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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短发粗衣,一夕笙歌同慷慨;明眸皓齿,当时巾帼尽英雄

正当城东道上烟尘滚滚,人马狂驰之时,济南城里的山东巡抚官邸内却是灯火辉煌,笙歌响动,另是一番庆闹。

单那天夜里洞玄道人与李红霜探道时所见的数重房宇,每一重都走动着威仪的文武官员,讲究的豪绅巨富,官眷们也个个盛装美服,斗丽争妍,可说极一时之盛。

原来那天是东巡抚谭廷襄的寿筵,济南城里有地位的人不用说,就是省内各府各州的当红人物,也多具礼前来祝寿,所以门前舆马不辍,堂中贺客声喧。

那大堂上摆着五六十桌喜筵,酒是上好的酒,菜是丰盛的菜,桌桌觥筹交错,人人笑逐颜开,连往来送菜添酒的人,也个个穿上新衣,人人堆着笑脸,此传彼递,此呼彼应,格外有一番派势。

堂上四壁,挂满了各方所送的寿屏寿幛,红的红得耀眼,金的亮得发光。

四处摆着的礼物,有翡翠雕成的麻姑献寿,有宝石刻就的南极仙翁,有用金铸就的郭子仪,儿孙绕膝,富贵寿考,刻画得眉开眼笑。

其余瑰奇罕见之物,也复不少,送礼的人一方面要表示对主人的厚敬,一方面也要与其他送礼者争个高下,媚上也是自媚,敬人也是炫人,所以珠光宝气,目不暇给。

大堂外面,本来是一个大院子,这时候临时搭了彩棚,凡是济南城里能演、能唱、能吹、能打的人,无论男的女的,成班的个别的,在市的在家的,不是由那个请来,就是由那个叫到,都来趁这个喜庆,讨作主人的欢喜。

男女众宾一边喝酒,一边欣赏,极酒肉之快,也极丝竹之娱,大家都说,这是济南城里十年来未见过的盛事。

堂上宾主尽欢,堂下众人,由卫弁以至家丁,多多少少均有所犒赏,所以整个抚衙之内,也是闹闹腾腾,使酒划拳,随处有肴香酒味。

入夜不久,已经有不少人喝得半醉了。

就在那样的时候,檐边隐隐有几个人影,他们是洞玄道人,洞神道人和黑头李逵。

他们潜进抚衙里面,已有半个时辰,正在窥伺着下边的热闹,等候机会。

那时候,许多能唱的已经唱过,能演的已经演过,忽闻得琵琶声晌,嘈嘈切切,珠落玉盘,意外地动人。

洞玄道入与洞神道人本通音律,所以听得津津入味,几乎顿忘了身处危境。

正欲偷瞰那台上的是何等样人,突然一曲告终,乐声戛然而止。

只见一人五十左右年纪,短衣粗服,脚下一双草履,外表倒很寻常,但满颊虬髯,包着一个酱紫色的脸,精神之极。

他身旁有一个中年女子,身穿蓝色土布衣服,不脂不粉,却是明艳照人。

那老汉琵琶一歇,她即拿起一枝“尺八”,清音一亮,四座尽肃。

那女子把一枝“尺八”放在唇边,吹奏起来,悠扬清脆,有如百鸟鸣晨,一片喜悦之意,沁人心际。

百鸟争鸣了好一会,忽然众音俱寂,只剩了珠圆玉润的一种,像是黄莺婉转,非常得意,清音过后,乐音转低,不绝如缕,接着一阵丁冬,散落如珠,好象黄莺振羽欲飞,柳梢朝露因而摇坠池上发出清响。

不久又听见睢鸩关关的和鸣,若逐水,若环飞,情意极闹,然后又听到“即即”之音,那是凤鸟的佳鸣,这声音又引出了“足足”之音,那是凰鸟的回答。

于是两鸟交鸣,互相嬉悦。或徐或急,或曼或促,先是晨鸣,次是昼鸣,再是夕鸣、昏鸣,最后则是夜鸣,凤凰的“五鸣”都从一枝“尺八”吹奏出来,然后突然沉寂。

众人以为箫声已歇,纷纷鼓掌。

但那女子手中的“尺八”却未离唇,掌声未已,一种喧阔热烈的乐音,又已越空而出。

那身旁的男子汉同时拨动了琵琶,一管一弦,错落配合,一种笙歌杂作,珠履盈门的气氛,均从那一男一女两人的绝艺传了出来,众人闻之,无不喜极!

其时,只见谭廷襄右手方的一桌上,一个癯瘦的人离席而起,左手执着一把扇子,右手一扬,几个红封包便飞到采棚上去。

那人离开棚面足有三丈多远,但那几个红封包每一个都飞得矢直,而且都不左不右,不上不下,刚好丢入那吹“尺八”的女子挂在腰间的小兜中。

众人看了,齐声赞妙,也有跟着学步的,可是总抛得不是地位,有些甚至中途就跌了下来,众人又是一阵哄闹。

原来刚才为首把红封包飞到棚上去的,就是谭廷襄的智囊,人称“黑里刀”“的邹人鹤,他刚才飞得这么准,用的是他所擅长的“百步金钱”的暗器手法。

在众人哄闹声中,乐音又已转变,那时只听到金玉盏相碰之声,欢言笑语之声,中间又偶然杂以环佩珊珊之声,娇嗔浅笑之声。这样地奏了一会,欢乐声中渐渐渗入狂乱,言笑声中渐渐混浪谑,与前头的一片清音,以及全堂欢闹之声,奏得已经迥然不同。

可是那时候听的人都酒酣耳热,反而觉得十分会心顺耳。

一阵繁弦急管之后,突然琵琶声寂,只剩了凄凄切切、断断续续的“尺八”仍在吹奏,忽高忽低,如泣如诉,使听的人酒意为之半消。

众人正感奇怪,那男人用力一拨,琵琶声又突然而起,而“尺八”却已停奏。

那琵琶弹的是一片人马杂音之声,金戈搏击之声,十分肃杀。

其时忽听堂上有人叫了一声“停奏!”众人均为之愕然!

那传令停奏的人也是谭廷襄的幕客之一,名叫文士杰,是个风流自负的人。派人去杀宋一龙就是他的主意。

他与那邹人鹤两人同是谭廷襄的智囊,人称“幕中两虎”,但也正因为两虎同居一幕,争宠也争得很厉害。

刚才他听台上那一男一女合奏下来,先则欢乐繁华,后来却奏出了淫声乱语之音,显然隐有讥讽之意,不禁一愕,及后又听出金戈杀伐之声,想来是表示暴民抗官之意,愈听愈不是味道,而他的死对头邹人鹤却与他相反,只为奏得热闹,居然欣喜异常,而且又当场炫耀了自己的暗器功夫,而使文士杰更不舒服,所以他就有意触他霉头,传语停奏。

台上那一男一一女,虽然也听到了文士杰的话,但是有意装作没有听见,把琵琶弹得愈快,更显出粗豪慷慨,好像千军万马,一往无前,间中也杂以奔走呼号之声,如果比作两方交战,这就是其中一方在败退。

接着那女的又吹起了“尺八”,在雄壮的琵琶声里,杂入悲切的声音,有如摇尾乞怜。但从琵琶的声音听来,却是一阵复一阵复仇的豪笑。

渐渐箫声微弱,琵琶声却更响更强,直至把箫声淹没为止,最后那男子汉用劲一拨,复五指把弦一压,立时乐声全寂!此时听众之中,许多人在张口结舌,到了邻座掌声大作,才醒了过来。

那一男一女刚走到台边坐下。另一个男子,腰间扎了一条黑色的粗带,右手拿了一枝尺把长的棒,嘻嘻哈哈的走到台前,向众人躬了一躬身,脸上笑影一收,双目如虎,神威炯炯。

他举起小棒向左掌打了一下,然后演唱,声实音洪,一开口便震动四座。

原来这人是“山东快书”名手高正平,演唱水浒故事是他的拿手好戏。

壮年走遍了北五省,与刚才弹琵琶的汉子赵铁手是江湖刎颈之交,高正平现在演唱的是“武松打虎”,由武松晌午时分背着包袱上路说起,说得生猛异常。

说过了武松看见了酒家之后,只听他唱道:“武松迈步就把店门进,闻见了一股子酒味扑鼻香。哨棒忙往墙上靠,包袱放在桌子上。喊了一声‘拿酒来’,掌柜的上下打量武二郎。看武松:身子高大够丈二,坐着比人家站着长。鼻高额宽英雄相,手粗膀宽力量强。六楞壮士帽头上戴,有一个疙瘩安顶梁。上身穿着紫红窄袖袄,黄绫腰带真漂亮。瞧着下边送二目,油绿色的裤子大甩衫,黑缎子腿带扎到脚脖上,抓地虎快靴穿一双。坐在那里挺起胸,二目闪闪发寒光,拍着桌子直要酒,掌柜的一看心里慌!”

高正平把武松说得活灵活现,而他自己也成了一个活武松一样。

高正平再说唱下去,说到那武二郎嗜酒如命,量大惊人,酒是大碗大碗的喝,肉是一斤一斤的吞,把武松说得粗豪洒泼,神采飞扬,一路说到武松走上了景阳岗,真是醉态可掬。

忽听得高正平“呜”的大叫了一声,听者皆为之精神一振,随着又听他唱道:“只见那边草坡里,窜出一只兽中王!这老虎高有六尺半,长得九尺还硬棒。浑身的毛儿钢针样,一道黑的一道黄。血盆口有簸箕大,两眼一瞪像月亮,脑门以上有个字,三横一竖就念“王”。这只虎饿了两天整一夜,要吃人肉饱肚肠。纵身提爪直扑武老二,好汉一见心着慌。”

说到此处,高正平嘻嘻一笑,向台下夹白道:“这四脚老虎确实厉害,可是它还没有见过两脚的呢?”众人随声大笑。

但文士杰却听出了另外一种意味,心中更不痛快了。

高正平整一整容,又继续演唱道:“武松忙把哨棒拿手上,两眼瞪着兽中王,这只虎前爪按地猛一窜,忽!打半悬空直扑武天罡。要是别人就得吓破胆,那好汉武松却早已闪身躲旁。武松不慌躲过去,老虎扑在空地上。”

唱到此处,高正平又夹白道:“那老虎一瞧,咦,人哪去了?我每天吃人就没费这么大的劲,我吃起人来,连骨头也不剩一根,难道你逃得出老子的魔掌?”说着用利目向上堂文武众官一扫,只见文士杰已怒形于色。

高正平傲然长啸一声,真像虎啸一样,紧接着又唱道:“那老虎一扑未得利,直急得大吼一声震山岗。它扭转尾巴就地扫,万夫之男也难当。幸亏武松有智有勇胆量大,连躲几次没受伤。武松伸手拿起哨棒,抡起来冲着老虎脑门上。恶狠狠地往下打,喀喳一声哨棒断到树叉上。老虎就把爪按,纵身又扑武二郎,武松往后一跳十几步,老虎又扑到空地上。趁着老虎没爬起,一个箭步跳到虎身旁,用手捏起虎脖子,紧咬着钢牙用力分。千斤拳头往下打,还抽出脚来踢鼻梁。猛虎弯腰又摆尾,被武松紧抓脖子难发狂。武松就势一抬腿,先踢盲了老虎眼一双。老虎痛得闷闷叫,后腿搂地用力量,三腿两爪蹬下去,好家伙!蹬得两道深沟,黄土扒起了有几筐!老虎越抓越没劲,武松越打力越强,拳头抡开似铁棒,打了耳门打鼻梁,连打了百十下,直打得老虎七窍冒血浆,大虫渐渐不吭气,却原来一一”高正平唱到这里,突然停住,片刻之后,才用特别洪亮的声音唱道:“那万恶的老虎终死在地上!”紧接着又夹白道:“四脚老虎都打得死,两脚老虎更不要怕!”然后哈哈大笑,说了一声“失敬”,便欲离台,但其时忽有一个少女向台上走去。

众人注视那向台上走去的少女,只见她一衣叶碧,两颊桃红,左手拿着一个京胡,右手拿着把弓,向高正平点一点头,走到台边深深一揖,然后向众人道:“我也来向诸位大人嘉宾献丑。”然后席地盘膝而坐,把那京胡拉起来。

那手上的弓一拉,却发出了异乎寻常的声响,听来全不像京胡这样轻清,而却是十分激越,大家只见她运指如飞,却猜不透她那平常的京胡怎能发出如此的声音来,所以既激赏,又奇怪。

她拉了一段开头,接着又这样地唱了起来:

种莲江南水,花白而蕊黄,

花落结莲子,实洁而味甘,

只有莲心苦,不得告君王。

众人听那女的唱得珠圆玉润,无不赞好。特别是“黑里刀”邹人鹤,见她长得异常俊俏,更是双眼流涎。

一阕既完,那女的拉了一阵过门,再又唱出下面的歌来:

种柳江南岸,柔枝拂水湄,

柳枝能织篓,柳枝能织箕,

只因频折剥,枝断不留皮!

那女的上一阕唱得柔媚幽怨,这一阕则始而柔美,终而懑恨,给人的感受又已不同。

但邹人鹤见那女的眼波如水只记得她的好看,却忘了她的懑恨,那时举起了一杯酒,一倒而尽,心中的恶念更油然而生。

那女的在第三阕未唱之前,把那弦音拉得比刚才更加急切激越,然后又唱道: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

三摘尚云可,四摘抱蔓归。

这一阕唱了出来,突使“幕中两虎”中的一虎文士杰觉得怪诧,因为他读过诗书,知道那歌词就是“黄台瓜辞”,原是唐章怀太子贤所作。

当唐武后耽杀了太子弘而立他为太子之后,他自知也不能保存,乃作歌冀武后感悟,但结果终为所逐。成语所谓“黄台之瓜,何堪再摘”,说的就是这个典故。

文士杰心想:“那女子而今竟拿那黄台瓜辞在寿筵前唱出,想必出于有心讽骂。”正想上前制止,但邹人鹤已先他而出。

邹人鹤绕到采棚的后面。那度曲的女子刚从台后的棚口走下来,见邹人鹤正在色眼迷迷地盯着她,就瞟了他一下,正想走开,邹人鹤却挡着去路,同时对她说:“姑娘聪明,唱得真是不同凡响!”

那少女整襟为礼道:“愚女子驽钝得很,这是大人过奖。”

邹人鹤又问道:“姑娘的绝艺是从哪里学来的?”

那少女道:“愚女子自幼随父飘泊江湖,四方糊口,不过随口哼哼,哪说得上什么绝艺,大人不要见笑了。”

邹人鹤又道:“这真是阳春白雪,跟那些说快书的,唱大鼓的,真是雅俗何啻霄壤!”

那少女只是嫣然一笑,并不作声,邹人鹤以为她不懂自己的赞赏,接着又问道:“甚么叫‘阳春白雪’,你懂么?”

那少女听了噗哧一笑,又道:“大人万勿再见笑了,我那随口溜那配得上甚么‘阳春白雪’,就说是‘下里巴人’,恐怕也是大人过奖了。”

邹人鹤想不到那少女也懂得用“下里巴人”来答他的话,这才暗想道:“原来这丫头肚子里还有一两滴墨水呢。”因此觉得更有意思。

又见那少女仍在笑眯眯地觑着他,乃对她道:“刚才人多语杂,我坐的地方离姑娘又离得远,听得不够尽兴。离这不远有一个花园,我想带你到那里边去,让我静静地再听一曲,姑娘答应吧?”

那少女答道:“刚才已经贻笑大方,哪敢再在大人面前献丑呢?”

邹人鹤连说:“哪里话,哪里话!”

那少女道:“大人别哄我欢喜了,您是真赏还是假捧,愚女子早就看出来了。”

邹人鹤道:“姑娘万勿多心,这是我的真心话。”

那少女又笑道:“我就是不信。”

邹人鹤道:“姑娘的绝艺听得人魂魄为销,真是好极了!妙极了!”竟说得摇头摆脑。

那少女又道:“大人真是把我当三岁小孩子哄,您再这样,愚女子可再不敢当了。”说罢眼波一剪,便欲走开。

邹人鹤又挡在前边,一手把她拉住,那少女赶快把他的手摔开,仍然微笑地对他道:“请大人别这样,要不给旁人瞥见,还以为愚女子有意勾引官人,那就不但累得大人面子上不好看,连愚女子也见笑江湖了。”

这几句话倒弄得邹人鹤有点脸热,但他又不肯就此干休,而且愈得不到手心里愈不愿放弃,乃接着道:“所以还是请姑娘到花园里去谈谈。姑娘谈吐不俗,我想谁也不敢亵渎,又哪会说你有意勾引他人呢,绝不会绝不会!”

那少女又嫣然道:“承大人您看得起,可是您赏的是‘阳春白雪’,愚女子的薄技只怕有扰清听呢!”

邹人鹤细味她的话已有答允之意,乃迫进一步道:“那是姑娘说我只讲违心之言了?”

那少女辩白道:“愚女子岂敢有这个意思。不过有一句话想请问大人。”

邹人鹤听那少女说要问他话,乃道:“姑娘有什么话,尽管问好了。”

那少女问道:“刚才吹箫的女子,大人觉得她俊吗?”那一问倒有点出乎邹人鹤的意外。

但他心想:“尽管心中觉得那女的俊,但口里却绝不能说得,因为女人都是小器的,最好天下只有一位天仙,而天仙就是她自己。”

因此有意对那女子谄言道:“哪及得姑娘十分之一呢!”

那少女似乎领情也似乎不领情,只笑笑道:“我看这一次倒真是大人的违心之言了。”

邹人鹤这时只怕她不悦,便道:“若把她与你相比,一朵是残花一朵是鲜花,这还有得比吗?”

那少女道:“我不信!”

邹人鹤见她假嗔浅笑,更加喜欢,又道:“鲜花又何必与残花争艳呢?”

那少女不管他那句话,却再问道:“大人觉得她吹的箫好听吗?”

邹人鹤不假思索便答道:“自然是你的好。”

那少女道:“那又是大人的违心之言了!”

邹人鹤道:“请说出来。”

那少女道:“如果那女的唱得不满您大人的意,您会连赏她几个红封包吗?”

邹人鹤觉得这倒是事实,不能抹杀,只好道:“那只是我一时高兴。”

那少女接着道:“可见我唱的及不上她,大人刚才赞我,不过是把我当孩子哄罢了。”

邹人鹤无法,只道:“原来你喜欢这个呀,好,我刚才赏了那女子五个红封包,等一会我赏你十个,加一倍,好了吧?”

那少女又笑道:“有多少我要多少,你肯给,我就肯唱。”

邹人鹤连道:“肯肯肯。

那少女道:“我与大人一起去不好,请您指我一条路径,您先到那里等我,我一会就来。”

邹人鹤道:“姑娘可别失信,要不你逃到哪里,我到哪里去抓你回来。”

那少女笑道:“济南城这么大,就怕大人捉不到。”

邹人鹤道:“济南城再大一倍,我还是有办法。”

那少女道:“大人别再闲话了,我一会就逃到花园里去吧。”

邹人鹤听了,才撚须得意而去。

约过了一盏茶功夫,那少女果真到了花园里来,喜得邹人鹤甚么似的,连忙迎上去,又道:“姑娘果然践约。”

那少女道:“我不失约,大人可也不能背信了。”

邹人鹤想到刚才所言,乃从怀里取出两颗金锭交与她,那少女接过去道:“多谢大人厚礼,可是数目,,,,,,,”

邹人鹤道:“姑娘以为我刚才赏给那女子的都是金锭吗?”

那少女道:“大人赏那女子的是甚么我便要甚么。”

邹人鹤道:“那你是不爱黄金爱烂钱了。”

那少女道:“大人赏她的是烂钱我也要烂钱好了。”

邹人鹤道:“你这个姑娘真刁蛮,那我就给你烂钱吧。”说罢从怀里掏出十个铜钱来。

那少女接过来,只见那些铜钱都磨得精亮,钱边都锋利非凡。

那少女看着邹人鹤给她的十枚精光锋利的铜钱,表示十分喜爱,拿来放进口袋中,又对邹人鹤道:“这比金锭好玩得多了。你说有多少给多少,反正这东西不值钱,你所有都拿来给我吧。你早给了,我早给你唱。”

邹人鹤又掏出一把铜钱来,全都给了那少女,并道:“口袋全给你掏空了,唱吧。”

那时他们走近一个亭子,那少女便走进去坐下,为邹人鹤唱起来,她唱的是江南水乡的美好风光,词意异常妙曼,邹人鹤虽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也一边听着,一边用手中的扇子打着板,表示欣赏。

一曲既终,那少女对邹人鹤道:“大人,您的板路打得不对,我来打给你看。”说着便与邹人鹤借扇子,邹人鹤递了给她,那少女又唱了起来,但这一曲很短,一瞬就唱完了。

歌声刚歇,亭外的树影中忽有人朗声说道:“邹大人!雅兴过够了吧?”

邹人鹤辨不清说话的人是谁,只见从树荫下走出一个人来,穿着官服,暗想:“这是哪里来的莽客,竟中途坏我好事!”心中非常气恼,所以并不答腔。

邹人鹤看着那客人走到咫尺之近,向他一拜,突觉风力如刀,当胸划到,不觉大吃一惊!正欲向那唱歌的少女取回扇子,但已不见。

心想:“来人是何人物?”却不知道他是洞真道人。

原来洞真道人一行人等,把追逐他们的官兵引出城东十多里之后,全部擒住,绑在树林里,换穿了他们的衣服,然后乘马回城。

李红霜更古灵精怪,又从苏杭店里弄来了一套现成的衣服,随大家混进巡抚官邸里去。

刚才在台上唱歌的就是她。

当邹人鹤用他“百步金钱”的暗器手法向台上抛红封包时,洞真道人早就盯准了他,邹人鹤向采棚后面走去时,他也暗中跟了过去。

及至李红霜来告诉他要到花园里去的时候,他们又相约好,第一要缴邹人鹤身上的“百步金钱”,第二要缴他手上的“阎王扇”,凡拿到一样的时候,就唱一曲,所以当李红霜两曲告终,洞真道人就从树荫里走出来。

当洞真道人掌风划到时,邹人鹤因变起仓卒,欲避不能,立刻运气抵挡,但尽管他内功厉害,究竟缓不济急,只觉胸前一阵辣痛,自知皮肉已经受伤。

赶紧喝问道:“你是哪府哪州来的,我不认识你。”

洞真道人道:“本人不官不宦,所以无府无州。”

邹人鹤道:“看你语无伦次,简直有愧衣冠!”

洞真道人道:“你是看见我穿的禽兽衣冠,就以为我也是非鹰则犬?”说罢哈哈大笑,又迫进了一步。

当洞真道人再又迫进了一步之时,邹人鹤已运气盈满,即向洞真道人一掌打去,这一掌至少有五百斤之力,常人当之,势必粉身碎骨。

可是洞真道人知“黑里刀”邹人鹤以内家功夫见长,早有防备,当下偏身“卸”掌,邹人鹤的掌力击不中洞真道人,却击中亭柱,立时粉土飞坠。

洞真道人说了一声“好”!乘势上前,速运左掌,对准邹人鹤右颈断去。

洞真道人的“斩”,功力绝不在邹人鹤之下,他用的是“闭气”手法,若然得手,邹人鹤的动脉受障,血难贯脑,势非立刻昏厥不可。

但邹人鹤何等机灵,当即矮一矮身,即时避过。亭栏上的一盆黄菊突承掌力,嘭的一声,立见粉粹!

双方出掌避掌,交了第一回合,各无所得,本来心高气傲的邹人鹤此时已不敢掉以轻心,乃乘洞真道人一掌将收之顷,右肘一弯,向其右侧“章门穴”撞去。

这一人身要穴,位当肝脏尖端,运劲猛时,可以立致洞真道人于死地。

洞真道人猝遇险招,右掌微出,连将邹人鹤的肘尖带开,左手骈指如戟,去点邹人鹤的“凤尾穴”,他以为这一点可使邹人鹤即时呕血。

但狠中有狠,邹人鹤见自己身抵柱旁,退无可退,乃急运指力,去擒拿洞真道人的手腕,想同时用“拿”法去拿对方的“阳谷穴”及“阳池穴”,先使敌人一臂麻痹。

洞真道人的手果然被他拿住,邹人鹤心中以为得逞,正欲加劲,怎知自己的手也同时被洞真道人拿住,当下两掌相合,两人均占不了便宜,同时喝了一声,赶快分掌。

双方经过了短兵相接的数招之后,均寻思制敌之道,洞真道人一闪身,即把尘拂拔出,一个“老君扫叶”,向邹人鹤的“天容穴”劈去。

邹人鹤见敌人另有兵器,急奔出亭子,洞真道人飞步跟上,喝一声:“老贼休走!”倒拿尘拂,从后面向邹人鹤头顶上的“百汇穴”打去。

邹人鹤觉顶上有劲风疾下,反身举手,竟来抢夺洞真道人的尘拂,洞真道人想不到他如此大胆,赶快把兵器收回,顺势左掌奇出,击他肘弯,想先折他一臂。

邹人鹤跃退数步,走到一个由砖石围成的小莲池旁边,洞真道人与他相隔一地,各各奈何不得。

自洞真道人与邹人鹤搭上了手的时候起,李红霜即在暗中窥伺,见双方险招迭出,不禁暗咋舌。

她此时眼看洞真道人不能取胜,便想去帮助一臂。

邹人鹤的耳敏利非常,一听背后有了步声,立刻回头探视,及见唱歌的少女立在不远之处,心中一喜,便向她道:“姑娘,快把扇子还我。”

那边应了一声,只见一物迅疾飞来,却是一把飞刀。

邹人鹤见李红霜将一把刀飞过来,不禁一惊,他惊的倒不是对方的刀,而是那唱歌的少女竟是一名刺客,而自己刚才却毫不知道。

当下喊了一声“承领”,把手一举,即用中指和食指夹住了李红霜掷过来的刀。

这样一来,不但李红霜觉得意外,连洞真道人也觉得有点意外,因为当日泰山比试的时候,洞真道人曾见过李红霜的飞刀,认为技艺已十分炼纯,今竟被邹人鹤轻易接住,不能不更加刮目相看。

这时邹人鹤向洞真道人怒目一视道:“想你们同是一路?你们还有多少人,不妨都请出来。英雄不事暗算,暗算不是英雄,你们有本事不妨杀我。”说罢傲然而笑。

那边李红霜已经按捺不住,手腕微动,又一把飞刀对正邹人鹤的心胸飞来,来势比第一刀更快几倍。

邹人鹤这一回却并不接刀,只把刚才接到的飞刀一举,只见青光一闪,李红霜的第二把飞刀竟飞向洞真道人的丹田,洞真道人赶紧举尘拂一打,“噹”的一声,那飞刀从他的胯下穿过,插在地上,刀锋全部没在碎沙杂石之中。

原来邹人鹤见李红霜的第二刀劲力非凡,不敢去接,只想将它打下,后来一想,觉得不如一举两得,所以一个“腕底驯蛟”,把那飞刀带向洞真道人。

他这一手借刀杀人之法阴毒异常,以为洞真道人一定意想不到,因而也必然措手不及,这样便可以先除劲敌,再去收拾李红霜。

他哪里知道洞真道人的眼力远逾常人,即使在“岱宗三洞”之中,论到“眼”功,也以洞真道人为最犀利。

本来练武诀中,有所谓“早不朝东,晚不向西”,因为早上日出于东,黄昏日落于西,日光最易伤目。

但洞真道人自幼即不愿习于故常,故练武方向正与常人相反。

到了泰山之后,更常常凌晨自登“封禅台”,向着东海旭日练习“眼”法,久而久之,已达到烈日不眩之境。

所以“黑里刀”邹人鹤刚才借刀杀人,手法虽然又毒又疾,却无论如何逃不过他的监视。

邹人鹤见自己这招并未得逞,心想:“我的‘阎王扇’不在手中,近打难于制服对方。‘百步金钱’又已全被那丫头骗了去,远攻亦不能致敌死命,必须另想计策。”

盘算一过,决定避强打弱,先设法把李红霜创伤,夺回被拿去的东西。

算计已定,一蹲一跃,已飞扑到李红霜的身边,其时李红霜第三把飞刀正欲离手,突被邹人鹤一掌拍来,那掌虽未着手,但虎口承受掌力,已感一阵剧痛,但仍欲持刀猛刺邹人鹤,忽听洞真道人大声喝令她避开。

李红霜听洞真道人一喝,急欲闪开,但是已经来不及,左右两个“肩井穴”被邹人鹤连连点中,全身有如着电,四肢顿感绵软乏力,不能动弹,但神志仍十分清醒,眼见邹人鹤一刀即下,不禁惨叫一声。

其时邹人鹤顾着对付她,却不妨洞真道人已飞身扑到,尘拂一劈,已打着他的手腕,邹人鹤夺到手里的刀,即时坠地。

邹人鹤右手受创,半身感到麻木不仁,赶快用左手从李红霜手里把“阎王扇”夺回,洞真道人迅用拂柄向他“曲池穴”点去,想将他两臂一起废掉。

但邹人鹤则因一手受创,另一手岂容再伤,刷的一声,急将“阎王扇”张开,连挡带砍,如钢牌,如利刃,攻守相连,直取洞真道人的右臂。

洞真道人一点不中,又见眼光射目,惝恍迷离,若在常人,经过“阎王扇”一闪,准要神迷乱目,洞真道人幸得双目久经锻练,未致如此,但也禁不住手脚缓了一缓,故当邹人鹤再又一扇削到之时,也几遭断臂之危。

在危险关头,洞真道人把躺在脚边的李红霜一提,跃开丈许之外,即把李红霜在墙根一放,想先替她解了穴道。

但邹人鹤岂肯让他们有喘息机会,“阎王扇”一合,变成一枝钢棒,即飞身向洞真道人戳来。

洞真道人身在墙边,退移无地,又为着保护李红霜,只好以硬顶硬,用拂柄去格邹人鹤的“阎王扇”,喀杀一声,两方兵器竟擦出火花来。

两人均觉有一阵热气透到虎口,同时一撩一撇,洞真道人因为左手得借墙边用力,始把邹人鹤震退数尺。

但洞真道人背墙而立,有利也有弊,弊的是转动不如邹人鹤的灵便,为着保护李红霜,更不能走开,“黑里刀”觑准了这点,认为敌呆我动,敌滞我活,挑戳进退,主动均在己方,以一臂敌双手,以一人制两人,自得之意一动,傲气不觉又油然复生。

心知李红霜被自己点中了“肩井穴”之后,虽因当时落手较轻,未必致命,但也难经得起久耗,乃有意气洞真道人道:“我看你还是把这位俏姑娘交给我,一个人换一条命,公平交易。”

李红霜听到这话,不觉血气上涌,便想从洞真道人身后冲出来,可奈四肢瘫软,有心无力,只好咬牙切齿地骂道:“看我来杀你!”可是一语未终,已经力竭声颤。

邹人鹤听得她在苦痛呻吟,又取笑她道:“你还是跟我回家吧,担保给你软床一张,男人一个。”

洞真道人听得甚为生气,即时骂道:“看我打歪你的狗嘴。”随即向前一掌,直攻邹人鹤的面门,邹人鹤运足内劲,一借一引,几乎把洞真道人带往身后去。

洞真道人赶快稳住脚步,忽听不远有人招呼道:“道兄请到大堂里去,让我来收拾这混蛋。”

那来人是洞神道人,他一见了邹人鹤便道:“邹人鹤!廿年不见,想不到今日相逢,你的官做得如何?你害的人共有多少?”话说罢了,手中的“迷魂扇”一拂,即时打开,精光的一面向外,黑漆的一面向里,洞神道人轻轻地摇着,故示优闲,但双目注视着邹人鹤,防他走脱。

邹人鹤突然与洞神道人相遇,心中不觉一怔,手中的“阎王扇”也跟着张开,在注视着洞神道人的动静。

两人一扇对一扇,可说势均力敌。

邹人鹤对洞神道人道:“赵仁山!今天你要报仇,我邹人鹤欢迎之至。可是你们以众敌寡,难道算得上英雄好汉么?”

洞神道人笑道:“你先不要害怕,要取你的一条狗命,我们难道还用得着费两个人的事么!你的‘阎王扇’已在手中,你的独门暗器在不在身上?如果在身上,尽管拿出来好了,让你应俱全,我再来收拾你,这样子,你该败得甘心,死得闭目了吧?”

李红霜听得此言,急对洞神道人道:“他的暗器已给我拿到了。”

这倒出于洞神道人的意外,因为他素知邹人鹤这手独门暗器很厉害,凭李红霜的能耐是无论如何缴不了的,现在听说已被她拿到手中,不禁又惊又喜,乃对李红霜道:“李姑娘,想不到你竟有这等本事。”

邹人鹤道:“骗人还算本事,枉你们说得出口!”

洞神道人不虞有此,听罢之后,乃对李红彩道:“李姑娘,他的话是真的么?”

洞真道人赶快对邹人鹤道:“原是你对李姑娘立心不良,东西才过了手!怎能说李姑娘骗你呢,真是禽兽不说人言!”

洞神道人明白了邹人鹤的东西果然在李红霜手中,乃对李红霜和洞真道人两人道:“不管来龙去脉如何,李红霜你把东西还他。等一会我再拿来给你。”

其实,洞真道人因为洞神道人的到来,邹人鹤威胁之势已解,乃乘机替李红霜解了穴道,李红霜霍的站起来,洞神道人对她道:“把家伙全还给他,免得他死得不服气。”

李红霜乃把所有的锋利的铜钱掏出来,抛向邹人鹤去,只见铜钱散乱,去得有先有后,但邹人鹤手中“阎王扇”一摇一转,竟一个不漏的收了回去。

洞真道人和李红霜虽然见过洞神道人“迷魂扇”的绝技,但此番见到邹人鹤的身手,也觉得的确不凡。

其时洞神道人又对邹人鹤道:“邹人鹤!你还有甚么言语赶快说出来,因为你的死期不远了。”

邹人鹤却笑道:“你们三人打我一个,打死了我也算我英雄!”说时仍然倨傲异常。

洞神道人道:“我们不会这样丢脸。今天明艳也在这里,我只会让她看见我替她报仇,可不会让她看见我在你面前丢脸!”说罢又转向洞真道人和李红霜道:“道兄!你与李姑娘往大堂里去吧。”

他们两人听了洞神道人和邹人鹤的一番对话,只觉摸不着头脑,却不知道其中有很曲折的来由。

洞神道人与邹人鹤的恩怨有曲折的来由:廿年以前,洞神道人还未离家远俗,真名本叫赵仁山,他与邹人鹤原是同窗好友,共读于济东名宿朱伯谦的门下。

朱伯谦早年丧偶,留有一个女儿朱明艳,她随父就馆,一面照顾朱伯谦的饮食起居,一面也读点书。

朱伯谦对经史颇有钻研,对于“黄老之学”更有心得。他课余之暇,每以弦管自娱,朱明艳冰雪聪明,二八年华,一枝“尺八”已吹得出神入化,父女两人常常此奏彼和,使朱伯谦认为晚年一乐。

当时赵仁山和邹人鹤都对朱明艳有情。而朱明艳对他们”两人也各有所喜。

朱伯谦对朱明艳爱若掌珠,可也正因爱若掌珠,就事事不想逆女儿的心意。

更认为婚姻是女儿的事,须出于她的自择,所以对于她是喜欢邹人鹤或是喜欢赵仁山,不加左右。

就在这种情境之中,赵仁山暗想:“我自己家贫,即使朱明艳配了我,我也不能有好日子给她过。但邹家是济东的富家,如果朱明艳嫁过去,一生的安乐可以不愁。我喜欢她,我岂不应该让她过安乐的日子?”

赵仁山再三地这样想,有时想得很伤心,有时却也很自慰,有时觉得缠绵难舍,有时却也捋住心肠,就这样苦思苦想,弄得日间精神不安,夜里辗转难寐,最后终于带着默默愁肠,辞师归里。

赵仁山去馆还乡,邹人鹤就更为得意。

自此之后,朱明艳再也不知道赵仁山的行踪,可是赵仁山却无时不留心着她的消息。

在赵仁山的心中,以为从此朱明艳可以过安乐的日子了,却不知道朱明艳因此也很伤心,她伤心的不止是因为从此再也看不见赵仁山,也气恼赵仁山把她看成一个只重俗世安乐的人,很伤了她藏在深心中的另一些情感。

朱明艳各有所喜的两个人不见了一个,她怀念那个已经不见了的,对于那个留在面前的,似乎就更懒得费心斟酌,等到邹人鹤的父亲请人向朱伯谦提亲时,她父亲问她,她也就默默无语了。

可是当邹将要迎娶的时候,朱明艳的父亲朱伯谦却突然染得重病,不多日就剩下孤零零的朱明艳撒手而去了。

这一来朱明艳丧服在身,喜日就不得不延缓下来。

这之后又出了一件更大的意外,就在朱明艳父丧“满服”的时候,邹人鹤的父亲却因为收佃的事打死了几个佃户,闹成命案。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当命案闹到了县衙门去的时候,却就是那位县大人垂涎到朱伯谦的孤女朱明艳的时候,邹家为身家性命打算,一面向衙门送贿赂,一面也无理地把朱明艳退了婚。

那位县大人软硬兼施,不久也就把朱明艳迫娶,但是在洞房之夕,那位县大人却血染兰闺,几乎丧命。

朱明艳也从此不知下落。

那天夜里县大人的洞房溅血,刺客就是赵仁山。

只因他在动手之后又发生犹疑,那位县大人才终能伤而不死。

当赵仁山决定去刺杀迫婚朱明艳的县大人时,他既痛恨邹人鹤的自私,复深觉县大人的该杀,复仇的烈火,把他的心烧得炽热,但当他使出了第一刀之后又暗想:“如果出了命案,受嫌抵罪的还是朱明艳。”于是就在惨叫声中赶紧逃了出来。

自此之后,悔恨和失望就日夜咬着赵仁山的心,使他无法自解,终好收姓埋名,离家学道,这就是世间不见了一个赵仁山,而多了一个洞神的来由。

这情场波折所带来的伤痛,对于赵仁山可算刻骨铭心。

另一方面,经过那场洞房惨变之后,邹家为了与那位县大人结更深一层的关系,又把邹人鹤的妹妹嫁了他。

因为得了这样的姻亲,邹人鹤也到了衙门去做事。从此人缘攀附,一直到了数年前,也跟上了谭延襄。

廿年的岁月,洞神道人因为不断听到邹人鹤的恶行,当年的悔疚固然无法淡忘,而且,每当他想起朱明艳的时候,就更增加了对邹人鹤的痛恨,他刚才隐在飞檐之下,突然听到台上那女子用“尺八”吹奏的曲调,就认出那女子不是别人,而正是他廿年来忘不了的朱明艳。

一曲末终,他已经泪如泉涌,极想飞身而下,但给洞真道人制住。

洞神道人一面奇怪朱明艳怎么会流落江湖,一面又不知道在她身边弹琵琶的汉子是什么人物,很想探问个究竟,却又怕两人蓦地见了面,反而增加了朱明艳的麻烦。

因此朱明艳的“尺八”吹得愈是动人,洞神道人的心头就愈是烦乱。

及后认出了把红封包弹到台上去的人就是邹人鹤,悲伤之上再加上痛愤。

及见邹人鹤走向采棚后去,他也设法偷偷地下来,终于在花园里与邹人鹤仇人相见。

这一段人生曲折,洞神道人一向藏在深心,李红霜固不可能知道,就算洞真道人也从来没有听他说过。

当下李红霜听洞神道人叫他与洞真道人回到大堂里去,临行之际,又对洞神道人道,“道长!这个人诡计多端,您要加倍小心,不过他的一只手已给洞真道长打中,我想您一定能把他收拾。”

洞神道人听她这样一说,却道:“那么你们慢走,先替我把一只手绑起来。”

李红霜和洞真道人听了,都觉得奇怪,洞神道人道:“今天我要他死得死心塌地,所以他只剩一只手我也只用一只手。”说罢便要李红霜他们替他快绑。

洞真道人与洞神道人相处了多年,却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脾气像现在这样急躁,正在迟疑,洞神道人已不耐地道:“道兄!你们不来帮我,难道想我自己先削断一只手么?”

洞真道人见洞神道人急躁而又坚决,只可除下一条腰带,叫李红霜替他把左手绑起来,李红霜很细心,打结子时,只打了一个“生结”,她想:“这样子,洞神道长到要解结子的时候就很容易。”

可是这话只摆在心里,却不敢对洞神道人讲,等到绑结停当,洞神道人就对洞真道人说:“你们请走。如果不见我回来,就请你告诉吹‘尺八’的女子一声,说赵仁山为替她报仇而死了!”说罢满眶热泪。

洞真道人听了,虽然还不明白邹人鹤与洞神道人的关节来由,可是已知道那个吹“尺八”的女子与他们两人定有一段不寻常的关系。

乃着李红霜捡回飞刀,一同赶回大堂里去看个究竟。

他们刚走进大堂去,怎料那里已打得热火非常。一场本来繁华热闹的寿筵,这时已弄得桌翻盘碎。

那时候,只见谭延襄两夫妻被迫锔处于寿堂的一角,谭延襄虽然也懂点武艺,但究非洞玄道人和宋一龙、柳贯虹等人的敌手。

所以他虽然也仗剑怒目,可是靠着来抵挡群雄的,还是围在他外面的几十个武师。

至于那位巡抚夫人,则在他身边吓得身子哆嗦,唇白脸青,不能言语。

这时围攻谭延襄有洞玄道人、宋一龙、柳贯虹、黑头李达、程三玄等人,至于仇季雄、阎立人、陈莽、院石头等人则守在外面,在大堂中并未露面。

洞真道人和李红霜见众人打得正烈,赶快冲上去。

谭延襄忽见穿着官服的洞真道人冲来,以为是邹人鹤来救他,大声叫道:“人鹤快来!”

那些在抵挡群雄进攻的武师听他一叫,以为“黑里刀”真的来援,也突然振奋。

李红霜看着,即对洞真道人道:“那邹鹤人一定很厉害,您看洞神道长能对付得了么?”

洞真未及答话,尘拂一举,已打在一个武师的面门上,那武师惨叫一声,面上即现出数十条血痕,他左边一人这时已看清来人并不是“黑里刀”,即挥“鳄鱼把”向洞真道人杀去。

那“鳄鱼把”中间似枪,两边各有六齿,甚为凶利。使那武器的是抚衙里的一等武师武雁,他那手“鳄鱼把”分为开四门、闭四门、反四门、跌四门的路数,四四相乘,共有六十四挡,上有雪花盖项,下有老树盘根,打得十分出色,在邹人鹤的手下,也是铮铮有声的人。

当下他一把向洞真道人的尘拂劈下,顺手一转,以为把上的利齿可以缠断洞真道人的拂丝,岂知被洞真道人一拉,两边十二个利齿竟有被拉断之势。

这样一来,他才知道对方的厉害,乃专意想打洞真道人的拂柄,岂知用力过猛,而洞真道人的拂柄又坚实异常,反给震了回来。

那时,李红霜手中捏着刀,突觉在混战中短不如长,近不如远,心生一计,赶忙离开混战圈,退到较远的地方,一跃跃上一张桌子上。

李红霜跃上了桌子上,居高望远,把谭廷襄看得特别清楚,揣计他离开自己所站的地方约有三丈左右,右手一扬,一把飞刀即向谭廷襄飞去。

她以为这一刀从圈外飞出,出其不意,众人未及提防,奇器致奇功,一定可以把谭延襄刺中。

怎料刀刚离手,当的一声,飞刀竟转了去向,斜插入一条朱漆的大柱上,正觉惊异,又闻嘶嘶之声,知有暗器袭来,她本能地矮一矮身,铮铮两声,两颗铁蒺藜已坠落在她所站的桌面上。

那时她还分不清暗器的来路,已听到更密的嘶嘶之声,忽听一人喝道:“姑娘下来!”同时有黑影在眼前掠了几掠,耳边又叮叮当当响了几下。

原来刚才在台上弹琵琶的汉子,早已跃登桌子,向她打来的暗器都已被收入琵琶之中。

那汉子本粗硕逾常,但当他跃到桌子上时,李红霜竟一点也不觉得,足见他轻功的厉害。

那时头上的嘶嘶之声又较前更密,只听有女人喊了一声“老汉”!

那边叮的一声,那汉子琵琶一举,这边又听到“噹”的一声,这样一叮一噹,若合符节。

李红霜蹲在那汉子的脚边,张眼寻视四方,才发现刚才吹“尺八”的女子,正把“尺八”的一头含在嘴里,另一头对着大堂的飞檐。

她赶紧注视飞檐,只见那檐边扬起了一阵阵的飞尘,此外却甚么也看不见。

但飞尘一动,那女子就把“尺八”一吹,接着叮的一声,身边的汉子同时也举一举琵琶,“噹”的一声又收了一枚暗器。

李红霜这才明白了打暗器的人是跪在檐角上,他的暗器打向吹“尺八”的朱明艳,而朱明艳也用“尺八”吹送暗器,把对方的暗器弹送给弹琵琶的汉子。

李红霜心想:“那打暗器的人居然能把我的飞刀打歪,功夫自是上乘。若非他们两人护着我,我一定受了暗伤。”

这样一想,感激之念汹而涌而生,乃大声向那吹“尺八”的女子叫道:“朱大师!多谢你!”又对身边那汉子道:“也多谢你,伯伯!”

朱明艳和那弹琵琶的汉子经李红霜一叫,均露惊异之色,因为他们都不明白朱明艳的行藏怎会被那陌生少女知道。

其时,李红霜听得朱明艳喊道:“老汉,咱们走啊!”那弹琵琶的汉子即从桌子飞跃而下。

李红霜急追过去,一边追一边喊迫:“朱大姐!我还有话没跟你说呐。”

那弹琵琶的汉子听了李红霜的话,略一迟疑,但朱明艳又催道:“快走啊,老汉!”那汉子又赶快跟上去。

其实躲在檐角发暗器的人,以为朱明艳等已经不支而逃,黑影一飘,便从檐上飞下来,一连几个铁蒺藜,向落在后头的李红霜脑后打去。

那弹琵琶的汉子闻声辨器,又举着琵琶赶回来。那弹琵琶的汉子赶回来,又替李红霜接了几枚铁蒺藜。跟着听到呼的一声,那打暗器的人突然应声仆倒。

那边的武雁看到了,他即时舍了洞道真人,抡着“鳄鱼钯”去追赶朱明艳,一面又喊道:“大胆的女贼休走!今天就算你们有飞天的本事,也莫想逃得出去。”说罢便一把去取朱明艳。

只见朱明艳跃退寻丈,把“尺八”一吹,武雁双膝一屈,几乎仆了下来,因为朱明艳已对正武雁的膝盖,连送了两暗器,原来她所使的是“透骨针”,造得与普通做针凿的针没有多少不同,只是长达二寸,针尾上又结着一小球羽绒,更便于承受气劲而直疾前进。

因为极之微小,故去的时候几乎无声,对方也就没法辨认。

至于她刚才用来打铁蒺藜的暗器又另是一种,那叫“子午栗”,约有莲子大小,周身是刺。一粗一细,都可从“尺八”里吹出来。

有时连环吹送,对方看得见“子午栗”,却看不见“透骨针”,每每避得粗的,却中了细的,刚才那两人都是吃了朱明艳这样的亏。

武雁两膝中了“透骨针,因为受创不深,仍狠命的扑去。

那汉子把琵琶一拨,钟锵响了一声,朱明艳再向武雁一吹,这一次他的两肩又同时中了两针,才感得痛彻心脾。

原来朱明艳究竟是女人心肠,平常不大愿意伤人要害,只有危急的时候,又经那汉子拨玄下令,才肯一施毒手。

她刚才那两针已经插入武雁的“巨骨穴”,意在麻痹他的臂劲。但武雁居然能忍着痛,摸到那针尾上的羽绒,咬着把“透骨针”拔了出来,又抡钯而前。

只听又是钟锵一声,朱明艳再把“尺八”一吹,武雁走了两步,“鳄鱼钯”即废然坠地。

原来朱明艳的“透骨针”分为“一痛二穴三毒”,如果对方一再不知收敛,惹她用到有毒的“透骨针”,就有致命危险。

刚才她吹的一口针正是带毒的,已插入武雁的右腕中,药力迅速展布,麻痛之极,所以他的兵器便立时脱手。

这时另一人突向朱明艳攻来,他左手拿着一张黑毡似的东西,右手拿着一把利剑,黑毡舞动如风,榷映裹身,利剑青光闪动,飞蛇急窜,所以朱明艳的两种暗器奈何他不得。

这人名字叫做武鹏,是武雁的哥哥,一鹏一雁,有人把他看作“黑里刀”邹人鹤的“双翼”。他以巨鹏扑雏之势,向朱明艳攻去。

朱明艳以“尺八”去撩他的剑,虽然免于受制,却不能取胜。

李红霜看着,急欲帮上一手,使朱明艳松一口气,算报答她刚才救护之恩,心想:“暗器不能穿过他的黑毡,我的刀定能穿过。”乃一刀向武鹏的中部去,怎料对方黑毡一抖,那飞刀竟无力地跌在地上。

李红霜见飞刀穿不过武鹏手中的黑毡,又惊又怪,她不知道武鹏那黑毡,乃用天山金额猴的长毛,经过特殊的手艺织成,具有异常的韧性、弹性和密度,平常利器绝对穿不过,而只会被它“卸”下来。

当下弹琵琶的汉子看见武鹏挥剑屡迫朱明艳,而他手中的黑毡又竟利刀不入,叫声“好伴罢手!”便挺着琵琶,前去抵挡武鹏的猛攻。

武鹏迅即一剑戳来,那汉子把琵琶当胸一抱,利剑戳在琵琶上,立刻碰出了火花。

他那琵琶乃用精铜和钢合铸而成,极之坚韧,幸亏武鹏的剑也并非凡物,否则给琵琶一撞,早已剑锋折断。

那武鹏见那汉子琵琶在手,左挡右拒,自是不易伤他,只可寻思别计。

那汉子则实在并不畏惧武鹏的剑,却觉得他手中那黑毡确是张很好的护身符,心想:“如果能把它抢了过来给明艳,一定能博得她的高兴。”

寻思已定,即跃后丈许,并从琵琶里取出刚才收到的铁蒺藜,吧吧吧的向武鹏打去。

武鹏赶快挥毡来挡,却不料那汉子一跃而前,立刻扯住了那黑毡的一角,然后急速回旋,用自己做轴心,卷布似的,使那黑毡把自己裹起来。

朱明艳想不到他出这一手,只觉他武鹏身贴着身,连琵琶也卷在黑毡里面,有如作茧自缚,而武鹏则有利剑在手,岂非有心送死?所以连叫了两声“老汉”,十分担心。

但那汉子却另有会心,他以为只要黑毡裹了身,自然不怕武鹏的利剑来刺,更何况还有个琵琶挡着上身的要害,因此镇定异常,武鹏被那汉子一卷,顿悟到单凭腕力,那黑毡势非被对方卷走不可。

立刻学取了对方的聪明,赶紧也用毡裹身,朝着与那汉子相反的方向回旋起来,一瞬之间,两背相碰,大家都觉得背骨剌痛之至,武鹏趁势用头向那汉子的后脑碰去,以为可把对方碰晕,怎料轰的一声,自己的眼睛也已金星飞舞。

两人正弄得难分难舍,那弹琵琶的汉子忽觉劲风掠顶,急借势躬身,想把武鹏背起来,随觉一股沉猛的力量从他与武鹏的背罅之处打来,有分牛裂马之势,只觉身体旋了几旋,竟被抛了出来。

那汉子回头去看时,只见那黑毡子已拿在“黑里刀”邹人鹤的手上。

李红霜不知道邹人鹤在何时,从哪里扑了出来,而洞神道人却毫无踪影,心想洞神道人已给邹人鹤杀掉了,不觉悲从中来,恨如泉涌,记起刚才洞神道人吩咐她的话,便急切对朱明艳道:“朱大姐!洞神道长已经被他杀了,他为你报仇,你也要为他报仇!——杀啊!”话犹未了,飞刀一捏,就疯狂地向邹人鹤卷过去。

“黑里刀”邹人鹤见李红霜捏着双飞刀拼命滚来,哈哈笑道:“俏人儿,你以为凭你这点能耐便能与我耍蛮吗?”

李红霜听了更是生气,刷刷两刀,向他戳去。

邹人鹤闪的一转,已到了她的背后,便哈哈笑道:“刚才给你吃软的,只是舍不得伤你。你再不称心,回家再把硬的给你吃,看你受得了受不了。”

李红霜年纪轻轻,虽然不懂得邹人鹤话里的恶俗,可是受了他的戏弄,心头更是有火,骂了一声,立将两把刀向他飞去。

邹人鹤扬手一撩,把飞刀全都收了,一声:“接住!”又把它抛回给李红霜。这时李红霜气得要死,可也奈何他不得。见朱明艳拿着“尺八”站在旁边,便对她喊道:“赵仁山给这老不死杀了,你还不给他报仇!”朱明艳一听,精神如遇巨震,几乎晕倒。

那弹琵琶的汉子刚一掌震开了武鹏,见状赶紧过去一接,朱明艳才没有倒下去。

朱明艳叫了一声“老汉!”不知不觉的竟流下泪来。

那汉子还弄不清来由,正想安慰她几句,但朱明艳猛地挣扎起来,惨叫道:“邹人鹤,今天有我便没有你了!”话犹未了,她的“尺八”恍如利剑,直向邹人鹤咽喉截去!

邹人鹤双手张开黑毡一挡,朱明艳的“尺八”不但戳不进去,反给连人弹了回来。

朱明艳心中更恨,反身一跃,又向邹人鹤拼命地冲。忽觉眼前一幌,肘弯被人一拖,随听有人叫道:“明艳,让我来杀他!”即见一人持扇把,向邹人鹤扑去,李红霜突然喜叫道:“道长你没有死啊?”这时朱明艳也已认出扑向邹人鹤去的人就是赵仁山,一颗心立刻跳个不停。

她这时心情十分复杂,一来看到廿年不见的人,许多往事都兜上心来。

又见他只是四十多岁的人,但头上已满是白发,心想:“他莫不是为日夜想念我才这样的吧?”想到对方却又想起了自己,她自己这廿年来也尝了不少苦楚,自洞房那夜出走之后,为避官家的缉捕,也流浪了不少的岁月,在开头那几年,他总想找到赵仁山,和他过一辈子的日子,就算穷死饿死也甘心。

可是日月流光,落得个一无结果。

幸得她一枝“尺八”吹得不同凡响,靠着它来卖唱,才没有变成饿殍。

就在江湖流浪的日子里,她结识了个豪杰的男子,那就是弹琵琶的汉子曹琵琶。

从此两人形影不离,她教曹琵琶识字读书,曹琵琶教她武艺。这样子过活,也已经有十多年了。

在这十多年的日子里,她曾与曹琵琶过得很洽意,但赵仁山的影子还是时常来到她的梦中。

她想不到今天竟在这里相逢,所以心中十分麻乱。

当朱明艳心中麻乱之时,洞神道人已经和邹人鹤交上了手,洞神道人刚才在花园里听了李红霜的话,以为邹人鹤的一只手果真受创甚深,所以才叫李红霜把自己的一只手绑起来,怎料李红霜和洞真道人一走,邹人鹤的伤痛已过,乃一手使“阎王扇”,一手使“百步金钱”,齐向洞神道人进攻,洞神道人仓卒间守护不严,脚胫上竟着了邹人鹤一记暗器,虽然伤非要害,但迟慢了一会,邹人鹤已趁此走出了花园。

这老狐狸觉得大堂里自己的人多,尽可从容地把洞神道人他们收拾,却不料回到大堂里一看,竟是这样紧张的局面,而且他手下的“两翼”,武雁已瘫在地上,武鹤又与曹琵琶卷作一团,他不得不先为武鹏解救,及听到那吹“尺八”的女子把他一骂,他才认出这原来是朱明艳,料不到当年她失踪之后,今天竟真的在这里出现,想起当年的往事,他也禁不住一阵羞惭,所以当朱明艳拼命冲来之时,他并不敢伤她,而只把她弹回去。

这时见洞神道人持着“迷魂扇”来取他,暗想:“就是我想让你,也怎能在朱明艳面前由你出气。”

当下把手中的黑毡抛回给武鹏,“阎王扇”一张,一个“项羽御风”,右腕如龙,直削洞神道人的左臂,同时喊道:“让我替你取下,免得麻烦去绑了。

洞神道人突把“迷魂扇”一收,钢棒似的,向邹人鹤的“曲池穴”打去,邹人鹤赶快向右退开一步,挥扇猛切洞神道人腕脉,只见他们人各一扇,一个的扇如棒,一个的扇如刀,棒打四方,刀劈四面,打得极为激烈。

在谭廷襄受困的那边,洞真道人他们已打得渐渐得手,洞真道人的尘拂左挥右挞,瞬间打落了两个武师的手中刀。

宋一龙的“五龙剑”削铁如泥,但此时遇着一个用剑的老人,一面引他,一面也避他,好像有意在消耗宋一龙的精力。宋一龙想削断他的剑总是削不着。

柳贯虹一把“双凤剑”不停地攻刺,但给一个使“周天笔”的人左避右卸,一下子也得不了手。程三玄霹雳拳霹雳掌连绵不断,也遇上了一个硬手,使的是太极掌,以软接软,一时也难分高下。

洞玄道人使用他的怪兵器“如意棒”,时长时短,虽已点倒了两人,但他一面打一面又想:“对方究竟人多,这样混战下去,虽能杀他一些人,但耗得太久了,谭廷襄却未必收拾得到。”乃在混战中与洞真道人暗暗交换了几句话,再又分别传与众人,没有多久,众人均会了意,那时大家均改攻为守,逐渐接近,背对着背,围成个圆圈,互相照顾,互相关联,慢慢形成一个攻不断的铁连环。

那时候,对方虽然人多,但限于地位,不能同时迫进,有些人被排挤到外圈去,只可罢手观战。

洞玄道人等人既成了铁连环,向周围抵拒着敌人,对方除了与他们面对面的十数武师外,其余的人被挤到了后边,再也不能像刚才这样以数人来围攻一人了。

洞玄道人又向众人暗暗地传了几句话,那铁连环又渐渐变成三角形,角尖是洞玄道人自己,他的后边是宋一龙和柳贯虹夫妇,其他的两角是程三玄和仇季雄,中间一线之中,由黑头李达及洞真道人的一枝尘拂压阵。

阵势变妥后,洞玄道人喝一声“闯!”,“如意棒”一伸,一枝原来只有一尺长的兵器突然变成了三尺来长,似棒似剑,锋利异常。

一马当先,领着众人向谭廷襄杀去,这时三角阵像一个用利器连成的楔子,向卫护着谭延襄的众人猛力插入,锐不可当!

众人争着来挡,但洞玄道人他们的三角连环面面击敌,毫不松弛,瞬息之间,已杀倒了三四人,离谭廷襄只有丈许之地。

众武师见形势危急,同伴被杀,眼见谭廷襄就要有丧命之危,一时哗喊震瓦。

正在与洞神道人苦战的邹人鹤听待哗喊声喧,心中惊慌,掉头一看,见谭廷襄情势极危,突然腾身一跃,心想脱出战阵,速往解救。

但洞神道人也已看清了这一点,当他腾身之际,张扇一劈,趁势割伤了他的脚胫,报了花园中一记暗器之仇,并立即一个“燕子掠波”,轻身抢前丈许,挡住了邹人鹤的去路,同时叫道:“邹人鹤,有本事不要逃走。”两人又胶在一起。

邹人鹤又再腾身跃开,同时说道:“赵仁山!暂时失礼,等一下一定奉陪。”可奈话犹未了,洞神道人又已拦在他的前头,双目监视极严,进攻更其凌厉,边攻边对邹人鹤道:“邹人鹤,今天我就算胜不了你,也要与你同归于尽!”

邹人鹤知道洞神道人恨他入骨,一时也脱身不得,只好又改退为进,一把“阎王扇”杀得团转如风,泼水不入。

邹人鹤这时一方面力战洞神道人,一面又看见洞玄道人他们的三角阵已经更迫近谭廷襄,突然想起武鹏手中的黑毡,乃对武鹏吩咐道:“武鹏!快去保护谭大人。”

那边武鹏一听,急欲抽身,李红霜何等机灵,迅即一把飞刀,向武鹏脑后飞去,武鹏也耳聪手敏,听到飕的一响,急转身一扬黑毡,挡住飞刀,但那时李红霜已偷到他的身后,又迅即一刀飞向他的后脑去,武鹏又照样一转一扬,飞刀也顺势坠下。

可是他这一着,李红霜早已料到,所以他把黑毡向上一扬的时候,另一飞刀同时飞向他的小腿,这一下武鹏没法挡着,立刻中刀,惨叫一声,摇摇欲倒。

曹琵琶见武鹏摇摇欲倒,一个箭步抢前,又欲夺取他手中的黑毡。

武鹏急速强行稳住,挺剑自卫,邹人鹤恐他不济,而黑毡有被夺去的危险,连腾带闪,奔过去,一手把黑毡抢了过来。

曹琵琶及洞神道人见状,均分头攻向邹人鹤,邹人鹤一掌震开曹琵琶,同时运用绵劲,把洞神道人一带,曹琵琶与洞神道人两人因冲击过猛,一时均立脚未稳,所以琵琶砍不到邹人鹤却砍在武鹏的前额上,“迷魂扇”也削不到邹人鹤,而削在武鹏的右眉上,武鹏创巨痛深,当场倒地。

尽管手下“两翼”均已重伤倒地,但邹人鹤心中只顾着谭廷襄,所以毫不理会那两人,而只扬毡运扇,向洞玄道人他们的三角阵冲去。

邹人鹤刚才在花园中已与洞真道人交过手,略摸过了他的高下,此时决定先向洞真道人着手。当下手挥“阎王扇”,猛疾向前杀去,削、劈、撩、搠,势疾而锐。

洞真道人与他连交十数招,均讨不到便宜,心想:“你们这群人中,想来算你最硬,擒贼擒王,让我先料理了你。”尘拂一挥,立刻进前两步,以拂柄作点穴器用,向邹人鹤的“期门穴”点去。

邹人鹤暗里运气闭穴,却并不闪避,有意引洞真道人来取自己。

洞真道人见有虚隙可乘,迅即上前半步,伸手点去。岂知邹人鹤仍然不闪不避,洞真道人以为正可得寸进尺,便对准他的要害点去。但这样他便离开了大伙儿三步,以致三角阵突然穿了底。

那使太极拳的人,又赶紧放弃了程三玄,来取黑头李达。两个武师也同时插入,把洞真道人和三角阵隔断。此时洞真道人已复陷于以寡敌众之中。

邹人鹤把洞真道人引入包围之后,立即放弃了他,两个箭步,再去攻程三玄,他用佯攻的手法,又想把对方引出另一个角尖,可是程三玄以洞真道人为前车之鉴,此时注意稳守门户,只想把对方吸住。

邹人鹤无奈,又迅即放弃对程三玄的攻击,运足内劲,双手在人从中一插一分,拨开了几个武师,瞬间已插到离谭廷襄不远的地方。

谭廷襄见他已近在咫尺,心中突然踏实,以为可以有恃无恐,乃又挥剑欲战,邹人鹤见他如此,急喊道:“谭大人请惜气力。”谭廷襄向知邹人鹤在武功上有过人之见,赶快收剑。

其时在左首方的柳贯虹,见邹人鹤拼命向谭廷襄所在之处迫近,急挥“双凤剑”斩去,邹人鹤以黑毡护身,柳贯虹刷刷两剑,竟然都伤不了他,心中又怪又恼,急向宋一龙招呼道:“大哥你来收拾他,赶快!”

宋一龙“五龙剑”一挥,邹人鹤手中的黑毡即被劈去一角,邹人鹤想不到在宋一龙手中的竟是非常的利器,不得不惧。

邹人鹤见黑毡被宋一龙“五龙剑”削去一角,知道即使把这件防身法宝交给谭廷襄,也已不能担保他不受到伤害。暗想只有把对方的一些人设法引开,先减少谭延襄的危险,再图脱身之计,才是上策。

要把对方的人引开,则只有避强攻弱,围魏救赵。故当宋一龙“五龙剑”刺来时,乃运足内劲,暗中把身边的一个武师一带一推,那武师当场撞着宋一龙的利剑,立刻丧命。

邹人鹤就借此惨烈的一刻,隔着黑毡,用手去裹夺柳贯虹手中的“双凤剑”。

柳贯虹突遇此招,虽然拚了浑身之力,竟也抽剑不回。

邹人鹤迅速向后打了一掌,将挡在那里的人震倒了几个,随即把柳贯虹一曳一拖,她手中剑虽然仍未脱手,但已踉跄地栽了几步,三角阵固然立呈缺口,宋一龙见柳贯虹被邹人鹤带出数步之外,更是一惊,赶快挥剑去追。

邹人鹤见诡计得售,向前面的从人喝了一声“闯开!”又再拖着柳贯虹跃出了寻丈之外。

柳贯虹危急中回顾一眼,见宋一龙已挥剑来救,心中大慰,但也看见三角阵因而溃散,心想:“这岂不替谭廷襄解了围。”心中一震,赶紧扬声对宋一龙道:“大哥!你先别管我,杀掉谭廷襄这老贼再说!”

但宋一龙见爱妻被人擒去,对柳贯虹的话哪肯依从,乃继续杀开一条出路,向邹人鹤的方向奔去。

那时候,邹人鹤见混乱之局已成,猛力把柳贯虹一拉一放,柳贯虹稳步不住,竟撞向宋一龙身上去。

宋一龙赶快接住柳贯虹,问她有没有受伤。

邹人鹤运用腾跃绝技,脚尖在几个人的肩头点了几点,已跃到谭廷襄夫妇的身边。

手里黑毡一张,把他们护在里面,然后用“阎王扇”开路,左砍右刺,上撩下撒,不待宋一龙回头,已护着谭廷襄退出大堂。

一路退到内室的门边,他看到文士杰持剑相迎,便笑着对他道:“土杰兄!何不到大堂去一显身手?”随即把谭廷襄夫妇送入内室之内。反手一点暗钮,一道铁门即从上落下。

这时众人也随着拥到,乃在门前混战起来。

文士杰的武艺也非平庸,但与邹人鹤比起来却尚不及。他刚给邹人鹤在谭廷襄面前笑落了一句,心中极之恼怒,也想杀几个人泄泄肚皮里的气。

柳贯虹觉得如果自己不被邹人鹤拖出丈外,谭廷襄就无法逃得脱,所以惭疚攻心,极之难过,追上去的时候便抢在前头,一眼看见文土杰守在门边,挥剑便斩。

文士杰正有气无处泄,以剑还剑,来得特别狠毒,三招过手,柳贯虹的左臂竟被他刺伤。

宋一龙见状,恨上更恨,即时以牙还牙,“五龙剑”一劈,文土杰的左臂立断。

随着又用剑向铁门横的竖的划了几划,运腿一踢,铁门已去了半边。

柳贯虹不待细虑,立刻冲了进去。柳贯虹冲入内室,宋一龙也急着要冲进去,可是洞神道人认为杀邹人鹤该是他的事,所以要抢在宋一龙的前头,他刚才杀不着邹人鹤,心里非常不甘,现在以为邹人鹤和谭廷襄一同避匿室内之中,不啻置身穷巷,瓮中捉繁,这一次绝难走漏。

宋一龙跟着也进去了,其他的人还想进去,宋一龙觉得不妥,请大家就挡在外边,俾可内外照应。

柳贯虹等冲入内室之后,见四处陈设异常华丽,但谭廷官和邹人鹤却连影子也不见了。

三人正感奇怪,忽然发现茶儿后面有个小暗门,洞神道人一脚踢开,三人挺着兵器又闯了进去。原来那里面又是一间房子,其时灯火光明,椅榻更其奢美,但也不见一丝人影。

留心四壁,也不再发现暗门,大家又扑了一个空,都极为生气。柳贯虹长剑一劈,把一床垂丝帐括了下来,随听隆的一声,小门上又落下了一重铁门,同时罡风掠面,室内灯火顿时全灭。

在一片漆黑之中,宋一龙觉得不宜再事久留,以免敌明我暗,愈陷愈深,与大家失了联络,即用剑在小铁门上划了几剑,踢开一个大洞,三人赶紧钻了出去。

其时突听到震耳的杀声,内室的门外也兵刃交加,叮噹乱响,双方打得较前更见激烈,洞真道人等三人冲了出去,发现门外的人已愈聚愈多,连阎立人、陈莽等人,这时也在左荡右决,四面追杀。

原来邹人鹤护着谭廷襄脱险之后,已调聚了一两百人增援,他们一到抚署外边,就跟守在外面的群雄交上了手。

守在外面的人且战且走,索性都进到抚署里边,与群雄会集起来,协力同心,并肩厮杀。

洞真道人忽发现对方有几个人极为面善,想了一会,才记起就是进城那天在城门口见到的,当时他们作的是老百姓打扮,所以想了一会才想了出来。

陈莽也看见了当天在“齐安”栈贼忒忒地盯着李红霜的家伙,此时也使着七节鞭参加厮杀。

洞神道人和陈莽两人,这时才明白这些人原来都是化了装的捕快。

洞神道人心想:“即使打了出去,客府也是不能再回的了。而且,谭廷襄和邹人鹤都已不知去向,恋战下去实在害多益少。”乃定了一个城外的集合地点,边打边暗中传语众人分头撤出抚署。

计算已定,众人乃化整为零,愈打愈开,随处吸引敌人,只见宋一龙,柳贯虹和仇季雄是一边。洞神道人,陈莽和黑头李达又是一边,阎立人跟他钦佩的洞神道人在一边,洞玄道人和程三玄等又另是一边。

他们分头拼斗了半个时辰,都先后退出了抚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