉架,上铺木板,长宽约可达五丈。人准备祭事完毕,便退至台下,等待成礼。

从镇内走出一行人来。当先者乃一壮汉,膀阔腰挺,虬髯虎目,穿一身黑衣,他身边扯着一个年约十一二岁的男孩,孩子却鼻直口方,面白肤细,怯怯地没一丝豪气。这壮汉大步走至祭台边,一纵身子,便扯着孩子跃上祭台。

他让旁人拿一小凳,安顿孩子坐在台边。

壮汉走至祭台正中,巍然而立。

便几十面鼓同时擂响,鼓声疾如奔马,急如嘶豹,从耳鼓边炸响,直炸向灰蒙蒙苍天。

壮汉转身向祭台,屈膝而跪。便有汉子三五十人一齐吼喝。“啊——呐——杀——”

天地失惊,人皆变色。

一个汉子举一火炬,去祭台前点着篝火。火旺烟浓,无风燃旺,烟便随火势,卷一个笼旋儿,一点点升入空去。

祭台上的壮汉缓缓起身,回身执刀,向篝火拜,向天地拜。

就有一阵阵阴风从篝火中出,吹得祭台上烟气缭绕。

壮汉一手执刀,叭地射出,刀飞激厉,嘶嘶带风,一飞掷入银盘,刺透而立。

壮汉吼:“唱——,唱——”

男人的喉咙,吐出粗犷狂野之祭歌:

上天好生,赐人灵长哟,

春田秋猎,滋润心肠噢。

夏耕冬织,衣被肌体哟,

厌食腥血,唯盛唯昌噢。

然后便在歌吼未落之际,追赶上去一个字:“杀——”

歌吼声毕,从祭台下远远地牵过一头牛来。

这是一头犍牛,脊挺臀阔,胸脊肥腴,牛角弯曲。牛虽健壮,但也远远知杀气重,死活不肯向前。牵牛汉子牵拽不动,便有四个大汉过去,一人持一牛腿,一举而起,千斤重的犍牛,竟也挣不脱。四个汉子将牛抬至祭台前,叭地一放,牛腿颤抖,已站立不住,跪在祭台前。

祭台上的壮汉看着那孩于,说道:“你看着,杀祭是男人必须要学的,你不是男人么?”

壮汉从银盘上探手,拿得那一柄刀,身子一振,从祭台上飞下。

牵牛的大汉仍抵死扯住,怕那牛惊恐,一旦脱缰,便会逃逸而去。

壮汉吼道:“放手!”

缰绳松开,那牛一见有隙,便攒四蹄欲逃,这壮汉刀咬口中,双臂一振,便夺住两只犄角,挽牛奔势。

牛嘶竭力,口吐白沫,犹不能动。

便从众人中吼喝一声彩来。

祭台上那孩子也像看得痴了。

这时壮汉右手一松,右臂一划,刀光一闪,在空中划成一个漂亮的弧线。偌大的牛头便坠落在地。

躯体无头,便有一腔血向祭台上喷射。无头牛躯四足趔趄,想竭力平衡身体,终苦于不能,动了几步,便訇然一声倒下。

祭台上的孩子竟闭紧双眼,不敢再看。

千数众人都高喊好。

就又牵上肥猪嫩羊。猪无心肺,只是哼哼,一刀刺心便死。羊咩咩哀叫,知是杀牲之场,闻血腥而泪落,竟跪蹄不起,乞人们垂怜。

一大汉手拎而至。

壮汉背身向羊,向空中一飞,身子急转,疾转之后,人又落成原势,仍是背脊朝着这只羊。

这羊不动了,初见无恙,慢慢便从脑心门、鼻梁、双唇中沁出血,沁出浆,身子慢慢从中分为两半,倒向两边。

屠亦有技。

壮汉杀牛那一招叫“断鬼门”,而飞刀一击肥猪叫“入冥殿”,杀羊这一刀叫“迎风一斩”。这三刀看上去轻松,实际上包藏着极高内功与一流高手的武功招数。众人喝彩,自也有明眼人的称赞在内。

宰过的那头牛卧在银盘中,杀过的猪也放在银盘上,再放上宰杀的羊,马上三牲皆成为牺牲。牛头直立,眼犹未闭,羊头哀怜,泪仍在颊,猪最沮丧,不愿睁眼。配佐以一盘新谷,加上一盘鲜果,成为设祭之大礼。

那壮汉跪下去,这些屠夫们跪下去,卧牛镇的老老少少跪下去,黑压压人跪了一地。

向苍天祈祷,愿人之杀孽,不因手染血腥而更重。

壮汉与卧牛镇人,把最好的三牲杀祭上天,然后才开始宰杀。

一旦起始,百十屠夫挥刀溅血,日宰牲灵五千。

屠夫们牵羊拦牛,正欲大开杀戒,突然听得有群马奔驰声,这声音也有千八百匹马在同时驰骋,不然发不出这地摇山崩似的声音来。这声音远较刚才几十面鼓炸响更强壮,更恢宏,直踏得大地也颤抖起来。

须臾便见健马驰至,马奔驰急,一直绕人群而走,团团如走马灯似的。至所有驰马毕至,便有一声嘹亮呼哨从大汉及走马中飞出,所有的奔马立被勒止,有的因驰急控紧,马勒成人立,顿时嘶吼出神驹咆哮,此伏彼起。

卧牛镇上的人们这才见到,那些骏骑武士人人皆带刀佩剑,人人都穿一套红衣服,包裹红头布,浑身上下血一般红,只有足下登一双缠丝黑牛皮靴才见一点儿异色。

正愣怔间,卧牛镇杀虎台上下五六里方圆便被飞骑包围。

从飞骑中传来话语:

“长白山上十二峰,一峰更比一峰凶。”

四周马上骑士均随之应吼。

“铁骑驰骋三千里,踏遍关东留美名。”

一讨话吼声落,便如旋风急扫,疾忙而去,狂飙之后,落一地沉寂。

众马中走出一匹健马,这马形矮小,但一身赤红,马鬃金黄,双足亦足金黄色,这是蒙古种名马“照夜踏金骝”,善山路,脚力甚健。马上一人嘿嘿冷笑,提一杆白蜡长杆,这杆又不同白蜡杆子,杆头上结一长幡儿,像北方哭灵的孝幡儿,又像蒙人挽马的套索,其状甚异。

这人笑道:“大爷是迷魂峰魏三爷,卧牛镇人听好,今日是上天要我等来收拾你阖镇上下人众。诸位莫逍遥,尝尝刀头舐血的滋味。凡非卧牛镇人众,可以从我马前过去,放你一条生路,凡卧牛镇人,男人老人孩童一律格杀,女人拉上山去,服侍山上英豪……”

那人说话声不甚大,却让这杀虎台上下一应众人都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话声一落,那上千围观之人轰地走散,跌跌撞撞,满面失色地从这马群前走过,连看也不敢回头看上一眼,生怕这凶神恶煞般的长白十二峰变了主意,连外镇之人也杀,因观宰牲而丢命,也不值得。这其中虽颇有几个武林中人,但素知长白十二峰的恶名,畏惧长白十二峰的武功高强,也不敢起身执言,竟也握剑垂头,匆匆而去。

一眨眼,观秋祭宰牲的外地之人走了个烟消云散,只余下杀虎台上,本镇男子千余人。

就又听得吵嚷鞭笞声,从镇里土路,缕缕行行走出几百人,这都是本镇人的眷属或开店铺的老人及留在家中的孩子。女人们悲悲啼啼,被人驱赶着,慢慢腾腾来到杀虎台下。

一时众声吵嚷,哭声,吵声,呼儿唤女声不绝。

那骑照夜踏金骝的长白迷魂峰魏三爷只是冷笑。

杀虎台上,那壮汉手握钢刀,凛声问道:“长白山上十二峰,咱们卧牛镇究竟欠着你们什么?竟惹动你家如此大动干戈,必欲置我合镇人死而后快?”

迷魂峰冷冷道:“既然有劳屠镇主动问,在下哪敢不回个明白。你瞧瞧这个……”

他手轻轻一扬,便有两物如掷出暗器,凌厉破风,直向卧牛镇主屠忠飞去。

屠忠左手轻轻一划,东西就接在手里。

这是两锭银子,是那种经心作过假的银子,打上官封凿记、银庄字号的二十两一锭的大银。

屠忠微哂道:“这是两锭假银,不知魏三爷意欲如何?”

迷魂峰冷笑道:“这是你卧牛镇向我长白十二峰送的例银,银子有假,人心自然有假。”

屠忠微怔。

长白山上十二峰,是千里内的黑道大帮,千里内的镇乡村落,无一敢于不向他们贡纳银两,送缴粮草,一有差池,自然是人村俱焚。

卧牛镇年年向长白十二峰纳例银五千两、猪三百口,牛一百头,羊七百只,马五十匹。

秋猎之始,便向长白十二峰送去例银五千两。秋宰之后,才向长白十二峰送年年牲畜。

没料到这五千两例银中竟有两锭二十两是假银。为了这两锭假银,全卧牛镇大小男女两千余人将无幸。

屠忠再是冷静,此时也不禁声音发颤:“今年操办例银的人何在?”

就有一个青年自屠人队中出,扑地跪倒。

屠忠目光冷如利箭:“屠勤,你枉为镇抚,竟然将这两锭假银纳奉,你不想要全镇人活命了么?”

被呼为屠勤的青年仆伏在地,磕头以血,泣之以泪,回禀道:“好教镇主得知,例银是我一锭一锭看过的……”

长白迷魂峰就嘿嘿发出一阵冷笑。

屠忠一吼:“胡说!”

他虎目圆睁:“屠勤,念你平日谨慎,我不杀你,你自决吧!”

屠勤仰头而呼:“镇主,镇主!”

屠忠目中似已有泪,他看了屠勤一眼,又四顾周遭,铁骑四围,镇中男人千余,聚于杀虎台下,有人揎臂,有人叹息,静待镇主吩咐。杀虎台左,被长白十二峰徒众驱来妇女幼婴千来人,有啜泣的,有低声骂的,但无一人敢高声喧嚷。

屠忠叹了一口气,低下了头。为了这两千全卧牛镇人,他必须忍耐,受此凌辱。

屠勤也知势不能保全,他仰头狂笑,引颈自决。躯体随一抹血光溅出,便趑趄两步,訇然仆倒。

男人中有人先跪下,然后是千余男人皆跪在当道。

女人中有人哭泣,一时间竟泣声满野。

屠忠一挥手,男人们都缓缓站起,立于风中。女人们泣涕之声顿止。

屠忠抱拳一揖:“魏三爷,奉银之人屠勤,办事不力,已然处死。请魏三爷转禀天大爷,改日屠忠自上山来赔罪,再送例银五千两以为赔罪之资……”

迷魂峰轻叩马鞭,鞭声是马鞭叩在马鞍鞳木上的喀喀声响。他尖笑道:“屠镇主以为,死上个把人就能把长白十二峰打发了么?”

屠忠一怔,陪笑道:“但不知魏三爷有何吩咐?在下可叫镇人去办。”

迷魂峰纵马向前走了几步,狂笑起来,笑得身子乱颤,虽然身颤,但腿脚松弛不动,马亦不受重力,显见得迷魂峰内功不弱。

他狂笑顿止,一字一句道:“屠镇主以为长白十二峰是孩子么?”

他长啸一声,啸声从平地飞出,竟是十分雄浑有力:“长白十二峰,逆者死,叛者诛。你们这卧牛镇两千余口人,年轻女人拉上山去,其余男女老幼皆杀,不留一个活口……”

哄地一声,卧牛镇众吃惊,如天雷殛顶。

屠忠一吼,镇众平静下来。

屠忠双目圆睁:“魏三爷不以为此举太过分了么?”

迷魂峰悠然而笑:“凡违十二峰者,死得都很惨,屠镇主心里自明。”

屠忠面色苍白,他怔然立在杀虎台上。

迷魂峰一声令下,众骑开始格杀男人,抢掳女人。

屠忠持刀,一声长啸,卧牛镇众便听得见屠忠之令:“护住杀虎台,护住女人孩子,冲杀上去!”

于是就开始了混战。

秋祭之日不杀牲,只杀人。

骑士杀人也快,左手揽辔,右手持刀,横冲直撞,马头一带,刀光一闪,便一声大叫,杀死一人。马徘徊不去,人挤挤而冲杀,就成了混战之势。卧牛镇上的汉子也都慓悍,手持宰刀,也杀牲一样宰人,手揽脚踏,拽人下马,横颈一抹,爆一抹血光,人头便落地。

人们就绞杀在一起。

卧牛镇的汉子们眼红了,横冲直撞,杀人刺马,转瞬之间,也杀毙十二峰徒众上百。

但镇人毕竟不擅武功,又非经战阵之卒,便只知杀,只想杀,一心想用手中血腥之刀去割骑人之颈。但那些人都是擅武功懂骑术之人,哪能轻易便让他们得手,于是马溅鲜血,人踩尸丛,渐浙卧牛镇的男人们都退至杀虎台边,困守这一隅作最后之斗。

卧牛镇的女人们都被用绳索捆走,扯去镇里,老妇婴儿老翁被格杀在地。

骑人控骢,往来堵截,向这最后一隅截杀。

杀虎台上,壮汉屠忠目眦尽裂,瞪眼看着卧牛镇毁灭。

他痛苦得要死,愤恨几乎使他疯狂。

突然,一只小手扯他衣襟:“爹,我怕,我怕……”

这是那个十一二岁,面目姣好,怯生生的男孩。

屠忠突然扯住了他的手,嘶声道:“你是男人,你是卧牛镇的男人,你看,你看着,这都是狼,他们杀人不眨眼,你得记住……”

男孩仍不敢看,身子向他怀里偎。

屠忠突然叭地一掌,打在男孩脸上:“你看,你看,你是我的儿子,你看,你看着豺狼如何吃人!”

男孩呆了,不知是被他那一掌打得怔忡起来,还是被他这一番嘶吼喊得醒了精神,竟不再闭眼,直愣愣地向杀虎台下望去。

二 人命当儿戏

这男孩看见了一幕让他惊心动魄的情景。

像万千股洪水涌激,人喊马嘶,刀光飞舞,血在人中飞,在人身上炸,人炸成血花,炸成一具具不再蠕动的尸首。那些将死之人在地上浴血,滚、爬、吼。刀声剑击,战吼声中发出嘶嘶咯咯的大响,人死了全然不类牛羊猪三牲,竟然远比不上三牲那样有几声悲悲泣泣的嚎叫与嘶喊。他看着杀气像一阵飓风,从台下向台边刮来,向台上刮来。

台下只有几个卧牛镇的汉子在斗了,他们背相抵,持刀苦斗,他们想让这些铁骑晚一会儿冲向杀虎台,他们想保护杀虎台上的镇主屠忠,他们心目中只有这么一个信念。

一阵乱剑又砍倒了三个人。

只有一个人向台上跑来。

他一跑一趔趄,脚下是腥血,腥血粘腻,让他腿软,迈不动步子。

屠忠稳稳地看着他。

他眼看就可以跑到屠忠面前了。

一柄嘶声厉叫的青锋剑追上了他,剑锋透胸而出。

他兀自气喘,一字一顿道:“镇主,为我们……报……报仇……

他睁眼看着胸前透出之剑尖,像不信剑锋可以从他那宽阔胸膛透射,缓慢倒地。

杀虎台下一时静寂了下来。

鏖杀之后的静寂,比杀时更可怕。

杀虎台上只剩下屠忠和他的儿子。整个卧牛镇也就只剩下了屠忠与他的儿子这样两个男人。

马便缓慢地拢过来,密密层层地把这杀虎台围了起来。

迷魂峰仍然面有笑意:“屠镇主,如今你只是一个人了,还有一个儿子。在下不用三个时辰,竟将你这镇子给弄没了。屠镇主你看,我这杀法比你那秋祭如何?”

屠忠冷面以对,不作一语。

迷魂峰笑道:“卧牛镇上秋祭日,五千牲灵赴阴冥。可惜卧牛镇人不足五千之数,否则我迷魂峰就可以让这诗句更易,名垂天下了。”

迷魂峰一阵狂笑。

屠忠冷哼道 :“魏三,你心如豺狼,荼毒人命,千人之命,转瞬成冤鬼。你这王八蛋,纳命来吧!”

屠忠不回头,只拍拍男孩头:“站着,看爹杀狼!”

屠忠一纵而下杀虎台,扑向迷魂峰魏三。

魏三身子一纵,迎上屠忠。

这一场厮杀比刚才更险恶。

魏三身子轻灵,在屠忠周围绕走。屠忠持刀当胸,轻易不出,出则凌厉,一欺便让魏三后退。魏三连连以迷魂杆去勾、拨、套、打,想从屠忠的头颈身边得手攻入,但屠忠一口大刀竟舞得风雨不透。

这时,骑人两分,从后面缓缓走出两个人来。

这两个人都四十来岁,一瘦一胖,瘦子笑,胖子阴森着脸。瘦子穿一身白,胖子穿一身红,二人轻飘飘来到台前。

两人观魏三与屠忠斗。两人一来一往,杀得难分难解。

瘦子笑:“魏三不济,收拾这么一个人也费这么大的功夫。”

胖子苦着脸:“你以为他是庸手?他那刀法,如我眼光不差,山西丁家、湖北双虎、关东刘一刀的狠招数都有,而且比山西丁家刀狠,比湖北双虎刀快,像关东刘一刀走刚劲猛直的路子。”

瘦子抚手笑道:“魏老三的鬼杆子,遇上弱手,神鬼不测。一遇上了强手,只打弯儿,不玩活儿。”

魏三一边与屠忠缠斗,一边听到了这二人谈论,这二人的讥诮更让他着急,白蜡杆子刮得风响,一杆子打散了屠忠的发髻,屠忠披发更全然不顾,一刀狠似一刀,刀刀拼命。这打法让魏三很是吃力。

瘦子突然冷笑道:“魏老三,你今日真是鬼打墙了,难不成就得让他溅上一身血么?”

胖子苦着脸道:“不让人家溅血也没办法,他没这个能耐。”

瘦子一挥手:“去,把那个孩子捉来。”

有一个汉子从马上一纵而起,身子一折又折,落在了那孩子身边。他抓住孩子,如缚鸡一般容易,身子轻轻两纵,就拎着孩子来到了瘦子面前。

瘦子轻轻一喝道:“住手!”

这一声喝很是霸道,除了身边那胖子仍苦着脸外,余人均觉得身心一震。

魏三与屠忠便凛立不动。

瘦子笑:“屠忠,你放下刀,受死,咱们让你儿子活命。”

屠忠持刀不语。

胖子苦着脸:“屠忠,你儿子可以活命,但你必须受死。让魏老三杀了你,你不能自己动手了断。”

瘦子笑:“好主意。屠忠,你干不干?”

屠忠犹豫,看着孩子。他一声长叹,放下手中刀。那个拎在大汉手里的男孩突然嘶叫:“爹爹,爹爹,他们是狼,狼怎么会守信用?”

屠忠喝住了他:“住口!”

屠忠双手一揖,向瘦子胖子苦凄一笑:“天大爷、土二爷,二位一言九鼎,言必有信。屠忠这里领二位不杀犬子之情了。在下甘愿就戮……”

男孩子欲挣欲哭,被大汉点了哑穴,就软软地不能动弹,眼睁睁地看着屠忠受戮。

屠忠披发如狮,人立风中。

他最后看了孩子一眼,人就慢慢坐了下来。

他坐在了杀虎台下,身后是那堆仍在燃着的篝火,但已是灰烬炭残了,再后面,是那蒙一层雪白羊绒织毯的祭台,祭台已被血染红,红红白白,斑斑点点,更是触目惊心。银盘硕大,牛头、羊头既惊又怜,悯人之无情。

屠忠慢慢闭上了眼睛,等待人来杀戮。

瘦子向魏三笑:“老三,有时杀人不用费那么大力气。”

魏三双目赤红,他既恨屠忠刀泼如雨,让他不能几招奏功,又恨这瘦子与胖子对他言语讥诮,他恨不能生生地活剥了屠忠。

他白蜡杆子飞出,嘶嘶十几旋。

屠忠的身子一抖一抖,上衣像蝴蝶般化为片片,飞向空中。他肩上、胸前、脸上均被蜡杆上的勾子扯去了肉,顿时鲜血淋漓。

屠忠狠狠咬牙,不动不吼。

男孩张大了嘴,喊不出。又闭上了眼,不敢看,又睁开眼,睁大了眼看。

白蜡杆子又风响如箭。

屠忠胸前血肉模糊,肋骨已隐隐可见。

骑人都目不忍视,低下了头。他们习见血腥,但不堪忍受这场面。

魏三又用蜡杆子飞出,勾幡儿在屠忠头上飞旋。

屠忠的头发乱纷纷,飘落下去,血从头上向脸上、脖颈上流注。

屠忠始终不哼声,不仆倒在地,不呻吟告饶。

魏三脸色变了,他挥白蜡杆子更急。

瘦子一飘而上,扯住了魏三的手:“够了。”

他向屠忠一揖:“阁下自去,我当信守前言。”

屠忠用力睁开双目,血糊如眵,已不能视。他看不到他的儿子。他轻轻地抬起左手,拍击自己的头颅,轻轻一声响,屠忠那健壮的身子就倒下了。

杀虎台下无风,凄阳眵目,不忍视这血腥之杀。

三 男孩成骷髅

瘦子、胖子、魏三都凝视着这男孩。

这男孩是屠忠的儿子,他们刚才看着屠忠死去,答应不杀他的儿子。

瘦子一挥手,大汉解开了男孩的哑穴。

男孩咬牙,咬得嘴角沁血。

瘦子笑:“你为什么不讲话?”

男孩仍瞪眼看他。

胖子突然道:“老大,你错了。”

瘦子一愣:“错什么?”

胖子苦着脸:“这孩子骨骼清奇,又遭大变,故而能忍,将来必定是个武林中奇人。”

魏三吼道:“我杀死他!看他还是不是什么武林奇人……”

魏三举掌欲击。

众骑中似有骚动。

瘦子笑道:“慢!”

魏三停在半途,手势未落。

胖子仍苦笑着脸:“老大,莫非你心软了不成?”

瘦子一笑:“笑话!我天池峰取人首级于须臾,百里之外杀人不过三个时辰。我会心软?但你我已答应屠镇主不杀他这一个儿子,难道你要我们出言不践,人前无信么?”

胖子与魏三语塞。

胖子仍在思忖,道:“老大,此事重大,人言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小子如被放走,未来事就不可以估量了。”

瘦子一阵狂笑:“双子峰土二爷一向爽气,今日竟也小心起来了。看来这孩子确不可小视。放心放心,我自有办法。”

胖子与魏三就静等瘦子发话。

瘦子面对着这孩子,像看一件家什,看一件用品,看一块珠宝,看一道珍肴,绕前走后,沉吟顾视。

胖子与魏三静等瘦子吩咐。

空中静寂,无声,血气冲霄,竟无一只鸟儿来旋。

瘦子抬头,看天空成灰色,朗然笑道:“人之生死,多由人定,你与我,难道就不能让这孩子生不得,死不成么?”

胖子苦着脸道:“请道其详。”

瘦子说道:“二弟赤阳神掌有七成功力,我寒冰毒掌亦有八成力。我二人本是兄弟,不能彼此无忌一较真力。但二弟不服我,我亦不服二弟,今日就在这里你我一试如何?”

胖子脸更冷,道:“如何较量?”

瘦子道:“以这孩童为质,你我各抵一面,自他背上肩井、胸前乳突大穴注入掌力,一分一分注入真力,直逼至七分,吾看此孩童,毕竟是因寒冰掌而昏厥或是因赤阳掌而不支。但你我都有一忌,不能让这孩子死掉……”

胖子沉吟道:“这可不易,你我掌力一入七分,人不死也成重伤,马上不治。这孩子身无武功,骨质又弱,怎能不死尸?”

瘦子狂笑:“二弟迂腐了。但教你我掌下不死,你我走时不死,今日死明日死又于我何干?”

胖子点头。

魏三抚掌:“此计大妙,这既可……”

瘦子狠狠盯他一眼,魏三噤声不语。

世上谁见过这奇战?谁见过以一个孩童的嫩骨稚肉来做生死之搏的较量?

卧牛镇杀虎台下,在众铁骑围绕之中,长白十二峰中老大天池峰与老二双子峰一较掌技。

两人端坐,中间是一个不能言语,不能动作的孩子。他不能言语,是因为被点了哑穴;他不能动作,是因为他的环跳、肩井都已受制。

前坐双子峰,后坐天池峰。

两人把掌缓缓伸出,掌化几式,在空中嘶嘶作响。

双子蜂土二爷的手就渐渐赤红,像沾满了鲜血,血没入皮肤里去,把骨肉染得通红。他慢慢地把一只右掌摁在孩子的乳突上。

孩童便欲一声狂吼,虽然没一点儿声音,但眼中冒出火来。这赤阳神掌让人如炙如烙,五内欲焚。

天池峰的手就渐渐变白,白成凄惨惨没一点儿血色,像一块块玄冰。他轻轻吐气,秋阳之日,气竟凝于掌上而化为丝丝冰线。他把这一只惨白白的手抵在孩子的肩井穴上。孩童就感到后背一阵冰冷,冷彻了身心。

人又把另一掌抵在坐门与心脉左边,时时以气蕴之,向其输入内力。若不如此,两人一分功力注入掌中,输入其身,这孩子便会被震断心脉而死。

这是一场以人为鱼肉的刀俎搏杀。

双子峰自然不大服气天池峰,因为二人的武功绝技都各有千秋,难分轩轾。平日里老大发号施令,他常常听令而行,但心里有所不服。今日找到了这较量的时机,他自然全力以赴,尽心尽力。天池峰也在心里冷笑,知他心野,欲借这一时机煞他威风,让他知道天池峰比他还是技高一筹,绝不敢再起异心。

这二人就全神贯注,一点点向孩童身上施力。

这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正经受着世上任何人也没有受到过的熬煎,他觉得身内无一处不被火焚,又无一处不被扔入谷底冰中。冰是湖冰,无一点隙缝可透,就连气也喘不过来。他张开嘴,用鼻孔,用七窍透气,觉得出那寒冰之冰砭骨,浸心,从耳眼,从鼻孔一点点浸出来,浸得他几乎在这个时辰体味到了从棺材里爬进去爬出来又爬进去的冰冰冷的感觉,这一个时辰,他从阴寒凄冷中死去活来了千百次。他的身体不只体味着阴寒,还体味着炙热,他觉得火很快就从他嘴里吐出,喷向空中,空中会燃起一团团火。他觉得火正嘶嘶地用疯狂的舌头舐他的肉,把他的肉一点点舐光了,又一点点舐他的骨头,把他的骨头舐得没了骨油,只剩骨渣儿,又舐进去,温乎乎甜腻腻地去舐他的骨髓。这个时辰,他被火焚烧死,烧成了焦炭,化成了枯骨,死去活来了千百次。

这孩子一口一口地呕血。

这孩子奇迹似的被烧被浸,脸上身上的肌肉消蚀得很快。

这一个时辰他流了许多血,血咯在自己的身上,在前面流,流腻了双子峰的手,但双子峰染血的手很稳定,他正一点点和天池峰把功力运到七成。

孩子的心脉当然更虚弱,双子峰和天池峰的力气都用在这一只手上,用内功护住这孩子的心脉。绝不能让他死掉。如果这孩子当场死了,他与天池峰都面上无光,羞愧在当场。

所以这孩子的心脉仍旺,心仍在勃激激地跳,但他身上的肌肉,体内的鲜血都似已被抽干。小小孩童的脸上一一塌陷,没了吹弹得破的面皮,细嫩如乳的肌肉,成了一个皮包骨的骨架,一节风吹得枯干的笋子,一个形似髅髅的怪物。

瘦子的手仍然很沉稳。

胖子的手抖了,他眼见得这孩子流的血比他一刀刀杀死的武林豪杰还多。他心中又惊又惧。他已经不能那么稳笃了,护住孩子心脉的那一只手内力也输送得时紧时松,这闹不好会弄没了这孩子的命。

铁骑人众没一个敢再看这孩子一眼。

连残杀成性的魏三也只是呆呆地看着。

魏三突然一叹:“不,不,不管你们怎么说,我还是杀了他……”

他乘机向孩子头上击掌。

这轻轻一掌拍上去,肯定要了这孩子的命。

瘦子一声沉喝:“住手!”

魏三的手停在了半路。

瘦子脸上堆笑:“二弟,你我都用了六成功力,这孩子眼看不治了。如再斗下去,他只会惨死当场。”

胖子苦着脸:“依大哥之见?”

瘦子:“护住他的心脉,你我渐渐收式。”

胖子点头。

两个人收了掌,但仍以内力护其心脉。

三个人看着这孩子,眼见得他活不下去了。

虽然他的心仍在跳,但如果他们松开手,撤去内力,这孩子是不是会马上倒地毙命?

就是有大罗神仙在此,也救不活他一条命了。

天池峰与双子峰互一示意,两人同时撤手,身子向后一纵。一纵丈余。

他们注视着这孩子。

这不是个孩子了,这只是一具人皮裹着的骷髅。

奇怪的是,他仍然坐着,坐得笔直。

天池峰与双子峰杀人再多,也不禁寒从心中来。

瘦子一吼:“带马!”

人都跨马,千余骑蹄声踏踏,绝尘而去。

只余下满地尸体,没一个活人。

这孩子惟有一口气在,根本算不上是一个活人了。

四 狂侠与巫医

时至午后,卧牛镇寂无一人。

杀气已去,空余一地尸骸。

从镇外飞来两人,这两人身形如箭,身子一飘,就停在杀虎台前。

这是两个五十岁开外的老人,一个高个子,奇瘦,长着一副山羊脸面,偏偏颏下无须,就不像很成熟的老山羊。他穿长衣,长衣不长,只可及膝,完全像一件关东粗人穿的大褂,束发挽髻,发髻中插簪,像道者又像儒士。另一个很胖,脸胖得一塌糊涂,下巴尤有特色,如牛之颈,有厚厚的肉自下颏一直落到颈下,正眼瞧去,似乎有无数个下颏。

瘦老人是关东巫医云三跳。

胖老人是长白狂侠梦哈哈。

这两人在关东声誉极隆,行事诡黠,不为一般武林同道所知,做事也亦正亦邪,全凭自己快意。

梦哈哈的脸皱起来了:“完啦,完啦,来晚了,来晚了。”

瘦老人比他沉稳,道:“别呆站在那里,四外去看看,看有没有活人……”

两人分别纵身,在杀虎台四周飞身查看,寻找生人。

可惜人都死在刀剑之下,杀戮之中,血泊里,尸首累然,没有一个人有呼吸。

胖老头嗒然若丧。

饶是他见多识广,就算是从武林那重重杀戮之中过来这么多年月,也不曾见到过这惨绝人寰的屠杀。他心惊肉跳,脚步不停,在尸丛中奔走,脚尖连一点尸血都不敢沾,人若浮萍一般飘飞于尸首之上,生怕落入血水之中,血就会把他扯住,让他也化为血水。

胖老人站住了,因为瘦老人也巡视了半圈,回到原地。

“没有活人?

瘦老人阴沉着脸,点点头。

胖老人顿时泪流如雨:“苍天哪,是我害了他们,我该死,我死一千遍也不能赎清我的罪过……”

他捶胸顿足,大哭起来。

瘦老人只默默地看着他。

胖老人突然扑通一声跪倒,他嘶声而哭。

“苍天在上,让我梦哈哈随这一镇人去吧,让我入地狱,万劫不复!是我害死了这一镇人……”

他右手飞出,向自己头顶拍落。

瘦老人一把扯住,道:“你是不是仍在梦里,梦得糊涂了?长白山上十二峰,都是凶恶的角色,他们早就觊觎这镇子的富庶,想抢想掠想烧想杀,你调笑他们,换去两锭银子喝酒,只不过让他们找到了借口,一举灭镇杀人就是了。没有你,他们一样会屠镇……”

梦哈哈苦着脸:“这么说,罪不在我?

瘦老人点点头。

梦哈哈又打哈哈,但笑声只是苦笑:“哈哈,哈哈,强盗诛人,罪不在我……”

瘦老人又怜又恨地看着他。

突然,瘦老人的目光中射出惊喜:“快,那边有人!”

梦哈哈一怔,人影随形,同瘦老人一前一后疾飞若箭。

在重重叠叠的尸体中间,坐着一个孩子。这孩子看样子很小,但满面是血,衣襟前胸也满是鲜血,看样子必定是受了极重的伤,说不定还是内伤。奇怪的是,他仍然坐着,双目瞠视,眼珠也不动。

梦哈哈一飞至前,凝视这孩子。

“可怕,可怕,这孩子不像是个人,连血带肉都没了,怎么可能活?”

云三跳身子一飘,蹲在孩子身前。

他以掌置于孩子眼前,晃了几晃,眼珠仍凝视不动。这孩子虽然瞠目而视,但对这尘世上的一切都视而不见。

云三跳又急急地抓住那孩子的手,来扣他脉门。

那孩子心脉甚弱,肺腑离位,心脏也被弄得移向正中。

梦哈哈知道云三跳的本事,问:“怎么样?”

云三跳凝定神色,不理梦哈哈。

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没见到过像这孩子一样的人。由于肌销肉蚀,这孩子的血管已隐约可见。但那血管都很细,像一条条线,在白白的皮肤下看得清清楚楚。孩子的头发已大多脱落,头呈老年才现之秃顶。锁骨上颈腔塌陷,像塌入没了五脏六腑的腔子里。

云三跳的目光愈见凝重。他从那孩子脖颈上摘下了一物。

梦哈哈急道:“有救无救,你倒是讲话呀……”

云三跳掌心一亮,道:“你看这是什么?”

这是一块玉牌,凸凹不平,做得很精细,有两只牛卧于大石盘上,悠闲自得。

这是卧牛镇主的信物。这孩子是卧牛镇主的亲人。

梦哈哈道:“老巫医,你若能救他,快救。如果他能活下去,我就把这一身本事教给他,让他长大去手刃长白十二峰,报这一血仇。”

云三跳慢悠悠:“梦胖子,这事你可想明白喽……”

梦哈哈急得直跳:“老巫医,快点得了,有什么不明白的?”

云三跳:“如果他能活,就会拿你当仇敌。那两锭银子的事,他不会不追究。除非……”

梦哈哈:“除非怎样?”

云三跳:“除非他死了,或者你什么也不告诉他。要他死很容易,你我只要抽身一走,他就活不过一个时辰去。”

梦哈哈黯然道:“不行,我一定得告诉他那些事实的根底,不然我梦哈哈会憋死的。”

梦哈哈仰天狂笑:“老巫医,你莫非不知道我?我怎么会不告诉他,他要复仇,就让他杀了我好了。我梦哈哈一生不做恶事,他杀了我倒痛快……”

云三跳说:“放屁,放屁!以你的功夫,关东千里谁杀得了你,只有你杀别人的份儿。除了我云三跳你杀不死,杀谁不是易如反掌?你要是告诉了他,他一怒要杀你,还不是给你一掌拍死。早晚是死,我老巫医救他做什么?”

梦哈哈脸色苍白:“你以为他杀我,我会动手?让他杀死我好啦,反正我早就该死……”

云三跳:“不行。你得把你这一身本事都教给他,才能告诉他这件事。你答应这个,我就救他。”

梦哈哈神情激动,脸色苍白:“好,好,你救他,你救他,让我梦哈哈这辈子也有一个惧怕的人。那样又有什么不好?”

云三跳神色肃然:“梦哈哈,你答应了?”

梦哈哈狂笑:“老巫医,我答应,我答应。我为什么不答应?”

云三跳长吁道:“好,你用功托起他,双手捧着他,用你那‘雪尘不惊’的鬼步走一百里,我以掌抵他胸前,让他不至没了心跳。回我那里,再做打算。说实话,梦胖子,我真说不准能不能救得了他。就是救活了他,也得熬白我几根头发。梦胖子,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梦哈哈道:“放屁,放屁!”

他转身向那枯坐的孩子凝掌推出。那孩子便随掌势向上浮起,像身下有人托起一般。他双掌一翻,人已飞至那孩子身后,双手稳稳地托住孩子。

“老巫医,快来快来,回你那鬼洞去……”

云三跳一笑,走上去,以掌抵住那孩子幽门穴,用功力护住其心脉。

“梦哈哈,能走么?”

梦哈哈傲然一笑:“老巫医,这‘一心双骛’的本事只你一个人会么?”

天下也只有这两个武林奇人,可以一面用功托住孩子,用内力护住心脉,一面脚下疾奔,逸如脱兔。

人影如烟,转瞬不见。

偌大个卧牛镇,如今只是一片血腥,几千尸骸。

太阳更被欺得惨然无色。

五 寒冰赤阳掌

长白山上,有一座天池。

自七月,天池便寒,周围山峰里犹还葱郁,天池顶峰已是一片白,雪留不去,让长白山巅留凛冽寒气。天池一汪池水,居群峰围绕正中,水奇寒,无人敢涉其中。据言天池是活火山口,这池水便是火山涌动之后而成的。池水深成锥状,中间深几可达千丈,有传言说这池水可直接通达渤海。无人能信这话,因天池与渤海相去几千里,怎能池海相接?但这池水因下面岩块高低,从山巅眺去,便见出深绿湛蓝,一块块水自不相同,犹如人工染成,透出几分诡异来。

天池南侧,有一峰名赤峰,赤峰有洞,叫灵台洞。

灵台洞内住着关东巫医云三跳。

叫他云三跳,有一个故事。

他曾去赴朋友宴,见一家人出殡,场面极隆盛,全家人围着棺材哭。

云三跳喝醉了酒,自然嘴里好唠叨,一边颠颠狂狂地走,一边唱:“人不死,茶没凉,人人抱棺哭断肠。逢我神医开棺材,死人也不诉冤枉。”

那些送殡的人见他颠狂,不理他,继续挽牵棺椁,向坟茔而去。

云三跳一蹦,上去抓住打丧幡儿的孝子:“站住,死的是你的什么人?”

孝子想发作,又见云三跳乃醉酒老人,遂隐忍不发,打幡欲行。

云三跳扯住他不放:“别走啊,你家是不是大富之家?你是不是想害了老的,好吞这家财?”

这孝子顿时勃然大怒,揪住云三跳要打。

云三跳道:“慢,慢,慢,你把一个活人装进棺材,我老汉说你一句,你想杀了我灭口么?”

孝子又气又怔,说不出话来。

这时旁边的大管家说话了:“少爷,这等粗人,不必您动怒,您且先歇息片刻,待小人打发他就是了。”

孝子脸气得通红,站在一边。

大管家显然不是好相与的角色,他生就一副鹰隼之相,冲云三跳一揖:“老爷子喝了几坛酒啊?”

云三跳一怔,道:“只有两坛。”

大管家冷笑:“不知老爷子平素海量如何?”

云三跳道:“不多不多,两坛正好,三坛便多。”

大管家狂笑道:“如此说来,老爷子还不是醉了酒来此滋事?请问老爷子,你说这棺内人未死,如果开棺一看,他是死的,你则如何?”

云三跳眼睛一瞪:“胡扯!那时我赔你一个活人便是。”

大管家冷笑:“如果在下的老主人不能从棺内起来,那你老爷子也只好爬进棺材里去了。”

云三跳看定大管家,突然大笑,道:“好,好,就这么办。”

送殡人已不能成行,围观者渐渐堵塞行路,众目睽睽之下,有人敢说死人不死,这让送殡家人又惊又怒,遂与亲人商量,以二三十人持刀围住云三跳,然后开棺验尸。

路人皆围观,暗暗为云三跳捏一把汗。蛤蟆塘刘家哪是好说话的人家,这家人没人敢惹,是关东山上黑道的大爷。

棺材打开了,咯吱吱把棺材“天”挪开,露出一个六旬老人来。这人是刚刚仙逝的蛤蟆塘老塘主刘雪羽。人脸塌陷,双目已闭,气息全无,浑身上下透一股死气。这人已死三日,怎么能说还活着?

云三跳看着死人,却没一丝儿嫌弃,一会儿摸摸额头,一会儿指指前胸,嘴里还念叨着:“老家伙呀老家伙,我老头儿点三下,你就给我三跳……”

见他这颠狂样儿,那孝子突然脸一红,向旁边家人要过一柄青锋剑来,如果这老头只是调笑死者,这柄剑要把他刺杀在当场。

谁知云三跳用手这么指了三下,棺材中的死人竟自头向上抬了三下,像人在跳蹦了三下。

围观之人大哗,有人吼:“这是巫术,这是巫医,搬弄死人炸尸……”就有人想拔脚跑,有人想上来殴打巫医。

云三跳一吼:“你还不坐起来。还等什么?”

棺材里的人眼珠竟也会动了,人从棺材里坐起来,以手揉眼,说了句:“顺儿,端我的茶杯来……”

旁边一个小厮乐了,他一抛手,把手边的纸钱都撤向天空:“老爷活了,老爷活了!”

从那时以后,关东人人知道巫医云三跳,能以医术治活死人。

灵台洞内,有一张赭石床。

这是一块赭色大石,是从那滚滚岩浆中烧出来的石块,它正压在一般泉水之上。泉水很猛,奈何冲不起大石,只是在大石的四周漫浸,直到把大石的一半淹没在水中。这赭石本来奇热,但泉水又寒,就冷热相浸,变化多端。

云三跳让梦哈哈看那块赭石。

梦哈哈一笑:“这石头有什么了不起?天池上下,哪里也寻得有。”

云三跳笑道:“你何不上去一试?”

梦哈哈上去,觉得这石块也很平常,但坐了一会儿,觉得体下生温,颇有暖意,让人昏昏欲睡。

梦哈哈展颜一笑:“你这石块也平常,不过是一块温石罢了。”

云三跳道:你何不坐一会儿然后再讲话?”

便听得泉水声汩汩,刚才不甚注意,也不知此时是不是泉水比刚才更旺,见泉水涌动,似要突上来埋没大石。倏忽间那大石就像变成了一块寒冰,让坐在上面的梦哈哈如砭肌骨。

梦哈哈吃惊道:“好,好,好冷……”

他竟牙关磕响,忙运功抵抗,才可以抗得这奇寒。

云三跳笑:“梦胖子,我知道这孩子是如何受伤的。想必是长白十二峰中的老大天池峰与老二双子峰都用功力去伤损他。老大天池峰习的是寒冰掌,这掌力也有五、六成火候。老二双子峰习的是赤阳掌,也有五六成火候。这二人一寒一热,都用五六成功力向这孩子施为。但我不解其意,既要杀人,就只用掌轻轻一拍,这孩子便可立毙掌下。如不想杀人,又何必用这天下至阴至阳的奇毒掌力伤他,让他肌销肉蚀,人形同骷髅,活不如死?这二人的阴毒邪狠也让人齿冷了,他们这么用功一逼,别说是孩子,就是武林高手,也受不住这一寒一热,必定毒邪侵心而死。可这孩子心脉未断,显见是二人一边用功伤他,又一边用内功护其心脉。这究竟为的是什么?我就想不清楚了。如果他们只想开这孩子的玩笑,让这孩子生不如死,何必如此费力气?他们如果不想让他活,为什么又一边杀他,一边护其心脉?”

梦哈哈一边用功御寒,一边道:“老巫医,先别管什么长白十二峰,先救这孩子要紧。”

云三跳神色肃然道:“好。”

接连七日七夜,为这孩子疗伤驱毒。

云三跳与梦哈哈二人分别施为,每隔半个时辰交换,被换下之人便去岳桦林中小溪内叉鱼,细鳞鱼在溪中极多,悠闲游走而不知避人。以树枝折成箭,一投刺中一条,每人一餐食三五条鱼便饱。又用细鳞鱼煨汤,喂那孩子,竟也能喝下半盏。梦哈哈平日打哈哈,但从心里不大服气这老巫医云三跳,认为他内功不如自己。如今一疗伤救治这孩子,便见出老巫医云三跳内功深湛,尤胜梦哈哈一筹。先头还是每逢子午之交时,寒热便勤交替,梦哈哈与云三跳每逢一刻钟便一交换。后来梦哈哈疲惫,而云三跳仍然如故,便是云三跳能坚持得半时,而梦哈哈只能坚持得一刻钟。

梦哈哈心中对老巫医不由得更是佩服。

梦哈哈与云三跳将这孩子放在那块奇形赭石之上,让那孩子赤裸着坐定,一人坐于那孩子身后,仍以一掌抵其后背,内力缓缓由掌度出,护住其心脉,让这孩子再受那寒冰之苦,赤阳之苦。虽然这奇寒不如寒冰掌之剧,但也是一涌一奔,其势迅急。这赤阳之热虽不若赤阳掌那如炙如烙,但也是温热侵骨,热炙肺腑。这孩子头三天还昏迷,至第四日起便能视,至第五日便能语,至第六日能动,至第七日能思。

他道:“这……这是哪里?”

梦哈哈道:“灵台洞。”

他又问道:“我为什么来到这里?”

梦哈哈道:“你想一想,想一想你在卧牛镇上杀虎台边,你没死,只剩下了你一个人……”

那孩子突然落泪,流泪半晌,方道:“你救了我?”

梦哈哈笑道:“不是,是他救了你。”

那孩子缓缓回头,他看见从洞外飘进来一个人,那人很瘦,长相形同老山羊,只是下颏上没有山羊胡子。

这孩子盯着云三跳:“是你救了我?”

云三跳点点头。

这孩子又哭道:“你为什么要救我?我爹死了,娘被人拉走,你救活我干什么?”

云三跳突然吼了一声:“不许哭!你回头看一看他,看仔细了,他叫梦哈哈,关东狂侠梦哈哈,你拜他为师,他会教你报杀父之仇,报屠镇之仇的。”

那孩子慢慢站起来,他的脚杆很细,站不稳,他用一只手扶住梦哈哈。

“你肯教我?”

梦哈哈点头。

“你教我本事,我可以报得了那些仇?”

梦哈哈点头。

那孩子马上跪了下去,哭道:“师父,师父,你教我吧,我要杀死那些人,他们杀……杀死全镇人,让我们没有办法活下去,全死了,死了,只剩……”

这孩子哭得昏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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