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寒风凌厉,初冬的白雪,覆盖着巫山,如同是一个白色的大帽子。
在一条曲折的山径上,两匹快马急驰如飞,阵阵的蹄声,划破了寂寥。
皑皑的雪光之下,看清了骑马的人,他是一个四旬开外的壮士,身材颀长,剑眉星目,但是此刻却显得狼狈不堪。
他淡青色的长衫上,有着一块块未干的血渍,左肩的刀伤还在一阵阵地冒着鲜血,血几乎染红他那阔大的袖子。
他右手紧握着宝剑,并且牵着后面那匹马的马缰。
他身后那匹马上,捆着一个妇人的尸体,她死得很惨,满身伤痕,乌黑的头发,披垂下来,搭在了马肚子上,口中的淤血一路滴着。
在那剑客的身前,坐着一个五岁大的孩子,他穿着一套月白色的小袄,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远远的看着,两双小拳头捏得紧紧的,稳坐在那剑客的身前动也不动。
那剑客一脸悲怆和惶恐,额头的汗水,淌过了眉毛,滴流到嘴唇,然后再垂滴到染满了血渍的衣襟上。
他一言不发,两片惨白的唇紧紧地闭着。
他剑眉紧皱,一双深湛的子里射出了奇光,催着那两匹骏马,发狂般的向山上跑去。
并没有人追赶他们,但是他却像亡命一般,一味狂奔,马蹄扬起一大片雪泥。
片刻之后,远处可以看见一座庙宇,深掩在丛树之中,剑客精神一振,越发加急的赶了过去。
深灰色的庙门紧紧的封关着,大门环上挂着皑皑冰雪,由于这座庙宇地势隐秘,所以越发显得隐暗。
那人赶到了庙门之前,猛然勒住了马,腾身而下。
那孩子仍然挺坐在马背上,动也不动。
他下马之后,一连几个踉跄,才把身站稳。
他把右手的宝剑,轻轻的插进了冰雪之中,然后轻抚着自己左肩的伤口。
那伤口的血渍已经冻上了,他很快的把手拿开,回头张望后面,好似在担心着有什么人在追赶他们。
马背上的孩子,仍是一声不响,像是被吓傻了。
那受伤的剑客,用着极其沙哑的声音说道:“羽青,不要动,我去叫门。”
那孩子一言不发,默默的点着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流露出愤恨和坚毅的神色。
那中年剑客,面上飘过一阵凄惨的神色,他伸手拍拍孩子的背,哽咽道:“好孩子!这一路真难为你……”
说到这里,他已经流下了两行眼泪,急忙转过了身,用力的击在庙门的大铁环上。
他拍得很急促,一阵沉浊的声音,划破了寒夜的寂静。
他焦急的拍了一阵,铁门上的冰雪四溅,铿铿的声音传出了老远,但是并没有一人来应门。
那中年剑客显然异常焦急,他狠狠的跺了一脚,低声的骂道:“莫非这些和尚都死绝了?”
他又用力的拍击了几下,依然没有回音,他转过了身子,对马上的孩子说道:“青儿莫动,爹进去开门……”
那孩子点点头,两双小拳头握得紧紧的,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中年剑客又叹了一口气,把雪地中的宝剑抽出,这才翻上了墙头。
寺院之内一片黑暗,静悄悄的,他自语道:“这么大一个庙宇,难道没有一个僧人?”
他很快的落了地,把铁门上的大门栓取了下来,然后拉开了一扇庙门。
庙门开了之后,那孩子即握住了缰轻轻一带,马儿跨进了庙,后面那匹驮尸的马也跟了进来。
那中年剑客,似乎被这孩子出奇的镇定所震惊,他怔一怔,很快的关上了门,说道:“孩子,下马吧!我们要休息休息!”
那孩子的小手轻轻的按住鞍桥,很快的翻下了马背。
或许是由于坐得太久,他轻轻的活动双腿。
那中年剑客关心的说道:“青儿,你没什么吧?”
羽青点点说道:“爹!我很好!”
这是他这么长一段时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童音之中,渗有悲愤之情,可以听得出来,这孩子在抑制自己的悲伤。
那中年剑客凄凉的笑了起来,说道:“好孩子!把马牵到庙下,我……我要照顾你妈……”
他说着,把那妇人的尸体抱了下来,用着梦呓般的声音低语道:“倩如,我们安全了,没有人再追赶我们,我要好好的照顾你……!”
他贴在那张冰凉和满是血污的脸上,喁喁低语,如同是一个疯痴的人。
羽青把马拴在了廊下,回头道:“爹,我拴好了!”
那中年剑客这才惊觉过来,说道:“我们进房去。”
说着进入了一间禅房,室内空无一人,他把尸体放在地上,宝剑靠在了墙根。
他伏在那尸的耳旁,低声的、悲声的说道:“倩如,现在没事了,你好好的休息吧……”
他的声音,充满了挚爱,仿佛她还活着。
孩子靠着墙根坐下,房中又黑又冷,却有一股浓厚的血腥味。
那中年剑客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唉!想不到我桑云从,竟落得如此下场!”
他喟叹着,连连的跺着脚,然后再度提着宝剑,对桑羽青说道:“孩子,你莫动,陪着你娘,我出去看看!”
桑羽青答应着,但是他还是没有动,目光也从不望那尸首一眼。
桑云从提着宝剑,走出了这间禅房,他把前院一带踏了个遍却不见一个人影。
他不禁仰天而叹,道:“东凡和尚不在,看来是天绝我也!”
才说完这句话,后院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桑云从不禁霍然一惊。
他握紧了手中的宝剑,忖道:“莫非他们这么快就赶了来?”
他倾耳静听,半晌没有声息,北风吹个不住,卷起了地上的积雪,夜是这么的凄凉。
桑云从咬着咀唇,握紧着手中的宝剑,沿着一条走廊,走向了后院。
这时,又是一声低沉和苍老的咳嗽之声,由一间小禅房中传了出来。
桑云从握紧了手中的宝剑,沉声道:“什么人?”
室中传出一个低弱和苍老的声音道:“唔——这庙中还有人么?”
桑云从略为迟疑,很快的走了过去,推开了房门,室内一股浓厚的草药味。
他心情放松下来,摸出了火摺子,打着之后,这才看清了室中的情况。
这是一间极为简陋的禅房,除了一张木桌,和一张小床外,便只有一张如来佛的像了。
床上卧着一个白发皤幡的老人,衣衫褴褛,似有重病在身。
桑云从不禁皱着眉头,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住在这里?”
那老人呻吟了两声,说道:“我是行路之人,因为有病,在此暂时安身……”
桑云从接着问道:“这庙里的主持东凡和尚呢?”
那病人摇着头,低声的说道:“我已经来了八天了,就没见一个和尚!”
桑云从面上现出了一层失望之色,自语道:“唔——真是怪事,这些和尚哪里去了?”
病老人问道:“你贵姓?——唷!你怎么受了伤?袖子上满是血……”
他说着,看见了桑云从手中的宝剑,说道:“吁!原来你是会动武功的人,怎么会落得这般下场?……”
他话未说完,桑云从已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我粗通医理,可惜没有多少时间,你若愿意,我可以为你诊治一下。”
病老人连连摇着头说道:“不必了,我这是老毛病,治了也是这样,倒是你自己的伤要紧,血流得太多了!”
桑云从苦笑了笑,说道:“谢谢你关心,我自会小心!”
他说着返身而去,但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转过了身子,说道:“老先生,少时或许还有人来,若是发生任何事情,你千万不可出来张望,以免受到牵连!”
桑云从说完之后,很快的出了这间禅房,把这一座不算太小的庙宇踏了个遍,果然不见一个和尚,便怀着疑虑和失望的心情,回到房内。
他用水洗涤了伤口,然后敷了药,裹上了一块衣服包裹他把孩子揽在怀中,低语道:“青儿,我们虽然暂逃一死,可是东凡师父不在,敌人早晚还要寻来,未来之事毫无把握,现在我们的处境你可明白?”
桑羽青轻点着头,说道:“爹!我明白!”
桑云从惨然一笑,把他抱得更紧些,说道:“好孩子,这两天来你虽然不说话,可是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好好的记着仇人的名字,将来为娘报仇!……”
桑羽青望了那妇人的尸首一眼,泪水在眼中打转,但他却强忍着,连连的点着头。
桑云从也几乎落下泪来,惨笑道:“好孩子不要落泪!赶快拜别你娘,我要抱你远走了!”
这孩子出奇的镇定,跪在妇人的尸体旁,紧紧的拥着,小嘴喁喁低语。
桑云从转过脸去,这个不可一世的江湖奇侠,再也忍不住,流下了两行血泪。
半晌,桑羽青才站起身来,他脸上挂着泪,双目发光,虽然仅仅是一个小孩子,让人感到他隐佚的力量。
桑云从拉着他的手,出了房,说道:“孩子!下山之后,顺着江边赶到‘巴东’去,爹若是逃得过去,明晚会来找你,不然……你以后就是一个人了!”
孩子返回了身,紧紧的拥住了桑云从,早已泪如雨下。
他们父子抱头痛哭,良久,谁也舍不得动一动。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蹄声,桑云从面色大变,霍然站了起来,跺脚道:“糟!我只顾说话,耽搁了时间,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桑羽青捏紧拳头,挺起了小胸脯,说道:“我不怕他们!”
桑云从摸着他的头,说道:“好孩子,我知你不怕他们,可是现在你还小……”
他一时急得没了主意,突然之间,一个念头闪电般掠过,他抱起了桑羽青,如飞似的向后院急跑去。
他跑进那病老人的房中,把羽青放了下来倒地就拜,把那病人弄得莫明其妙。
他高声说道:“啊!这位壮士,你这是做什么?……”
桑云从匆匆说道:“老先生,我们仇家找来了,这孩子是我唯一骨肉,请你把他藏在身后,无论如何留这一条根,我桑云从万代均感……”
老人拉着桑羽青的手,说道:“这……好吧!你放心,我有办法,叫人找不着他!”
桑云从闻言大喜,连连叩头道:“多谢老先生!多谢老恩公……”
他匆匆的爬了起来,把孩子搂得紧紧的,哭着说道:“青儿,记着爹的话,平安之后,立刻到‘巴东’去,少时不论爹之生死,你绝不可出来,知道么?……”
桑羽青点头道:“知道了,爹……”
蹄声越来越近,桑云从肝肠寸断,他狠心的推开了桑羽青,说道:“孩子!爹去了……”
他狠狠跺了一脚,推门而去。
桑羽青扑到门口叫道:“爹!……”
一阵雪花扑到他脸上,桑云从已经去得没了踪迹。
病老人在身后唤道:“孩子,回来吧,把门关好!”
桑羽青发了一阵呆,一双小手推上了门,回身望着这个陌生的老人。
他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闪闪发光的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老人笑了起来道:“好个无礼的孩子!我叫方亦飞,你就叫我方公公好了!”
桑羽青迟疑了一下,说道:“方公公,你会不会武功?”
病老人没有回答,却低声的自语道:“可怜的孩子,若不是我正渡大关,你们父子……”
老人的声音非常低,桑羽青问道:“方公公,你说什么?”
方亦飞苦笑了一下,说道:“孩子!我有重病在身,不能够移动,就是我有天大的本领也使不出来!”
桑羽青闻言似乎有些失望,方亦飞这时撑起了身子,说道:“来!孩子!你扶我起来。”
这个老人,居然病得连行动均感到困难。
桑羽青走了过去,把这有病的老人扶了起来,方亦飞笑了笑,说道:“后窗那边有张椅子,你扶我过去。”
桑羽青答应着,扶着方亦飞缓缓的走了过去,他坐在那张椅子上,喘息了一阵,说道:“你把窗户推开一点,我们可以看到你爹爹的情形。”
桑羽青很快的将窗推开了一缝,牛毛飞雪之中,桑云从右手提剑,昂立在那间禅房的门口。他的形态虽然非常狼狈,可是却昂然不惧,如同一个中了埋伏的大将,虽败犹不可辱。
桑羽青看到这种景象只觉一阵心酸,热泪几乎夺眶而出!
但是他是一个刚强的孩子,在外人的前面,把眼泪逼了回去。
这种情形看在方亦飞的眼中,亦不禁暗暗点头,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这时,那阵急促的马蹄声,停在了庙门以外桑云从缓缓的提起了宝剑,当胸平搁。一双精光四射的俊目,注射着那高高的院墙。紧接着,两条鬼魅般的人影,飘上了墙头。
他们的身法极高,偌大两个人落下来,竟连墙头的浮雪都没有扫下一丝。
这两个突然出现的怪人,都穿着一身劲装,各自执着一把短剑和一条九节鞭。
皑皑的雪光反映在他们脸上,看来都不过三十岁,生得虎背熊腰,甚是彪壮。
桑云从长笑一声,说道:“杜心源,杜心濂,你们来得好快!”
身材略高的夜行人笑道:“桑云从,你逃到这里,已是死路一条,不久他们都会来此,我看你还是拿出来吧!”
桑云从镇定如恒,冷笑道:“杜心源,你现在讲这些话,岂不是迟了些?”
杜心濂在旁接口道:“桑老师,你执迷不悟,一定要弄得满门俱灭呢!”
桑云从闻言,发出了一阵凄厉的笑声,说道:“我一家三口,已去其二,我还留着这条老命作什么?”
杜心源笑了笑道:“你不必与我耍花样,我知道你的幼子也在此庙中。”
桑云从闻言一惊,但是他镇定着,说道:“随你们怎么说,快些动手吧!”
墙头上的兄弟二人,身躯一扭,同时落下墙来。
杜心源沉着声说道:“最后再问你一句,你如果要活的……”
话未说完,桑云从已断然道:“两个小辈,别看我在落难之中,若是取你二人性命,还是易如反掌!”
他单剑当胸,向前跨了一步,虽是残伤之躯,却豪气逼人!
杜心濂转过了头,低声对杜心源道:“哥哥,爹爹他们就快来了……?”
杜心源却在犹豫,显然他知道桑云从的一身剑术,是不可轻视的。
但是杜心濂欺他受伤,喝道:“桑老师,你不听忠告,恕我们不客气了!”
桑云从狂笑着说道:“来吧!来吧!孩子们……”
他修长的身躯,如同鬼影子一般,向杜心濂扑了过去,掌中长剑,经天长虹一般,劈向杜心濂的左肩。
桑云从虽然身负有重伤,但却神勇如虎,这一剑真的是惊天动地!
如此凌厉的剑术,杜心濂哪里敢接?
他急急喝道:“哥哥,躲!”
他们兄弟二人,分别向左右闪开,但是桑云从剑如神龙,反腕一震,长剑夹着凌厉破空之声,于雪花飞舞之中,刺向了杜心濂的咽喉。
杜心濂惊得大叫,身子拚命一拧,但是还没有躲出去、长剑已然划在他左肩之上。
只听“嘶!”的一声脆响,鲜血迸出,杜心濂一声痛叫,踉跄退出。
桑云从如同一只疯虎,掌中金剑急起直追,抵向他的背后。
杜心源大惊,九节鞭一甩,闪闪发光的鞭头,向桑云从的后脑就点。
桑云从宝剑收回,猛转身,喝道:“小子敢尔!”
“呛——”一声脆响,九节鞭砸向一旁,桑云从单剑如飞,已然顺势挑向杜心源的后胯骨上。
杜心源一声惨叫,身子摔在了雪地上,桑云从咬紧了牙,大喝道:“与我妻尝命来!”
紧接着,一声惨厉的叫声,桑云从的长剑,已经刺入了杜心源的心窝。
他如同疯狂一般,一连三四剑,杜心源已然面目全非,死在了青光剑下。
这不过是一两个照面,杜心源已然惨死,杜心濂吓得魂不附体。
他手中的短剑也脱了手,抚着自己的伤口,发狂般的逃走,口中叫道:“爹爹快来!爹爹……快来!”
他正要越墙而去,一条人影如风,已经拦在他的面前。
长剑耀目,他对面是一张愤怒和疯狂的面孔,不禁发出一阵颤抖。
桑云从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杜心濂!你们赶尽杀绝,竟也有走单的时候,现在落在我手中,岂不是天网恢恢?我万料不到,在我死前,还能除去你们这对恶枭,真是上天有眼了!”
杜心濂惊恐的说道:“你我爹爹就在庙外,他绝不饶你……”
桑云从仰天长笑道:“杜春山迟来一步,你们兄弟遭此报应,真是大快人心……哈哈……”
他说着仰天狂笑,使人有一种恐怖和凄厉的感觉。
杜心濂恐怖的嘶声叫道:“爹爹!爹爹!”
桑云从的长剑已然劈来,他拼命的闪逃,狂呼救命,但是桑云从绝不放松。
终于,他那柄热血未干的长剑,又插入了杜心濂的心窝!
杜心濂发出了一声修厉的狂叫,桑云从一抬腿,“砰”的一声,把他踢出一丈以外,鲜血溅了自己一身。
杜心濂在雪地中打滚,最后归于沉寂,雪地上留下了一大片的血印……
这突然出现的兄弟二人,就这么迅速的丧命在桑云从的剑下。
在房中观看的方亦飞,轻声羽对桑羽青说道:“唷,你爹爹好剑法,这个人死得好惨……”
才说到这里,桑羽青冰冷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他们该死!”
这句话,出自一个五岁孩子之口,不禁使方亦飞深感诧异。
他望着这个古怪的孩子,说道:“你这个孩子倒真是少有……”
桑羽青不再说话,双手紧紧的抓着窗棂,一双俊目注视着他的爹爹。
——桑云从一瞬之间,连毁了两人,他提着带血的宝剑,退到了自己门前。
他宝剑垂在地上,剑上的血,顺着剑身滴在了雪上,印成一片,很快结冻了。
他双目发直的望着墙头,很明显的,他在等待着更厉害的人物出现。
片刻之后,桑云从的脸上,现出紧张之色,他僵直的身体,微微的活动了一下。
刹那之间,一连三条人影越墙而入,他们就像是雪花一般,落地无声。
由这三个人越墙的身子看来,比起方才杜氏兄弟,显然是有天壤之别。
当他们落定之后,这才看出是三个五旬左右的老者,由于他们身材相似,所以深夜之中,只借雪光反映,很难看出他们的相貌分别。
这三个人落地之后,目光一齐射在了那两具尸体上,他们不禁同时一震!
其中一个身材较高的汉子,操着陕南口音道:“哗!桑云从,你好大胆!把杜氏兄弟杀了,少时杜老师到来,怕不把你碎尸万段!”
桑云从冷笑道:“姓桑的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这两个孽子自求速死,来得恰是时候,这岂不是报应?”
另一个汉子道:“桑老师,这件事你可想明白了么?”
桑云从用平静的声音说道:“这事就是这样,还有什么想不想的,孙老师,你说此话,叫我好不明白!”
那姓孙的汉子,转脸对另二人道:“他是不见棺材不流泪,周老师、马老师,我们动手吧!”
其他两个汉子,对了一下目光,显得有些迟疑,姓孙的又说道:“有什么考虑的?说不定咱们事没完他们就赶来了!”
二人这才表示同意,立时之间,这三条大汉,立即飞扑而上,把残伤疲惫的桑云从围在了他们中央。
桑云从奋起余勇,掌中一口利剑,有如经天长虹,上下翻飞,寒光闪闪。
只见他人如风,剑似龙,才前忽后,乍左倏右,剑势凌厉,招招逼人。
一时之间,这三个生龙活虎的一流高手,竟被他这深厚的功力、出奇的剑法所拒,不但占不了上风,反而处处受制。
小院禅室中的方亦飞,看见了这片景象,不禁轻轻的“啊”了一声,说道:“啊!是桑家星月剑……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桑羽青回过了头,似想说话,但是并未开口,目光很快的转回到他爹爹身上。
桑云从如同一只疯虎一般,但是他到底重伤在身,流血过多,加上这几天的逃亡和刺激,使得他心力交瘁。
他的动作,渐渐的慢了下来,但是那三个大汉仍然攻他不下。
这时姓孙的大汉正逼近来,手中一支铁笔,以雷霆万钧之势,向桑云从后腰刺到。
桑云从侧身让过,大喝道:“吃我一剑!”
“刷!”的一声急响,一溜寒光经天而来,孙姓大汉大惊,这时那姓周的连忙发掌来救。
桑云从宝剑带回,“刷!刷!”两剑,把他劈得连退三步。
桑云从剑如神龙,掉首而来,长剑过猛,发出阵阵颤动,龙吟轻啸不绝于耳。
姓孙的大汉只觉眼前寒光刺目,一声暴喊,已然被剑锋所伤,劈到脸部。
他狂叫着,抚着脸退向一旁,桑云从正要急追,另外两条大汉已飞快的拦了上来。
随听一声苍老的声音说道:“阿弥陀佛!”
这一声佛号虽然低沉,但却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桑云从等,不禁同时停下了手,闪向一旁。
桑云从似如死中活来,他兴奋的叫道:“老师父!你才来啊!……”
话未说完,一条灰大的人影,如同大鹏怪鸟一般,飘飘由墙头飞了过来。
他身材颇为高大,手中拿着一个发亮的黑色木鱼,由于他站在黑暗中,所以看不清他的面貌。
桑云从此时不禁流下了泪,叫道:“东凡禅师,你老现在来……”
话未说完,那三个汉子一齐跪了下来,说道:“掌门人,恕我们无能,现在还未得手……”
桑云从如受电击,愕然而立。
东凡和尚沉声道:“无用的东西!我早拿到手了。”
桑云从用宝剑支持着自己要倒的身子,他喷出了一口鲜血。
东凡和尚打着问讯道:“阿弥陀佛!云从,‘星月剑谱’已到我手,你棋差一着了!”
桑云从又喷出了一口血,叫道:“罢了!东凡和尚,我万料不到……我还想投奔你……唉!”
东凡和尚不动声色,说道:“我与你虽有交谊,可是与你上代有仇,‘星月剑谱’欺我门派百年,我不得不有此举,这是门派之争,你怨不得我老僧啊!”
桑云从这才明白,他狂笑道:“好和尚!你已到巴东去过?”
东凡和尚笑道:“不错!谢谢你告诉我地方,我很容易的找到了!”
这时一阵急风,随着飘进了五六人,都站在东凡和尚的两侧。
桑云从咬牙冷笑道:“罢!我桑云从死在你们手中,十五年后自有报仇之人!剑谱得去,你们也看不懂……宝剑在我手,你们也休想得去,待我断剑自刎……”
东凡和尚道:“且慢!且听我说几句话……”
但是桑云从身旁,却有一个极细的声音传来,压过了东凡和尚的语声。
那声音道:“桑壮士!我有奇疴在身,无法救你,令郎放心交我,十五年后,为你报仇,桑门奇兵,不可轻损,自刎之后,连鞘抛向后院可也……”
桑云从大喜过望,他料不到匆忙之中,竟把儿子托付了一个奇人。
那声音继续道:“我走火入魔,除轻功外,其他均无法施展,不能救你,真是不幸……我叫石尘子……”
“石尘子”这三个字,如同一声巨雷,在桑云从的心中炸开。
他双手抚胸,暗忖:“天啊!该我桑门不绝,青儿竟有此前辈奇人照料,我死可瞑目了!”
东凡和尚还在扯着闲话,暗中移动,想把桑云从手中的千古奇兵夺过。
桑云从等那语音消失后,他由背后取下了剑鞘,然后一咬牙,长剑刺入自己的心窝!
他飞快的,把宝剑套入剑鞘中,奋起最后一股神力,向后院抛去。
那宝剑在空中滑开一些,一溜寒光,在满天飞雪之中一闪而逝。
桑云从踢开了禅房匍匐在他妻子的身旁,他昏迷过去,似见自己的爱子青儿,掌着那“青光剑”,追杀仇人……
东凡和尚措手不及,他飞身到了房内,略一察看,大叫道:“快!后院有人,追!”
立时七八条黑影,闪电般扑向后院。
与此同时,一个瘦弱的老人,正挟着一个悲愤昏厥的孩子,于漫天飞雪之中,向巫山之顶疾驰而去。
四更时分,洞庭湖秋雨未息,丛丛阵阵,投入了湖心,击起了千缕万线波纹,层层开展。
在湖畔群树之中,有一株百年垂柳最是引人,垂挂着的枝条,深深的投入湖水之中,碎小零乱的黄叶子,落在湖面随波而流。
柳树之下,滨岸停着一只扁舟,舱外的船板上,撑挂着一块黄色油布,遮掩着这阵阵秋雨。
在船板上,安放着一张精巧的小桌子,摆设了酒菜和三份杯箸,一只小炭炉子摆在一旁,炖着一只小锅,咕噜噜的冒着热气。
虽然设有三份杯箸,但是只有一个人,坐在那里独饮,由船头挂着的小风灯看来,他是一个六旬开外的老者。
他穿着一件葛黄色的长衫,由于袖子太阔大,除了握杯的那只右手外,左手便深藏在袖中。
他的身材很瘦弱,焦黄黄的一张脸,花白的眉毛,微微的向眼角垂下。虽然他看来如此的苍老和瘦弱,但是他的精神却很旺盛,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更是皓若寒星,闪闪的发出慑人的光芒。
他独酌独饮,欣赏着烟雨中的名湖,倒也怡然自得。
片刻之后,他已经饮干了那一壶暖酒,缓缓的站起身子来,单手提起了一只巨大的酒缸,很快的把酒壶添满。
当他添好了酒之后,双目向四下游望了一阵,自语道:“莫非沈春山这个老头儿又改变了主意不成!”
他自语后,缓缓站起了身子,走向了船头,望着满湖秋雨,不禁轻声的吟道:“泉壑带茅次,云霞生薛性,竹怜新雨后,山爱夕阳时……”
才吟到这里,便听一个苍老的声音,由远处传了过来,接吟道:“……闻惊栖常早,秋花落更迟,家僮扫萝径,昨与故人期?”
这接吟之声由远而近,来得极快,当最后一个字吟完时,人已到了湖畔。
那船头上的老人,发出了几声爽朗的笑声,说道:“哈!沈老师御诗而来,好不惊人!”
他的目光移到湖畔,在船头淡淡的灯光下,看清了一个老人。
他身材颇高,身着一件淡青色长衫,满头白发向上拢起,手中执着一把油布雨伞,长衫飘拂,意态潇洒,好似神仙人物。
他紧接着那老人的话,笑道:“杜清风召宴,岂敢不到?”
那小舟上的老人,原来叫杜清风,他微微一笑,说道:“清风在此候驾,已然独饮三壶暖酒,沈老师姗姗来迟,我要罚你三大杯呢!”
沈春山豪爽的笑了起来,说道:“秋雨名湖,把酒谈心,正是人生一大乐,与其说罚,不如说赏吧!”
他说着,缓缓的踏上了船板,走上船头之后,立时把手中的油伞收了起来。
杜清风指着一张椅子,微笑说道:“请坐!”
沈春山把油伞靠在一旁,坐了下来,笑道:“怎么?那孩子还未来么?”
杜清风为他酌上了酒,说道:“天亮之前一定会来,我先敬你一杯。”
沈春山含笑饮了,这两个老人,在烟雨朦朦之中,浅饮夜谈,欣赏着那即将逝去的夜色,快慰已极。
这时天边已有曙色,沈春山环湖望了一圈,玩弄着手中的小酒杯,说道:“杜老师,我们为一个孩子值得这么做么?”
杜清风笑道:“此子不比寻常,必可光大我派,沈老师不如割爱吧!”
沈春山闻言笑了起来,说道:“杜老师真是聪明人,我沈春山走遍天涯,好容易得此奇才,正自庆幸,半路杀出你杜老师来,我看应该你割爱才是!”
杜清风笑道:“如此说来,我们酒后还有余兴节目了!”
沈春山一笑不再说话,夹起了一颗青色的蚕豆,放入口中,细细的嚼着。
这两个老人沉默了一阵,沈春山问道:“那孩子还没来么?”
杜清风微笑道:“怕就该到了……”
他说到这里,用手指着船板上一只大棋盘,说道:“沈老师,我们可要下一盘棋?”
沈春山往自己口中满满送了一杯酒,笑着摇手道:“不了!我没这好耐性。”
才说到这里,岸边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虽然非常轻微,但是在万籁俱静的清晨,听得非常清楚。
沈春山笑道:“果然他就来了……”
这两个老人,一齐把头转向岸边,便见寒林之中,走出了一个长身俊美少年。
他年约二十岁,身体很健壮,微黑的面孔,显示出他经年奔波于江湖。
他一双又亮又太的眼睛,眸子浓黑如漆,直挺的鼻子,薄薄的两片嘴唇,流露出这类年轻的人特有的青春和朝气。
但是,在他的脸上,有一种深藏的、无法捉摸的忧郁和愤慨,当你和他的目光对视时,你可以感觉出他深藏的“恨”,足以震憾你的心弦。
如此俊美、健壮的一个青年,他的脸上却没有笑容,使人有冷漠之感。
他穿着一件淡青色的长衫,手中提着小包裹,缓缓的走过来。
最令人奇怪的是,在他的领口之内,系着一块薄薄的红绸,青红相间,显得非常刺目。
他缓行着,目不斜视,秋晨的露珠,由树叶滴到他的脸上,他却无觉,连那双入鬓的剑眉也没有耸动一下。
他一直走到湖边,才停下步子,杜清风笑道:“孩子,你来晚了……”
“不晚,四更过半!”
那年轻人打断了杜清风的话,简单利落的吐出这六个字,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磁音,但却是毫无感情。
杜清风望了望天色,笑道:“孩子,你对啦,四更过半,快上船来。”
年轻人轻轻的踏上跳板,很快的走到船头上,那小船开始轻轻的摇晃着。
他迳自坐在两个老人之间,一言不发。
沈春山的目光一直追着,他坐定之后才微笑着说:“孩子,你也许不知道,我与杜老师乃是数十年道义之交……”
年轻人也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我不知道!”
杜清风笑着对沈春山说道:“不必说这些,告诉他办法就是了。”
沈春山点点头,说道:“至少我要知道他的名字!”
年轻人目光一闪,说道:“我叫羽青,父母早亡,不知姓氏。”
沈春山连连点着头,用着同情的口吻说道:“原来有这么一段可怜的身世,莫怪你看来有些怪僻了。”
年轻人望了他一眼,似要开口,但又停了下来。
他明亮的目光,向灰朦朦的天边一投,再度想起十五年前发生的惨事……
这个年轻人,正是十五年前的桑羽青!
他现在已经二十岁了,正走上了他复仇的第一步。
杜清风接着说道:“你今天是来拜师的,你知道吗?”
桑羽青点了点头,杜清风接道:“古来只有试技择徒,从无试技择师,不过你禀赋太好,我们便为你破例一次……”
才说到这里,桑羽青又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强者为师。”
杜清风再度被他打断了话,显得有些不太高兴,沈春山已经接着说道:“不错,强者为师,就这么办。”
杜清风显然不愿意为收一个徒弟还要比武,尤其是桑羽青的表现又是如此的冷漠和不在意。
但是,他却爱极了桑羽青这身骨骼,认为这是千年来难得的奇才,足可发扬自己的武学,所以也只好表示同意。
他执起了酒壶,为沈春山和桑羽青倒上了酒,笑着说道:“在未拜师前,我先为你酌酒,等拜师之后,就要你为师父,师伯酌酒了,哈哈……”
他说着大笑起来,沈春山也大笑着,他们二人同时也把酒饮干,但是桑羽青端坐不动,脸上也是一丝表情均无。
沈春山停止了笑声,问道:“你怎么不喝酒?”
桑羽青摇摇头,说道:“我不喝。”
沈春山皱起了眉毛,说道:“这孩子真怪——”
杜清风接口道:“唉——看见他,就想起我那两个孩子,十五年前巫山……”
他面色凄凉,喟叹不止,沈春山很快的打断了他的话,说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能够收到好徒弟,与儿子又有什么分别?”
桑羽青面色平静,没有一丝特别的表情,甚至当杜清风提到十五年前,巫山之会时,他脸色仍然平静如恒。
杜清风点了点头说道:“沈老师的话不错,我那两个孽子也该死,太不自量力了!……不过,桑云从也付出了代价。”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脸上现出了一丝狞笑。
桑羽青仍是面不改色,但他的目光更亮了,不过这两个老人却没有注意到。
沈春山笑道:“事情过了十几年了,还提它作甚?”
杜清风点点头,猛喝了一口酒,把悲伤压了下来,对桑羽青说道:“羽青,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老辈人物,总不能为你拚命吧!”
桑羽青的目光瞟了过来,点头道:“自然不能,但要分出功力深厚。”
沈春山笑道:“杜老师,你有了安排么?”
杜清风反问道:“沈老师你呢?”
沈春山含笑站了起来,扯着杜清风的衣袖,说道:“来吧,我们先看看风景再说。”
杜清风一笑站了起来,这两个老人并肩而立,站在船头上,欣赏着这一片烟雨的名湖。
桑羽青坐在他们身后,他一双手掌微徽的握着,双目如电一般,注视着这两个老人的背影,他面部的表情太平静——或者说太深沉了,使人无法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沈春山指着那朦朦烟雨和湖上的秋萍,笑道:“杜老师,如此一片美景,切莫被我们俗人给搅扰了!”
杜清风笑说道:“沈老师的话不错,我们虽非诗人墨客,不过身临此境,也难免要作出几分风雅呢!”
这两个老人,目光在湖面上游巡不已,他们在思索着,究竟要用什么方法来比较功力。
桑羽青靠在椅子上,双手轻轻的扶着靠手,显得一片悠闲。
然而此刻,他的内心如同火一般的燃烧着,面前的人是摧毁了他的家庭和一生幸福的人。
现在,他已经学成,他要仗着父亲遗下的“青光剑”,逐个的杀尽这批凶手。
杜清风的目光,由湖心瞟向了岸边,望见了两株相隔三丈的白杨树。
他灰白的眉毛向上扬起,笑道:“沈老师,我们到树上玩玩如何?”
沈春山笑了起来,说道:“妙,妙,就如你所说吧!”
他说着,折了两根深垂入水的柳枝,交给了杜清风一枝,接着道:“既要上树,便不可不折技了,我们索兴返老还童一次吧!”
一语甫毕,他身形一长,如同一只怪鸟般,凌空而起,拔上了五六丈,落向了那株较远的白杨树上。
他身形灵巧,姿态美观,小船丝毫不动,显示出他深厚精绝的功力。
杜清风笑道:“沈老师,几年不见,你的功夫益发惊人了。”
沈春山坐在一枝横桠上,笑道:“快上树吧!老朋友,也让这年轻人,开开眼。”
桑羽青的目光,投向了沈春山,但是他并没有表示出任何惊讶和钦佩之色,使得沈春山感到很意外。
他忖道:“这孩子真的看不透……”
但是,他却越发喜欢桑羽青。
杜清风转回了头,说道:“孩子,我们上树之后,即刻开始较量,若有胜负,就告诉你。”
桑羽青点一点头,说道:“我看得出来。”
杜清风笑道:“未必吧,孩子,你的口气太大了。”
说毕,他回过了身子,把手中长近五尺的柳枝,向上一甩,只听得“嗦”的一声轻响,那长长的树枝,已经缠在于一节树枝之上。
他身形微晃,身如箭一般直飞出去!
那株白杨本来在他身后,但是他却向相反方面射了出去,当那根柳枝被扯直时,并未被他急出的身子挣断,反而有莫大的韧力,把他射出的身子反弹回来。
杜清风就借着这反弹之为,整个的身子倒退了回来,右腕用力一抖,那柳枝便松开了。
他偌大的身子,如同一片飞花一般,轻飘飘的掠上了两丈多高,越过了一堆杂枝,落在了那株白杨树上。
这只不过是极短的时间,他已经连使出三种绝招,这身功夫是相当惊人了。
沈春山发出一阵大笑道:“哈哈,杜老师,你这‘白猿上树’‘飞花过墙’‘一枝独秀’的功夫,真是惊人得很呢。”
杜清风脸上挂着一丝得意的笑容,说道:“练了几十年的功夫,这又算得什么?”
他说着,目光偷偷向桑羽青瞟来。
桑羽青已经把椅子的方向转了过来,昂着首,望着他们,面部却没有一丝特殊的表情。
杜清风由他侧面望过去,见他浓眉飞扬,直鼻大耳,心中不禁一动,忖道:“这孩子好像什么人呢?……”
但是时间过得太久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这时沈春山已然说道:“杜老师,我们开始吧!”
杜清风点点头,笑道:“隔空戏掌,倒也快意。”
说着,缓缓的伸出了右掌,笑道:“我先试他一掌!”
一语甫毕,单掌向前一推,便听“呼”的一声大震,一片急风,向沈春山涌了过去。
这等声势,在江湖中,如果不是一流人物,是不可能有这种功力的。
沈春山一笑道:“好厉害的掌力!”
他大袖一翻,一股疾劲的掌力,当胸而出,两股掌力半途相遇,他们却很快的收回掌了。
只听“嘭!”的一声大响,那半空相遇的掌力,震得三丈以下的湖面,都发出了阵阵漩纹。
他们二人的身子,也同时向后微微一晃,但是谁也没有被震下树来。
这只不过是头一掌,他们就施出了这么厉害的掌力,足可见他们对羽青的重视,都希望能够得到这个不平凡的年轻人为徒。
羽青点了点头,心中忖道:“如此看来,他们不至于藏私了。”
他岸然不动,一派悠闲,不像是拜师,而像是督徒练掌一般。
就在刹那时,他们已先后交了三掌,每一掌都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宿鸟寒鱼都惊扰得四散逃开了。
前后三掌,都是杜清风采取主动,沈春山只是沉着应敌。
由他们的表情看来,杜清风显得轻松些,他似乎有稳操胜算的把握。
沈春山虽然笑语如常,但是他的态度比较严肃些,或许他知道,要想击败杜清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杜清风人如其名,最擅长的是轻身和小巧的功夫,所以江湖上称之为“清风客”,沈春山知道自己的小巧功夫比他不上,所以才挑了这个硬碰硬的办法。
第四掌是由沈春山所发,他单掌翻起,当胸推出,一股浑厚的掌力脱手而出。
杜清风单掌迎上,就在这时,沈春山左掌突然闪电般挥出,他手中的那节柳枝,如同一条飞蛇一般,笔直也似,抖了出来。
“嗦”的一声轻响,那柳枝的尖头,点出一股极强韧的内功,“波”然一声的,一点急劲,向杜清风的前胸点到。
这一式来得好不神速,杜清风左掌慌忙递出,大片掌力涌了出来,这四股掌力当空相遇,发出了一片混响。
杜清风微怒之下,一声轻叱,他右掌一挥,一片劲力,排山倒海而来。
沈春山急忙出掌抗拒,杜清风又是一声轻叱,手中那根柳枝,如同飞蛇盘空一般,向沈春山飞投过去。
那柳枝在空中呈环状,向沈春山的头顶套来,沈春山一惊,百忙之中,也把手中的柳枝投了过去,两枝柳枝在空中相盘,立时断成数段,落在了湖中。
这一招看来仍是不分胜负,但是桑羽青却站起了身子,道:“沈老师输了。”
杜清风及沈春山一惊一怒,沈春山沉声道:“何以见得?”
桑羽青淡淡说道:“沈老师,你下肢用力,地位已经变动了。”
沈春山老脸一红,杜清风用心望去,果然见他的位置,已经向左移开了半尺,显然是被自己掌力所逼。
杜清风万分惊诧,望着桑羽青,忖道:“唔!这孩子是绝技在身,还是眼力过人呢?”
沈春山面色一红,但随即哈哈一笑,说道:“哈哈!这孩子好眼力。”
一言甫毕,他身如怪鸟一般,由三丈多高的白杨树上落在了船头上。
他落下之地,距桑羽青不过三尺,但是桑羽青若无其事,丝毫没有显出惊扰之态。
沈春山面对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竟感到一阵心寒,忖道:“这孩子学成之后,何止高过我等十倍?”
他笑了笑,握住了桑羽青的手,说道:“孩子,有‘清风客’为你师父,日后你必定可扬名天下了。”
桑羽青嘴角挂上一丝极浅的微笑,说道:“是的,我也是这么想。”
这是自桑羽青出现之后,第一次展露笑容——虽然只是那么浅浅的一丝。
沈春山竟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他觉得桑羽青的手,温暖而又雄厚——正合于练最厉害的掌力。
这时杜清风也落在船上,沈春山松开了桑羽青的手,笑道:“恭喜杜老师,有此奇童为徒,你一身绝技必可扬名于天下了。”
杜清风高兴得闭不上嘴,笑道:“谢谢!谢谢!沈老师太谦让了,这孩子确是奇才,日后还要沈老师多多教诲,若不见外,肯以你‘天河掌’相传,便是这孩子的造化!”
沈春山有些喜出望外,说道:“杜老师真个诚意?”
杜清风笑道:“君子无戏言,再说沈老师‘天河掌’扬名天下,连我杜清风也难窥一二,若因爱才一并传给这孩子,岂不是一段武林佳话?”
这两个老人,似乎都因觅得奇才而高兴得忘了形,沈春山笑道:“却不知令徒意下如何呢?”
桑羽青用着平静的口吻说道:“羽青志在学技,沈老师如以绝技相传,正是求之不得的事。”
沈春山高兴得拍着一双大掌,笑道:“哈哈,吾道不孤,你若学了我二人武艺,最多五年,便是江湖第一奇人,连东凡禅师的弟子也万万比不上你。”
当他提到“东凡禅师”时,这青年的眸子,突然射出了一阵奇光。
沈春山微诧,说道:“怎么,你认识他么?”
桑羽青很快的恢复了正常,摇头道:“从来不曾听说过。”
杜清风在一旁接口道:“那是他十余年前之名,这孩子哪能知道?不必提他,我们来喝酒。”
说着酌了两杯酒,与沈春山一饮而尽,沈春山笑道:“我只是看不惯钱木儿那等狂妄……”
才说到这里,杜清风沉下声音道:“沈老师,别人的事,我们管它作甚?”
沈春山似乎被提醒了,略有顾忌的停了下来。
桑羽青极为注意他们谈话,但是在他脸上,仍然找不出什么特殊的表情来。
沈春山笑着招呼道:“来吧,孩子,行拜师礼吧!”
桑羽青缓缓的走了过去,杜清风已然笑得双目眯成一条线,但却推让道:“行了,孩子这么大了,有心就成,不必行礼了。”
沈春山却正色说道:“师徒之礼焉可不行?就是我传几手功夫,也要受他一礼呢!”
他酌上了三杯酒,由身上拿出两枝红蜡烛,点燃后放好,然后中间摆了张椅子,着杜清风坐下去,自己也坐在了一旁。
杜清风高兴得如同娶媳妇一般,微笑道:“孩子,行礼吧,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不料桑羽青突然说道:“且慢!”
他这两个字如同截铁断钢一般,不禁使杜清风及沈春山同时一惊。
杜清风讶然说道:“怎么?还有什么事呢?”
桑羽青冷冷说道:“我要先与二位较技,胜者为师!”
这句话大出二人意料之外,沈春山不禁霍然站了起来,厉声道:“孩子,你此言何意?难道清风客当不得你师父么?”
桑羽青摇摇头,说道:“话非如此说,我乃是带艺访师,比不得开蒙启学,若是错投了庸师,岂不贻笑江湖……”
沈春山更震怒了,他拍着桌子怒道:“错投庸师,贻笑江湖……”
杜清风打断了他的话,笑道:“沈老师息怒,此子气质异常,非同凡响,或许他有道理,不妨试他一试,也作为我入门的考验。”
沈春山终是觉得事情有些怪异,但是,当他仔细的观察桑羽青时,却是怎么也看不透。
他心中忖道:“也许他是天生的怪性子。”
他想到这里,便对杜清风道:“好吧,徒弟是你的,由你作主吧。”
杜清风笑了笑,由椅子站起身来,对桑羽青说道:“算是你考验我,也算是我考验你,我们怎么开始呢?”
桑羽青点了头,说道:“我们就在船板上过几招。”
杜清风闻言转过了头,对沈春山道:“听见没有,这孩子的口气不小,不过我就是喜欢这种有胆识的孩子。”
他说着,双手捧着那只小桌子,摆在一旁,船头立时空开一丈左右一块空地。
他对桑羽青道:“这点地方可展得开你的手脚?”
桑羽青点点头,说道:“足够了。”
他语气虽然自大,但是态度并不狂妄,每一句话都出自他的内心,只使人感到怪异,而不会产生反感。
杜清风站在船头,长袖飘飘,说道:“好,开始吧!”
桑羽青把自己那长方形的包袱,拿过了一旁,与杜清风对面而立。
他们之间相隔七八尺。
杜清风微笑说道:“你总不该要我先动手吧。”
桑羽青点点头道:“我先动手。”
他双手下垂,目光稳定,气宇轩昂。
在没有看到他功夫之前,杜清风及沈春山,都感觉到这古怪的年轻人,在武学方面,有着很深的造诣了。
桑羽青双掌缓缓的举了起来,抱拳道:“有僭!”
他“僭”字才出口,身如一阵急风,向杜清风扑了过去。
以杜清风及沈春山这类一流高手,竟未看出他是怎么移动的。
沈春山忖道:“这孩子不简单……”
一念未毕,桑羽青第一招已然递出,他浑厚的虎掌,夹着一片急风,向杜清风肩头拍到。
表面上看来轻松写意,实则力逾山岳,他这一掌才拍出,杜清风脸上大为变色。
一怔之际,桑羽青右掌离他肩头不过半尺,杜清风便感到一股寒凉之风,逼体而入。
他一个大转身,身子侧着让过了桑羽青的一掌,双掌闪电袭出,喝道:“我倒要看看你有几分功力!”
他双掌如钩,抓向桑羽青的双肩,桑羽青身子一挫,已退后三尺比电还快。
桑羽青这里一动手,沈春山及杜清风便感到事情有些怪异了。
杜清风双掌一收,厉声道:“孩子,说实话,你此来为何?”
桑羽青星目扬辉,截然道:“访师学武!”
沈春山冷笑道:“小子,你身有绝技,藏而不露,居心为何?”
桑羽青目光如电扫了过去,沉声道:“胜我者为师。”
杜清风狂笑道:“好!好!若是败了呢?”
桑羽青雪白的牙齿,咬了一下嘴唇,冷然道:“败者死!”
杜清风又是一阵冷笑道:“看你样子不像是拜师,倒像是寻仇来的!”
桑羽青的目光越发明亮了,连这两个久走江湖的奇人,都感到有些惊悸。
他微扬起了头,望着细雨朦朦的天空,用着一种深沉、冷漠,没有一丝人类感情的声音,冷冷说道:“十五年前,巫山之会……”
这两个老人凛然一惊!
杜清风用着微颤的声音说道:“你……你是谁?”
桑羽青并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道:“……寒山古寺,却成了屠场墓地……”
杜清风面色大变,指着桑羽青道:“你,你敢是姓桑?”
桑羽青像是说完了一个极简短的故事,他的目光由半空移了下来,射在杜清风的脸上!
这个年轻人的眸子里,竟然找不出一丝怨愤和激动,他只是无尽的深沉和冷漠……让人永远看不透。
这两个老人,一时竟是鸦雀无声,静静的等待着这个年轻人的回答。
桑羽青注视了他们半晌,才说道:“桑羽青是我的全名真姓,今天你们知道了我的真实姓名,便是死之将至!”
这两个人惊怒万分,杜清风发出一声悲凉的长笑,说道:“哈——太好了!我的一双爱子杜心源、杜心濂死在你父‘青光剑’下,我不手刃你桑家之人,怎能消恨?”
桑羽青冷冷说道:“秋雨名湖,葬尔等于斯,真是慈悲了!”
一言甫毕,他身进如箭,一双虎拳,向杜清风当头压下。
话讲明之后,桑羽青的招式更是威猛惊人,锐不可当。
杜清风被旧事勾起了创伤,他发须皆张,狂吼道:“好呀!好呀!你竟自投罗网!”
他躲过了桑羽青的双掌,大袖一摆,“忽噜噜”一阵狂风,向桑羽青迎面击到。
桑羽青咬着嘴唇,右掌猛圈回来,在杜清风撤掌未及时,急逾星火抵了上去。
杜清风大怒,喝道:“小辈,竟敢与我对掌?……”
一语方毕,两掌相抵,发出了一声裂帛之声,杜清风的身子一阵摇晃,几乎被这一股掌力逼下船去。
他面色煞白,再看桑羽青时,竟是纹风不动,昂然而立。
杜清风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愕然而立,心忖道:“这小子的掌力可比我还要强?那是不可能的呀!”
但是事实如此,怎不令他心惊?
桑羽青轻叱道:“拿命来!”
他颀长的身子一闪,逼近了去,二指如电,便挖杜清风的双眼。
杜清风发狂般的叫起来:“好小子!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这一老一少两个奇人,就在这一丈方圆的船板上打了起来。
只见鹰起雁落,龙腾虎跃,一个疾似流星,一个稳若磐石,竟是难分高下。
沈春山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他忖道:“这简直不可能,简直不可能……”
然而桑羽青的威力,还在杜清风之上,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刹那便是十余招过去,杜清风已然施出了全身功夫,只见他人如飞龙,掌似迅雷,一双手掌满空飞舞,所过之处掌风震耳。
但是桑羽青不温不火,进退有序,沉着应付他似乎有着稳胜的把握,英俊和充满了冷漠的脸,仿佛是一座隆冬的雪山,寒气逼人。
这是一场极为剧烈的打斗,不久那小船便开始摇荡起来,原来杜清风的步履竟然沉重了。
在一旁观战的沈春山不禁大为吃惊,他紧紧搓着一双手掌,心忖道:“这小子竟然有这么高的功夫!”
在桑羽青一连串猛烈的进攻之后,那个老人开始流汗,开始喘息了。
但是,若是自桑羽青的手下逃走,对于这样一个盛名的老人来说,毋宁比死更甚!
更何况他还是为他的儿子报仇,所以拚出了全力与桑羽青搏斗。
一瞬间,又是十余招过去,杜清风显然有些招架不住,大声的喘息着。
这种情形很少有,沈春山看得清楚,这是由于他们动手,都是以本身的真力对抗,否则就是打上一天一夜,清风也不会如此疲累。
他很想插入救援,但是他们都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怎能夹攻一个小孩子?
桑羽青的目光瞟向了沈春山,冷冷道:“姓沈的,你也来吧!”
沈春山大怒,喝道:“小子!你再无礼我可不顾这么多了!”
桑羽青冷笑道:“哼!正要你们一同受死!”
沈春山再也忍耐不住,他大叫道:“好小子,这是你激出来的祸!”
杜清风虽然恨不得他上场助阵,但是面子上不得不叫道:“沈老师,不要失身份!”
沈春山摇头道:“荒郊无人,何必顾这么多?”
他说着,双掌一错,扑向了桑羽青。
桑羽青冷笑道:“匹夫敢尔?”
“呼”的一掌拍去,沈春山刹时后退,他算是尝着了桑羽青的滋味。
这两个老人,施开了夹攻手法,把桑羽青团团住,但是桑羽青的身手更快。
只见他人如飞鹤,又似飘雪,上下翻飞,那一身小巧功夫,简直是无与伦比。
在沈春山联手后的第十一招时,两个老人同时向桑羽青扑来。
便听桑羽青突然发出一声大叫,紧接着“通!通”两声,这两个扬名天下的奇人,竟被他双双点倒在船板上。
桑羽青昂立在二人之间,低头看了一阵,那两个人嘶哑的叫道:“小子!杀了我们吧……杀了我们吧……”
他们一再的激怒桑羽青,然而桑羽青平静得如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他抬脚由杜清风的身上跨过,拉过了一把椅子坐下,冷然道:“杜清风!我亲见你围害我母,你有什么话说没有?”
杜清风瘫在船板上,咬牙道:“不错!你待怎样?”
桑羽青的目光,又射向了沈春山,说道:“你可是随东凡和尚入庙之人?”
沈春山瞪目如铃,喝道:“是我!”
桑羽青叹了一口气道:“唉——我先父‘星月剑’扬威天下,要杀你等不过举手之劳,可恨你们以多为胜,诡计毒害,英雄竟丧小人之手……”
他停了一下,又道:“我问你们,东凡和尚在哪里?”
杜清风及沈春山却是一言不发。
桑羽青冷笑两声道:“可惜我不愿以刑逼供,否则哪怕你们不说?不过我这次出山复仇,既有决心,可访到他,只不过迟早而已!”
他说着,缓缓的取过了自己的长包袱,抽出了一把古迹斑斑,寒光闪闪的宝剑来。
青光剑出鞘,地上两个老人,面色惨变。
桑羽青左手轻轻的捏着剑尖,仰首长空,自语道:“天网恢恢,你们也难逃青光剑下!”
他闪亮的目光,回射到沈春山的脸上,沈春山一寒,叫道:“东凡和尚已还俗,名叫……”
才说到这里,一声惨叫,青光剑已然刺入心窝,鲜血溅了一片,点点猩红落到湖心。
桑羽青抽出了宝剑,冷冷说道:“贪生之辈!我不愿有人在我剑下讨生!”
杜清风面色惨然,点头道:“桑羽青,你是个汉子,我佩服你!”
桑羽青缓缓的站了起来,用足尖把沈春山的尸体翻动一下,证明他已死了,这才道:“桑羽青有血海深仇,有铁石之志,有超人武艺,何愁寻不着东凡和尚?”
他声若洪钟,震入耳鼓,剑眉飞扬,星目含威,那不可一世的雄风,山河为之变色。
他举起了“青光剑”,望空一挥,喝道:“剑呀,饱饮仇人血吧!”
又是一声惨叫,大片鲜血,溅向湖心,一片殷红,随即散开……
桑羽青双手扶剑,剑尖顶在船板上,他仰头望空,面色如恒。
长久,良久,他低下了头,把这两个老人的右耳割下,放在了一只内有粉药的皮囊中。
他缓缓的收起了宝剑,上了岸,撮唇长啸,一匹骏马飞驰而来。
桑羽青腾身上马,头也不回,破风而去!
雨不如何时停了,东方透红,映红了半边天,名湖、小舟……和那两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