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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钟子乾恶贯满盈

她是万象魔宫幽冥帝君钟灵的侍妾,也是钟灵最心爱的女弟子。

但钟灵却梦想不到,这美艳妖俏的侍妾,却也是自己唯一爱子玄幽太子钟子乾的情妇。

她和钟子乾,曾立血誓,恩恩爱爱到永远永远……

那知钟子乾为获活命,适才已经将她出卖。

她就是昔日在那“腾龙匕”上,偷抹毒药的毒龙女施玉露。

如今,他俩在这荒野群峦之间,又面对面的碰在一声。钟子乾凄然一笑,低哑地说道:“帝君来了?”

他适才听到两个的步履声音,只当另外那人必是老父。

施玉露并未回答,只冷冷地哼了一声,那时常带着荡人心魄的笑靥,此时却罩上了一层严霜。

那醉人的媚眼,却闪射出阴狠毒辣的两道煞火,钟子乾目睹斯情,恍然大悟,不由闭上了眼睛,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你怎么样,还能走吗?”

施玉露声调冷酷无情。

钟子乾惨然苦笑一声说道:“和你一块来的这个人是谁?”

“首座护法‘涵云’真人。”

“哼!”

钟子乾听说那人是魔宫首座护法涵云道人,不由沉哼一声。

丈外地方的涵云道人,闻声低叱道:“钟子乾,你哼些什么?难道……”

施玉露却回身飞给涵云一个媚眼,涵云倏地停下话锋。

施玉露再次问钟子乾道:“你要是还能挣扎着走,说句话,咱们……”

“有什么话好说?走!走到哪里去?”

“回尧龙山呀,难道你不想回去了?”

“施玉露,钟子乾再傻,也傻不到这步天地,你还会叫我活着回去?哼!”

“哟!少宫主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呀?帝君有谕,令首座护法随我前来接应,为的就是宫主……”

“施玉露,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钟子乾不等毒龙女话罢,勉强提力大声喝问。

毒龙女施玉露阴阴地答道:“你率领侍者们走后不久,帝君突然传谕,令我和首座护法火速前来接应。”

“这样说来,你早就到了?”

“不算晚,我来的时候,恰好听到你把我的名字告诉给对方。”

“你不必暗中用言语来讥讽我。”

“讥讽你,哼!”

施玉露一变本来面目,恨声接着说道:“你为求活命,出卖了我,结果怎样?你怕是梦想不到,报应这么快吧?”

“我不懂你这‘报应’是指着什么说的。”

“身中‘九拂禅震’,功力尽失,未来余年,月必旬日骨酸筋麻奇痛难耐,这就是‘报应’!”

钟子乾却毫不激动,闻言只淡淡地说道:“哦,原来这就算是报应。”

“还有!此时此地,咱俩竟然碰面,岂非也是你就得的报应?”

“施玉露,莫非你真敢杀我?”

“此时,你无缚鸡之力,此地,非万象魔宫,杀你何异捻一蝼蚁,我毒龙女施玉露有何不敢?”

“难道你就丝毫不念往昔的恩情?除掉今宵我为顾全大局,不得不说出你是当年暗抹毒药之人外,别无开罪你的地方,你怎忍心下井投石……”

钟子乾似知绝望,竟然哀求起来。

那知施玉露既动杀机,怎肯再留隐患,她不待钟子乾把话说完,已厉声叱道:“你还有脸说什么往昔的恩情?昔日腾龙匕上暗抹毒物,只有你一人知道是我,实指望你是个有骨气的英雄,那料到大难来时,竟然变作了软骨头的东西,今日留你不死,施玉露怕要终生不得安枕了。”

“你,你,你别忘了,涵云这个杂毛如今也已知道此事。”

“涵云和你不同,他乃武当弃徒,一日离不得万象魔宫,再者……”

她说到此处话锋微顿,回顾了身后的涵云一眼,淫荡的浪笑一声,接着又转对钟子乾说道:“再者,他一生也不会背叛……”

“施玉露,原来你竟敢……”

“我有什么不敢,钟子乾……”

丈外伫立着的涵云道人,此时似已不耐,突然接口说道:“不早了,打发姓钟的上路去。”

施玉露娇应一声,右手已缓缓举起。

“嘿嘿嘿嘿嘿嘿!”

钟子乾却突然嘿嘿的怪笑连声。

“拍!拍!”

施玉露用力打了钟子乾两个嘴巴,恨恨地说道:“死到临头,不知你有什么开心事这般好笑。”

“嘿嘿哈哈,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

钟子乾非但不觉喊痛疼,反而越发嘿嘿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你笑!我再叫你笑!”

施玉露一边说着,一边突然恨恨的一拳打在钟子乾的嘴鼻之间。

这一拳她用了八成力气,竟把钟子乾打得鲜血崩流,在地上翻了一个滚。

岂料钟子乾一滚之后,霍地站了起来,凶晴怒视着她,桀桀地仍然连声狂笑。

施玉露越发气恼,迈步近前,扬掌打下。

这时,她背后传来了涵云道人惨哼之声。

她心中一凛,自然的停掌未发,才待回头看时,钟子乾已厉声说道:“贱婢竟敢背叛我万象魔宫,你的报应到了。”

施玉露耳闻涵云无故惨哼之声,已知不好,钟子乾又突然厉声怒叱,她料到一时疏忽,大祸临头,百忙中想起钟子乾功力尽失,设有奇变,这正好是个保身护命的唯一机会。

因此她不再犹豫,霍地纵身向钟子乾扑去。

那知她这念头刚刚闪过,娇躯恰好纵起的刹那,突觉腰际倏地一紧,随之倒飞而起,被抛摔在相距涵云数尺的地上。

她此时业已花容失色,禁不住哆哆颤抖起来。

将她束紧抖起而抛甩地上的物件,是一条玉彩长鞭,那是幽冥帝君老魔钟灵永不离身的“吸血魔鞭”!

自然,这名震天下黑道上的第一位高手,业已来到了此处。

施玉露适才是多么狂横,如今却似待宰羔羊,殼觫不止。

涵云道人惨哼悲号,一阵重似一阵,一声紧似一声。

施玉露一旁扑伏地上,如同身受,涵云惨哼一声,她也随着一阵颤悚。

她相随钟灵父子多年,看都不必去看,已经知道涵云正受着什么酷刑。

“贱婢!抬起头来看看,看看涵云为何悲鸣惨哼不绝!”

玄幽太子钟子乾,突然扬声呼喝。

施玉露怎敢抬头,粉面低垂双臂之间,状至可怜。

“少宫主要你抬头看看,你怎不听话?”

施玉露听出这是万象魔宫中,“无遮魔殿”主持,花娘子的声音。

“叭!叭!”

吸血魔鞭突然飞舞,毒龙女的玉背蛇腰之上,连中两下。

只疼得施玉露惨号出声,她前胸一挺,蛮腰扭摆不停,虽系受刑之时,却依然令人难止漪念。

此时!

涵云惨哼之声逐渐衰弱,变为断续无间的呻吟。

“来呀!把贱婢推在涵云怀中。”

这是幽冥帝君钟灵的苍老声音。施玉露闻言霍地站起,扬声哀诉说道:“帝君,施玉露甘愿身受一死,祈念多年恩情……”

“断其三功,存其体魄,叫贱婢尝尝涵云吃人的味道。”

幽冥帝君不待施玉露话罢,已再次传谕,施玉露知已难逃被人生吃的惨极酷刑,她猛擒右手,暴力击向自己的天灵。

老魔钟灵桀桀一笑,吸血魔鞭起处,已将施玉露的臂腕缠住。

随即有人飞纵到毒龙女的背后,连点带拍,她已三功被夺,仅存知觉。

“花娘子,招回‘神蝠’,赏涵云一粒‘天魔灵丸’!”

老魔再下谕令,花娘子闻令即行,她提着一只特制铁笼,扭着蛇般细腰,走到了涵云的身前。

原来这涵云道人,正是十八年前,在虎丘千人石上,曾经倏地闪身出队意图暗算彼时在元元大师怀抱之中那两个乳娃儿的武当门下。

不知何故,他竟弃却正当门户,投入鬼域魔主幽冥帝君的万象宫中,当了老魔头手下的首座护法。

这时涵云身上,已无完肤,在筋骨之间,望之似有活物爬动,他因穴道被制,却无法闪避挪动。

花娘子首先打开小巧铁笼,立即啸声施令。

果然!

果然在涵云身上有活物爬动,这些东西,听到啸哨之声,方始慢吞吞地离开了涵云血肉散碎的身体,似跳若飞闪进铁笼。

唬!一共六只,是“吸血神蝠”!

此物毫无灵性,不论人畜,遇则无幸,绝难幸免,不知老魔有何妙法,竟能使这些万恶的贼禽,听令行事?

花娘子收了蝙蝠,探囊取出一粒赤红灵丸,塞进涵云口内。

涵云此时早已昏迷,红丸入口,立觉元气稍复,自当果系灵药,立即吞服下肚。

他那里知道,这是老魔钟灵由疯狗狂狼身上,所取血液加以药物制成的毒丸,食之刹那之后,本性尽失,已成疯狂饿畜。

这时老魔手下,已将施玉露抬到涵云身旁,置于这即将疯狂的道人怀中。

施玉露目下除知觉未死之外,动不能动,呼吸无声,那水凌凌的一双媚眼,此时已变作血红。

半晌!

涵云蓦地一声狂吼!

他目射赤红的煞芒,一瞬不瞬,直视着怀抱中的现成猎物。

老魔钟灵,此时方才凌虚向涵云一弹,解开了他的穴道。

涵云束缚一去,人间残酷的令人不忍卒睹的惨事,也随之发生。

他那疯狂了的红晴,早已认不出爪下猎物是谁,张开了大口,猛地咬下。

天可怜施玉露灵智未失,知觉尚存,但却呼喊无声,挪动不能,玉砌粉堆的鼻头,生生被涵云咬了下来。

涵云那两条被蝙蝠吸咬的形如鬼爪般的手臂,此时已紧扣住了施玉露那丰满的体。十指,已抓进了施玉露那雪白脊背之中。

如今就算是施玉露能够挣扎挪动,也休想脱开死神的魔爪了。

老魔头目睹这种悲惨事情,非但无动于衷,反而震声桀桀大笑不停。

笑声中,他突然凌虚点指,又解开了毒龙女施玉露的穴道,使她能够闪躲挪动挣扎抗拒。

如此,他将看到一幕最最凄惨,在他却认为最最满意的悲剧。

施玉露恢复了抗拒的本能,此时她尚未到疯狂地步,恐惧胜过报复,尖着嗓子凄声悲呼老魔开恩。

双臂全力的抗拒着涵云狂咆哮着的啮咬,但她三功已失,真力尽失,又怎能抵挡涵云如狼似虎般劲力,一个失神,藕臂又被咬下一块肉来。

疼得她失鼻的花容,越法苍煞,尖厉的悲号,分外难听。

那醉人的笑魇,固然不复存在,就是那诱人的体态,如今虽因痛疼入骨而不停的摆动,却也失去了原有的惑能。

“嗨嗨嗨嗨嗨嗨!”

“嘿嘿嘿嘿嘿嘿!”

“哈哈哈哈哈哈!”

钟灵父子和花娘子等人,不约而同,齐声发着不同音调的狂笑。

突然怪事发生,施玉露再次失神,护体的衣衫,竟被已经疯狂了的涵云撕碎,半身赤裸。这时施玉露似乎已经颠狂,俯首看到衣衫碎裂,竟然哈哈笑了起来。

笑声中,她突伸血臂,猛地抓向涵云跨下。

涵云已疯,根本不防,竟被抓了个结结实实。

一阵入骨奇疼之下,涵云多少恢复了些许人性,不由拚命挣扎。

因之两个人滚作一团,在地上东翻西爬。滚来滚去,早已离开原地三丈,相距玄幽太子钟子乾,已不足五尺。

在翻滚之时,施玉露始终未曾松脱那只掌握着涵云生死的血臂酥手,这时她却突然咬牙猛力的一捏。

涵云在极端痛疼之下,不由松掉了双手,来维护下体。

但他仍在疯狂之时,怜香惜玉之心早已不存,目下只是被迫暂时罢手而已。

岂料这时,施玉露倏地松手,滚出了涵云的掌握,猛地抱住了钟子乾的双腿。

钟子乾不防此变,本身功力亦失,全身酸麻痛楚未去,自然被她抱了个结实。

施玉露既已得手,怎肯罢休,全力一翻一扯,已将钟子乾摔倒地上。

她早已算好,自己只要得手,钟子乾倒卧地方,必在涵云身前不远,那时涵云痛疼已减,钟子乾决难幸免。

果然一切如其所算,钟子乾刚刚卧倒地上,涵云已扑了上,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连着咬了他三口。

施玉露又怎肯干休,就这刹那之间,她非但一连着咬下钟子乾大腿上的五块肉来,并且妙手再探,又掌握了钟子乾生死存亡的所在。

这次她却再不留情,左手探向自己的肚腹,右手抓紧了目的之物,银牙猛咬,暴施全力……

一声惨吼!一声悲啼!加杂着一声哀号!同时传出。

涵云被老魔的吸血魔鞭,点碎了六阳魁首,哀号一声死去。

钟子乾生死存亡的所在,被施玉露捏碎,惨吼而亡。

施玉露的左手,探进了自己的肺腹,一声悲啼,她从此脱离了尘孽。

这瞬际的奇变,令人难防,难料,钟灵所率众人,不由俱皆愣在当场。

钟灵蓦地抱起爱子的尸体,老泪顺颊滴流下来。

他一言不发,大步走向远处,门下自然个个悄悄相随在他的身后,不敢出声。

月沉。

日出。

第二天的清晨时候。

在万妙峰后,一处悄僻地上,多了一座新坟。

坟前立着一块奇形的山石,高有五尺,象座小山。

山石三面粗糙,正面却滑不留手,一望即知是人工磨成。

但要仔细看来,却能发现怪异的地方。

设若你是一位武林高手,瞥目即知这是有人施展一种奇绝的功力,一掌削成这个样子。

原来山石是块墓碑,碑上正中有七个大字,那是——

“爱子钟子乾之墓”

这七个字是用“阴煞”绝功写成,写的人不问可知,必然是那万象魔宫的主人,幽冥帝君钟灵。

右旁还有三十个小字,是——

“自此万象魔宫已不存在,幽冥帝君心死今朝,有生之日,誓为爱子复仇之年!”

由此判断,钟灵埋葬了钟子乾后,已决心抛弃万象魔宫和帝君的称号,誓为爱子复仇,不惜天涯海角奔波去了。

十数日后,四川“渝州”(即今之重庆市)临江门内,“天德堂”药铺中,来了一位奇特的老迈病人。

那正是午饭刚过不久的时候,老人直入铺中,声言拜见主人,他说有疑难重疾,必须面会这位声满渝州的名医一谈。

主人得报,立令司药的伙计把这位病人请进客堂。

主人姓魏,名三脉,外乡客落户此地多年,一手医理,确能妙手回春,不愧名为三脉。

年约五旬,道貌岸然,望之自然令人敬重。

宾主略谦之后,互揖入座,魏三脉尚未请教老者名姓,老者却已郑重其事的说道:“请问贵店可还有隐秘的谈话地方?”

主人闻言一愣,瞥了老者一言笑道:“敢问贵客一句,声言有疑难重疾的可是阁下本人?”

“正是。”

“此为三脉待客地方,铺中上下人等,不奉呼唤绝对不敢擅自闯进,阁下有话但说不妨。”

“不!隔墙有耳,必须换个地方才行。”

老者再三坚持,魏三脉只好含笑答应,他将老者带进自己内宅的书房。

进门之后,老者已经满意的说道:“这里好,好得很。”

魏三脉不便致辞,笑着才待招呼下人倒茶,老者却慌不迭的摇手辩道:“不必不必,要紧的事是正经。”

“是是,请坐请坐。”

老者大马金刀的坐在椅上,半晌之后,突然悄声说道:“我老头儿有件大事,要请魏堂主帮忙。”

他此言出口,魏三脉再次一愣,接话说道:“不知阁下身惧何疾,是内伤,是外伤,还是……”

“我老头儿那里都好好的,一点病都没有。”

“那?那阁下来此……”

“我老头儿嫌这张脸长的太凶,想换个模样。”

魏三脉闻言心头一凛,却勉强按捺着惊慌,含笑说道:“阁下怎地和我开起玩笑来了,世上那有能够改换像貌的医家?”

“有!”老者斩铁断钉的接上一个“有”字。

“也许是魏三脉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这种名医,阁下既然说有,想必知晓那位国手的名姓住处,怎不直接找他?”

老者闻言,脸上笼罩了一层严霜,冷冷地说道:“我老头子找到他了,可是他却坚不承认!”

“这……”

老者霍地站起,沉声指着魏三脉道:“明人眼前,不说假话,你愿不愿意帮我老头子这个忙呢?”

魏三脉心中凛极,表面却故作从容地说道:“阁下必系误听人言,魏三脉确实不善易容之术……”

老者不等对方话罢,冷哼一声说道:“我老头儿要是记得不错,魏三脉,你从前却非这般模样。”

魏三脉皱眉不语,他似乎在搜索一些往昔的记忆。

“我老头儿从前认识一个人,也姓魏,名叫三堂,他是两淮赫赫有名的盐枭盗魁,后来……”

老者说到这里,话锋突然一停,目射奇光盯住了魏三脉,然后一个字一个字符斩钉断铁的接着说道:“后来他误杀一人,无法再在江湖立足,故而改换了形貌,更名三脉,在这……”

魏三脉霍地站起,立即接口说道:“阁下说的不错,昔日的魏三堂就是今朝的魏三脉!”

“魏堂主承认就好,我老头儿不是为当年之事而来,是有求帮主而来。”

“意图改变形貌之人,必有不可告人之隐,阁下请随魏某秘室一谈。”

老者点头作答,面含得意的微笑。

魏三脉看在眼里,视若无睹,当他转身背向老者之时,脸上自然的掠起一阵狰狞神色。

他在书房右端的药橱后面一按,药橱随之扇开,露出一道门户。

他当先进入,老者紧随身后,药橱这时自动关闭。

秘室中,陈设简单,正中一张单人藤床,壁下尽是药柜药橱。

靠着藤床不远地方,有一只小桌,桌上全是小巧的刀、叉等物。

有两把椅子,一在藤床左首,靠近小桌,一在床右,孤零摆着。

“阁下请坐。”

老者再次含笑颔首,坐于床右那把椅子之上。

魏三脉很自然的坐上了另一把椅子,正色说道:“三脉一不问阁下姓名,二不探听阁下怎知三脉隐名在此的原因,但有几句要紧的话语,却必须事先说明,并请阁下遵守勿渝。”

“说吧,你是大夫,我乃病人,只要是病人所必须遵守的事情,相信我老头儿也能够遵从不背。”

“首先我要说明一下,‘易容换形’是一门罕绝天下的大学问,施术者非但要有高超的智慧和奥妙的技巧,并须忘怀恩怨,心无杂念始可。这门学问,任是武林中一顶一的高手,也无法单凭自己武技功力的深浅,来妄断是非和得失。”

“魏三脉,我老头儿听不懂你这番话的用意?”

这位昔日名震江湖的盐枭巨盗,并不理睬老者的问话,接着说道:“自古传有‘易容换形’的种种仿单和谣言,其实一无是处,俱皆不可凭信。最最令识者窃笑者,是所谓‘易容丹丸’之说,譬如,姜黄涂面,可改其本色,矾水洗脸可皱其皮肤等等。这些不过普通药识,其效用仅存刹那时间,又岂能当真改容易颜?即便有三五药物,涂之面上,令人数日不识,但也不过数日不识罢了,绝难永长,况此类药物,腐蚀之性特强,久之必落残伤或身中奇毒而无药可医。因此,设欲必欲改易形貌,唯有取自外科手术一途,但此类技艺,鲜有能者,魏三脉不幸,却获此奇技神髓。”

“此我所深信深知,否则的话,我老头儿也不会特地来拜会你了。”

魏三脉闻言一笑,淡然说道:“不敢接纳阁下的夸赞。”

老者似甚心急,接话说道:“咱们什么时候能够动手?”

“很快很快,不过话还没完,所以……”

“我老头儿不是娃娃病人,话少说两句没有关系。”

“不行,这些话少一句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

“如此就请快说,我老头儿心急的很。”

魏三脉闻言暗笑,仍然慢慢地说道:“人体不同,骨骼亦非,血脉互异,因之手术后的结果,自亦难料。魏三脉负责使阁下之容貌更易,但却无法保证手术之后,是俊,是丑,这一点必须声明,更须阁下承诺始可。”

“老头儿说过,只要能够使人认不出来,俊丑无关。”

魏三脉心中再次冷笑,接话说道:“自然我也愿意能够尽善尽美,还有两点必须事先说明,一是胡发生自天然,不能改变,再就是,必须从阁下其他部位,取用一些皮肤,这也应阁下承诺才行。”

老者哈哈一笑说道:“一切遵命如何?”

魏三脉故作郑重地说道:“手术半日就好,休养却须十日,其间面也俱为布扎紧裹,十日之内,却不得取下,否则一切恶果,魏三脉无法负责。”

老者至此方始沉思不言,半晌之后,他也郑重地说道:“老头儿没想到要隔这多日子,魏帮主,看来我只好要求在贵处寄居十日了。”

“这样最好,不过……

魏三脉说到此处,故意停了下来,老者自然追问下文,他方始含笑说道:“从前的魏三堂已死,现在魏三脉却是以医术养家,是否应该说明这次手术前后,医药所需的种种费用……”

老者闻言不禁再次大笑,笑声中他右手探囊取出一物,摊掌对着魏三脉道:“我老头儿,早有准备,这粒明珠可值此次医药之费?”

魏三脉自是识货的行家,目睹老者掌中这粒明珠,脸上堆满了笑容说道:“这粒珠子怕不能换千两纹银,阁下以此为赐,太多了些。”

老者别有用心的说道:“我老头儿知道,当年堂主离两淮之时,走的匆忙,这次帮我解决一件大事,一粒明珠算得什么?收下吧。”

“现在?阁下现在就……”

“大丈夫信则不疑,这粒珠子迟早是你的,你先收了我可少件心事。”

魏三脉含笑收下明珠,立即调配应用药品及炉火汗巾等物。

事毕。

他立请老者躺卧床上,细声说道:“为免疼痛,和得能安稳无碍的施术,我认为阁下睡上片刻好些。”

“你所说的睡上片刻,可是要点我的穴道?”

“此举并无他意,只为避免痛苦,和施术之时,设若阁下挪动身躯,唯恐愈后五官失正岂非遗憾?”

老者闻言嘿嘿的笑着说道:“我老头儿要连这点活罪都不能受,还谈什么其他事情,你自管动手就是!”

“阁下真是刚强得很,如此请将一切身带杂物取出,免得碍我手脚。”

老者遵嘱,自身畔取下一个黑皮囊来,顺手放在适才坐椅之上。

魏三脉自扣笼之中,取出数方叠合一起的湿巾,才待放置老者脸上,老者突然伸手,捋住了他的手腕,冷冷说道:“你这手术何时完毕?”

“要两个时辰。”

“很好,能快一些更好,我老头儿来已半晌。”

魏三脉闻言心中一动,含笑问道:“阁下有多久,和咱们手术所占时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者冰冷冷地答道:“和我老头儿没有多大关系,却关系到这‘天德堂’号的存废,和堂主一家大小的生死。”

魏三脉心中凛惧至极,但他十几年来冒充名医,已得良医静心之诀。仍能从容开言说道:“如此说来,阁下想必是另有接应喽?”

“身入虎穴,焉得不防?”

“诚如阁下所言,杀人之心可无,防人之意要有,阁下可能示知,一共给我留了多少时间吗?”

“三个时辰,魏帮主,要只是动次手术,这时间很够了吧?”

“够够够,足够用了。”

说着,老者松开了手,魏三脉将那一叠手巾,适时盖在了老者的脸上。

手巾仍然十分潮热,令人感到极不受用,呼吸亦因之难以畅快。

老者却不挣扎挪动,似是明白此乃必然步骤。

热而潮湿的手巾,不停的轮换,老者已记不起有多少次数来了,他只觉得手巾越来越热,而湿度却越来越小。

最后他感到有些头晕,继之耳鸣,不由自主的想摆动一下身体。

那知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休说身体挪动已不可能,竟然连呼喊都失去了力道,无法作到。

他既怒又恨,恨怒间,微觉太阳穴一疼,知觉尽失。

不知何时,他已醒来,才待挣扎起身,耳边传来魏三脉的语声道:“阁下万勿挪动,可用双手轻试五官。我已代你施好手术,目下决不能有丝毫震动。否则十日之后,五官若有不正,恕不负责。”

他又要开口接话,魏三脉却接着又道:“听着,耳鼻嘴脸和双晴,俱已施过手术,皱动不得,阁下必须熬过三天,三天之后,虽仍不能将布取下,但却可以谈吐自如,切记切记!”

老者只好听从于他,哼不敢哼,哈不敢哈。

可是老者又岂肯被人所制,他暗中提聚真力,畅贯百穴,随即暗自喟叹一声,他百穴无伤,经脉无碍,魏三脉果然未在施动手术之时捣鬼,他此时才放下悬心,并已打定复元之后,重谢对方的办法。

转瞬一日,老者头上缠满了白布,自然无法进食,但却不觉饥饿。

他不禁暗觉骇疑,魏三脉自昨日至今,未曾离开过他,但却没有和他再说过话。

他不敢忘记三日之戒,因之只好有话先放肚中。

“阁下仍然不能开口,谨记莫忘,魏某有些事情本想等阁下能够说话的时候,再来拜问,只是不吐不快,只好现在说明。

阁下知我过往之事,前来就医,此极平常,但不该出言威协魏某,阁下昨日所谓三个时辰之言,今已证实是虚,好在魏某存心并无不善,过去的事情多说无益,咱们不必再去深究它了。

不过魏某有两件紧要事情却必须嘱咐阁下一声,阁下既然改换形貌,其目的不外令人难识真正面目,然而阁下囊中却藏有独门的“阴磷冥火”,岂非不打自招,因之魏某不待阁下同意,已将冥火毁去!

另外一件,如今说来无用,但我诚恐忘记,故而先告诉阁下一声,阁下手术奇特困难,复因阁下曾有三个时辰必须完成的吩咐,魏某恐怕误时而丧命,在某一处的手术上面,就简单了一些,结果无心之中,留下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魏三脉说到这里,竟然停顿了话锋,他是故意要老者着急。

那知老者并不动心,魏三脉暗中冷笑着频频点头。

其实老者非但不是毫无动心,反而凛惊恨怒到了极点,只因此人老奸巨滑,深知既已落人算中,目下恰在无法挪动,并尚需求于人的时候,又能怎样,是祸已难脱过,此时小有不忍,必乱大谋,故始假作从容。

他既无法开口,只有两手轻轻一拍,耸耸肩头,甩甩双掌,表示出他对魏三脉所说各节,并不记恨。

“阁下能对此等大事,淡然处之,不愧人称‘鬼域魔主幽冥帝君’!”

原来这位投医变貌的老者,竟是那誓走天涯代子复仇,宁弃华丽魔宫不顾的幽冥帝君钟灵。

“帝君!其实魏某所留下的一点手续,也没有什么过份严重,只要帝君十日之后,形貌改换,在你我分手之时,勿忘三年之后来此一行,则绝无大碍。

但是帝君要误了三年之约,或不幸,魏某在三年之内短命早死,则……”

他话锋又是一停,接着语调沉重的说道:“则至时帝君五官必毁,双太阳穴的经脉自封,血脉无法流通,心脏难抗大力,恐将难保活命!”

十日之限,眨眼间事,钟灵终于熬满了日子。

魏三脉要他自己缓缓解下包扎着的布带,他如命亲自动手。

布带解下,魏三脉却不叫他睁眼,椅上早就预备好了一盆温水,水色微黄,散发着刺鼻的香气。

“帝君,请闭住呼吸,紧闭双目,将整个面孔浸入水中。”

钟灵毫不犹豫,如言办理,片刻之后,魏三脉喊一声好,顺便递过去一块干大的手巾,钟灵离水而起,用手巾擦干水迹,仍未睁眼。

魏三脉扶起他走了几步,停在一面雪亮铜镜之前,笑着说道:“敬请帝君睁目一看。”

幽冥帝君缓缓睁开双目,面对铜镜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魏三脉似对自己的杰作,极端欣赏,不由也震声大笑。

笑声中,钟灵突然暴伸五指,抓进了魏三脉的五官之中,魏三脉全身一阵痉挚颤抖,刹那死去。

钟灵再次哈哈大笑,指着已死去的魏三脉那毫无知觉的尸体说道:“老夫岂容人欺,太阳双经早已自封,你敢骗我岂非自己找死!”

话声中他震破门户,哈哈扬笑着大步走出了“天德堂”号。

如今已应从头说起。

从元元大师自驼子独孤占手中,取走那满月时候曾用粉色棉被包里着的娃儿说起。

爆竹除旧,桃符换新。

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瞬际!

蔷薇笆露,榴红吐艳。

未几,已是家户浮瓜沉李,雪藕调冰之时。

岁月难留,露华渐浓,一年容易又临秋风!

日移,月轮,梅开岭上,桔绿橙黄之后,已近岁暮冬残时分!

一年,又一年,再一年……

是元元大师抱走圣心遗子的十八年后!

四川峨嵋山中,白云峰下,集云寺后,有一户人家。

时正夕阳西坠,在这户人家高筑的石墙之内,传来娇嗔语声。

“我不管,我要听那个‘蛇精’的故事,这是阿爷昨天答应我的。”

“你怎么这样不懂事,难道看不出来阿爷心烦?”

又有一人,压低了声调,似在训叱娇嗔缠人的那位姑娘。

“爸,你别管好不好,就因为阿爷烦,我才……”

她话声未完,突然一个宏亮而深沉地声音,打断了她的语句说道:“阿爷没什么好烦心的事情,来,阿爷给你讲那‘蛇精’的故事听。”

右墙里面,院落宽广,在紧靠着正门左旁,有一张石圆桌,四周安设了四个石墩,坐有三人,上首是一位古稀老者,白发,白髯面红似火,一袭古铜长衫,貌奇神清,一望即知必非普通人物。

其右,坐一中年文士,眉目宛似老者,年约四旬上下。

下首,是一位绝美的少女,正二八年华,目若曙星,眉似黛月,皓齿,绛唇,雪面粉腮,散花柔夷,嫣然含笑的凝视着那位老者。

白石桌上,放置着一盘山果,大如李子却通体朱红。

老者拈取一个,咬了一口,随即说道:“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在如今咱们居住的这个地方,出了一个吃人的蛇精!”

“阿爷骗人,您怎么知道蛇精出在这儿呢?”

少女中途插话,她说那位老者骗人。

中年文士虎目突射威芒,瞪了少女一眼。

老者却哈哈一笑,对中年文士说道:“你别吓坏了她,故事本来就是无稽之谈,骗人的东西,阜儿并没有说错。”

少女一听老者这种论调,反而越发不依不饶的说道:“不来啦,人家也不是小孩子,阿爷还尽拿些瞎话来骗人家,我要听真故事。”

中年文士似乎已不能耐,沉声叱道:“阜儿不许胡闹,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故事有真的来着?”

少女闻言嘴巴一撅,抬杠地说道:“前两天在路上,爸说的那个,‘千人石’上的故事,不就是真的吗?”

她此言出口,老者面色陡变,目注中年文士身上,沉声问道:“冰儿,那个叫你告诉她千人石上的事情来的?”

中年文士俯首缓缓答道:“孩儿认为此事迟早要她知道,不如现在告诉了她,到时候也免得……”

老者不等中年文士把话说完,冷哼一声,截断了对方的话锋。

“阿爷,您干么生这么大的气,是不是阜儿说错了话?”

她聪慧至极,把过错揽到自己的头上。

老者慈祥的瞥了这个心爱的孙女儿一眼,摇摇头,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她早知所以,如今却故作不解地试探着说:“阿爷,是不是当年千人石上的故事,和咱们一家有些关系?”

老者闻言又看了她一眼,双眉微皱,并没答话。

中年文士稍停之后,却突然说道:“小孩子别多问,去给阿爷泡壶茶来。”

少女闻言才待起身,老者猛地摆手阻止,满面隐忧地对少女说道:“我不渴,你爸说的对,事情迟早你要知道,晚说不如早告诉你好,也免得万一大祸突降之时,再无良机而悔恨……”

他话说到此处,突然无故自停,双眉霍地扬飞,朗声对墙外叱道:“什么人藏身暗处,窥听人言?”

墙外果然有人答道:“小可贫寒书生,已一日未得水米,并非窥人隐私不肖之流。”

中年文士接口说道:“即是如此,为何不扣门户?”

“虽实难耐饥渴交迫,然尚存有羞耻之心,怎敢沿门托钵。”

墙外之人,答话不失书生本色,少女不由生出怜悯之心。

因此她悄声对老者哀求道:“阿爷,您听这个人说的有多可怜,叫他进来吃一顿饱饭再走吧。”

老者沉思有顷,一面点头诺许,一面也悄声对少女说道:“阜儿,这人所说若系实话,那就不是可怜,应该说他可敬才对。”

少女见阿爷已然答应,根本没听下文,站起来就要前去开门。

中年文士突然低声道:“这里用不着你,回房去吧!”

老者闻言接话道:“我们是什么人家,怎学世俗之态,阜儿你去开门,唤那书生进来。”

中年文士无可奈何,少女闻示却含笑而去。

她拔落闩儿,拉开大门,探首门外。

她大概是想先看看那个自称寒士的人物,像不像位书生,然后再决定是否招呼这人进来。那知当她藏腰半扭,粉颈微探的当儿,粉颈香腮竟意外地和人碰在一起!

她羞涩慌张之下,不禁惊咦出声,一双柔夷,本能的猛然向前推去。

紧随着她这猛的一推,“砰”地一声,这人已被震倒地上,哎哟哎哟连声呼疼不止。

那个中年文士,当爱女惊咦之声传来之时,已倏然长身,疾若电掣的投射大门旁边。

这时正当少女双掌推出,他再想喝止已然无及。

白鬓老者也走到门口,摔卧地上的这个人,正在奋力挣扎欲起。

老者与中年文士并不开口,只是注目这人身上。

这人站起之后,一面袖拂身沾土尘,一面不停地揉摸痛处,大概摔的不轻。

中年文士这才沉声问爱女道:“阜儿,这是怎么回事?”

少女闻言,蓦地红飞双颊,无法答话,这人却端正的对中年文士一揖,代替少女说道:“小可饥甚,墙外乍闻恩赐之话,一时心急,赶向贵府门口,适巧姑娘探身外出,因之惊吓了姑娘,尚望恕罪。”

少女想不到这人如此答话,不由星眸飘风。含着微笑的瞥了这人一眼。

她此时方才看清这人的相貌,眉长过目,精主神清,面似莲露,俊美如玉,眼若曙星,大耳垂轮,年约十七八岁。

一袭蓝衫,已然褪落呈淡灰颜色,但却清净异常,自己看他,他却也正好望着自己。不知是何原故,她突然再次玉颊泛红,霍地转身面去。

中年文士眉头一皱,正要开口,身后老者却含笑说道;“何罪之有,小老弟若不嫌弃,就请舍间一谈如何?”

“小可敢不遵命?”

中年文士这时已闪向一旁,老者含笑肃客,这位自称寒士的少年书生,对两人再次一揖,迈步而进。

石墩互让坐次,宾主彼此一笑入座,老者立即向中年文士说道:“你去关照下人们,晚饭就摆在此处。”

中年文士闻言躬身而退,老者含笑转向少年说道:“小老弟贵姓呀?”

少年正衫肃容道:“小可独孤泓,老丈尊姓?”

“老朽古……”

老者的答话,被少女截断,她手捧着一双玉盘,盘中两盏盖碗,款摆而来。

少年霍然站起,退身石墩之外,俯首肃然相迎。

老者不由暗自点头,自忖:少年知礼不矫,廉恭不卑,诚为可人。

此时少女已将手中玉盘,放置石桌上面,两盏盖碗,自是新泡香茗,她轻稳地献放老者和少年的坐处,星眸微闪,低低说道:“阿爷您请用茶。”

老者瞥了盖碗一眼,心中一动,尚未开口,少女已转向客人说道:“请坐用茶。”

“劳动姑娘,实不敢当。”

少年似极惶恐,老者却笑着说道:“阜儿见过独孤公子。”

少女闻言俯首说了一句“刚刚见过了”,立即转身而去,似乎不胜娇羞。

“这是老朽的孙女,山野之人久之疏礼,公子莫怪。”

“小可怎敢。”

少年答话之后,再次入座。

中年文士这时自屋中出来,老者又为双方引介一番,中年文士乃老者独子古寒冰,新近始携爱女峨嵋省亲。

古寒冰果然寒若冷冰,脸上难见笑容,当他入座之后,瞥目桌上盖碗,神色越发难看。

老者目睹斯情,寿眉一挑,才待说些什么,古寒冰突然冷冷地向独孤泓道:“你可还有同伴留在外面?”

独孤泓闻言摇头说道:“小可并无同伴。”

“那你是从何处至此?”

古寒冰再次用冷酷声调询问于他。

*独孤泓这次并未回答,却突然站起身来,拱手正色对老者说道:“小可虽系贫寒之士,时遭冻饿之苦,但却仰无愧天,俯不愧人,尤不能受嗟来之赐,老丈德情容当后报,小可就此告辞。”

说罢他睬也不睬古寒冰,转身大步走下。

古寒冰冷笑一声,飘身阻住了独孤泓的去路说道:“你想这样简单离……”

他话声未完,老者蓦地沉声叱道:“住口!给我退下!”

古寒冰闻言微然一怔,随即应诺一声,毫无表情的退向一旁。

老者起身走到独孤泓的面前,沉重地说道:“公子仍请入座,老朽有言相告。”

独孤泓瞥了旁立的古寒冰一眼,缓缓说道:“令公子对小可心存疑虑,小可似乎不便再……”

老者未等独孤泓话罢,喟叹一声说道:“蠢子忧虑是真,疑念却无,公子且请归座,容老朽以释内情。”

独孤泓闻言立即答道:“设若老丈另有难言之隐,小可不敢……”

老者仍未容他全句说完,已经接口说道:“公子正直之士,老朽虽有隐难,却与公子无干,即请入座。”

独孤泓似因老者再三相让,盛情难却,无可奈何地归坐原处。

“冰儿,你也坐下。”

“爸,依孩儿之意,还是早请独孤公子上路的好,现在已过初更了!”

古寒冰一变适才冷漠态度,但他仍然不愿独孤泓逗留不去。

“祸福由天,何须焦急,我有更迫切的事情和独孤公子相商。”

老者说到此处,话锋一变,突然转向独孤泓道;“公子仙乡何处?”

“烟水苏杭之间。”

古寒冰眉头一皱,似欲有言,老者以目示止,含笑说道:“名传遐迩,清静秀丽,柔和旖丽的苏杭烟水,老朽已有多年未能领略她了。”

独孤泓却幽然说道:“小可却是至今未曾去过。”

“哦?公子难道并未还乡?”

“小可落魄异乡,幼失双亲……”

“请恕老朽不知之罪。”

“老丈仁慈厚道,今蒙……”

他话声未尽,蓦地传来三声钟鸣!

古寒冰闻声面现焦急神色说道:“集云寺内钟鸣,和尚们晚课已毕,时近二更,爸,您还不……”

独孤泓似有所觉,突然接话问道:“恕小可放肆多言,古兄神情焦悉,数提更次,忧形于色,莫非府上有什么事故发生?”

古寒冰蹙眉说道:“公子不必多问,饭就好,你还是吃饱了快走吧!”

“哼!晚了怕想走都办不到啦。”

“古兄之言令人不解,难道……”

“冰儿去催饭食,我与独孤公子开诚一谈!”

古寒冰立即离去,老者接着说道:“老朽一家乃武林中人,昔日行道江湖,曾结仇家。前数日敌者索仇至此,相约今夜三更前来索讨老朽一命!

敌者艺高人多,老朽仍无所惧,岂料适当此时,蠢子竟携老朽心爱的孙女到来,蠢子虽能协助对敌,孙女却令老朽担心,但我父子祖孙已无逃路,只有静待上苍恩赐天机,或可幸免死劫。

公子恰在此时驾临寒舍,,老朽目睹耳闻公子适才言行,自认老眼未花,公子乃仁正之士,是故突起挣扎不死之心,欲烦公子将……”

独孤公子听到此处,突然接口问道:“敢请老丈坦诚相告,昔日与敌结仇,其咎在谁?”

“此事说来话长,目下恐已无暇……”

“小可只问当年是非谁属,尚祈老丈直言。”

“老朽仇者,实即亲者,当年万般过错,皆由彼……”

独孤公子面色凝重,点头说道:“小可深信老丈之言。”

老者长吁一声接着说道:“只因昔日一时心慈,不料遗祸今朝,老朽不忍赤子沦劫,天赐公子驾临,欲令孙女暂时相随公子……”

独孤公子不等老者话罢,摇头说道:“小可略解相卜之学,老丈合府无一不是福寿之貌,事虽急难,必然有惊无险,天佑良善,决然无碍。”

此时此地,古氏一家大难临头的刹那,这位“百无一用”的书生,突发如此高论,实令老者哭笑不得。

老者怎肯就此罢休,正色说道:“老朽所求于公子者无他,仅请携带我那孙女,连夜登山,直上‘金顶”,暂避一时即可!”

独孤泓奇怪地问道:“老丈,莫非金顶之上,有您故交朋友?”

“没有。”

“那……小可就百思莫解了。”

“公子书香世家,自不知武林中事,峨嵋‘金顶‘,久已划为争搏禁区,有人若在禁区之内妄动杀机,必遭驱逐,因之……”

“哦!原来如此。对了,既是这样,老丈何不即率令郎及姑娘,前往金顶暂避一时?”

老者慨然说道:“武林中人,惜名胜于惜命,尤重信约,敌者相约于先,老朽虽明知必死,亦不能临阵脱逃。”

独孤泓沉思刹那,摇头说道:“死有重如泰山!又说道:大丈夫死当其所!老丈明知敌者绝非仁信之士,何……”

老者嗟叹一声,接话说道:“内情羞与公子言及,总之,老朽不能逃避,但孙女却非……”

独孤泓不待老者话罢,郑重地说道:“老丈吩咐之事,极不妥当,一因小可根本不识金顶途径,再者,老丈仇人既已至此,相约今宵了断是非,必已沿路设伏阻劫逃者,如是无异自投罗网……”

他话尚未说完,老者突然冷笑一声,沉喝道:“什么人藏身墙外?”

墙外适时有人冷冷地答道:“时已二鼓,特来知会阁下,早作准备。”

“朋友你是邹五湖的什么人?”

墙外这人阴冷地一阵狂笑说道:“老夫程子高!”

老者闻言双眉一皱,瞥了独孤泓一眼,扬声又道:“古某有事相告,程朋友可能移驾一谈?”

“时未三更,不便相见,有话隔墙说也一样。”

“程朋友烦请告知邹五湖,老朽舍间现有一位独孤公子,突然驾临作客,公子非武林中人,亦非老朽故旧之交,三更以前公子即离舍间,希……”

他话未说完,墙外自称程子高的那人,已沉声接口说道:“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自投,叫他认命好了!”

老者闻言怒形于色,厉声答道:“程子高,你……”

这时那独孤公子,却摆手截断了老者的语句,扬声说道:“小可独孤泓,为一落魄之人,适才路过此间,难耐饥苦。恩蒙此间主人留赐一餐,始知此处即有争搏之变,然事已……”

他刚刚说到这里,老者颓然接口说道:“这人已经走了。”

独孤泓无可奈何的摇头说道:“是诚不可理喻,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唉!”老者突然长吁一声。

独孤泓却蠢迁地说道:“这种人天必有报,老丈不必代他惋惜。”

老者闻言瞥了公子一眼,苦笑一声,面对这么一位只知仁义忠信的书生,除苦笑之外,他别无良策。

这时,古寒冰手提一个尺长的口袋走出,到达老者身旁之后说道:“爸,孩儿已代独孤公子备妥食物,愿送公子即离此处,免遭无妄之祸。”

老者尚未答话,公子已霍然站起,对古寒冰一躬到地说道:“原来古兄适才故作冷淡,并非卑视小可,乃为小可安全着想,似此仁厚情谊,实令小可既感且愧,请受一揖,并谅不知之罪。”

古寒冰伸手扶住了独孤泓,微叹一声摇头说道:“公子,时已紧迫,请即随我由宅后……

岂料独孤泓却接口正色说道:“天降之罚,避之不祥,况圣贤教我,临难毋苟免,小可怎能就去。”

古寒冰猛一跺脚,焦急地说道:“公子你……’

“任凭古兄说些什么,小可也是不走。”

古寒冰万般无奈,霍地上步,右臂突然伸出,抓向独孤公子,他想挟之离开,免得饶舌。

那知独孤泓却适时高声叫道:“古兄若是居心动强,挟我离开此处,我就不停的呼叫!”

老者目睹斯情,摇头叹息一声说道:“冰儿算了吧,这也是命中注定之事。”

独孤泓一边点头接话道:“对,人不能与命争,该死的话,怎样也非死不可。”

老者此时似已看开一切,慨然吩咐古寒冰道:“事已如此,莫若听天由命,你去唤来丫头,摆满佳肴,咱们相伴公子畅饮几杯。”

“对对对,听天由命,小可一向是听天由命。”

古寒冰沉叹一声,摇头退下。

刹那,酒菜送到,佳肴美味陈横了满满的一桌,古寒冰父女亲自挑灯,但那姑娘却已改扮了装束。

一身淡红夜行衣衫,肋下跨囊,背后一柄古奇的红鞘宝剑,越法显的俏俊。

古寒冰也改换了短打扮,悬囊背剑,气宇不凡。

他左手还紧抓着一柄鞘生古斑的青锋,黄缚,银柄,恭敬地递给了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