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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恩怨无了时

一 难说生滋味

屠仁杰与阿妖坐在树林边。

阿妖面色苍白。她经历了从未想到过的震撼。

她看屠仁杰,像看一个从未谋面的嗜杀恶魔。

阿妖看着树林,天渐渐亮了,树林显露出一点点树影,然后是树身、树枝来。

树仍然是活的,活得滋滋润润的。

阿妖的心却像死过了一次。

阿妖问他:“你想不想走?”

他很奇怪,问阿妖:“走?往哪里走?”

阿妖说:“去一个别人找不到你的地方。”

他摇摇头,他不要去别人找不到他的地方。他要找别人,别人也要找他。

他想着的是,今天,在这镇北小树林。明天,后天,再去找那个羊角台。在那里,他不会叫狂侠出手的,他要自己去会那个天池峰、双子峰,让他们偿还血债。

阿妖说道:“你不和他们打打杀杀,好不好?”

他苦笑一下,摇摇头。

阿妖看着他,流下了一串串泪珠。

他明白这泪水的意思。

阿妖站了起来,在等,在等他说话。但他不讲话,他用力咬住牙齿。

阿妖叹了一口气,走了,留下一句话:“你也会被仇恨杀死。”

太阳升起来了,树林中只有他一个人,一个孤独的身影。

他不知道他应该哭,还是应该笑。

阿妖和他是夫妻,阿妖本来是他的灵魂,是他的影子。可如今阿妖走了,他一下子失去了灵魂,也没有了影子。

阿妖应该走。不然,和他在一起,仇恨不仅会吞噬了他,也一样会吞噬了阿妖。阿妖活着是为了恩爱,可不是为了仇恨。只有他活着是为了仇恨,没有恩爱。他没有权利要阿妖陪他去死。

他活着,为了仇恨,他要死了,也是被仇恨所杀。

他等待着,坐在树林边,等待着仇恨的结束。

仇恨却很难结束。

从树林边走过来一群人。

先是那个中年书生,他是崆峒三长老之一,叫做“不悲不喜”无老少,据说这人和崆峒的那一个死去的长老“不哭不笑”凑热闹最为不和,二人一见面就叮叮噹噹地吵个脸红脖子粗。如今却是他为凑热闹寻仇来了。

他身后是两个峨嵋师太,这二人显见功力比冷面师太更高,轻功更比她胜过一筹。这二尼轻轻飘过来,脸上不喜不悲,毫无表情。

她们之后就是那四位华服少年,人人身佩长剑,疾步走来,显然功夫不如前面之人,所以急步追赶,走得惶遽。这四人是华山派人,是武三屈的徒弟还是师侄虽很难说,但人人神色肃然,显然也抱必死之心。

这之中除了峨嵋的两位师太,其余之人皆是屠仁杰的死敌。

他回头向树林外看一看,阿妖没一点踪影。

他放下了心,他知道他还挂念着阿妖,阿妖跟着他更危险,这样说不定会更好一些。

他站起身来,伫立等候着。

这一行人来到了他面前。

峨嵋的两位师太抢在了前面。这两位师太一个瘦削,一个微胖。这一个瘦削的女尼上前施了一礼道:“贫尼打扰屠施主了,不知屠仁杰与我冷面师姐有何渊源?”

那一个微胖的师太也留神着他的神态,静静等着他答话。

屠仁杰心中一阵子激动。他想起了冷面师太替他揽过,想起了笑扫道人与曾刚同他一起掩埋母亲。母亲已死,怎能再让她受过?他想至此,就泪水潸潸流下,哽咽道:“师太动问,不敢不答,冷面师太确乎是屠某的母亲,与我十余年未见,刚刚见面,却又溘然逝去,让我在这世上成为一个孤苦伶仃之人了。”

两位师太本来就疑他是冷面师太之子,因她们知道冷面师太夫家姓屠,又听得笑妇道人与曾刚上山报知消息,就图谋一问,以便知他是否为师姐之子。一问确实,两位师太不禁大喜过望。

两位师太合十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一时言语,却不知从哪里说起,她们只好口宣佛号,静聆其变了。

屠仁杰恭敬敬向位师太施礼。

“不悲不喜”无老少走上前来,冷冷地问:“你就是那个骷髅人?”

屠仁杰点点头。

“不悲不喜”无老少突然嘻嘻一笑道:“你倒也诚实。”

四华服少年中一人喝道:“害死我师父的就是你?”

屠仁杰点点头。

华服少年气盛,马上把屠仁杰围在正中,四人长剑在手,冷冷觑定屠仁杰。

一少年冷哼:“你动手吧,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屠仁杰站在四人之中,不动声色。

四少年的长剑薄而长,锋锷尖厉,的确是华山剑派的长剑,这四人一齐出手,向屠仁杰刺出一剑,这一剑显出华山派弟子的剑术造诣确实不凡。四人一齐出剑,都用一招“西岳出岫”,平平一剑,疾而且狠,直刺屠仁杰前胸、后背、左右胁下。

这一招招数平平,但就只因四人齐施,出手快、狠,便不易抵对。

屠仁杰身子只动了一动。

他让过了左胁那一柄长剑,这一柄长剑刺空,锋尖走老,便贴他前胸而过,他用左掌一抬一拨,这柄剑便拨开了前胸平平刺来的剑尖。他右手一引一带,那剑便冲右边少年刺去。二人急急缩手,否则二人将对刺透胸。

他仍稳稳地站在原地,只不过身子向一侧挪动了一步。

这一步,就让四柄长剑无功。

四少年脸红面涨,华山剑派是天下七大派之一,武功自有其过人之处,尤其在剑法一道上,向来自负,以为不下于崆峒、峨嵋、武当。如今一招上来,被屠仁杰轻轻化解,当然心里不是滋味。

四少年就又一齐喝叱:“看剑!”

这一回就洋洋洒洒,使开了六十四式华山剑法。

西岳华山,山之险峻者,千尺幢上下,多有奇峻之地。人上千尺幢,生死两茫茫,说的是渡过了千尺幢之人自然知道山势之险,知道剑道的奇崛。华山剑法的六十四式虽然大开大阖,但也是锋镝颇利,剑势奇崛。四少年绵绵不绝施起华山剑法来,如长江滚水,黄河排瀑,一泻而下,倒叫屠仁杰不易还手。一时间,剑锋于身前身后飞,剑势在他周围绕,他只能引掌带风,使四少年剑锋走偏,而无暇去各各击破。四剑配合极和谐,竟因而大增威力,织成密密实实之剑幕,让他无法闯破。

一华服少年喊道:“骷髅人,你纳命来吧,用你这死人之头,去祭我师父英灵!”

屠仁杰竟无暇回话。

他身形渐渐迟滞,左胸被一少年剑锋扫过,扫破上衣,削去一片肉皮,鲜血便流淌下来。众华服少年见他受伤,剑势更紧,剑剑向他身上大穴招呼,一少年朗声长吟道:“日照西岳雾茫茫……”

另一少年陡然出剑,剑刺屠仁杰小腹,也曼声长吟:“万壑云岫看消长……”

第三个少年回身一击,剑锋直刺屠仁杰胸前五穴,他也高声吟道:“松间涛声闻不断……”

第四个少年也吟道:“只待玄乌照紫梁。”

这四句是华山前掌门人创六十四式后六式剑法时的剑诀。这六式奇崛疾厉,出手极快,四人诗未落而剑至,人未达而剑达,四剑一指胸前五大命穴,一递小腹丹田贮气之处,一击头顶有压顶之势,一刺足下有击蛇之拨。

这四式齐施,骷髅人将无法逃避。

但屠仁杰也正等他们这一绝招。

这一绝招配合得严丝合缝,但却有一点点漏洞。

这漏洞在于人的身子上下左右都动不得时,人的身子可以弯曲起来,这一点四少年没有想到。

屠仁杰的身子就在一刹那间弯曲起来了,而且伸出了一条腿。这条腿正踢在那一柄刺向小腹的长剑上,这一踢颇有力,长剑嗡地一声便脱手而飞,这让那少年大惊失色。

这时,屠仁杰的身子又朝前拱了一拱。

只是这么一曲一拱,三柄剑便落了空。

屠仁杰顺手一接,那一柄长剑便落在了他的手里。他用这一柄剑回头一扫,便正碰上了头顶纵飞而至的那一柄剑,两剑相交,又逢大力,咔嚓一声,两柄剑齐齐折断。

屠仁杰把断剑掷下,人在一边站立。

这失剑少年面无血色,他长叹一声道:“好,好。”

他上前去,拾取屠仁杰掷下的断剑,回头一顺,直刺当胸。这华服少年竟然当场自刺而死。

另一个折剑之人也呆呆地看定屠仁杰,那眼光可以杀人。他长叹一声,无话,剑一横,刎颈而死。

两人倒在一处。

两个华山少年看着血泊中的人,血烧得他们心热眼红。

他俩一齐吼喝,冲向屠仁杰。

这是狂刺,没多少剑法。人一疯狂,便无剑道剑法可言。

屠仁杰身子轻轻一转,便夺过了一柄剑。

那少年怔了一怔,转身化掌,来击屠仁杰。

屠仁杰身子避过另一柄剑,轻轻一递,这剑又回到了华山少年手里。

这少年就站住了,呆呆地看手中之剑。

这柄剑在他手里,但这柄他浸淫了十几年的长剑在对方眼中被视若无物。予夺予取,随手拈来。

华山剑是好剑,华山剑法是好剑法。好剑在他手里不如无剑,好剑法在他手中不能雪耻,不能伤敌,有什么用?

不能伤敌之剑,至少还可以杀了自己。

他回身引剑,长剑一振,荡一个漂亮的弧形。

颈血似箭,直标天空。

他用力拄剑,看定屠仁杰。

屠仁杰也住了手,他正用双指捏住了另一个华山派弟子的长剑。

两人都怔立在当场。

屠仁杰轻轻一叹。他没想到,这一场斗本来不是仇隙极深之斗。他认定华山武三屈之死虽系在他身,但不是他所为,其中有些隐情人人难知。可是这华山四弟子性情刚烈,生生死去三人,三人不能杀人宁可自刎,这让他又惊又怨。

但这怨得了他么?

他松开了手。

华山派只剩下了唯一一个弟子。

这人手中的剑刚刚被他用右手食指、中指夹住,任他如何用力,也无法抽回去。这时被他松手放开,就十分尴尬。

这少年一顿脚,内力一震,叭地将这柄剑震折。他这意思是剑辱剑亡,终生如可再活,不言用剑。

这少年面色苍白,回头向众人一望,见两位峨嵋师太站于身侧,就上前去,俯地磕头,行了九个大礼。

峨嵋两师太急忙过来搀扶他。

这少年道:“不知师太能否答允小辈的一个请求?”

一师太点头道:“说吧,华山峨嵋,素有交情,凡你所求,我当尽力去做。”

少年缓缓说道:“请师太将弟子的骨殖带上华山,将此战之情告禀掌门师伯,小辈在这里谢了。”

师太刚想说话,这少年的身子便摇摇而倒。

这少年自断心脉而死。

崆峒长老“不悲不喜”无老少冷冷看着这四个少年倒下,他既不讲话,也不生气,人如呆立木鸡。

这时他觑定峨嵋师太,冷冷说道:“不知峨嵋中人是不是有甚么血性,也不知峨嵋中人是不是仍自认为是侠义中人了,如此惨烈之情,峨嵋人也能袖手旁观么?”

峨嵋一师太道:“峨嵋虽是侠义中人,但这屠施主既为我师姐之子,峨嵋便凡事不能不顾手足之情。崆峒长老如此刚烈,怎么不急人之难?”

“不悲不喜”无老少笑得狂,笑声戛然止时,突然喝道:“忘了我是谁了么?我不悲不喜,无年纪之忧,无尘世之忧,早已将人世之情看破了。但你这骷髅杀人无算,就是我这木人,今日也容不得你,你来受死吧!”

他飞身而上,直扑屠仁杰。

屠仁杰自夜里至此,已是三战。

三战虽胜,但他已力疲。

他力疲但“不悲不喜”无老少精力正盛,他身上受了几处轻伤又一日一夜不曾休憩,自然就力气不济。

二人斗了三十招,不分胜负。

“不悲不喜”无老少内力充沛,人又刚勇,他一拳一式全用强力,拳出手时呼呼风生,打得周围草叶飞旋,树枝抖颤。这劲风逼得屠仁杰呼吸不畅。他内力不畅,便身形迟滞,被“不悲不喜”无老少打得连连败退。

他无还手之力。

但“不悲不喜”无老少这人也很精明,他不急于贪功,也忌他掌法了得,就只是用崆峒绝技伤魂拳攻他。这拳长于远攻,招招刚猛,让屠仁杰递不出掌去。

转眼间两人已经打了一百多招。

忽然屠仁杰身前多了一个人,这是个年轻公子。

他轻轻地接了“不悲不喜”无老少三拳,然后气定神闲地一站,说道:“崆峒长老何不先停手,等在下有一言相告?”

“不悲不喜”无老少只好停手。

这人转身看定屠仁杰,说道:“果然是你。”

屠仁杰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人是封汝申,是那个与他湖上结拜的兄弟,是那个长白十二峰中的女人神女峰。

他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说一句:“你……你好?”

神女峰不理屠仁杰,她向四外人一揖道:“崆峒范前辈,峨嵋寒霜、秋露师太,在下是长白十二峰中的老七神女峰,长白十二峰与这骷髅人素有过节,我一定要先向他讨还血债,决不容他人先杀死他。”

崆峒“不悲不喜”无老少见神女峰一上来便给他行礼打揖,很是受用,笑道:“好,好,既有人乐于杀人,我又何必着忙?”他施施然走到一边去,坐在地上闭目养神。

峨嵋两位师太也在一边静观其变。

神女峰一抖头巾,头巾飞落,披一头垂瀑。

果然是绝色美女。屠仁杰看着她,想起湖上结拜,想起酒楼相识,想起铁槛寺焚一陌纸钱,想起她看守病人那日日夜夜。

他衷肠百转,柔情顿生,望定神女峰,想一述思念。

谁知她冷冷相对,问道:“不知骷髅人是否见到我长白十二峰的老四云雾峰?”

屠仁杰心中一愣,便知这其中有些难言之处。长白十二峰人众,她独独问及李壮,是不是她与李壮谊深情笃?长白十二峰中人人都暴戾,独有这李壮、侯雨像是条汉子。

屠仁杰道:“他已经来过了。”

神女峰耐住激动神色,问道:“他在哪里?”

言辞之中,已不掩其急迫。

屠仁杰神情落寞,说道:“你随我来。”

树林之中,有一丘新坟。

神女峰神色惊惶,她急急地四处寻视,问道:“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树林里没有人,只有这一丘新坟。

神女峰大吼道:“这不会是他,这不会是他。骷髅人,你这个混蛋,这不会是他,他怎么会钻进土里?他怎么会在这儿?李壮,李壮,这不是你,这不是你……”

她扒开了这一丘泥土。

就看到了李壮的尸体。

他用锥刺进了自己的腹部。

神女峰已泪眼婆娑,她颤抖着说:“你……你……你这又是何必?”

屠仁杰道:他是为了你,才自己刺了自己一锥……”

神女峰道:“他杀不了你,只好杀了他自己。因为他要救我。因为他是……我的丈夫。”

屠仁杰呆呆怔立,无话可说。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人言已无,人事已尽,又能奈何?

神女峰看着李壮的尸体,恸哭无声。

她抱起了李壮的尸首,起身向树林外走。

她眼里没了一切,只有空空洞洞的仇恨,只有一个已死的李壮。

屠仁杰眼看着她走远。

她走着走着,突然回头一顾,那眸中闪着仇恨的光:“你也得死,而且比他死得更惨……”

他没答话。她已经不是他的那个酒楼上斟酒、湖船上结拜的兄弟了,她只是一个男人被他杀死的寡妇,一个死了男人的女人。

二 都因女人痴

阿妖自己一人向关东山走。

她只有一个念头,回长白山去,站在天池边临池一呼,阿二就会伸出它那长长的脖颈,大大的怪头来,让它驮着自己,回到那山洞里去,哪怕是死,也要和爹娘死在一块儿。她突然特别想那过去在山洞里的日子,那一群群的梦得鱼在水池里游,她天天吃也不见少。怎么就会突然一条鱼也没了呢?这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她如果一回到那洞里,就一定会又见到那洞仍是和原来一个样子,几块大石就是石床和石桌,水池里满是一尺左右长的梦得鱼。

但她知道,自从山洞里来了一个男人,一个骷髅似的男人,山洞就再也不是原来的山洞了。

如今她回去,宁愿死,也不愿过这种世上打打杀杀的日子。看他们一动起手来便见生死,草菅人命时轻轻易易,这让她震惊。

她不乐意见人们打打杀杀

她决心回天池去。

她面前站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神女峰。

女人心里都承认对方美,但嘴上不会认输。

封汝申心中道:这是他的女人,那么一个人形骷髅,竟然有这么一个绝代佳人陪他,他这人活得也倒安逸。”这想法一来,自然也有些酸味。

阿妖心想:这个女人多漂亮,看那样儿,真水灵,像那些洞中的宝石一样,闪光着美哩。

这二人就呆怔怔地互相瞅了一会儿。

阿妖就粲然一笑。

这一笑让神女峰泄气,让她没办法再耍诡计,让她认定无论作什么假,在这纯洁的女孩子面前都是罪过。

她叹一口气,问道:“你和他在一起?”

阿妖点点头。

神女峰道:“他怎么和你在一起的?”

阿妖讲他死去时,讲他被丢进了天池,讲她如何救活了他,讲他与她那一次自绝,讲他杀人……

阿妖的泪水潸潸而下。

阿妖问道:“他为什么不肯回来?他为什么总要杀人?他太爱杀人了,一会儿就杀死几个人……”

神女峰问道:“你离开了他?”

阿妖泪水更多:“他杀人,我受不了。”

神女峰看着阿妖:“你告诉我,你……见过他的脸么?”

阿妖点点头,一副诚笃神色:“见过,他瘦。”

神女峰一怔,不知道阿妖的话是不是说得准。她见到过那死人骷髅的脸色么?女人敢看这脸色,比夜半露宿野坟岗子还艰难,更别说同这人形骷髅相爱了。虽然这个阿妖姑娘不大省事,但面貌姣好,简直美若天仙。美人惜色,绝不会垂青一个人形骷髅的。

神女峰道:“你见到的他,戴着面具……”

阿妖一笑道:“没有,他没戴面具。他那时已经死去了,哪还用戴面具?他被装在布袋里,只带着一些鲜花……”

神女峰呆呆地看着阿妖,不知说什么好。

神女峰问:“你为什么要离开他?”

阿妖道:“他还要杀人。”

神女峰道:“你不该离开他,只有你才可以劝得转他,让他不再杀人。”

阿妖道:“我说话他不会听。”

神女峰道:“我有办法要他听。这办法保证灵的,你要不要试上一试?

阿妖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神女峰在阿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阿妖脸色绯红,她有点羞怯,对神女峰道:“你说,这样好么?”

神女峰咯咯笑道:“肯定行。你不是还想让他和你进山么?他如果不理你,你再一个人回去也不晚哪。”

阿妖想了想,点头应允。

阿妖其实也后悔,她越来越不想一个人回天池去。

没有了他,那山洞里的日子实在没法儿过。

她想,她要做最后一回尝试,试一试屠仁杰是不是肯回心转意。

阿妖问神女峰道:“咱们去哪儿找他?”

神女峰冷冷一笑道:“羊角台。”

阿妖和神女峰就日夜赶奔羊角台。

羊角台是一块大大的方石,这块方石从地下拱起,弯出去,拗成一块断崖,形状像一只羊角。相传早些年时,猎人在这里赶围,把一群黄羊纷纷从羊角台上赶下去,这一群死羊让七十个猎人、三十八驾马爬犁拉了六天。

羊角台这一块石头极大,很平,上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五月初五,狂侠梦哈哈将与长白十二峰在这里做生死之斗。

从关东赶来了豪杰大户,赶来了淘金头领、赶山的独行人,从关内也赶来了许许多多的江湖人物,大家都想一睹关东狂侠梦哈哈的神采,想看看这一场关内关外罕有其匹的交手。

羊角台下搭起了一溜长棚。

关东豪客们在饮酒,在喝烧刀子。

马嘶,人吵,车轧轧响,声音昼夜不断。

人们都在等,在等着好戏开场。

等着也是等,人们便想出了好多趣事,来消磨这难耐的等人辰光。

就有赶山人孙荣的大车,在这一溜长棚中间来回走动。这车是赌车。

车里是一个箱子,箱子里是孙荣从长白山里挖来的云母块片,还有一种殷红的血参参籽。这二者都极少见,极难弄到的。在这箱子里却有两只大大的碗,一只碗里装这红参籽,一只碗里装那云母块片。赶车的人在来回吆喝道:“下注啦,下注啦,你赌狂侠能胜长白十二峰,就买这红参籽。一粒参籽三百两银子。你赌长白十二峰能胜狂侠,就买这云母块片。胜负一定,立见分晓啦,如果你赌得狠,赌得准,保证发财啦。”

就有人下注,买参籽的,买云母块片的,忙个不停。

只有几拨人不动,静静坐在长棚里等。

一拨人是武当笑扫道人与淮阳门大师伯曾刚。他们自来羊角台后,一直在帐篷内喝酒闲聊,不曾出来凑热闹。

一拨人是华山掌门人鲜三怒与他所率的华山派人众。鲜三怒天天打开棚帘看这景儿,他像在看市场吵买卖一样看这些南来北往的客儿。他的那一柄乌亮油黑的华山派镇山之宝湛庐宝剑捧在身后大弟子的手上。

另一拨人是大侠宋冰儿和雪花剑芦灵夫妇。宋冰儿用一柄墨剑,这是从骷髅人手中拿回来的那一柄剑。宋冰儿与芦灵也闭棚不出,偶一出入,可见在宋冰儿身后的那两个青年人总是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冷着脸,不讲一句话。坐在宋冰儿对面的,是那个愁眉不展的病大夫铁琼。这一伙人也静静地等着。

另一拨人是峨嵋的掌门人清静师太带领手下门人六七位。因是女尼,就不与这一溜长棚挨齐,而把帐篷扎在对面坡上,远远可以眺见此处情形。峨嵋女流又都是出家人,自然就更无一点吵世器尘的心思,静静地没一点儿声响。

还有一拨是新任的天门派掌门人天门一鹫印方明率领的天门派三十余人。这些人虎视眈眈,根本不去管什么赌车夺胜,他们都枕戈待旦,期冀一举。

除了这些人,还有些单来独往,翩若飞鸿的江湖客,他们都在等着,等着狂侠和长白十二峰较量。

阿妖问神女峰道:“这些人都在这里干什么?”

神女峰冷笑道:“他们在等机会,等机会杀人。”

阿妖全然不解:“他们想杀谁?”

神女峰说得很明晰:“他们有的人想杀狂侠,因为拣个机会,杀了狂侠,便可以在关东夺得盛名。还有些人想杀长白十二峰。他们是有仇怨,有欲望,有渴求。他们想寻找出长白十二峰的弱点,把他们一下子杀光,这关东千里的地盘就又可以重新划分一遍了。”

阿妖问:“为了这个,他们就杀人?”

神女峰点点头。

五月初五早晚会来的。

五月初五是一个好天气

天还没亮透,早起的人突然发现长棚边都插一排排艾蒿。这方式从南俗,以古老的方式纪念屈原与介子推。但从长棚出来的人都觉得奇怪,这艾蒿我自己人未上山去捋,却是什么人捋来插在我这棚檐呢?

只有阿妖与神女峰在暗笑,她们不讲,这件事没人知道。她们那心思也好良善,一心想让人们少些暴戾,多些善良。但她们这心思是不是会被这些江湖人领会呢?

羊角台边已经聚满了人,在等待这场厮杀开场。

长白十二峰来了,足足有一百骑乘从天边卷来,马蹄骤驰声惊天动地,如一片流云,哗地在羊角台下止住。

所有人都下马,静静立于羊角台下。

就慢慢踱上去四个人,这四个人是老大天池峰、老二双子峰、老三迷魂峰和老八立石峰。

四个人慢慢坐下去,等候狂侠出现。

就从山坡下缓缓驰来一辆车子,车子由两匹骏马拉着,奔驰甚疾,但看上去却像缓缓而来,须臾便到了羊角台下。

从车里走出来三个人,一个是狂侠梦哈哈,一个是那个没了左臂的小孩儿,还有一个是羊羔。

赶车的胖子也下了车。

四个人略一停顿,身子疾飞都落在羊角台上。

狂侠是扯了羊羔一把,携持她飞上去的,饶是他带着羊羔,仍比胖子和小孩儿飞得更高更轻更远些。

狂侠四个人站在天池峰等人面前。

天池峰见狂侠一纵一飞,便知这人轻功已然超过自己许多,他身子不弯不蹲,不纵不提,只斜斜地向上一引,便如出簧之箭,轻轻飞去,不着一点吃力的痕迹。这让他暗暗吃惊。

狂侠站在天池峰对面,心中一阵落寞之感。他本不必对天池峰出手,但现在非出手不可。也许他在十年以前就应该向长白十二峰出手。

天池峰与双子峰等也站了起来。对面这个不怒自威的人就是狂侠梦哈哈,是那个关东人人闻名色变的狂侠梦哈哈。

没人知道梦哈哈想做什么,能干些什么。

现在,他们要与这个梦哈哈生死一搏。

三 重提旧因由

天池峰向狂侠一揖道:“听兄弟们说,狂侠上鹰嘴砬子非要还我们两锭银子,不知这之中有什么因由?”

狂侠仰天一啸,长叹道:“这亦是我的心病了。我十年前经由关东路,见到卧牛镇人屠勤与你长白十二峰中人交割纳银。这是长白十二峰向卧牛镇每年索要的常例纳银五千两。我看着气愤,恰巧手边又无钱去付豆花楼的酒钱,于是用两锭假银换了你那例银四十两。我以为这是索贿之钱,取之无妨。谁知长白十二峰竟借此因由向卧牛镇发难,一个秋祭之日,屠镇人千余,将镇中妇女掠去鹰嘴砬子。这事虽非我梦哈哈作恶,但因由我生,我不能不来向长白十二峰讨个公道。十年之所以不曾同长白十二峰交涉,皆因卧牛镇尚存一人,我必先让卧牛镇人为亲人报仇。如今,骷髅人已死,屠镇之仇只好由梦哈哈来报了。上次送那四十两,是想提醒你们,区区四十两银子,决不会有千余人命之灾就是了。”

天池峰等一听,心下骇然,知与狂侠积怨之深,已累十年了。他们刚来时见狂侠那身手,自忖极难应付,也曾在心中思忖化解之法。但一听狂侠这番话语,顿时死去了化解之心。

天池峰道:“好,好。既是骷髅人已死,狂侠愿揽这一仇隙,长白十二峰当与狂侠做一了断。”

天池峰知狂侠当众评说此事之心意。屠卧牛镇之举人们一向以为是仇杀,是卧牛镇与长白十二峰之间的深仇,不料如今说开了,却是为四十两银子,江湖豪杰们便纷纷议论,以为长白十二峰做事太过。四十两银子区区小数,奈何屠杀全镇,不分老幼?这实在让江湖豪杰们不齿。

天池峰缓缓说道:“狂侠所说,是为一因。但长白十二峰倒也不至于因为这一点原因便有屠镇之举,我长白十二峰因知卧牛镇有图我之心,才与卧牛镇有这一场血杀的。”

众豪杰仍议论纷纷,皆不信天池峰的话。

狂侠突然一声啸吼,这啸声惊彻天地。

众豪杰为之一惊。

狂侠道:“天池峰,屠卧牛镇之举确系血仇,我今日来代卧牛镇人报此仇。你只管让你的人都上来便是。”

天池峰知这是一场血杀,他踌躇一会儿方说道:“狂侠英名,长白十二峰不是不知,今日相遇,也该长白十二峰遭厄,我等自当拼力一搏。我与二弟齐上,来与狂侠讨教几招。”

狂侠哈哈一笑道:“好,就是你们四人一齐上也没关系。”

天池峰与双子峰互望一眼,他们知道这是一场生死之搏。狂侠梦哈哈素与关东巫医云三跳齐名,二人侠名并称于关东,世人皆不知其功夫有多高深,只知是天下人皆难敌的三五高手之一。这狂侠比关东巫医云三跳又名气响些,因为他行止匆匆,喜怒不定,是以人们也更惧怕他些。

他们这互望一眼,是决心拼死一搏。

“等一等!”

就有一个人从羊角台下纵身一跃,人便跃到了台上。

这人站在狂侠与天池峰中间。

这是个年轻人,天池峰与双子峰不认得他。但他一上羊角台,台下便有个女人啊噢叫了一声,显见得是惊讶这人居然能冲上羊角台。

他冲着狂侠行礼,跪下磕头。

狂侠吃惊,问道:“你是谁?”

他站起来,瞪着双眼瞅定狂侠:“我是骷髅人。”

狂侠吃惊得很,这人面貌没一丝骷髅人那模样,这人的身形倒与那骷髅人相似,细看他脸面,没戴人形面具。

狂侠苦苦一笑道:“骷髅人是我的徒弟,他已经被长白十二峰杀死,人已经水葬于天池了,你是谁?干嘛要冒充他?”

屠仁杰扬头而视,羊角台下众豪杰凝视着他们,他长长一叹道:“狂侠不信,人变成鬼,鬼能变成人么?”

狂侠又惊又喜,看定他,语句忽然激动得结结巴巴:“你……你是他,你是,你怎么又活过来了?”

屠仁杰看着狂侠,百感交集。

他刚才在台下,听到了狂侠与天池峰的一场对话。

天池峰意在屠镇,这他早就知道。但那个用两锭假银换取真银子引起屠镇之举的人竟然是狂侠,是他的师父。这让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又想哭,又想笑,又心酸,又愤怒,又不解。狂侠既是换银之人,干嘛要教他一身武功,让他去报那屠镇之仇?如果他细究原由,他是不是也该把仇恨之剑砍在狂侠身上?

狂侠望定他,轻轻说道:“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屠仁杰点点头。

狂侠道:“你可以向长白十二峰寻仇,如果你死了,我替你报仇。如果你活着,换银之事,我一定给你一个公平了断的机会……”

屠仁杰看着狂侠,心里突然明白了许多事。他知道了狂侠的心思,他从不让他叫师父,这倒不是因为狂侠不喜欢他这个人形骷髅,而是因为狂侠知道终有一日他与狂侠会以仇相对,那时他的师父之名会使屠仁杰不敢出手。

屠仁杰心内酸楚,低下头去,轻轻地说了一句:“好。”

屠仁杰走到胖子面前,一揖道:“胖子,多谢你了,帮我照应恋人楼……”

胖子见他模样,本来还疑心他并不是骷髅人,但一听他声音,知是不假,就含泪一笑:“那儿烧了,被那些王八蛋烧了。长白十二峰那些混蛋,还打伤了小孩儿……”

屠仁杰抚摸着小孩的臂膀,说道:“是我累了你……”

小孩儿故作老成之态,笑道:“没了这只手,掷骰子再也掷不过你了。”说完这一句,突然呜呜哭起来。

屠仁杰低下了头。

他慢慢走向天池峰,冷冷地盯着他。

天池峰盯住屠仁杰。这人身上已见不到那个骷髅人的模样。天池峰自从上一次与骷髅人交手,与双子峰二人俱受了伤,他忖度骷髅人经他与双子峰合力一击,必然已成死人,不料在这里又见到了这人,这让他十分沮丧。看定屠仁杰,他冷冷地想到:长白十二峰因为有了你这个人间之鬼,已经折损十之六七,这一次决不能让你再逃过去。但他知狂侠在一边,这一次毕竟无法再与双子峰一齐出手去杀他了,就看一看双子峰,那心思自然是要双子峰出手。

岂料双子峰只是望定他冷冷一笑。

这时,台下有人朗笑道:“骷髅人,你既不死,还我血债来!”

就有人从台下一纵,身子一飘,便飘到了羊角台上。

这是宋冰儿夫妻。

羊羔惊叫了一声,她知道留人馆那一场冤斗。

屠仁杰回头瞅了羊羔一眼。

羊羔就想:他毕竟还是回头瞅我了,我以为他只同小孩儿、胖子寒暄,理也不理我。现在他听见我的叫声了,我这一声叫是为了他,是怕他不敌宋冰儿夫妻才叫的,他听见了,回头瞅了我一眼,这一眼对于我来说也就足够了。

宋冰儿抱拳一揖道:“骷髅人,上次去留人馆一扰,因你能力挫宋某,才让我等败兴而归,如今在下又来,还是那一句话:你得把雪翁之死做一个交代,否则今日宋某与你不死不休。”

屠仁杰一笑道:“宋大侠,我杀人太多,但也知谁可杀谁不能杀。雪翁对我有恩,赠我墨剑又送我冰雪双蟾,我再糊涂,也不至于杀死自己的恩人。”

宋冰儿道:“可墨剑在雪翁身上,我们知道的,这一柄墨剑正插在雪翁身上,雪翁才因此丧命的。”

屠仁杰道:“在下山边被阻,与人相斗,墨剑失落,被长白十二峰得去。这事儿可问长白十二峰便知。”

宋冰儿悠悠叹道:“长白十二峰做事虽不大可信,但你这一推托,谁又为证?”

屠仁杰无言可对,他回头看一看胖子、羊羔、小孩儿这几个人,他们知他那一场厮杀,险些丢了性命,但他说以他们为证人,宋冰儿又怎么能信?

这时,羊角台下有一人朗声而呼道:“我来做证。”

就有一人飞上了羊角台。

这人竟是天下第一杀手麻杀。

这人站在羊角台上,望着屠仁杰冷笑。

麻杀道:“你还没死?”

屠仁杰道:“只要你杀不死我,别人就更杀不死。”

麻杀笑了,这是会心的一笑。

麻杀朗声对众人说道:“去年在天池上,天池峰约我去杀人。我杀人无二价,三十万两一条人命。他让我去杀这个骷髅人,我去了,与这个人形骷髅战在一处,打得难分难解,这时,双子峰,还有云雾峰、恶林峰,也就是长白十二峰中的老二、老四,还有老九一齐现身,把我与骷髅人打下悬崖。墨剑是丢在了悬崖边,被他们拿走了。我匆忙之中用锁链吊住悬崖边的一棵青桐柞,吊了好半天,是这位姑娘救了我和这骷髅人。这位姑娘是羊羔,她是和这个胖子,还有这孩子一块去的。”

宋冰儿望一望芦灵,又看看麻杀,突然一问道:“阁下所言是实?”

麻杀冷笑道:“天下一杀的信用再不济,也比长白十二峰好上许多吧?”

宋冰儿脸一红,拱手一揖道:“好,这一笔帐我们自会找人去算。”

他与芦灵轻轻飞下了羊角台。

但在病大夫铁琼身边的那两个人突然身子一纵,上了台。

这是在帐篷里总腰挺挺站在宋冰儿身后的那两个年轻人。

这两个年轻人面色很冷。

一个说道:“我是唐云。”

一个说道:“我是唐月。”

两个人说完自己的名字,就不再多置一词。

但说出名字来就已足够,谁不知蜀中唐门暗器天下第一,谁又不知唐门子弟中最为辣手可怕的人就是唐月和唐云?江湖有言传曰:人难过,遇唐月;走厄运,碰唐云。

原来唐云唐月就是这么冷冰冰的两个年轻人。

唐云道:“我要找你算帐,先找那个人……”

唐云用手指一指胖子,这时胖子慢慢走出来。

小孩儿突然说道:“还有我。”

他空荡着一条衣袖,人仍飘逸,和胖子站在一起。

唐云和唐月在冷笑。

对于他们来说,面前有三个人和三十个人都一样。

胖子和小孩儿的身后是狂侠和羊羔。

唐云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一副鹿皮手套。

他戴手套的速度很慢,慢吞吞的让人不耐烦。

可唐月一转眼就戴好了手套。

两个人身子一移,就分开站好。

唐云道:“你伤了唐胜?”

胖子笑道:“他自己伤了自己。”

唐月道:“我听不明白。”

胖子仍笃笃地笑:“如果你的暗器伤不了我,也只好伤你自己。”

唐云道:“我明白。看来你是暗器道中的老手。”

唐月道:“听唐胜说,你能一口道出唐胜的随手发招三十六计。不知关于我,你能说出些什么?”

胖子道:“我讲不出些什么,我只知道你叫唐月,你和唐云一比,是因为你手黑,所以叫黑手唐月,我不明白你的暗器手法,只知道你的暗器要防后不防先,后手暗器才是杀着。”

唐月怔了半天才叹气道:“唐胜的话果然对,人在蜀中,弱在关东。这句话我信了……”

唐云冷笑:“关于我,你能说些什么?”

胖子道:“你有一手妙招,叫‘金针度劫’。你有三十六口金针,最拿手的本事是‘三十六失’,你不愿意同唐胜那妙手弥佛的三十六计相媲美,因为你这三十六失如果是妙着,那唐胜的三十六计就只是乱抛暗器了,你用六根金针取了妙殊院文法大师的命,用十八根金针把南侠盖樊杀死,至今为止,你最多没发过二十根金针,你百无一失,所以在唐门弟子之中,也数你最为傲岸。”

唐云冷笑道:“好,好。可不知你的命,我用几根金针可以换得?”

胖子略一沉吟道:“你也得用十二根金针吧。”

唐云道:“好,恭敬不如从命,我就用十二根金针来试试阁下的身手。”

唐云十二根金针在手,他冷冷说道:“我与阁下本无仇冤,但你伤了唐胜,伤了唐胜就是伤了唐门,伤了唐门就是伤了我,我之出手,还请阁下见谅。”

胖子忽然狂笑道:“难道蜀中唐门威震天下,靠的就是这一些婆婆妈妈的小娃娃么?”

唐云面色一变,拈金针在手,双手抵于腹前。

胖子盯住他的双手,双目转也不转。

就有人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蜀中唐门,也忒孟浪,金针既然无功,何不悄悄退下去?”

唐月突然回身,向台下一吼:“谁?”

就有人身子轻轻一荡,人已经站在台上了。

这人穿着趿鞋,衣衫不整,但面上漾着笑意。

偷王,这人竟是偷王。

偷王看着屠仁杰,笑道:“我就说你不会死,却偏偏总有人告诉我你死了。这怪不怪?”

屠仁杰一见偷王,就想起在偷王宫殿里的那些日子,他心中激动,向偷王一笑道:“我怎么会死?还没喝够你的女儿红。”

偷王一笑,二人之情,尽在这一笑之中。

唐月道:“你是什么人?敢来讥笑蜀中唐门……”

偷王一笑道:“你问问唐家主事的唐大先生,他如今尚欠我一百万两银子。上次他赌我偷不去他的随手暗器,却被我得了手,那赌资是一百万两银子。唐大先生想为唐门赚点钱去造暗器,我想从唐门赚点钱给弟兄们花花,结果呢,是在下赢了。”

唐月一听,暗暗吃惊,知道这个貌不惊人的家伙真是偷王。

偷王对唐云正色说道:“我劝你别放那金针了,你唐门暗器的最大威胁处,就在于那毒,可你这金针无毒,人家谁还怕你?”

唐云一听,大吃一惊,马上拿出金针细看。

果然金针有些异样,淬毒那暗绿色也不那么正了,像还隐隐发光。

唐月道:“是你动了手脚?”

偷王道:“你二人在帐篷里站得笔直,就难免累。我想这羊角台下人成百上千,给你误伤了一个,也不大好。所以,我就把你的金针换了。”

唐月忙去看自己的暗器。

偷王一叹道:“我照顾了他,当然也没丢下你。”

唐月与唐云面面相觑。

唐云道:“好,偷王好手段。咱们日后再会!”

二人纵身下台,转瞬去远了。

四 男儿重一诺

屠仁杰没想到麻杀会来,也没想到偷王会帮他。

麻杀为他做证,不惜驳了关东侠客宋冰儿的脸面。偷王为了助他,一出手就得罪了名重天下的唐门。

他看着麻杀,看着偷王,泪水潸潸而下。

麻杀一笑道:“比掉下悬崖那时还熊包,干嘛掉眼泪?”

偷王也拊掌大笑道:“什么骷髅人,简直就是个婆婆妈妈的傻瓜蛋!”

屠仁杰强忍眼泪,不看偷王与麻杀。

天池峰冷冷一笑道:“骷髅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交之人,不是杀手便是小偷,这能成什么气候?”

偷王冷冷一笑道:“长白十二峰也没瞧在我眼下,如果你杀了骷髅人,我让你长白十二峰天天受穷……”

偷王一句话,偷儿跑断肠,偷儿天天光顾,长白十二峰怎能不穷?

麻杀冷冷笑道:“如果你杀了骷髅人,我负责杀死你,头一回我杀人不要那三十万两,我取你命,一文钱也不要。”

天池峰狂笑道:“好,好。长白十二峰真是越活越活回去了,竟能让你们这些杀手偷儿小瞧,也罢,今日之斗后,我天池峰必来寻你们做一个了断。”

屠仁杰望定台下。

台下有华山派掌门人鲜三怒及其弟子,有淮阳门大师兄曾刚与武当长老笑扫道人,有宋冰儿夫妇,还有峨嵋掌门清静师太及其门人,有天门一鹫印方明及徒众,还有许许多多不曾闻名的江湖豪杰。

屠仁杰向台下一跪,说道:“我是卧牛镇人,卧牛镇一日尽化为尘土,全镇男人尽死于无辜,只余下我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骷髅。台下诸位,有的与我有仇,有的与我有冤,有的是我恩人,诚若与长白十二峰一搏,有活下来的机会,当给诸位一个公平。”

台下诸人无语。

天池峰站在了骷髅人对面。

两个人马上要做生死之搏了。

骷髅人很心定,他知道他现在才找到了血债的仇人,就是这个天池峰,还有那双子峰、迷魂峰才是主要的仇人。

他很有信心,他决心这一次让天池峰死在当场。

这时,他突然听到了一声声的惨呼:“杰哥!杰哥!”

是阿妖,是阿妖在呼唤他。

阿妖在哪里?

阿妖在羊角台的悬崖边上。

羊角伸出去,角尖指向天际,那悬崖边少说也有三五十丈高。阿妖被神女峰挟持,站在那崖边上。

神女峰面色冷漠,看着屠仁杰,她手中提着一柄匕首。她在屠仁杰面前,总是提着这么一柄匕首。

阿妖头发披乱,人也憔悴。她嘶声而呼道:“杰哥,杰哥,别杀了,求你,救救我。”

屠仁杰慢慢转过身子

他看着神女峰,一笑道:“你想干什么?”

神女峰道:“你放弃机会,不再与人寻仇,我就放了她,让你们一齐离开这里。”

屠仁杰道:“咳,你明知这并不可能……”

神女峰:“否则,你只会见到她死在你面前。”

屠仁杰一叹,低下了头。

他心中很乱。

阿妖实际上是他的结发之妻。

只有阿妖才不厌见他那骷髅形象,只有阿妖,才会把他从死亡里拽回来。如今阿妖有难,他怎么办?他应该马上放下他的仇恨,跟阿妖走,跟阿妖去,哪怕去死。

但他不能走,不能去。

他的心已经乱了。

神女峰对阿妖说道:“你瞧,他果然人面兽心,他根本不会理睬你。他活着只是为了他那仇恨,他根本没把任何人的情义放在心上……”

阿妖这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她哽咽着说道:“杰哥,杰哥,你让我好难过……”

她忽然一转身,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所有的人都不忍听她那一声临渊而坠时的惨叫。

神女峰笑着对屠仁杰说道:“你看,你的女人没了。你和我一样了。我也没杀你的女人,对不对?是她自己杀死了自己。不过她没用什么锥,而是自己跳了下去。你为什么不去看一看?她肯定摔得很惨,身子也摔碎了,脸摔得扁扁的,你为什么不去看看?”

屠仁杰闭上了眼睛。

他不愿听也不忍听神女峰的话。

他脸上流出了泪。

神女峰看看他,突然一句话也没了,人匆匆跳下台来,走了。

天池峰对屠仁杰冷冷一笑道:“这可不妙啊,临敌之际,最怕分神,分神则必败,你今日既伤心女人之死,神情必然恍惚。这下子你死定了。”

屠仁杰不语。

他在想:阿妖为什么不走?她如果走了,我一样也是牵肠挂肚,阿妖为什么和她在一起?她好毒,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来对付我,真正是毒女人之心哪。阿妖死了。阿妖死了。我当然也活不成了。我也不要活了。只要让这个天池峰在我要穴上击一猛掌,我便可以不活了。

他恍恍惚惚,走向天池峰。

他与天池峰交手,必死无疑。

突然,有两个人一齐飞上了羊角台。

这两人一高一矮,是笑扫道人与曾刚。

屠仁杰道:“你……你们想干什么?”

笑扫道人说道:“你还欠我的债。我说过,你与长白十二峰的过节一去,我要与你清算崆峒、华山人之债。可现在我等不及了。你这副样子,必然是死,与其死在长白十二峰手中,不如死在我手里。”

又有人一飞而上,这又是两人,一是华山派掌门人鲜三怒,另一个是崆峒长老“不悲不喜”无老少。

鲜三怒道:“这人形骷髅,怎么能杀死我师弟武三屈?师弟,师弟,你死得好冤,你看他这样子,只怕我一指也可以杀死他。”

屠仁杰看看鲜三怒,又看看笑扫道人与曾刚,再看看台下峨嵋派中人,心中突然一阵清朗:我不能死,欠下的债太多,我欠下的债太多,我一死,谁去还债?

这时,狂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如果死了,我决不向长白十二峰出手,你们的仇冤你自己去了结。”

屠仁杰想:对,我自己去了结。我要活着,干嘛要用别人?

屠仁杰的心思一定,回头看一看身后的胖子、小孩儿、狂侠、偷王,还有那个睁大眼睛的羊羔,他知道他亏欠他们的太多了。

他向天池峰吼道:“杀——,杀——,杀——”

这一声吼在他心中积郁了十年,他在梦里咬牙,在静夜里沉思,都想着这一击。

天池峰也纵身而上,二人战在了一处。

没人知道天池峰的寒冰掌练到了什么火候,但这时天池峰引臂出掌,击向屠仁杰时,狂侠心中不由得一凛,这人的寒冰掌功夫已经到了十成火候了,他一出掌,掌心再无寒霜冰缕,而只是在掌绕之处带起一阵寒风,风凝止时,便见寒霜。这掌力十分惊人。

屠仁杰却也不惧,一掌掌递上去,与天池峰接招。

屠仁杰用的是赤阳掌。

天池峰嘿嘿冷笑,他心中暗道:我这寒冰掌功夫对人之损,莫大于对手阳明大肠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足阳明胃经脉的伤损,饶你骷髅人练过寒冰掌,也决不可能让你的这四处经脉凝成寒冰,阳明经脉、太阳经脉循阳走暖,寒冰毒气一侵立毙。是以天池峰掌掌不离这四处经脉要穴。他心中一开始就属意屠仁杰的“听宫”一穴,这一穴在耳中,其浑如珠其大如赤豆,为手足少阳、手太阳三脉之会。天池峰想到,如果让他一掌拊于听宫穴上,自屠仁杰手足少阳、手太阳三脉交会之处侵入寒气,则屠仁杰这人必死无疑。

天池峰在寻找这一机会。

而且屠仁杰好似并不明白“听宫”这一穴会是天池峰致他于死命的死穴。

屠仁杰仍以赤阳神掌与之过招。

天池峰引掌出击,一直凝神在屠仁杰的肩臂,他如果一掌击中骷髅人的前谷、少泽、阳谷、肩井等穴,也可少得功劳,但屠仁杰掌力浑厚,出掌缓慢沉实,让他无法下手。

天池峰没有机会。

二人就递了二十多招。

天池峰找到了骷髅人的弱处,这弱处是,如果骷髅人右手出掌拍中天峰的左臂,这时他的头便会偏侧,“听宫”一穴便会贴在臂上,只有那么一瞬间的机会。

天池峰决心找到这个机会,这样他就必须左臂先交骷髅人一击。他边出掌边引内力,将力道集中于左臂之上,待骷骸人出掌一击。

果然,他右手出掌,猛然一击,叭地打实,便又用上些力道,让赤阳神掌之力由他左臂透入。

天池峰脸色一变,双子峰与迷魂峰都吃了一惊。

这时,天池峰的右手轻飘飘地扬起,贴在屠仁杰的“听宫”穴上。

天池峰被他击了一掌,右手之力所剩不多,至多还剩五成力道,但他知道,世上任何人只要身内侵入他三成寒冰掌力在这“听宫”穴内,也必然少阳、太阳经脉凝血而死。

天池峰知自己已稳操胜算,于是狞笑着向屠仁杰“听宫”穴上灌注真力。

骷髅人马上就会死去,长白十二峰仍然可以在关东横行。

可这时,天池峰听见了他肩骨的咯咯碎裂声。

他做梦也想不到,应该被寒冰毒掌击倒而无一点抵抗之力的骷髅人还怎会发出大力来震碎他的肩骨。他知骷髅人这一掌力道不小,但没想到他竟能以十成力道用在这一掌之击上,难道他就不怕“听宫”穴被击而毙?

可奇怪的是,赤阳掌之热毒自手少阴心脉极泉冲入,经青灵、少海,过通里、阴郄,直达手少府、少冲,让他一臂变得赤热。那赤阳掌力又由动脉入胸,直奔心穴。

天池峰觉得腑脏一热,哇地喷出一口血来。

他的手一松,再也无法向骷髅人的“听宫”穴用力了。

他双目圆睁,一口接一口地狂喷鲜血。

他的身上也发生了变化,左臂起始,胸前、腹下渐渐出现了一块淤血似的红,一块发黑的斑块,又一块惨白色。

天池峰一边吐血一边呻吟道:“你……你为什么不……”

屠仁杰一笑道:“你知不知道,长白山天池深处,有一种鱼,这种鱼叫‘梦得’,平常人梦中才可以得到……”

天池峰念叨着:“梦得,梦得?”

双子峰与迷魂峰上前来,把天池峰背下去。

双子峰见老大这样子,知道凶多吉少,上一次他与天池峰一齐出手,弄得骷髅人也这般狼狈。那是寒冰掌与赤阳掌之掌力弄乱了人的经脉,才可以把人弄成这种样子。

也许只有关东巫医云三跳可以治好他,否则他只会是一个废人。

天池峰仍一口一口地吐血。

双子峰又不敢不让他吐,他知道,如果血逆而行,窜乱经脉的寒热毒一起侵心,人将死得更快,只有吐血,血少了,经脉之载负才不那么重。

他是不是也要呕尽心血,形同骷髅?他是不是会无救而死?这是不是天之报应?

双子峰看定天池峰,他目光中是一片惨凄:“老大,我去了,但愿我会为你报仇……”

他一步步走向骷髅人。

双子峰胖胖的身躯站立在屠仁杰面前。

双子峰说道:“其实,屠杀卧牛镇的只是我与老大,老三。你不该杀这么多人。”

屠仁杰道:“你们是长白十二峰,我杀的是长白十二峰。”

双子峰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杀了老四、老五、老六、老九、杜十二,他们都无辜。”

屠仁杰道:“卧牛镇一千多男人也无辜。”

双子峰道:“卧牛镇要向长白十二峰寻衅,这是老三找到的证据。”

屠仁杰看定迷魂峰魏三:“什么证据?”

迷魂峰笑道:“狗屁证据!我只不过和天门派的天门一鹫……”

他刚刚说到这里,叭地一枝箭射入了迷魂峰的左胸。

放箭的当然是天门派中人。

华山派掌门人鲜三怒喝道:“印方明,你想杀人灭口么?我本来就听说你这人不服师兄天门一隼李方恩为掌门,总是图谋掌门之位。想不到你这人与长白十二峰勾结,想来骷髅人杀尽天门派门人之事也尚在可疑之内。魏三,事已至此,你难道还要为他隐瞒么?”

魏三冷冷一笑道:“长白十二峰有仇敌骷髅人,天门派又有人想当掌门。我为什么就不能利用他们?老大和老二都看不上我,我也不是省油灯。我做的事多了,你们没法儿知道。印方明,你如果再动我一动,我自有人把你那些欺师灭门之罪一一向江湖讲明……”

印方明冷冷一笑道:“长白十二峰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欺我天门派。天门派在我父亲那一辈,江湖上声名俱盛,如今到了师兄和我手上,再是无能,也不容你这群歪门邪道诋毁。魏三,你红口白牙,指控我天门派,有什么证据在手?”

魏三只是冷笑。

双子峰看定了魏三,冷冷一笑道:“我和老大都以为你是好人,谁知道你是这么个狗东西。”

他回头看看立石峰:“八弟,你想怎么样?”

立石峰道:“二哥吩咐就是了。”

双子峰道:“老八,你为人憨厚,决计不是魏三的对手。你现在就走,带着老大走。去找老七,你替我给老七跪下,就说长白十二峰求她了,去找巫医云三跳,请他为老大治伤。老七能帮你,魏三可斗不过她。”

立石峰眼中噙泪,向双子峰跪下,磕了三个头,抱起天池峰,下了羊角台,招呼十几个大汉,急驰而去。

魏三望着立石峰远去马队,轻轻一叹。

双子峰道:“魏三,你趁早别动歪心思,只要你一动,我就先宰了你。”

魏三一笑道:“老二,你与我是兄弟,如果你战这骷髅人不下,兄弟也不会看着。长白十二峰是骷髅人死敌。我魏三也明白这一点。”

双子峰一吼道:“你滚!如果你再啰嗦,小心我改变了主意。”

魏三马上不语了,人坐在羊角台一边,不动。他时时盯着台下天门派中人,以防被人暗算。

双子峰这时看定屠仁杰,说道:“上一次讨教,让你活了下去,这一次你决不能有那机会了。”

屠仁杰向双子峰施了一礼道:“请。”

他这一礼,是敬双子峰这骨气,不肯与魏三这肮脏之人同流,又赞他生生死死之时,拿得起来放得下。

双子峰身子一纵,飞掌而去。

这一场厮杀又不同于刚才。

双子峰远比天池峰还要小心。

他已经没了天池峰那自信。因为至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天池峰已经用寒冰掌力击在骷髅人的三阳交脉之会“听宫”穴上,竟会劳而无功,反让骷髅人一掌击实左肩,立成败局。他只得小心翼翼,不让骷髅人的身子欺近。这样一来,他那赤阳掌力便大打折扣。饶是如此,他那掌力也十分浑厚,呼呼热风随掌而起,每一击时,掌心隐隐似血,一击辄变,不见掌心血色。旁边观望之人都知道这是赤阳神掌练至十成火候之征兆,都暗暗吃惊,知道这掌如果掠来,自己多半不敌,单是那酷辣辣热风,就逼得人喘不上气来。

但屠仁杰仍然很是从容。

如今他正用寒冰毒掌去抵对赤阳神掌。他着着被动,直待双子峰出掌之后他再出掌,每每想抵掌相对。双子峰就惧他这一招,怕他寒掌触手,所以一招出去,未达先退,就变得缩手缩脚,越打越没劲头。

屠仁杰反倒越来越占先机。

终于被双子峰寻到了机会,当他引掌回臂,做一势“赤日玄乌”时,左掌划圆,右掌两跳而推出,一跳跳击骷髅人少冲、少府穴,再跳跳击对方通里、阴郄、神门三处穴道,然后推掌直击其极泉、青灵、少海三穴,这几处穴位都属手少明心脉,如用热毒攻入,则对方无救。

他掌力两跳未达,而一掌击实,恰恰拍击在三穴上。他不由得一喜,身子迟滞了一下。

这一下给了骷髅人机会。

骷髅人在他左臂手太阳小肠经脉的阳谷、善老、前谷三穴上轻轻拍了一掌。

他顿时觉一阵凉气从手臂向上伸延。

他耷下手臂,说道:“好,好。果然是……好。”

他挽臂验看,觉一阵子寒气向上而行,直冲心脉。

他嗒然若丧,缓缓坐下,用功疗伤。

寒毒自行入手太阳小肠经脉,让他冷颤不止。

他抬头看了看屠仁杰,笑着咯了两口血,说道:“你赢了……”

他头一歪,震断了自己的心脉死去。

双子峰死了,天池峰变成了废人。

现在只有迷魂峰还在眼前。

魏三跪在双子峰身前,喊:“二哥,二哥……”

他冲屠仁杰吼:“骷髅人,你杀不杀我?武三屈是我与印方明杀的,连那个蛤蟆塘的刘雪羽老头儿也是我杀的。你还不来杀我?快来杀我!!”

屠仁杰看着他,只是冷笑。

魏三跪下去,抱起了双子峰的身子,向台下说道:“魏三不才,做事亏负弟兄们甚多,有谁想找我报仇,当于这几日来长白山灵台洞外。我大哥被八弟送去,死活不知。我得去看看,死前知他生死,我的心才放得下……”

魏三抱着双子峰的身子,缓缓走下台去。

竟无一人拦他。

五 血腥淹人味

屠仁杰站在羊角台上。

没人欢呼,没人喝彩,只是有人在静静地看着他。

他杀了多少人?他为了卧牛镇,杀死了多少人?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今天又杀了人,杀了天池峰,又杀了双子峰,他还要杀谁?他太累了,今天再也无法杀人了。

他满身是血,这是天池峰呕的血,双子峰溅的血。十年前他的血也溅在这二人身上。

他看不见羊羔那热情的眼光,他看不见狂侠那阴郁的目光,他也看不见胖子和小孩儿那迷惘的目光,他只知道他很累了,他应该去休息。

他慢慢踱下了羊角台。

人们都避开他,因为他身上仍有那种无形的逼人的杀气。

他慢慢地走,一个人向远处走。

他不知道他应该上哪儿去。

他去找谁?

狂侠说,以后和他有一个公平的了断。还有长白十二峰,他们还剩下了谁?老三迷魂峰、老八立石峰,还有她。她是——封汝申,湖上的结拜兄弟,曾经几乎是他的女人的那个神女峰。他的女人不是她,而是阿妖。对了,阿妖呢?阿妖……她从羊角台上跳下去了。她死了……阿妖死了。

他想起来了,他曾经有过阿妖。

他要去找阿妖。

他拨开荆棘,来到羊角台悬崖下。

天已经要黑了,他急急忙忙寻找阿妖。

他要找到阿妖,把她埋起来,埋在天池边,然后等那一日,到了那一日,他要抱着阿妖走进天池。

天要黑了,他什么也没找见。

突然,他看见树上有一条长长的飘带。

他上了树,拿下这束飘带。

这是一条衣带,是阿妖的衣带。因为阿妖不会系,还是他头一回为阿妖系在身上的。阿妖笑:“活在这人世间天天系这东西,太麻烦……”

系带上有字。

已经看不清了。

他点着了火把。

系带上有字。

“要找阿妖,卧牛镇,杀虎台下。”

他知道这几个字是她写的,她是神女峰,不是阿妖。

阿妖不知是死是活。

屠仁杰转身就走,从这里到卧牛镇有三百余里,他要日夜兼程。

人都向卧牛镇走。

前面是一个人,蓬头垢面,饥则以石投雉,生裂而食,渴则饱饮山泉,伏身牛饮。这人至夜晚便爬在树上,以一条绳子系身于树上,沉沉鼾睡。

他睡觉时,身边至少有三五伙人在守候。

他不理睬这些人,连头都不回,只顾自己向卧牛镇走去。

他身后是天门一鹫印方明和他的徒众。这些人阴沉着脸,不讲一句话。印方明知道这一次十分关键,到了长白山内,他凭手中的报恩令海心澄玉牌,不知能不能阻得六大门派。如果能让他们放手,他此次将一举击杀骷髅人和迷魂峰魏三。杀不死骷髅人,魏三也志在必得。

天门一派后面是笑扫道人与曾刚。

这二人此时反倒有说有笑。他们想去看看这一场仇杀结局。笑扫道人见骷髅人屡屡煞手,就摇头叹息道:“杀戮太重,杀戮太重……”曾刚则望着他不语。

这二人之后是华山派掌门人与六七个弟子。

华山派掌门人鲜三怒不像武三屈,他直至如今也没对他的弟子们下过一道厮杀命令,也没喊他的大弟子将华山派的镇山之宝剑湛庐剑交与他。他只是下令:“跟着,去天池……”众弟子自然听令,如果鲜于掌门一声令下。众弟子以血肉之躯去殉骷髅人那骇人掌力,众弟子都不会皱眉,当立即赴死。

华山派后,跟着峨嵋的清静师太及六七个女尼。这些女人向长白山进发,比前面那几伙人都从容。乘两辆大车,缓缓向卧牛镇走去。

后面还有一些武林豪杰,挖参客、赶山人,都希冀一见这最后之残局。

到了卧牛镇了。

屠仁杰来到了卧牛镇。

仍是那一镇荒芜,仍是那残垣颓墙。

来到了杀虎台下。

他辟的那一块坟地又已经长满了草,他走到坟地中间,在那些牌牌面前站下了。所有的牌牌都是新的,都是新立好的。

第一块牌子上写着:

天池峰,长白十二峰之首,五月初五被骷髅人所杀。

第二块牌子上写着:

双子峰,长白十二峰中居二,五月初五被骷髅人所杀。

第三块牌子上写着:

迷魂峰,长白十二峰之三,叛逆,将被长白十二峰中人杀死或被骷髅人所杀。

第四块牌子上写着:

云雾峰,长白十二峰之四,人刚勇,性豪爽,被骷髅人所杀。

第五块牌子上写着:

三奇峰,长白十二峰之五,被骷髅人所杀。

第六块、第七块上均有字,一直排到第十二块牌子。

第七块牌子上写着:

神女峰,长白十二峰之七,与骷髅人曾结拜为兄弟,被骷髅人所杀。

第十一块牌子上写着:

红土峰,长白十二峰中之十一,被老三迷魂峰所杀。

屠仁杰看这些牌子,也费了些时候。

他向后看去,竟然还有两块牌子。

一块是:

阿妖,骷髅人之妻,被骷髅人所杀。

另一块是:

骷髅人,卧牛镇人,被长白十二峰中老七神女峰所杀。

屠仁杰呆了。

他先是一愣:我被杀了么?我被她杀死了?她又被我杀了?他觉得惶惑。他看见了阿妖的那一块牌子,牌子下的坟墓显然是一抔新土。他念念叨叨道:“阿妖,你真死了么?你真的就死在这里了?你真的被我杀死了么?”

他蹲下身子,去挖坟,他双手飞快地挖土,把土扬向四边。

他要见阿妖,他想见阿妖,哪怕她已经死了。他也一定要见她。

没有棺木,没有尸体。

他的手指流血,他慢慢站起身来。

就有人轻轻一叹道:“你现在才想起来找她,不太晚点了么?”

他熟悉这声音,他知道这人是谁。

他转回了头,是她,是她。她就是那想叫他也不得好死的神女峰。

她一身缟素,飘飘若仙,美艳已极,笑吟吟地站在他身后。

他轻轻一叹道:“本来我知道,你不会把她埋在这里的,可我还是忍不住挖了下去。”

她笑道:“我明白。”

她问道:“你想知道她埋在哪里么?”

他点点头。

她笑吟吟道:“她的尸体和李壮的尸体埋在一起……”

屠仁杰脸变了色:“胡扯!”

她一叹道:“这是真话。你如果死了,你的尸体也和我的埋在一起。”

他朗声道:“胡说!”

她诧异道:“你不是和我结拜过么?你不是愿和我同年同月同日死么?你难道说话不算数?我等你报过了仇,然后咱们一起死,好不好?”

她讲生死像讲一场游戏。

他沉声道:“别胡扯!告诉我,阿妖在哪儿?”

她叹口气道:“阿妖死了。”

他又问道:“她在哪儿?”

神女峰展颜一笑道:“你如果能料理得了我,就可以找得到她,否则,你这一辈子至死也见不到她了。”

他牙咬得格格响。

神女峰笑道:“你总不能言而无信吧?你向天下的英雄说一说,你是不是讲过这誓言,与我同年同月同日死?”

屠仁杰看着她,不声响,起身就走。

神女峰眼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

她身边闪出立石峰。

“老七,他会不会跟着咱们?”

她摇摇头:“不会。去灵台洞。”

灵台洞外。

云三跳站在洞边。

他正同一个女孩子讲话。这女孩子满脸是笑,早已忘了那生生死死的滋味。这女孩子是留人馆的辛草儿。

辛草儿正咯咯笑着,向云三跳讲灵台洞内那三头虎的神奇。

云三跳也笑,为辛草儿那光彩动人的神韵而欢乐。

这时,从坡边上来了十余个大汉,他们抬着一个筐兜。

辛草儿不讲话了,她怕这些大汉。

大汉们一直来到云三跳面前。

十余个大汉一齐跪倒,当先的那人十分慓悍,他跪地不起,以头磕地,恳求道:“请老人家帮忙,一定为我大哥治好这伤……”

云三跳皱了皱眉,去扶大汉。

他不起身,只是磕头。

云三跳踌躇了一下,说道:“好,我可以为他看一看,只要我能救得了他。”

云三跳来到了这筐兜面前。

筐兜里有一个病得很重的人。这人见云三跳来了,只是睁开眼,示一下意,没一丝力气说话。

云三跳看看他的眼睛,又捋袖看看他的手臂,再看看他的胸,试试他的脉,说道:“他没救了,这是寒冰毒掌与赤阳毒掌之毒窜乱了经脉,已经无救了,我没有办法救他。”

那大汉看定云三跳,突然跪了下去。

这时,辛草儿突然失声惊叫起来:“他们是长白十二峰!”

那大汉跪地磕头道:“老人家,不管我们有何仇隙,如果你救了大哥之命,我立时自尽。我立石峰说到做到。大哥如果救下来,没了武功,自然也不会去寻骷髅人报仇的……”

立石峰以剑刎颈,马上就要血溅当场。

他这一剑极快,但云三跳的手指轻轻一点,他臂一麻,剑便递不出去。

云三跳道:“你不必轻生,这没一点儿用处。”

立石峰道:“你救了骷髅人。如果你愿意出手,你也可以救我们的老大。”

云三跳道:“他并不是我救的,我以为他已经死了,把他泛尸在天池,谁知他自有奇遇。至今我也不知他为什么能活。如果你想让他活下去,自然还得问骷髅人。”

立石峰道:“他与长白十二峰势不两立。”

云三跳道:“好,你把他背入洞去,我找骷髅人问他。”

立石峰马上跪下,给云三跳叩头。

云三跳轻轻一叹道:“你不用谢我,我也不知道用什么法儿可以救得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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