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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红粉秀士 游戏风尘

在薛静柔房中,花惜春见到了这位极为俊俏的“梅公子”。

梅公子斯文一脉,当时正和薛静柔饮酒,见桐香领着花惜春进房,两人皆立起身来。薛静柔替两人引见,说那个梅公子姓梅名元,是西蜀人氏。

那梅元含笑拱手道:“久切瞻韩,无缘御李,今日在这惜花楼上得晤高贤,真乃幸何如之?”

花惜春心中雪亮,也长揖道:“小弟山野庸材,质钝智低,过承奖掖,何敢克当?”

薛静柔笑道:“你们二位不要客套了,花公子请入座同饮。”

三人同饮几杯,桐香在旁伺候斟酒。薛静柔时而和梅元俏声低语,时而以目传情,花惜春暗道:“幸亏桐香事先和我道出原由,否则纵然不生气,也就无趣得很了。”

他心中想着,禁不住目视桐香,桐香却扬起脸不理会。

他偶一掉头,只见案头瓷盘内用清水盛着一段短短的木头,上面长出拳头大两朵红花,形似牡丹,极其鲜艳。

梅元笑道:“花兄,这种花可曾见过?”

花惜春摇头道:“不曾见过。”

梅元道:“此花产于北天山,极为稀少,四时不谢。”

花惜春道:“四时不谢的花木倒是罕见得很,但不知叫什么名字?”

梅元道:“好叫花兄得知,这种树名为英雄树,这种花也称为英雄花。”

“英雄花?”

“正是英雄花。”梅元道:“花兄可别小看了这种小花,此花摘下晒干,其毒无比,能致人于死。关于此花有一个故事,故事太长,不说也罢,总之结局极是悲惨壮烈就是了。”

花惜春笑道:“这一类故事无非附合传闻,不能当真的。”

梅元道:“花兄知道这个故事?”

花惜春接道:“不曾听过。”

梅元道:“既然花兄不曾听过这个故事,你怎么晓得是附合传闻,不是真话呢?”

花惜春无言可答,不觉一笑,说道:“小弟失言,认罚一杯。”说罢端起面前酒杯,一口饮干,桐香忙过来斟上。

薛静柔笑道:“梅兄堪称辩才无碍。我想起来了,戏台上的英雄们鬓边总簪朵花呢?敢情就是英雄花呀。”

“柔妹说得对极了。”梅元凑拢去,亲热地道:“可知并非愚兄杜撰,前明的江湖人物,须插英雄花,含有独往独来,视死如归之意。”

“梅兄博学,令人佩服。”花惜春擎杯道:“敬以此酒为梅兄寿。”

梅元道:“不敢当。”

两人饮了酒,花惜春道:“桐香姑娘,烦你将酒满上,我还有话向梅兄请教,既然此花四时不谢,怎不叫长寿花呢?”

“花兄有所不知。”梅元道:“此花虽说四时不谢,但寿命最短,三两年便树枯花落,试问又怎能叫长寿花呢?”

花惜春道:“梅兄说得是。美人名将,哪见白头?英雄岁月如电光石火一般,唉,浮生若梦,令人浩叹。”

梅元目视薛静柔,笑道:“静柔,这位花仁兄虽说剑出追魂,叫人害怕,想不到也是这样的多愁善感呢!”

花惜春整了整衣帽,说道:“静柔姑娘、梅兄,小弟有要事明晨就要离京,今日特来辞行的。”

薛静柔“哦”了一声,幽幽地道:“那么你还会来么?”

“当然会来,何消说得?”花惜春道:“小弟临行前一事想请教梅兄。小弟手下有两个不成器的小角色,一个姓夏名云,一名姓张名富,他二人……”

梅元拦着道:“你不必往下说了,不错,这两人是受了我一点教训。”脸孔一板:“怎么样?”

“不怎么样。”花惜春淡然道:“他们骄狂自大,早该有人管教他们一下,梅兄出手惩戒了他们,小弟理当致谢。”

梅元深深注视花惜春一眼,笑道:“花兄,你倒厉害得很呀!不过说到骄狂自大,却冤枉了贵属。”

花惜春“啊”了一声道:“这么说来,错不在他二人?”

梅元道:“他们举止粗俗,面目可憎,一见就叫人讨厌,所以我给了他们两下子,不过是略施教训而已。”

“原来如此。”花惜春道:“或者铁衣社的儿郎,言语风范有欠斯文儒雅,模样儿长得不俊俏。但他们明忠知孝,重礼尚义,待人坦诚,赤心铁胆,这种人很难得。和那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伪君子相比,他们可强得太多了。”

“砰”的一声,梅元拍了桌子,立起身来怒叱道:“花惜春,你敢以言语讽刺我?什么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谁是伪君子,你说。”

薛静柔忙道:“梅……梅公子,你这是何必呢?”

梅元一甩袖子,怒道:“不行,我要他给我弄清楚。”

花惜春不慌不忙立起身来,微笑道:“伪君子指的是男人,梅姑娘又何必把这顶帽子硬朝自己头上扣呢?”

梅元马上红生两颊,含怒的双目也渐转柔和,忽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笑骂道:“花惜春,你这个又奸又滑的东西,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时桐香便有点心虚,花惜春笑道:“前夜我在凤凰坡下和常志远交手的时节,姑娘曾经现身答话,姑娘丽质天生……”

梅凌波嗔道:“别给我戴高帽子,什么丽质天生,肉麻死了。”

花惜春道:“我们找人评评理。静柔妹子,桐香姑娘,你们说梅姑娘难道不算是个大美人吗?”

梅凌波手指二女喝道:“不准你们说话。”

桐香笑道:“梅姑娘真霸道。”

“霸道就霸道好了。”梅凌波道:“花惜春你别和我胡扯,那天夜里我掩面而来,我不信你看得清楚。”

花惜春道:“你那头巾只掩住了下巴和嘴唇以及面颊而已,可是姑娘的眉毛,眼睛、鼻子都露在外面的呀。”

梅凌波道:“强辞夺理。”

薛静柔笑道:“我信惜春的话,美人眉眼一见永难忘。当然记得。”

花惜春笑道:“静柔妹说得对,王观说过,‘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里,眉眼盈盈处。’梅姑娘与众不同。”

“我是红眉毛,绿眼睛……”梅凌波白他一眼,说道:“与众不同?柔娘,你别一味帮着你的惜春哥哥,应当多管着他点,这家伙不老实。”

薛静柔颊上飞起两朵红云,含羞道:“你这时候叫我管他,太早了点吧?”

“不早了。”梅凌波正色道:“你性格温柔,脸皮又嫩,只怕降不住这个混世魔星。”

薛静柔偎到梅凌波怀里,说道:“还是梅姐疼我知我,以后我受了委屈就告诉梅姐,要你替我作主。”

“那是当然。”梅凌波义形于色,说道:“谁敢欺负你,我定不与他干休。”

“那就一言为定。”薛静柔捧起梅凌波的手,吻了一下,笑道:“我好高兴,我们两人管他,谅他再不老实也变不出花样。”

“你放心吧!”梅凌波道:“凡事有姐姐帮你,包你不会吃亏。”

“不,该妹子帮你管他。”薛静柔道:“你是姐,我是妹,你是主,我是副才对。”

梅凌波猛然会过意来,一把推开她,笑骂道:“好丫头,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一心帮你,你倒拿我取笑。”

薛静柔摇头道:“不是取笑,我说的是真心话。”

“不准再说,否则我就恼了。”梅凌波转面对花惜春道:“惜春,说正经的,你回山去记得和冷云飘说,那天是我拦阻你杀常志远,也算是替他积点福。不过香浩然为人狂傲,决不会善罢干休,异日有事,务必带信给我,也叫香老头子瞧瞧我的手段。”

花惜春道:“‘红粉秀士‘四字掷地有声,香浩然再狂再傲再狠,对姑娘你也不能不有几分顾忌。”

梅凌波凤眼一瞪,说道:“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说的话你记住了没有?”

花惜春忙道:“姑娘放心,记得牢牢的,我会一字不漏的说给冷大哥听。”

“那就好。”梅凌波道:“还有我这妹妹对你一往情深,你可要知点好歹,你要是辜负了她,哼!”

“决计不会。”花惜春实在有点怕这位姑奶奶,说道:“对于静柔主仆,花某感激不尽,对于静柔的一片深情,我不会相负,不忍相负,也不敢相负啊!”

梅凌波点头道:“那还差不多。柔妹,惜春只是暂别,你也不必悲苦,唱一首曲算是为他饯别吧!”

薛静柔取过琵琶,调好了弦索,桐香取过一枝洞箫吹奏,静柔唱道:

“吴山青,越山青,两崖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梅凌波听罢之后,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是林君复的‘长相思’。林和靖此人流传下来的词只有这一首,亏妹妹还记得。”

花惜春道:“是隐于西湖孤山,梅妻鹤子的林和靖么?”

梅凌波道:“正是此人。”又对桐香道:“好丫头,真个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真想不到你吹得这么好的洞箫呢!”

桐香含羞低头:“婢子只是胡乱吹奏罢了,怎敢当姑娘过誉?”

“那你就胡乱替我伴奏一次如何?”梅凌波道:“刚才妹妹唱的‘长相思’虽好,罗带同心结未成之句却令人伤感,如今我唱一首秦少游的‘鹊桥仙’,把这种伤感之情弥补起来吧!”说罢顿展歌喉,唱道: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梅凌波内外武功皆臻上乘,中气异常充足,加上她嗓音甜润,虽然运腔咬字,细微处不及薛静柔,但运气及远,大有行云流水之势,听起来似较静柔更胜几分。

一曲既罢,花惜春首先鼓掌,静柔和桐香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这里掌声停歇,似乎远处也隐隐传来掌声,桐香跑过去推开楼窗,却见街上站满了人。

原来这小楼后窗面临街道,梅凌波的歌声送得远,引来不少人伫听。

桐香笑着和楼下问答几句,关了窗回来,笑道:“他们都说,想不到还有一位和惜花楼楼主比肩的歌姬,令人一饱耳福,都想打听姓名和登场日期呢!”

薛静柔笑问:“你是怎么回答的?”

桐香笑答:“我说这人是天上的红梅仙姬驾临凡间一游,何时登场则遥遥无期,你们回去多拜菩萨,或者会感动仙姬也未可知。”

梅凌波笑骂道:“鬼丫头的花样真多。”

花惜春笑道:“其实送个红梅仙子的名字想得不错,桐香你是怎么想到的?”

桐香笑道:“婢子也是人急智生,我是想梅姑娘外号红粉秀士,她又姓梅,两个字一凑就成了红梅仙子了。”

三人大笑,这一来倒把薛静柔满腔离愁别绪冲淡了不少。

东方的鱼肚色尚未消失,两骑快马驰出北京城。

当先那人正是名震江湖的毒心血刃玉郎君花惜春,背后紧跟着的骑士便是他的副手,紫鳞刀张富。

中午时分,来到一个小市集,两人下马吩咐店家给马儿喂足了草料食水,自己也草草吃了些大饼油条,然后牵着马出了市集,在旷野解了鞍,放了马,让马儿彻底歇息一阵。且喜天阴,阳光并不猛烈,坐在草地上只觉空气清新,分外舒服。

张富道:“二当家,二姑娘和辛青哥跑得好快呵!”

花惜春道:“不要紧,这一带地方都不会了毛病,一过了牛栏山就难说了。”

牛栏山是江湖上一个杀手组合——火骑会的老巢,火骑会人数不多,却个个勇悍无匹,会主银旗封建成,在黑白两道赫赫有名。

张富道:“二当家,火骑会那般杀才虽说天不怕地不怕,他们也未必敢动二姑娘吧?他们敢碰咱们么?”

“论理是不会。”花惜春道:“虽然都在黑道,各人谋生路子不同,井水不犯河水,封建成犯不上找这种麻烦!不过香浩然和封建成有交情,火骑会肯不肯替十二铁机堡出头生事,那就难说了。”

张富又道:“二姑娘此去曾经过孙河镇,青柳镖局局主柳若华不是家住孙河镇么?他和咱们大当家很有交情呵!”

花惜春懒懒地道:“可是你别忘了,这段交情是怎么来的?”

"那是柳老头子在保定开设青柳镖局,不能不和咱们攀交情,我们小姐过境,他柳家也得多派好手护送吧?”

花惜春冷笑道:“张富,闯江湖不要存心依赖别人,姓柳的得罪不起铁衣社,他也同样得罪不起铁机堡和火骑会,这点你务必认清才好。”

张富骂道:“他奶奶的,这个老狐狸。”

“不要出口伤人。”花惜春缓缓摇头:“人家不是铁衣社的人,也不必替铁衣社卖命,保镖这口饭不容易吃,各有各的难处。”

张富沉吟一阵,忽然道:“二当家,我想起来了,二姑娘不是和柳若华那个狗熊闺女挺要好的么?经过孙河镇时会不会去探望她?”

“嗯!有此可能。”花惜春道:“张富,你这张尊口真该堵起来,人家娇滴滴的大姑娘,什么狗熊闺女?”

张富笑道:“我这张嘴就是他妈的不大修饰,常常冒出些粗话,真他妈的要不得。”

花惜春笑道:“马儿也歇够了,咱们赶路吧。”

两人整鞍上马,花惜春忽然大笑起来。

张富道:“二当家,想起什么开心事这么好笑法?说来听听。”

花惜春忍住笑道:“张富,你可还记得在宜春院吃的苦头么?”

张富道:“怎么会记不得?这口气我早晚得出了才罢,真他妈的不甘心。”

花惜春笑道:“难了,动手炮制你和夏云的那个人是鼎鼎大名的红粉秀士梅凌波,你们怎么会是对手?”

张富惊呼道:“老天爷,是她呀?咳,真是该死。”

花惜春笑着摇头:“你想想看,连大当家也要让她三分,你和夏云居然去招惹她,岂不是自讨苦吃?”

张富着急地道:“都是夏云不好,他看见人家软绵绵的,以为好吃,这小子忘了他吃几碗饭了。”

“那么你呢?”花惜春问:“你说话是否很文雅,很有礼貌?”

张富道:“二当家,你明知我是个粗人,说话不会讲究字眼的。其实我也没说太难听的话,只是在姑娘家听来就不大相宜了。”

花惜春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摆手道:“我也不耐烦问你说些什么,只是你这类狗熊闺女之类的绝妙好辞,以后还是少冒出来的好,不明不白的挨了揍可犯不上。”说罢一抖缰绳,马儿腾空窜出,绝尘而去。

张富顾不得再申辩,叱喝一声,加鞭急追,两匹马流星赶月般向前疾驰。

天上阴霾四合,闪电如金蛇一般从云层中直窜下来,两骑快马从孙河镇奔了出来,马上骑士正是花惜春和张富。

花惜春以为冷云美和辛青一行人会在孙河镇停留,不料张富到柳府上一问,才知道冷云美只派人向她的好友柳青影招呼一声,竟然过门不入。

依张富的意思想在孙河镇暂时歇息,躲过了这场暴雨再走。花惜春却不肯,他明白这些年铁衣社结下的仇家太多,这些人尽是些狠货。就以眼前而论,十二铁机堡就很可能派出高手,拦路截击。冷云美带的随从虽然不少,真正的好手却只有黑豹辛青一人,花惜春岂能不忧心?

两人正走之间,忽然一声霹雳响震,大雨倾盆而下。

这一阵暴雨来得好不猛烈,简直是天昏地暗,日色无光,金蛇电闪,雷声震耳。

张富在后大叫:“二当家,二当家,这样子咱们没法子走。我的马儿死也不肯开步,打都没有用,非歇下来不行。”

“不能够歇。”花惜春在雨中大叫:“有人看见辛青他们过去不过半个时辰,咱们紧赶一程就可赶上。”

张富道:“可是这时候简直没法子赶路呀!”

“没法子走也得走。”花惜春焦躁道:“这儿已经是铁机堡的地盘了,万一二姑娘出了事,是你担待还是我担待?”

“二当家,二姑娘他们也得避雨呀!”张富道:“难道他们会顶着大雨向前走?”

花惜春不禁失笑,说道:“你说得是,我居然没想到。”

张富又道:“二姑娘坐的是轿子,再快也有限,我想双方相距也不过六七里,铁机堡还在二十里外,咱们等雨稍小一点,立即疾驰紧赶,顿饭时间就可以赶上了。”

“那就歇歇吧。”花惜春道:“我也累得受不住了。”

两人下了马,将马牵摧树林里,虽然仍然挡不住风雨,总算稍好一点。

一直到天色将要黑尽,雨势才渐渐小了。

花惜春不等雨停,便催张富上马,两人纵骑急行。

奈何大雨之后,路上泥泞难行,再怎么紧赶,却也走不快。正行之间,一乘轿子迎面而来。

那是一顶小轿,甚是简陋残旧,轿帘残破不堪,轿里坐着一个女子。

这条泥路苦不甚宽,花惜春只得勒马站在路边,待那轿子过去之后,才纵马前行。忽听身后的张富喝道:“喂,那乘轿子给我站住。”

花惜春忙斥道:“张富,你要干什么?”

张富道:“二当家,何不问问他们可曾碰见二姑娘呢?照理二姑娘有轿有马,这里又没有岔道,应该碰得着的呀!”

花惜春点头道:“你说得是,我倒忽略了。”

这时那乘小轿已经停了下来,张富道:“抬轿子的大哥,你们可曾碰见一乘轿子和几个骑马的人么?”

那轿内的女子便道:“这位大哥问的可是燕子崖的冷二小姐么?”

张富“咦”了一声道:“这位大嫂,你怎么知道那是我们二小姐呢?”

那妇人道:“刚才我们在前面的破庙避雨,碰见了冷二小姐。”

花惜春道:“张富,不用问了,那间破庙我知道,离此只有两里路,快走吧!说罢加上一鞭,疾驰而去。

张富向那妇人抱拳:“谢了,大嫂子,哦,还没请教大嫂贵姓呢!”

那妇人道:“我娘家姓白,夫家姓黄,大爷还有什么要问的?”

“没有什么。”张富道:“没有什么,只是随便问问,大嫂子,再谢过了。”说罢也催马赶了上去。

前面不远之处,道旁果然有间破庙,花惜春转往小路,直向庙门奔去。

忽然有人一声冷喝:“来骑止步,干什么的?”

花惜春道:“不干什么,找人的。”

那人喝道:“朋友,你给我站住,不要乱闯。”紧接着刀剑乱响。

又有一条黑影窜出来,问道:“你们做什么?”

花惜春道:“是辛旗主么?”

那人“哦”了一声道:“是二当家到了。”又骂众人:“你们连二当家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么?”

花惜春跳上马来,自有人上前接过坐骑,牵进庙去了。”

花惜春问道:“没出什么事吧?二姑娘呢?”

辛青道:“二当家宽念,一切平安,二姑娘在殿上歇着呢!”这时张富已经赶到,也翻身下马,说道:“谢天谢地,总算赶上了你们,先前真把二当家给急坏了。”

辛青手下的帮众烧了热水,泡了热茶,一个帮众端来一盆热腾腾的洗脸水。

花惜春一边洗脸,一边笑对张富道:“你也来擦一把脸,然后去歇着吧!方才一顿紧赶,你也够累的了。”

张富道:“你倒不累,用不着歇息,倒是我的马儿辛苦了。喂!你们带有马粮没有?”

一个帮众道:“回禀护旗使,我们带有渗酒的乌豆,很长力气的,我们的马儿都喂过了。”

“好极了。”张富道:“你们把我和二当家的马都好好照料一下,喂料刷毛,别委屈了我们的宝马。”

辛青陪着花惜春向里走,一个十六七岁的俏丫鬟正在和人说话,见了花惜春,忙过来施礼“见过二当家。”

这个俏丫鬟最令人注目的是她的身段。蜂腰凫臀,摇曳生姿,年纪虽小,却已经是个惹火尤物了。

花惜春笑道:“小媚,你也来了?”

小媚笑道:“婢子伺候二小姐,二小姐到何处,婢子自然也在何处。”

花惜春见她腰间佩着短剑,点头笑道:“有你陪着二妹,我也少担一点心。”

小媚低头一笑,接过那帮众递过来的五彩盖盅,快步走向后殿去了。

花惜春对辛青道:“总算老天爷帮忙,下了这场大雨,要不然只怕追不上你们。此地离十二铁机堡不远,我怕会出乱子。”

辛青道:“不会的。就算没有这场大雨,属下也决定在这庙里歇息,等候二当家。香浩然手下那批杀手才不好惹,别人不说,单是那个无相神手黄采,属下就不是他的对手。”

花惜春点头道:“我知道你性子急,怕你逞勇误事,早知道你这么谨慎小心,我也少担许多心事。”

辛青低声道:“还有一件事我得禀告二当家,前面五里路的袁家湾有人拦路打劫。”

花惜春止步转身,问道:“你怎么知道呢?”

辛青道:“先前我们入庙避雨不久,又来了一乘小轿,轿里的妇人哭得好不可怜。人家遭了官非,那妇人回娘家卖了田地,替她的丈夫打点,不料被强人劫了。”

花惜春“呵”了一声道:“有这种事?绿林朋友怎敢在铁机堡地盘之内做案?这倒有些奇怪,伤了人没有?”

辛青道:“那伙毛贼只是劫财,倒没有伤人,可是被劫去的银子却不少,是价值九千两的银票呢!”

张富在旁插口道:“各大钱庄开出了十足兑现的银票,虽说便利行商,却也替绿林朋友开了方便之门,接过手来往怀里一揣就完事了。”

花惜春摆摆手,对辛青道:“你把那妇人叫来,我要仔细问问她。”

“那妇人已经走了。”辛青道:“她要赶去县城,雨一停就走了。”

花惜春叹息一声:“世乱年荒,官吏无良,无财无势的善良百姓也就可怜得很了。”

“二当家说得是。”辛青道:“不过属下倒不是为强人劫财一事禀报二当家。有些跑单帮的朋友,一时穷疯了心,顾不得挑选地方就下手,这也是有的。糟糕的是二姑娘管了这件事。”.

花惜春诧异道:“冷云美管这件事,她怎么管法?”

辛青苦笑道:“二姑娘问明那妇人被劫以后,心里难过,她说这近万的银子,关系人家夫妻一生,简直会害死两条性命,非帮她不可。”

花惜春点头道:“话是不错,可是云美身边何来上万金银呢?”

辛青道:“二姑娘自己身边只有两个一两重的金元宝,又向我们借。二当家请想,我们跟二姑娘出差,谁会带大把金银在身边呢?凑来凑去,也不过凑出二百两散碎银子,二姑娘很不开心呢!”

花惜春笑道:“她一向任性惯了,你不要理她就完了。”

辛青陪笑道:“属下怎敢这样想?当时凑不够银子,二姑娘竟把大当家给她的福字锦囊给了那妇人。”

花惜春一怔道:“一个小小的锦囊能值几何?”

辛青道:“囊儿当然不值钱,但囊里的东西可就值钱了,单是夜明珠就有三粒,赤金小佛,翡翠玉观音,星晶石刻的墨菊,价值车钜万呢!”

花惜春顿脚道:“你怎么不拦阻她呢?”

辛青:“属下和小媚都再三劝阻,二姑娘反而生起气来,骂我们两人袖手旁观,见死不救。我说别人所差者不过九千两银票,单是那三粒明珠,价值已在万两以上,这些东西何止十数万两?根本用不着那许多。”

花惜春道:“说得是呀!”

辛青道:“二姑娘替人家打算得很周到,说是救人要救,送佛送到西,要帮忙就得帮到底,我和小媚哪里敢多口?”

花惜春生气道:“你们全是些糊涂人,我不是说钱多钱少,这些东西是不能给人的。唉!你们这干饭桶!”

辛青不敢做声,只好跟着花惜春来到佛殿上。

这间破庙荒废已久,只有一个老僧和一个小和尚,小和尚取出灯火来,其实只是两盏清油灯和半截蜡烛。

且喜辛青手下带了四个气死风灯,那可亮多了。

左边禅房门打了开来,出来的是小媚,笑道:“二小姐打发婢子来请二当家,不想二当家已经进来了。”

“二哥来了么?”

随着话声,一个身材窈窕的女郎走了出来。这少女比小媚年长,大约十八九岁,长得秀美无伦,活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这正是冷云飘的妹妹冷云美。

花惜春迎上去握着她的手:“二妹,你好像瘦了些。”

“谁说的?”冷云美道:“我还觉得胖了些呢!咦!二哥,好好的怎么板起了脸。见了我反而不大高兴吗?”

花惜春道:“二妹,方才我听辛青说,你把那个福字锦囊给了人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冷云美道:“二哥哥,你天生侠骨柔肠,视富贵如浮云,视钱财如粪土,和辛青他们不同。二哥哥,你想想,这些东西虽说值钱,只不过是奇珍异宝而已,用来救人济急,岂不是好事么?”

花惜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二妹,我真拿你没法子,我来问你,你那锦囊里装有夜明珠,赤金佛,碧玉如意,翡翠玉观音,引外还有一朵星晶玉的墨菊,对不对?”

冷云美道:“还有一个玉连环。”

“那不要紧。”花惜春道:“二妹,你可知道那翠玉观音和星晶墨菊值多少银子?”

冷云美摇头道:“不清楚,大约值个七八千两吧?”

花惜春道:“单是那星晶墨菊,世上就没有第二朵,少说也值白银十万以上,翠玉观音是西域巧匠雕刻而成,乃是贡物,价值不在星晶墨菊以下,单是这两样东西,起码值二、三十万。”

冷云美一伸舌头,说道:“我倒不知道这么值钱,也是那姓白的妇人命中该发财,才碰见了我。二哥哥,我还有好多玩意比这两样更贵重呢,单是我那一粒蓝钻……”

花惜春一甩袖子,说道:“我知道你那一粒蓝钻,二妹,我不是和你谈论东西值不值钱,我又不开当铺。”

冷云美温柔地一笑,说道:“二哥哥,你要是开当铺呀,我还未必会照顾你呢!”

说得辛青、张富、小媚都笑了起来。

花惜春摇头道:“二妹,你不明白,这些东西是不能给人的。”冷云美道:“为什么呢?”

“你听下去就明白了。”花惜春道:“先说那一尊小小的翠玉观音吧!那是愚兄五年前夜探禁宫,于慧妃佛堂里顺手带出来的,暨回山以后就送给大哥,大哥也给了你。听说弘历知道此事以后颇为震怒,下旨满城搜寻,很闹了一阵子,连九门提督也受了处分。”

冷云美满脸钦佩之色,轻轻靠过去,幽幽地道:“二哥哥,你真是英雄盖世,胆大包天哪。”

花惜春想推开她,又觉不忍,便轻轻揽住她,说道:“二妹你倒是听我说呀!”

冷云美仰头看着他:“二哥哥,我这不是在听吗?”

花惜春又道:“至于那星晶墨菊,也是大内之物,弘历把此物赏给和坤,和坤给了他女儿,后来他女婿在江南为官,府中被盗,他女婿被杀,此物被劫,下手的人是江南双义,贾燕飞和陆云亭。”

张富便插口道:“二当家,陆云亭便是咱们怒江旗那个陆旗主吗?”

花惜春点点头,续道:“正是他。贾燕飞死后,陆云亭来北地,入了咱们铁衣社,此物是陆云亭送给大哥的礼物。”

冷云美皱眉道:“原来这星晶墨菊还牵涉到人命,我就更不想要它了。”

花惜春道:“二妹,你还没有听明白吗?”

冷云美睁大眼睛道:“明白什么?”

花惜春道:“你那些夜明珠、赤金佛、玉连环、玉如意,赠给人家可以令人致富,这就很够了,再加上这两样东西,你不是救人,你是替人家惹下杀身之祸,你知不知道?”

冷云美一听也急了,说道:“这……这怎么办?都是大哥不好,他又不告诉我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

花惜春道:“他也想不到你会拿去胡乱送人嘛!”

冷云美拉住花惜春道:“二哥,你得想个法子呀!”

花惜春道:“人家已经带着东西走了,我有什么法子?”

冷云美急得几乎要哭,惶急地道:“那怎么办,怎么办?”

张富道:“二当家,二姑娘碰见的那个妇人也是姓白,一定是我们先前在路上碰见的那妇人无疑。”

花惜春点头道:“一定是她。”

张富道:“此地往来只有一条独路,顺着路追赶,一定追得上,把这两样东西取回来就行了嘛。”

花惜春取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交给张富,说道:“你和辛青两人一齐去追,你骑我那一匹马去,单单取回星晶墨菊和翠玉观音就行了,把这一张银票给她,快去快回。”

辛青立即吩咐手下备马,两人转身出外,骑上马匆匆去了。

冷云美过去拉着花惜春的手,笑道:“还是二哥有法子。”

花惜春道:“这都是你多管闲事,惹出来的麻烦。”

冷云美道:“这是做好事,不是惹麻烦,我的二哥哥!”

花惜春笑了笑,说道:“时候不早,我和小媚快些安歇了吧!明天还要赶路。”

他命冷云美和侍女小媚在禅房里安歇,却不要关门,自己在大殿上盘膝而坐。又命随行诸人随意歇息。

此番随冷云美同行的,除了三名轿夫而外,还有四名内堂执事,六名帮众,武功都过得去,由辛青率领,冷云美的侍女小媚,也有一身武功。

但花惜春仍然不放心,所以命小媚不要关门,以备一旦有变故时,好来得及救援。

初更时分,辛青和张富赶了回来。

花惜春埋怨道:“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没有追上么?”

辛青道:“二当家,这真是怪事,我和张富追不多远便看见那乘小轿弃置在路边,轿夫和那妇人却踪迹不见。”

花惜春“呵”了一声道:“这可怪了,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辛青道:“我和张富再往前赶,始终没有追上,后来我们向路边一家酒店打听,说是有一群骑马的,约莫二三十人,在二当家经过不久就赶了来,似乎是来接那妇人的。过了一阵,他们又从原路而去。

花惜春道:“他们回去的时候,可是和那妇人一起的?”

辛青道:“这一层我也问过,奈何那时天太黑看不清楚,不过照情理想来,那群人会合那妇人之后就转头而去,连轿子也不要了,当然是来接她的。”

花惜春道:“张富,去把禅房门轻轻带过来关上,别吵醒了二姑娘。”

张富忙过去将门口带上。

花惜春缓缓地道:“天雨路滑,又是在黑夜之间,会有二三十名骑士来接她,这个妇人的来历就大堪玩味,只怕未必是她自己说的那种普通民妇的身份吧?”

张富道:“莫非是官家眷属?”

“也不像。”花惜春道:“我勒马相避的时候,和轿子擦身而过,虽然匆匆一瞥,却也看清了那妇人的面目,此女极为美艳,而且眉宇间颇具英气,不像寻常妇人。”

辛青道:“二当家说她是江湖人?”

“至少是练家子。”花惜春道:“而且武功还相当不俗,否则不会有那种眼神。”

辛青道:“这么说来,那群来接她的骑士,该是她的部下。那么她说在袁家湾碰见毛贼打劫,被抢去银票的事,只怕也是假而不真了。”

花惜春道:“九成靠不住。”

辛青摇头道:“我想不出道上同源哪一个组合之中有这么一位白娘子。”

“未必是道上同源。”张富道:“镖局、豪门、甚至官眷都有可能。”

辛青道:“没听说哪个妇人女子武功了得呀,当然我是指咱们这一带而言。”

花惜春摇道:“天下之大,能人甚多,岂能尽知?”

张富想了一想,低声道:“二当家,此事定有古怪。先前我向轿夫打听的时候,那女子抢着问是不是燕子崖冷二小姐,赠宝解难之事却一字不提,这不近人情。”

辛青突然道:“还有她怎么知道二姑娘就是燕子崖的冷二小姐呢?”

张富道:“难道你们没有通名道姓?”

辛青道:“从头至尾我都在二姑娘身边,我对这种事最为留心。连小媚我都关照过千万别提燕子崖,不要说咱们姓冷,根本无人提过一个冷字。”

花惜春合拢摺扇,在掌心里一击,说道:“辛青,难道对方也没有问起云美的姓名么?”

辛青道:“那妇人从二姑娘手中接过锦囊,说了无数感激的话,当真是千恩万谢,连那两个轿夫都一再说二小姐是菩萨心肠,可是决计没有问过二姑娘的姓氏。”

花惜春缓缓地道:“你没有记错?”

辛青道:“不会记错的。”

花惜春庄容道:“辛青,如若你在危难之时,忽然有人为你解了困厄,就算你明知无法报答,难道你连恩人的姓名也不请教一声么?”

“那断然不会的。”辛青道:“当然要问清楚,就算无法报答,至少也回去写个长生禄位,好朝夕叩拜呀!咳!我怎么会想不到呢?”

“这不足为奇。”花惜春道:“在你而言,她不问最好,你彼时心中有事,对别的事难免会忽略,这是人之常情。”

张富道:“二当家,会不会是那个姓白的妇人喜极忘形,不记得动问恩人的姓名呢?”

花惜春摇头道:“无此可能。这又不是从天上掉下财宝来,这种事感激多过喜悦,岂有不问恩人姓名的道理,分明是人家早就知道你们是谁了。”

辛青顿脚道:“二当家,咱们被人家骗了!”

张富埋怨道:“我的辛旗主,你是怎么搞的嘛!你也是老江湖了,异日传将出去,堂堂铁衣社居然被人骗去价值二三十万的珠宝,岂不被道上同源笑死?”

辛青着急道:“这怎能怪我?我又拦不住二姑娘……”

花惜春“嘘”了一声道:“小声点。”

辛青压低声音道:“二姑娘是主,我是仆,我有什么办法。”

花惜春摆手道:“这不能怪辛青,他怎么管得住冷云美呢?明天见了二姑娘也不必多说,就说没有追上好了。我担心的是那姓白的妇人不是寻常人,她骗去冷云美的珠宝,说不定有更大的阴谋诡计,那才叫人胆颤心惊呢!”

张富道:“或者是二当家过虑了吧!被人骗去几十万还不算大事么?”

辛青道:“二当家以为这更大的阴谋诡计是什么呢?”

“我也说不出来。”花惜春道:“我只是感到不安。能令大批骑士冒雨赶来迎接,如非豪门贵妇,便是王公大臣内眷,郡主福晋格格之流,这种人怎会诈骗珠宝?张富,你可曾听过舒栋梁、夏云谈起京中什么女人权势最大?”

张富皱眉摇头:“没有注意。舒大哥说过京中乃卧虎藏龙之地,什么人物都有,若是谈以什么女人最有权势,当然是和字号的人马罗!”

辛青愕然道:“什么和字号人马?”

“他是说和坤的姬妾,以及媳妇女儿,和坤有个媳妇是公主。不过那姓白的妇人决不是官眷。”

辛青忽然道:“二当家,有一件事或者该向二当家禀报一声。昨天属下赶回长辛店后碰见一位故人,此人姓李名红云。”

花惜春道:“飞云刀李红云?”

辛青道:“二当家也知道此人?”

花惜春笑道:“北六省几个跑单帮的年轻朋友,李红云也说得上是名人,我怎么会不知道?”

辛青道:“李红云如今做了官了,是侍卫营十位领班之一,手下还管着两百多名弟兄。昨天聊起来,他告诉我,咱们大当家的声名很不错,朝中几个重臣大佬,如刘墉、诺穆亲、钱洋之流都说大当家是侠盗呢!”

花惜春“呵”了一声道:“有这等事?”

“是真的。”辛青道:“御史钱洋对人说,若是山东有冷云飘这种人物,怎会出山东巡抚国泰这种贪官?早就掉了脑袋了。”

花惜春庄容道:“辛青,李红云的话非常重要。钱洋在湖南学政任上颇有清正之名,在刘墉休致之后,他继任为左都御史,颇有贤名,此公的好恶也直接牵连到我们铁衣社两千多人的生死祸福,岂能等闲视之?只是我不明白,李红云出身绿林,怎能进侍卫营当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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