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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殊行绝才

天黑下来了。

令狐彰默默地蹲坐在门口,打定主意不等到“千手怪侠”司马天虹回来绝不离开……

约莫又等了半个时辰,忽听远处的山径上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同时还听到一种“吱!吱!吱”的怪响,由远而近。

这一带江边,就只有司马天虹这一户住家,故令狐彰知道来人必是到司马天虹家来的,当即起身迎候。

俄顷,人出现了。

原来是一顶双人抬的轿子回来了。

令狐彰觉得奇怪,暗忖道:“司马天虹是当今武林鼎鼎大名的高手,他出入竟会以轿子代步么?”

轿子在门口停下来。

一个轿夫打开轿门,从轿中扶出一醉汉。

说他是醉汉,是因此人满身酒气,而且身子软绵绵,被扶出轿子后,站都站不稳,摇摇晃晃地好像要摔倒,口屮还喃喃念着:“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然后大喝一声道:“丝丝!我的乖女儿!你老爹回来了,快开门呀!”

这人,果然是千手怪侠司马天虹。

大门打开了。

司马丝丝皱眉道:“爹,您又喝醉了?”

司马天虹咧嘴一笑,伸手入怀掏了半天,才掏出一些碎银,他把碎银往令狐彰手中一塞,道:“够不够?”

令狐彰忙道:“错了,错了。”

司马天虹醉眼迷糊地道:“错了?什么错了?难道我给的不是银子?"

司马丝丝道:“爹,他不是轿夫,搀扶着您的才是。”

司马天虹“哦”了一声,忙从令狐彰手中取回银子,交给身边搀扶着他的轿夫,嘻嘻地笑道:“对不起,我弄错了,你好福气,儿子都这么大了!”

轿夫笑着。

司马丝丝从轿夫手上扶过父亲,两个轿夫随即抬轿走了,司马天虹看见令狐彰站着不动,讶然道:“喂!你这个后生,你爹走了,你还站在这里干吗?"

令狐彰有些发窘,拱手一揖道:“司马大侠弄错了,在下不是那轿夫的儿子。”

司马天虹翻起白眼道:“那你是谁家的儿子?”

令狐彰答不上来。

司马丝丝道:“爹!他是来找你挑战的。”

司马天虹听了大喜道:“好啊!我还可以再喝几斤,你以为我醉了?哼,还早得很呢!要比划比划是不是?成!我家里藏有二十年的女儿红,咱们到里面去,看是你先醉还是我先醉!”

令狐彰忙道:“您老且先入屋歇歇,咱们明天再比好了。”

司马天虹道:“不!要喝就喝个痛快——丝丝,你去拿酒来,看你老爹把这个后生比下去!"

司马丝丝见父亲已醉得糊糊涂涂,便顺着他的话道:“好,您先入屋躺一躺,女儿马上去拿酒。”

很自然的,她将父亲扶入屋中之后,就没有再出来过,陪伴令狐彰的只有黑茫茫的夜色和令人感到凄凉的晚风……

令狐彰早已习惯寂寞,在天山学艺时,其师日常就很少跟他讲话,师徒俩往往两三天不交谈一语,所以令狐彰现在单独一人蹲坐在司马天虹的家门口并不感到难过;他决定就这样蹲坐到天亮,等明天司马天虹酒醒之后,再向他挑战金钱镖。

夜风呼啸。

江水拍岸的声音不断传过来。

令狐彰好像寺庙里的一尊罗汉,一直蹲坐着不动,天地间的一切好像都与他不发生关系,他脑中所想的只是明天如何与司马天虹较量金钱镖的绝技,以及获胜之后如何去进行第三步——找“剑先生”金履祥挑战剑术的事……

三更时分,他身后的大门忽然“呀”地一声启开了。

令狐彰回头一看是司马天虹,连忙站立起来,抱拳一礼道:“司马前辈酒醒了?”

千手怪侠司马天虹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显然在睡过一觉之后,已从烂醉中清醒过来,也想起了门外的这个“后生”,因此披衣开门出来探视。

他不醉的时候,看上去颇为精明稳实,他向令狐彰打量了几眼,才开口问道:“你是谁?”

令狐彰拱手答道:“晚辈令狐彰。”

司马天虹道:“到此何为?”

令狐彰婉言说明自己的来意,以及必须向他挑战的原因。

司马天虹听完他的陈述,似觉可笑,问道:“你再说一遍,令师规定你要找什么人挑战?”

令狐彰道:“第一位是‘霸王拳’庞德公庞老前辈,第二位便是您司马前辈,第三位是‘剑先生’金履祥金老前辈。"

司马天虹笑问道;“令师的名号如何称呼?”

令狐彰道:“请前辈原谅,家师严囑不得说出他的名号。”

司马天虹哈哈笑道:“令师对你的要求太髙了,你不以为这是很难达成的事么?”

令狐彰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司马天虹道:“你有把握?”

令狐彰点头道:“是的。”

司马天虹道:“好,你有这样的志气十分可嘉,不过你应该先由第一位开始,等打败了庞老爷子之后,再来找我。"

令狐彰道:“晚辈已向庞老前辈挑战过了,并已侥幸获胜,因此——”

司马天虹面色一变道:"你说什么?你己经把庞老爷子打败了?”

令狐彰道:“是的。”

司马天虹哪肯相信,喝道:“小子,信口开河,死后要被割掉舌头的!”

令狐彰道:“晚辈不敢。”

司马天虹见他一本正经,没有一点说谎的样子,不禁困惑道:“你是怎么打败他的?”

令狐彰便将当日的情形描述了一番。

司马天虹惊讶道:“真有这样的事么?”

令狐彰道:“晚辈不敢说谎。”

司马天虹走到空地上,身形微挫,马步一沉,然后竖起双掌道:“你来推我一下看看!”

他要试试令狐彰的功力。

令狐彰认为让他了解自己的实力,才容易引动他接受自己的挑战,于是拱手一揖道:“好的,晚辈放肆了。”

说毕,上前以自己的双掌抵上他的双掌。

千手怪侠司马天虹的本领虽以暗器为最,但其他功夫也极为高强,此刻他蓄势以待,整个人便如在地上生了根的一棵大树,等闲之辈想推动他是不可能的。

令狐彰与他四掌相抵之后,便知他功力极强,但却不如“霸王拳”庞德公那样雄厚,所以他不敢发出全力,只发出七成功力,一声沉嘿,推了出去。

司马天虹如果是一棵在地上生了根的大树,那么令狐彰此刻发出的力道就如一股能使大树连根拔起的飓风。

司马天虹登时双脚松动,登登倒退了四五步才勉强站住。

地上的脚印,每一个都深达一寸。

令狐彰立刻收掌躬身道:“前辈恕罪。”

司马天虹面色一阵苍白,失声道:“很好!很好!很好!”

令狐彰怕他老羞成怒,故不敢露出一点得意之色,态度仍然十分恭谨。

司马天虹以难以置信的表情惊望他良久之后,才发出一声赞叹道:“真想不到你这样的年纪竟已练成如此深厚的功力,现在我相信了。”

令狐彰拱手道:“前辈酒醉刚醒,现在又是三更半夜,要是前辈愿意接受晚辈的挑战,可俟天亮再来进行,现请前辈入内歇息吧。"

司马天虹的情绪没有立刻平静下来,他又对令狐彰注视了好一会,道:“你有这样的身手,足见令师必定是一位神仙人物……你不能说明令师是谁么?”

令狐彰道:“抱歉,不能。”

司马天虹道:“你到此多久了?”

令狐彰道:“晚辈是晌午到的。”

司马天虹道:“当然见过我女儿了?”

令狐彰道:“是的,晚辈今日适逢其会,还帮令嫒打退了川中五虎。”

司马天虹一惊道:“哦,川中五虎今日曾经到此?”

令狐彰便将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司马天虹惊讶道:“奇怪,这么大的事情,我的女儿怎么没告诉我?”

一语甫毕,只听司马丝丝在大门内接口道:“爹,您回到家的时候,醉得不成样子,女儿怎么告诉您呀!”

随着话声,司马丝丝现身门上,一边举手揉着惺忪睡眼,一边又说道:“不要跟他噜苏了,爹您该回房再睡一觉。”

司马天虹略带责备的语气道:“丝丝,人家这位令狐世兄帮你打退了川中五虎,你怎么还把他挡在门外,不请他入屋?”

司马丝丝噘唇道:“他要找爹挑战,女儿不高兴嘛!”

司马夭虹笑道:“错了,我的乖女儿,这位令狐彰兄和川中五虎不一样,他是诚心来找爹讨教的,咱们应该以礼接待才是。”

司马丝丝不以为然道:“可是爹,他是打算来抢走爹的‘第一’呀!”

司马天虹哈哈大笑道:“不妨!不妨!武艺一道本无第一,爹虽以暗器称雄武林,但也谈不上‘第一’,要是有人能胜过爹,那爹才真髙兴呢!”

说到这里,便请令狐彰人屋,令狐彰看了司马丝丝一眼,推辞道:“谢谢,晚辈还是在这外面等候为宜,前辈请自去歇息好了。”

司马天虹神色一正道:“没这个道理,今天要不是你令狐世兄,后果必不堪设想,我辈武林人恩怨分明,你是小女的恩人,我们父女岂有让你露宿户外之理,请入屋长谈吧!”

令狐彰尚在犹豫间,那门上的司马丝丝已开口道:“我爹请你进来,你还拿什么架啊?”

得其“辞色”,令狐彰才欣然与司马天虹进人堂屋,司马天虹已无睡意,便向女儿说道:“丝丝,爹已睡不着,这位令狐世兄大约一时也难入眠,你不如去厨房热些东西,为父与这位令狐世兄喝两杯。”

司马丝丝不大乐意道:“爹刚刚醒过来,又要喝酒了?”

司马天虹笑道:“这回是浅酌慢饮,不会喝醉的,你放心好啦。”

司马丝丝道:“爹,您最近几年常常喝醉,我娘若是知道了,一定是很不高兴。"

司马天虹道:“不会,不会,那年你娘临终的时候就曾这样告诉为父:‘我去了后,你若觉寂寞无聊,不妨小饮几杯’——你娘都赞成为父喝酒,怎么你反而不赞成?”

司马丝丝叹了口气,才转身人内去了。

司马天虹这才向令狐彰挤眼一笑,低声道:“令狐彰兄,你瞧我这女儿怎么样?”

令狐彰道:“我怕女人。”

司马天虹一怔道:“怎么呢?”

令狐彰道:“我见到女人就害怕,她们要我站着,我就绝不敢坐着。”

司马天虹大奇道:“你有妻室了?”

令狐彰摇头道:“没有。”

司马天虹道:“那为什么怕女人?”

令狐彰道:“因为……因为……不说了!”

司马天虹微笑道:“你好像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么?”

令狐彰不承认也不否认。

司马天虹取出两支蜡烛,分别插在烛台上,然后点上火,堂屋里顿时光亮多了。

他和令狐彰在一张桌前面对面坐下,由于令狐彰不肯透露身世来历,谈话无法深入,两人只好有一答没一答地聊着。

一会后,司马丝丝已端出酒菜,司马天虹见到酒就如见老朋友,立刻满满倒了两碗随与令狐彰对饮起来。

“令狐世兄,这酒如何?”

“很好。”

“你平日喝酒么?”

“冬天下雪的时候才喝一些。"

"你住在北方?”

“……”

“好,不谈这个,你多喝一些。”

“谢谢。”

“你今年几岁?”

“二十六。”

“几岁开始练武?”

“真正开始的时候是十岁,不过从五六岁起就开始打基础了。”

“只练了十多年的武功居然就能击败庞老爷子,足见令师技艺非凡——你一共学了几样功夫?”

“学了不少,但主要是掌法、暗器和剑术三项。”

“你没带剑啊。”

“等击败‘剑先生’之后,晚辈才会有一把剑。”

“嘿,你是打定主意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

“……”

“喝酒!喝酒!”

“谢谢。”

“关于暗器方面,你只练金钱镖一种?”

“是的,家师说暗器种类甚多,但以金钱镖最为轻便实用,因此只要晚辈练金钱镖一种。”

司马天虹听到这话,一拍桌子道:“对!令师真有见地,我练了二十多年的暗器,直到七八年前才悟出这个道理,老实说我练的暗器种类甚多,什么梅花针啦,铁檐蜍啦,铁橄榄啦,还有钢镖、飞刀、袖箭、弹弓等等,我都精通,但后来才悟出只有金钱镖最为方便实用,只要口袋里有钱,它即可当作暗器伤人,而且还可以买酒喝!”

司马丝丝一旁插口道:“不只可以买酒,还可以买柴米油盐等等。”

司马天虹一笑道:“你听,我这个女儿总不忘随时随地提醒我如何过日子。”

司马丝丝道:“当然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可不是为了天天与人争强斗胜的,如果一天到晚只想跟人打斗,那跟山中的野兽又有什么不同?”

令狐彰本来喝酒是不脸红的,听了这句话后,不觉为之脸红耳赤,十分窘迫。

司马天虹笑道:“丝丝,我的乖女儿,你别站在这里插嘴,睡觉去吧。"

马司丝丝道:“不要,女儿要在这里看看。"

司马天虹道:“不要胡闹,人家令狐世兄怕女人,你站在这里,他会坐立不安呢。”

司马丝丝道:“我就要让他坐立不安!”

司马天虹作色道:“你不听爹的话了?”

马司丝丝噘起嘴唇。

令狐彰很怕她不髙兴,忙道:“不要紧,令嫒既然喜欢站在这里,那就让她站在这里好了。”

司马天虹道:“小女孩子气还很重,令狐世兄千万别见怪才好。”

令狐彰道:“不敢,不敢。”

司马天虹又与他喝了一口酒后,又把话题带回金钱镖上面,问道:“你练金钱镖多久了?”

令狐彰道:“也有七八年了。”

司马天虹从怀中掏出五枚青钱,摊在桌上道:“是这一种么?”

令狐彰点头道:“是的。"

司马天虹道:“金钱镖分为两种,一种是像桌上这种有刃的金钱镖较为霸道,除非是遇上生死大敌,否则我绝不使用……”

他一面说一面取出一柄小锉刀,再拿起一枚青钱,便用锉刀锉着那枚青钱的边缘。

青钱是红铜和铅制成的,但在他的锉刀之下,好像在锉木头一样,边缘很快便被他削成锋利的刃口!

令狐彰看得心头一懔,暗忖道:“这位‘千手怪侠’好强的腕力,他在向我示威么?”

司马天虹削好了一枚青钱,又拿起第二枚青钱来削,一面笑问道:“令师有没有教你这一手?”

令狐彰道:“没有,不过这并不难。”

司马天虹便把锉刀递给他,含笑道:“你也削两枚吧。”

令狐彰掏出两枚青钱,也用锉刀削起来,手法虽然不及“千手怪侠”的灵巧,倒也真的难不倒他,很快就将两枚青钱削好了。

司马天虹笑道:“这种有刃的金钱镖中人必死,所以若非有深仇大恨切不可使用,用来打东西还可以。”

说到这里,拿起一枚削好的青钱,向八仙桌上随手一抛。

"笃”的一声,金钱镖钉在木板墙上。

令狐彰喝彩道:"好!”

司马天虹笑道:“好在哪里?”

令狐彰道:“那支蜡烛……”

司马丝丝走近八仙桌前,伸手轻轻一提其中一支蜡烛,那支蜡烛便被她从“腰上”提起——原来司马天虹发出的金钱镖已切断那支蜡烛的中段,但由于金钱镖去势如电,蜡烛虽断却未倒下。

令狐彰喝彩的就是这一点,因为他已经把过程看得清清楚楚了。

司马丝丝拿起上半段蜡烛,即是要让令狐彰知道她父亲掷出的一枚金钱镖已将蜡烛切断,这时她又把上半段“放”回去,由于切后甚平,故上半段放上去时,仍能稳稳地竖立着。

令狐彰道:“晚辈也来试试看。”

说着,拿起一枚金钱镖抖手抛过去。

也是“笃”的一声,金钱镖切过那一支蜡烛的中段,钉上木板墙。

蜡烛也没有倒下。

司马天虹拍手道:“高明!高明!”

令狐彰兴致一起,又拿起一枚金钱镖道:“晚辈再献丑一次。”

一抖手,将金钱镖往上抛去。

金钱镖疾速转动着飞上数尺髙,然后笔直落下,竟然非常准确地落到那支蜡烛的火舌上,嵌在末端上!

而蜡烛经此撞击之下,仍然纹丝未动,没有从断口上断倒。

司马天虹面色微变,哈哈大笑道:“好!好!我司马天虹玩了二十多年的暗器,今天总算找到对手啦!”

接着,他也如法炮制,金钱镖落下时,也很准确地落在蜡烛上端。

两人平分秋色,手法一样髙明。

令狐彰却不以此为满足,他必须击败对方才能通过其师的规定,当下便道:“司马前辈请再露一两手,看晚辈能不能学步。”

司马天虹笑道:"好,咱们到屋外去。”

三人来到屋左的一片树林中,由于天尚未亮,林中一片漆黑,司马天虹在一棵碗口粗大的杉木前立定,笑问道:“咱们来做伐木比赛如何?”

令狐彰道:"怎么个比法?”

司马天虹道:“用金钱镖砍木,直到树倒为止,看谁发的金钱镖最少,谁便获胜。”

令狐彰同意。

司马天虹道:"这主意是我出的,所以该由我先来。”

他掏出一把青钱捏在右手上,深深吸了口气,便开始将手上的青钱一枚一枚地抛出。

“笃!笃!笃……”

一面抛一面变换位置,每一枚青钱都打人杉木身上的同一道横线上,当打到第十二枚时,只听“咔嚓”一响,杉木哗然倒了下去。

这一手,其困难之处有二:第一必须准确地打在树身的同一道横线上,而林中甚黑,取准甚为不易;第二必须有很强劲的腕力,否则每一枚青钱打入不深,便无法将树身“砍”断,而这两种困难,千手怪侠却都毫不困难地做到了。

换言之,一般人使用斧头也要砍几十下才能砍倒的一棵杉木,他却以十二枚金钱镖将之砍倒。

这样的功夫,放眼天下武林能有几个?

司马丝丝就不禁鼓掌喝彩道:“爹,您好厉害,这一场您一定贏!”

司马天虹笑道:“我的乖女儿,你先别把话说满,等下令狐世兄要是胜过爹,可叫爹这张脸往哪里摆?”

口中虽是这样说,面上亦不免露出一些得意之色,因为他相信这一仗自己的贏面较大。

令狐彰挑了一棵一样大的杉木,然后退后数步,也掏出一把青钱,开始绕树抛出。

“笃!笃!笃……”

发到第十二枚时,亦闻“咔嚓”一响,杉木慢慢地倒了下去。

司马丝丝看得直颦眉。

司马天虹则是一脸苦笑,道:“令狐世兄,你贏了!”

令狐彰道:“没有,平分秋色而已。”

司马天虹道:“我说是你贏了。”

令狐彰道:“理由是……?”

司马天虹道:“我今年四十六岁,你二十六岁,我浸淫暗器二十多年,你才十多年,所以这一仗应是你贏了。”

令狐彰道:“不,不讲究这些。”

司马天虹正色道:“你不讲究,我却要讲究,我开始打暗器的时候,你却还没生下来,而今你的功力却与我相当,准此以观,你的造诣毫无疑问是比我高,我甘拜下风!”

令狐彰觉得接受这个“胜利”可以无愧,于是拱手深施一礼,表示接受了。

司马丝丝不服,道:“爹,您明明跟他打成平手,干吗要自认输了。”

司马天虹笑道:“丝丝,如果有一天你想下江糊行走,你就必须有接受失败的勇气,否则你将不受人尊敬,这一点很重要,你千万要牢牢记住!”

司马丝丝走到令狐彰跟前,大眼睛一瞪道:“我也要告诉你一句话!”

令狐彰发窘道:“是,司马姑娘请指教。”

司马丝丝道:“所有的暗器都是用来伤人解危的,绝不像今夜你与我爹这样比法。我的意思是说:你的暗器手法虽然和我爹一样高明,但实际应用时,你未必比得上我爹——”

说到这里,突然跨出右脚推出右掌。

令狐彰不妨她会猝然出手,心中一惊,疾速抽身倒退,却正好被她的脚绊中,登时重心一失,摔倒在地。

司马丝丝“叽”地一笑道:“这就是实际应用,真正打斗时,你现在不死也带伤啦!”

司马天虹阻止不及,只得笑喝道:“丝丝,不得放肆!”

司马丝丝道:“女儿不是放肆,女儿只是给他一次教训罢了。”

令狐彰爬起身子,面红耳赤道:“司马姑娘教训得是,在下当牢牢记住。”

说毕,拱手一揖。

司马丝丝嫣然一笑道:“现在你可以去找‘剑先生’金履祥挑战了,希望你也能获胜!”

第三步。

剑,是兵器之王。

剑术,是所有武术中最高贵的武艺。

自古以来,记载于史籍的“剑之奇迹”就有不少,它伏地藏箧,气冲斗牛,穿铜绝钱,决如粢米;赴榛薄而折凶豹,趋渊而断蚊龙;昔汉高祖提三尺剑而汉室兴,祖逖闻鸡起舞以卫晋土,至圣如孔老夫子亦常佩剑周旋于坛坫之间,所以剑不仅是一种杀人利器,它还有多种意义在内。

它代表正气,代表刚强,代表尊严,一剑在手,气壮山河。

所以,自古以来,剑和剑客是最受人推崇尊敬的,如果你有一把宝剑和一身出类拔萃的剑术,那么你一定可以出人头地,名动武林。

“剑先生”金履祥刚好有一把宝剑和一身盖世无双的剑术,所以他在当今武林中的名望和地位无人能出其右,比“霸王拳”庞德公还要露脸。

现在,令狐彰却要使用一把木剑向这样一位人物挑战。

现在,他正在一处乱石星布的河床上削制一把木剑,已经快削制完成了。

这又是晌午时分,阳光照在干涸的河床上。细沙发出闪烁的光芒,河床到处是石头,大大小小的石头将河床堆得高低不平,空气闷热已极。

他要在这河床上与“剑先生”金履祥比划剑术,一切已准备妥当,只等“剑先生”的来临。

“剑先生”来不来?

他没有把握,不过他打定主意,“剑先生"如过时不至,他便要直趋“剑堡”向他叫阵。

他为什么约“剑先生”到这荒僻无人的河床上比剑呢?

理由是他心存厚道不愿使“剑先生”的一生英名毁在自己手里,他已经先后击败了“霸王拳”庞德公和“千手怪侠”司马天虹,而认为自己既然有能力击败庞德公和司马天虹,就也可能有能力击败金履祥,但是像金履祥这样一位举世知名的大人物,如当众败在一个无名小卒的剑下,那是很叫他受不了的,因此令狐彰经过一番考虑之后,便捎信去“剑堡”,约金履祥于今日午时到这河床上来一决髙下。

他怕的是金履祥可能不识他“令狐彰”是何许人,认为是无聊青年想出风头,而可能不加理踩。

果然如此,自己再赴“剑堡”找他挑战,在情理上就说得过去了。

事实证明令狐彰是多虑了,正当他将一把木剑削成之际,一个人已出现在他的视界里面。

那是个头上戴着一顶竹笠的灰衣老人,正朝令狐彰停身的河床慢慢走过来。

临近一着,令狐彰倒有点怀疑了,暗忖道:“这老人会是‘剑先生’金履祥么?”

因为,灰衣老人的模样和打扮,完全像老农人,一点都不像“剑先生”的样子。

他年约六十七八岁,有一张古铜色而清瘦的面孔,额下蓄着一撮山羊须,一条裤子裤管只到膝盖上,露出两截肌肉结实的小腿,脚上则是一双草鞋,手上拄着一支普普通通的竹杖,所以说他是农人还比较恰当,说他是“剑先生”金履祥实在不像。

可是,这老人又好像是冲着令狐彰来的,他走到令狐彰近身之处,便在一颗大石上坐下来,状似力乏坐下来歇歇。

令狐彰不认为他是“剑先生”金履祥,故只对他点头笑笑,没有起身以礼相见。

老人也对他点头笑笑,便举目去浏览四周的彔色,过了一会之后,才发出一声叹息道:“一个多月没下雨了,再不来一场雨,真要闹旱灾啦!”

然后,摘下头上的竹笠,当扇子轻轻扇动着。

令狐彰忍不住开口道:“老丈是本地人吧?”

老人答道:“是呀!” '

令狐彰问道:“贵地有一位名满天下的‘剑先生’金履祥老前辈,老丈知道吧?”

老人点头道:"知道,知道。”

令狐彰又问道:"您老认识他么?”

老人又点头道:“认识,认识。”

令狐彰道:“他为人如何?”

老人道:“老汉认为他为人不错,但不知你小老弟以为如何?”

令狐彰道:“在下不认识他,只是知道他的大名罢了。”

老人道:“你要找他么?”

令狐彰道:“是的。”

老人道:“找他干吗?”

令狐彰道:“没什么。”

老人听了就没再追问,继续浏览四周,继续扇着竹笠,状甚悠闲。

令狐彰不希望自己与“剑先生”比剑时有人在场,当下又道:“老丈到这儿干吗?”

老人慢吞吞道:“有个署名‘令狐彰’的人函约老汉到此,所以老汉就来了。”

令狐彰心弦一震,轻啊一声道:“您……您老就是‘剑先生’金履祥金老前辈?”

老人微微一笑道:“你看不像是不是?”

令狐彰连忙起身拱手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恕罪,恕罪。”

剑先生金履祥笑道:“不用客气,你就是‘令狐彰’么?”

令狐彰道:“正是。”

剑先生金履样眼睛投向远方,神色平和地问道:“你信上说要与老汉比剑?”

令狐彰道:“是的,诚心讨教。”

剑先生道:“老实说,已经整整二十年没有人找老汉比剑了,所以接到你的‘战书’时老汉心里很高兴,一时好奇便过来看看,可是老汉没想到你年纪这么轻,你今年二十岁?”

令狐彰道:“二十六。”

剑先生道:“老汉的孙儿都快有你这个年纪了,你想想看,老汉这么一把年纪,怎好跟你动手过招?”

令狐彰道:“晚辈向前辈请教,是武林常有的事,希望您老不要推辞。”

剑先生道:“你是哪位高人的门下?”

令狐彰道:“对不起,由于某种原因,未便奉告,希望您老原谅。”

剑先生别脸凝视他,问道:“你找老汉比剑,是纯粹的比武,还是……?”

令狐彰道:“是纯粹的比武。”

剑先生道:“用你手上那一把木剑?”

令狐彰道:“是的。”

剑先生叹道:“好奇怪啊!”

令狐彰问道:“什么事使您老感到奇怪?”

剑先生道:“你这个年轻人的言语举止看来还不错,不像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浮躁青年,可是你既然要找老汉挑战,却又只肯使用一把木剑,这不知道是你没有钱打造一把剑呢,还是不把老汉放在眼里?”

令狐彰道:“都不是。”

剑先生道:“那么,你的理由是什么?”

令狐彰道:“理由是:在下要等到击败您老之后,才能使用真正的剑。”

剑先生讶然道:“这理由的理由又是什么?”

令狐彰歉笑一下道:“抱歉,未便奉告。”

剑先生忽然哈哈大笑道:“年轻人,你在老汉面前使用‘未便奉告’四个字未免太多了一些吧!”

令狐彰欠身道:“请原谅。”

剑先生站了起来,笑道:“也罢,看你态度还算诚恳,老汉便接受你的挑战,你出招便是。”

说这话时,平握手上的竹杖,脸上笑眯眯的,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已使人觉得此老名不虚传,“剑先生”三个字当之无愧——剑术中的“六合”: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以及眼与剑合、剑与步合、步与力合,此老已达炉火纯青的境界。

令狐彰看了暗暗心折,不过这一仗他势在必得,故斗志十分旺盛,当下按剑一礼道:“请赐教!”

语毕,木剑慢慢举起,全神贯注,准备出击。

前面说过,剑术是所有武术中最深奥的一门武艺,理由是剑术非常难练,要练得有成,不但要持之有恒,而且要保持敦厚诚笃的精神,更要清心寡欲,守正存真,也就是说剑术一道与修心养性有密切的关系,有人说练剑好比潜研学问,确为至理名言。

因此,一个练剑的人造诣之高低,往往在还没出手的时候,已可从其神态上看出来。

令狐彰在天山苦练武功十六年,大半时间都花在剑术上面,这时一拉开架势,“剑先生”一见之下,便不禁点头表示赞许,开始感到这年轻人来找自己挑战并非胆大妄为,活得不耐烦。

话虽如此,他并不认为令狐彰已有能力击败自己,他仍然笑眯眯地等待令狐彰出招,心情十分轻松。

他号称“剑先生”,先生者,师长之尊称也,也即是说他是武林公认的“剑之师长”,当今天下已无一人与他分庭抗礼了。

令狐彰此刻所遭遇到的情况,与那天向“霸王拳”庞德公挑战时完全相同,他游步再游步,但觉对方眼神坚定,气定神闲,全身上下好像布着一道钢墙,实在找不出可出剑的空隙。

碰到这种情况,就如下象棋双方走势形成僵持的局面,双方既不能进也不能退,因此谁先动就要吃亏,但令狐彰是挑战者,当然不能不先动手,只好不计后果一剑递了出去。

这一动,等于均势破了,在髙手对搏,此谓“授人以柄”。

“剑先生”当然不放过这种好机会。

刹那间,天色突然一暗,一片青色杖影蔽天匝地而至。

“剑先生”发动反击了。

令狐彰好像落入网中的鱼,再也无路可逃,好在这种情形原在他意料之中,故能沉着应付,但见他身形就地一伏,双脚交盘,木剑向上冲起,也抖出一片青影。

一阵“劈啪”声响,竹杖与木剑已对拆了十几招,然后“剑幕”突敛,化繁为简,“剑先生”从旁一杖剌出,疾点令狐彰的肩井穴。

像金履祥这样的剑术大家,别说手上是一支竹杖,即使是一条软绵绵的柳条儿,在他手上也会变成杀人的利器,所以令狐彰不敢大意,急忙翻身让开。

也幸好他做了闪避,因为“剑先生”金履祥刺出的这一杖异常厉害,杖未触身触地,地面上已“嗤”的一声迸起一片土沙。

这是“剑罡”。

可以伤人于百步之外的“剑罡”。

令狐彰早已知道“剑先生”已有此修为,故并不意外惊慌,他翻身躲开之后,也以牙还牙,立刻振剑剌出,也发出了“剑罡”,它如同一支无形的枪,刷地投掷出去似的。

“剑先生”惊咦一声,连忙一跳避开,他万料不到眼前这个三十岁不到的青年竟然也已练成了“剑罡”,一般情形,练剑要达到能发出“剑罡”,非要有三十年以上的苦练修为不可,是以心中十分惊骇,不相信这青年还没出娘胎就已开始练剑了。

不过,他心中虽甚惊奇,手上可没迟缓一点点,突然开声喝叱道:“接我三剑试试!”

竹杖再展青影,顿时劲风呼啸!

“啪!啪!啪!”

猛烈的三下碰击声响过后,突听令狐彰也大喝道:“你也接我三剑试试!”

说是三剑,当然应该有先后,但眼前的情景却只见三把木剑同时刺出。

“剑先生”在他封住了自己最得意的三剑时,心中已极惊骇,再见他三剑同时临身,更是大吃一惊,一时竟不知如何招架封挡,而闹得手忙脚乱起来。

髙手对敌,绝不能有一点差错失误,他心中一慌之下,腿上登时中了一剑。

好在是木剑,没有受伤流血,但这样一来,等于已分出胜负了。

令狐彰立刻纵身退开,一躬身道:“承让!”

“剑先生”面色阵阵泛红,双目瞪得铜铃似大,好像不相信这是真的,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代剑王,要对一个后生晚辈承认失败是非常困难的,他呆了半天之后,突然厉吼一声,飘步疾欺而上,手中竹杖再举,猛攻而出。

令狐彰心中大怒,暗骂道:“这老家伙亏他还是一位武林长者,输了竟然耍赖,真是岂有此理!”

一怒之下,立刻展开强烈的反击。

双方再度动手,已不讲究什么规矩风度,彼此全力抢攻,出招毫不留情,由纯粹的较技一变而为“杀死你也不妨”的恶斗了。

剑杖猛烈地接触,由地面上打到空中,又由空中打到地面,在乱石星布的河床上纵跳飞掠,剑杖各展浑身解数,砍撩劈剌,剑剑凌厉,杀得昏天黑地……

这样激战约莫一刻时,最后“剑先生”在跨步欺身之际;脚下踩着一颗鹅卵石,身形向前滑了一下,令狐彰抓住机会一剑击中他的肩膀。

“剑先生”闷哼一声,仰身倒下。

令狐彰觉得够了,一声长啸纵身而起,向北疾掠而去。

“剑先生”起身大叫道:“令狐彰!你站住,老汉有话奉告!”

令狐彰充耳不闻,一路向北飞奔;能够击败庞德公、司马天虹和金履祥三人,他太髙兴了,恨不得立刻赶到师父指定的地点,马上拿到宝剑,马上去报仇——虽然他还不知道要报的是什么仇。

那天,他向司马丝丝所说的一切并不假,他苦练武功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报仇,但他确实还不知道要报的是什么仇。

他七八岁的时候,其师就告诉他身负血海深仇,但却不肯详细说明,只答应等他有一天能够击败“霸王拳”、“千手怪侠”、“剑先生”三人时,才会把一切说给他听。

这等于是个“谜”,而这个“谜”他等待揭晓已经等了十八九年,今天他终于完成了第三步,现在可以去进行第四步“取剑”和第五步“报仇”的行动了。

所以,他心中兴奋已极,急着要赶去“指定地点”和其师会面,因与师父会面之后,他才知道要去何处取剑,以及该找什么人报仇。

其师指定与他会面的地点是在黄鹤楼,距此尚有三百余里之遥,三百余里路在他来说实在不算一回事,他几乎可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一口气赶到那里。

当然,他并不打算这样赶路,这天赶了五六十里时,便在一处小镇上打尖,然后当夕阳西沉时,就在一座寺庙借宿住下来。

吃过寺庙供给的晚斋,进入客房倒头便睡,睡到半夜,忽被一种熟悉的声音惊醒。

是琵琶的声音。

从远处飘过来的。

令狐彰注意一听,登时大喜道:“是师父!”

他立刻翻身下床,背起随身携带的包袱,开门冲出,循声奔去。

其师喜爱弹奏琵琶,一边弹一边唱些凄凄切切的悲歌,这时从远处传来的歌词是:

漫漫秋夜长

烈烈北风凉

辗转不能寐

披衣起彷徨……

歌声哀怨凄凉,令人闻之感伤!

这样的歌,令狐彰听得太多了,更加认定是师父不错,加快脚步奔去。

奔离寺庙约数百步远,便见一个白发妇人手抱琵琶坐在一棵树下弹唱着;这白发妇人穿着一身黑衣,容貌极之俏丽,看年纪似在三十上下,但却有满头银丝,在夜色中乍见之下,会使人以为是女鬼出现呢!

令狐彰跑到她跟前跪下,叩头高兴地道:“师父!您来了,弟子正想去黄鹤楼见您呢!”

白发妇人停止弹唱,将琵琶搁在一边,冷冷道:“见我干吗?”

令狐彰笑道:“好让师父知道,弟子已完成了三个步骤,先后打败‘霸王拳’庞德公、‘千手怪侠’司马天虹和‘剑先生’金履祥了!”

白发妇人脸上殊无喜色,反而冷笑道:“真的么?”

令狐彰道:“弟子哪敢蒙骗师父,确实已先后击败——”

“啪!”

突然一个耳光落到他面上。

令狐彰一呆道:“师父,您——”

“啪!啪!”

白发妇人左右开弓,而且用力极重,登时打得他双颊红肿起来,但这两个耳光似乎仍未能使她消气,她跟着又一脚踢出,将令狐彰踢得跌出老远,同时叱骂道:“笨!蠢打不死的狗东西!你以为你真击败了他们三人么?”

这妇人外表看来非常高贵,不料喜怒无常,发起脾气来竟像个泼妇。

令狐彰过去十多年挨的毒打已不计其数,可说已习以为常,今天这三个耳光和胸口一脚实是小意思,当然可以忍受,只是他听了她的指责后,不禁大为困惑,连忙又跪下叩头,惶声道:“师父,弟子不敢骗您,弟子确实击败了他们三人啊!”

白发妇人闻言更怒,又上前狠狠地踢了他几脚,才哼哼冷笑道:“告诉你,为师都看见了!”

令狐彰叩头道:“师父既然都看见了,可证明弟子所言非虚——”

“住口!”

令狐彰立刻住口,噤若寒禅。

白发妇人怒冲冲道:“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庞德公和司马天虹是让你的?”

令狐彰愕然道:“是……是这样?”

白发妇人道:庞德公那老不死在推击石臼时并未使出全力!”

“哦……”

“司马天虹用金钱镖打树时也未使全力,他平时只要发出九枚即可打倒那样大的一棵树!”

白发妇人显然很爱打人,又一脚将令狐彰踢得在地上打了几滚,才又怒声道:“这也罢了,最不应该的是今天这一仗,你瞎了狗眼,竟没看出那糟老头子不是‘剑先生’本人!”

令狐彰一怔道:“嗄……他不是‘剑先生’金履祥?”

白发妇人道:“他是金履祥的手下,‘剑堡’的总管,名叫皇甫桐!”

令狐彰目瞪口呆。

白发妇人柳眉倒竖,尖声道:“下山之前,我就已详细告诉你金履祥的年龄和容貌,他今年才满六十,比那皇甫桐要年轻得多,而且人长得五官端正,也比那皇甫桐要好看多了,这些你都忘了不成?”

令狐彰确实都忘了,原因是久居天山,忽然来到了“花花世界”的人寰,使得他眼花缭乱,不觉就把她的话忘掉了。

他只好叩头认罪,道:“师父,弟子知罪了,请再给弟子一次机会,让弟子去‘剑堡’找金履祥挑战如何?”

白发妇人冷然不语。

令狐彰很怕再返山苦练三年,连连磕头哀求道:“师父,金履祥本人未赴约应战,是弟子一时失察,与挑战失败不同,还请师父法外施恩,再给弟子一次机会吧?”

白发妇人脸上罩着一片严霜,又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好,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但这一次你必须把金履祥杀伤才成!”

令狐彰唯唯应是。

白发妇人道:“办到了,你仍到黄鹤楼见我,否则便直接回山!”

令狐彰又唯唯应是。

白发妇人转身拿起琵琶,举步欲行,但忽又走到令狐彰跟前,和颜悦色地道:“你起来。”

令狐彰站立起来。

白发妇人掏出一方香帕,轻轻拭着他鼻肿脸青的一张面孔,柔声道:“还痛么?”

令狐彰道:“不痛。”

白发妇人道:“你要知道,自古严师出高徒,棒头出孝子,为师这样对待你,完全是为了你好。”

令狐彰点头道:“弟子明白。”

白发妇人道:“希望你不要把眼前的吃苦放在心上,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为师是要把你造就成举世无双的一代武学高手,以你的聪明才智,你是办得到的,只要你肯听话。”

令狐彰恭声道:“弟子一定听话,绝不敢违反师父的教训。”

白发妇人一笑道:“这样就好,为师在黄鹤楼等你的好消息。”

令狐彰躬身道:“是,弟子恭送师父。”

白发妇人这才抱着琵琶走了。

她挪步姗姗而行,姿态美如仙子,看上去好像很慢,但只一眨眼工夫已在数十丈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下……

令狐彰目送到看不见之后,才在树下坐下,刚才挨的几个耳光,现在还火辣辣的有些痛,身上挨的几脚,痛亦尚未全消,他的心情因此十分沮丧,便想坐着好好歇一会儿。

他当然不敢记恨师父,而把这一次的挨打统统归咎于“剑先生”金履祥,要不是金履祥派了个冒牌货应战,自己怎么会遭受师父的责罚?

因此,他心中非常愤怒,暗暗说道:“金履祥啊金履祥!你这个老奸巨猾的老东西,我约你在河床上比剑,完全是为了保全你的名誉,哪知你竟派手下冒充你本人来和我比武,你太卑鄙了!如今我可要直趋‘剑堡’找你挑战,我要当着你众多门下面前击败你,并且要杀伤你!”

他不想再回寺庙睡觉,打算坐到天亮,然后就去“剑堡”挑战。

正在闲目养神之间,忽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很轻的脚步声。

他内功极为深厚,耳目自然十分灵敏,料知来人必是冲着自己来的,当下悄悄拿起在身边的木剑,准备应变。

就在这时,一股劲风从后面袭至。

他假装没有发觉,直到劲风袭近背心的时候,蓦地将身一斜,同时反手一剑扫了出去。

这样的出招,自是百无一失,只听“噗”的一声,木剑已击中来人——

不,当木剑击中的一刹那,他立刻感觉出击中的不是人,而是一件轻软的东西。

转身举目一望,才发现击中的是一件女人的红色披风。

方自惊愕间,便听树林内有个女子的轻笑声:“令狐彰,请你剑下留情,莫将我的披风击破了。”

令狐彰一怔道:“你是谁?”

“是我呀!”

随着话声,一个少女从一棵树后转了出来!

她,竟是司马丝丝!

令狐彰又是一怔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司马丝丝含笑走到他面前,道:“你猜猜!”

令狐彰愕然道:"猜什么?”

司马丝丝抿嘴微笑道:“猜猜我为什么到这儿来啊。”

令狐彰摇头道:“我猜不着。”

司马丝丝笑道:“很简单呀!”

令狐彰道:“来看我和‘剑先生’金履祥比划剑术?”

司马丝丝额首道:“猜对了!”

令狐彰道:“为什么?”

司马丝丝道:“剑先生是当今武林的第一剑术名家,而你又已击败了‘霸王拳’庞老爷子和我爹,所以你和‘剑先生’这一仗必定十分好看,我们不愿错过观赏这场惊天动地的剑斗的好机会。”

令狐彰道:“令尊也来了?”

司马丝丝道:“是的。”

令狐彰站起道:“他在哪里?”

司马丝丝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道:“我爹……他刚刚还在这儿,现在不在了。”

令狐彰面色一变道:“令尊莫非跟踪家师去了?”

司马丝丝点头笑道:“正是!”

令狐彰大惊道:“糟了!”

司马丝丝微愕道:“怎么呢?”

令狐彰在天山练武的十多年中,曾亲眼看见师父杀死六个人,那六个人中,有两个是武林人物,其余四人则是猎户,他们都是无意间闯人了他们师徒所居住的“冰洞”中,结果全被其师杀死,其师杀死他们六人的理由只有一个:不愿有人知道他们师徒居住在那“冰洞”之中。

也就是说:其师是个性情非常孤僻的女人,可以为一点细故而杀人。

现在,千手怪侠司马天虹跟踪他师父去了,要是被他师父发现,还会有命在么?

令狐彰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他实在不愿见司马天虹死在师父的手下,因此心中十分着急。

司马丝丝看到他神色一片凝重,立刻猜到了一些,不禁变色道:“令师会杀人?”

令狐彰点点头。

司马丝丝心慌道:“她……有能力杀死我爹?”

令狐彰点头道:“有!”

司马丝丝吃惊道:“我爹只不过想知道她是谁,这样就会引发她的杀机?”

令狐彰道:“这理由足够她杀死一千人!”

司马丝丝急问道:”令师会发现我爹在跟踪么?”

令狐彰道:“令尊如果欺近十丈以内,家师必会发觉。”

司马丝丝想起那天令狐彰离开剪刀峡后,父亲告诉自己的一席话:“丝丝,这令狐彰的武功绝不在为父之下,以徒弟的身手来看师父,其师必是一位非常可怕的人物,为父敢说他师父的武功必远在庞老爷子和金前辈之上……”而她父亲虽以暗器冠绝天下,若论武功,比庞、金两人还差了一大截,万一父亲的跟踪被发觉了,或父亲主动现身与她相见,而她真的萌生杀人的念头的话,父亲岂非凶多吉少?

想到这里,心中更加害怕,忙问道:“这可怎么办啊?”

令狐彰眉头深深皱在一起,心情沉重地道:“司马姑娘,如果那样的话,在下无能为力!”

他确实无能为力,因为他见到其师只有叩头和挨骂挨打的份儿,要他从其师手里救人,想也不敢想一下。

司马丝丝道:“我追上去看看!"

语毕,纵身向刚才白发妇人消失的方向扑去。

令狐彰迟疑了一下,才拔步跟上,他知道追上师父的结果一定免不了又是一顿毒打,但他实在不愿见到司马天虹父女惨死在师父的掌下,故决心不顾一切跟去尽之人事。

两人施展飞行术向前奔出四五里路,一眼瞥见路上倒卧着一个人,趋前一看,果然正是千手怪侠司马天虹,他已是头额下陷,七孔流血,早已死亡了。

司马丝丝大叫一声,登时昏死过去。

令狐彰看出司马天虹是被一掌拍中头额,头部破碎而死的,心知是师父下的手不错,情绪也为之激动起来,不觉长叹一声道:“师父啊!您为什么要这样……”

他曾亲眼看见师父杀人,那情形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毫不在意,但那些人他一个不认识,所以感受不太强烈,现在被杀的是司马天虹,他的心情自然完全不一样了。

他伤心得差点掉下眼泪,想不通师父为什么这样视人命如草芥,而更使他痛苦的是:他对此只能伤心,不能生气,因为她是他的恩师,她养育他、教他武功,虽然她的教导方式异常严厉,严厉得几乎把他当作仇人,但毕竟这是一种恩惠,而且这恩惠大得犹如生身之母,这样的关系,他能对她怎样呢?

他发呆良久,才将司马天虹的尸体抱离路上,轻轻放在一处树林边上,然后再回到路上,伸手推推司马丝丝道:“司马姑娘,司马姑娘,你醒醒!”

司马丝丝眼睛一睁开,泪水便滚了下来,道:“你师父杀了我爹!你师父杀了我爹!”

令狐彰无言以对。

司马丝丝突然坐起,一把抓住他的胸襟,号啕大哭道:“听到没有?你师父杀了我爹!你师父杀了我爹!”

令狐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长叹一声道:“司马姑娘,我很抱歉……"

司马丝丝嘶叫道:“抱歉!这件事是单单抱歉所能了的么!”

令狐彰低头不语,心里在想:“要是你们父女不跟上来,家师也不可能杀了你爹。”可是司马丝丝正在悲愤头上,他不愿说出这些话。

司马丝丝用力摇撼着他,尖叫道:“你说话呀!你说话呀!”

令狐彰苦涩地道:“姑娘,你要我说什么呢?现在我能说的只有请你节哀顺变。我……我帮你收埋令尊的遗体好么?”

"不!”

司马丝丝突然眺了起来,叫道:“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我要杀了你师父!”

令狐彰吃了一惊道:“那是不成的!”

司马丝丝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尖声道:“不成?为什么不成?你不同意么?你想阻止我么?”

令狐彰忙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是说你若是去找家师,那……那只有送死而已。”

司马丝丝声泪俱下,恨声道:“我一定要杀了她!我发誓一定要杀了她!”

令狐彰心头一懍,暗暗在心里说道:“你若杀了我师父,那我岂非也要找你报仇?”

司马丝丝忽然向前纵去。

令狐彰大惊道:“姑娘,你哪里去?”

这是多余的一问,他当然知道她要追上师父拼命,因此他立刻赶上去,拉住她一只手道:“姑娘,你听我说——”

“放手!”

司马丝丝怒叱声中,另一只手已重重地掴了他一记耳光。

令狐彰毫不生气,诚恳地说道:“姑娘,你听我说,你千万不能去,她……家师会杀了你的!”

司马丝丝冷冷道:“你放不放手?”

令狐彰道:“我……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司马丝丝又是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到他面颊上,怒目尖叱道:“你放手!”

令狐彰大声道:“打死我也不放!”

司马丝丝气得连连挥掌打他,一边打一边尖叫道:"你凭什么不让我去!你师父杀了我爹,你凭什么不让我去报仇!”

令狐彰没有闪避,让她打了几十下后,才缓缓说道:“司马姑娘,别忘了令尊的遗体还在这里,你难道要令尊暴尸野外么?”

这句话终于产生了作用,司马丝丝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跑去父亲的遗尸前跪下,抱尸恸哭不止。

令狐彰没有去劝她,一直等到她哭得声嘶力竭的时候,才开口道:“姑娘,人死入土为安,要是你不反对,我便去买一口棺木来盛殓令尊如何?”

司马丝丝点头同意。

令狐彰又道:“不论你要怎样,都等安葬了令尊之后再说,我的意思是说:你千万不要趁我不在的时候离开此地,一切等我买棺回来再作定夺,好么?”

司马丝丝点点头。

令狐彰欣然道:“那我去了,至迟天亮之前一定回来。”

语毕,拔步便走,往城里赶去

天将破晓的时候,令狐彰已扛着一口棺木赶回来:棺木本应由两个人抬或由马车运送的,但他怕司马丝丝跑去黄鹤楼找师父报仇,故付了钱后,就这么一个人扛着棺木赶回来了。

回到司马天虹停尸之处,一看司马丝丝不在场,不禁大惊失色道:“司马姑娘!司马姑娘!”

没有人出现。

果不出其所料,司马丝丝当真趁他不在的时候走了,毫无疑问是赶去黄鹤楼找师父报仇去了。

令狐彰这一惊非同小可,放下棺木待要追去,但觉弃尸不顾太说不过去,当即使用木剑,运出内功挖地,剑如雨下,挖掘了一会,再用手将松土扒出,看看已可收埋一具棺材,才将司马天虹的遗体移入棺中……前后忙了两刻,终于安埋完毕。

于是,他立刻动身赶路,施展陆地飞行术全力疾奔,希望能够很快追上司马丝丝。

这地方距黄鹤楼约有两百余里之遥,非一日可到,所以他相信自己定可追上司马丝丝,纵然追不着她,亦可先她一步赶到黄鹤楼,是故他不太心急,使他优心忡忡的是:赶到黄鹤楼后,要怎样遏阻司马丝丝的报仇(送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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