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容君等一行人很早便在一个叫平原镇的小镇上落了店。
程富对手下人众道:“大伙儿安心歇息吧,不会有事了。”程富说得很是,阎绿杉的手下不会来动双枪镖局了,别的小贼谁有这样的胆?
吃晚饭时却不见了梅归。袁孤凤找了一阵,生气道:“姐夫也真是麻烦,偏要四处乱跑,叫人揪心。”
林红梅道:“你何必着急呢?姐夫这么大的人了,又有一身武功,你当他真的是文弱书生么?”
“有武功又如何?”袁孤凤道:“姐夫的武功是半路出家,好极也有限,这甘凉道他又不熟,怎不叫人担心?”
程富跑过来问,便道梅妇先前似乎朝镇头走去,大约是去散步,又命人去找。
陈容君道:“不用找了,我猜他是去找阎翠去了。”
林红梅道:“未必吧?阎翠行踪飘忽,姐夫如何找得到她?”
陈容君道:“他当然无从找起,可是如果阎翠派人来找他呢?那当然不同了。”
袁孤凤道:“阎绿杉找姐夫干甚么?”
“那谁知道?”陈容君道:“那丫头对他和颜悦色的,似乎很喜欢他,难保不找他谈谈心呢。”
“不是吧。”林红梅道:“凡是知道归元庄庄主的,就知道他是四师姐的夫婿……”
“你想到那里去了?”陈容君道:“我说的是谈心,不是谈情。江湖人多半粗鲁,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你姐夫文质彬彬,待人和气,容易讨江湖女儿欢心,要找他谈谈心事也是平常事,这不算甚么嘛!”
众人吃了晚饭,仍未见梅归回店。
次日起身才知这梅归居然一夜未归,袁孤凤便大为生气。
“简直不成话。”袁孤凤怒道:“我定要告诉四师姐,要她好好管管姐夫。”
这天一直等到黄昏时分,才见梅归骑马归来,是阎绿杉手下的子母梭标裴军送他回来的。
裴军临别时说道:“梅公子若有事要找我们龙头,可以在这甘凉道上任何一家客栈留言便行,他们都会把话带到的。”
裴军走后,梅归见袁孤凤脸上气色不同寻常,便道:“八妹不必气恼,待我歇息片刻再告诉你详情。”
“你告诉我干甚么?”袁孤凤没好气地道:“你还是留着精神告诉四师姐吧。你是对四师姐不住,不是对我。”
梅归祗得苦笑,又对陈容君道:“四姐,这次令师姪很够意思,这十万饷银不但全数退回,而且还派人运送到张掖,再转运到玉门等地,阎姑娘已派人知会金益去了。”
这倒很出陈容君意料之外,想了一阵,方道:“妹夫,我知道你有苏秦张义舌辩之才,但这太令人难信了。你到底有甚么神通,能令阎翠这块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呢?”
袁孤凤插口道:“还有你是怎样找到她的呢?”
“不是我找他。”梅归道:“是她找我。”
“她为甚么要找你?”袁孤凤道:“又为甚么要避开我们?你好好讲清楚,不许有一字隐瞒。”
要知道阎绿杉是个极聪明的女子,又干过捕头,心眼灵活,察言观色胜人一寿。他眼见梅归和陈容君低语一阵,陈容君便答应抽身不管,心知梅归定必说了些对自己有利的话,显然人家一心帮忙,不禁大为感激。
梅归有话要对她说,她也看得出来,但她要避开众人耳目,故意纵马离去。却派他得力手下,快刀黄悦暗中跟随,相机相请。
黄悦见镖队落了店,便打算设法知会梅归,又刚好梅归出外散步,黄悦便现身相见,道明来意,说是龙头约梅归单独见面。
梅归正愁找不到阎翠,岂有不去之理?连留话也来不及,一迳和黄悦来见阎绿杉。
阎绿杉在一户农家接见梅归,既和悦又客气,和先前大不相同。说道:“梅公子和我四师叔低语一阵,四师叔便立即抽身退出这场争斗,令我扪不致白刃相见。我虽不知公子说了些甚么,总算大大帮了我的忙,我这里谨致谢忧。”
“不敢不敢。”梅归道:“其实我是为大家设想,非为姑娘一人。”
阎绿杉又道:“我知道公子有话和我说,但你我道路不间,诚恐有辱公子清誉,所以特遣黄悦相邀一叙,难得公子毫无疑虑,足见坦诚。令人钦佩。”
梅归便说明,自己和汉中知府林文宗不但同乡,而且是同窗,既是同科举人,又是好友,后来自己无意仕途,娶了青灵大师门下四弟子,散花仙子卞宛青,夫妇二人隐居蜀中归元庄。
林文宗则中了进士,外放知县,之后又做了两任知府,第二任便在汉中,梅归和他一直有书信往来。林文宗在信上提及过他的女捕头阎翠,称誉备至,说她有木兰之志,红线之能。
梅归喜爱林文宗的书法,一直把这封信藏在身边,这时便取了出来递给阎绿杉。
阎绿杉看罢书信,不禁泪湿衣裳,泣不成声,良久方才收泪,说道:“林公夫妇是我的恩人,更是我生平第一知己。当日林公差我赴邻省公干,不料闯贼攻陷汉中,林公夫妇遭难,我恨不能自刎以殉,转念杀身无益,须留此身为林公报仇雪恨。”
梅归点头道:“我明白姑娘的感受,文宗兄给我的道封信,满纸都是称道姑娘的话,我留之无益,还是转赠姑娘吧!”
阎绿杉大喜,一再称谢。
梅归又道:“钟子期死,伯牙碎琴,诸葛孔明为酬三顾,鞠躬尽瘁,都是酬报知己,姑娘为文宗兄报仇当然也是为酬知己,不过……”
阎绿杉截口道:“不过失足绿林,终非长法,是也不是?”
梅归微微一笑,说道:“豪杰之士暂借绿林栖身,却也未可厚非,若是姑娘不寄身绿林,又如何替文宗兄报仇呢?”
阎绿杉大大松了一口气,说道:“难得公子明白,害死林公夫妇的共是十二名贼人,都给我一一断首挖心,除了攻占汉中的贼首孙玉虎而外,仇也算是报了,但我不能撇下这些曾经帮过我的朋友,抽身一走了事。”
“姑娘说得是。”梅归道:“此事不妨从长计议,而且甘凉道上有姑娘这支人众,还可以镇吓一批不法之徒,未始不是好事。”
“多谢公子。”阎绿杉道:“此今以后,我要和手下约法三章,不准他们任意出草,眼前有了这十万白银,便是三年不做买卖也不打紧的了。”
梅归思索半晌,拱手道:“阎姑娘,你是文宗兄器重之人,而文宗兄也是我的知己,他一直想我送他两幅水墨丹青,我偏偏疏忽了,他曾经和我说过,要我画一幅山鬼来送给他。如今我就改送给姑娘吧。”
梅归随身带有狼毫笔和墨盒,当下便取了出来,阎绿杉命人去取纸来,梅归摇头道:“不用。”
梅归的折扇,反面写了字,正面却是空白,梅归便在扇面上画将起来,画完之后,郑重的道:“这柄扇儿是文宗兄送给我的,扇上的字是他写的一首‘南楼令’,乃是宋末词人周密所着。这边是我画的一幅‘山鬼’,特送与姑娘,望祈赐存。”
阎绿杉接过手,认得正是林文宗的笔迹,写的是:
开了木芙蓉,一年秋己空,送新愁,千里孤鸿,摇落江篱多少恨,吟不尽,楚云峰。
往事夕阳红,故人江水东,翠衾寒,几夜霜浓?梦隔屏山飞不去。随夜鹊,绕疏桐。
再翻过扇面一看,不由红生双颊,羞不可仰,原来那扇面画的是一个骑着花豹的裸女,身上缠绕各式鲜花。愁眉深锁,凝望远处,神情极为生动。
再一细看那裸女的容貌,竟与自己极为神似,一时之间真不知说甚么的好,良久方道:“山鬼就是这个样子么?”
梅归道:“山鬼是屈原九歌里的一章,说的是一只个痴情少女,在深山之中与虎豹为伍。终年累月思念情郞,赤身露体而身缠鲜花,神情凄艳,我信笔所之,就画成这个样子了。”
阎绿杉点头道:“原来如此。”
梅归又道:“九歌多半是借人喻己,或者山鬼是指的屈原自己,情郞是指楚怀王也未可知,不过痴情少女总会令人一洒同情之泪的。”
阎绿杉祇是默默点头,眼皮已然红了。
其实梅归察言观色,早已看出阎翠和林文宗之间,决不仅仅是知府大人和捕快班头那种上司下属的关系。从当日林文宗的来信,以及林氏夫妇死后,阎翠那种激烈的报仇行为,他们之间必然有男女之情。
可是这种话梅归也不便明说。
当夜两人谈了个通宵达旦,梅归直到太阳升起时才略睡片刻。
梅归起身时,阎绿杉已经准备了酒饭。
梅归临行时从怀中取了十张银票,说道:“阎姑娘,我们一见如故,也算得是知己朋友。这里是五万两白银,我知道你手下人众不少,用度也大,望你收下,也算我对文宗兄尽了一点心意。”
阎绿杉并不推辞,接过手来道:“有了公子这一笔银两,那十万两军饷就用不着了,我会遣人知会振武的副总镖头金益,来取回这四十匹骡马和银子,并且我会派人护送,梅公子祇管放心。”
梅归连声称谢。
阎绿杉道:“谢甚么,该我谢你才是。此外我还有一件事要请教梅公子,昨日你是否一直和我四师叔一道呢?”
“是呵。”梅归道:“我和陈四姐,林七妹、袁八妹等人一直在一处,姑娘怎会有此一问呢?”
阎绿杉道:“我在路上安插了拦路桩,梅公子没有瞧见么?”
“甚么拦路桩?”梅归愕然道:“没有瞧见呵。”
阎绿杉脸色凝重,说道:“不瞒公子说,今晨我的手下在草丛中找到五名伙计的尸体。是我派去看守拦路桩的。”
梅归忙道:“这五人不是我们杀的。”
“这我明白。”阎绿杉道:“我去看过,五个人都是中的震天掌,虽然陈师叔倶此功力,但我不信她会用震天掌杀五个小角色。”
梅归点头道:“姑娘说得是,何况我们一直都在一起,没有和任何人交过手。”
“我也料到不是她。”阎绿杉道:“那就是我岷山派的同门到了。杀人之后弃尸草丛,这种居心就很可疑,请你转请四师叔小心,这些人如非为对付我,就一定是为对付她而来。”
梅归说话之际,陈、林、袁等人一直在静听,一直到梅归说完之后,陈容君方道:“听你之言,阎翠这个丫头心眼灵活,讲头醒尾,是个极伶俐聪明的孩子。存身绿林非常可惜,你能劝得她改邪归正,确是一大功德。”
梅归忙道:“四姐太高看我了。”
“我说的是真话。”陈容君道:“人与人之间也讲缘份。你和她有缘,再加以她对林文宗一片痴情,而你是林文宗的好友,故此你说的话她肯听,换了别人就不行了。”
林红梅点头道:“四姐这番话很对,所谓爱屋及乌,爱裙惜带就是这个道理了。”
袁孤凤不耐烦道:“别光说这些不要紧的话了,到底那使震天掌的岷山弟子,是冲着谁来的呢?”
“当然是冲着她来。”陈容君道:“若是冲着我来,又怎会去宰她的手下呢?这些年来我也差不多算是青灵门下了,和岷山派井水不犯河水,他们找我干甚么?”
袁孤凤又道:“四姐,既有此事,难道我们就抄起手看着阎翠吃亏么?”
“八妹,你是怎么了?”陈容君诧异道:“你和那阎翠亲非骨肉,比非乡党,三竿子也打不着,谁叫你去管这些闲事?”
袁孤凤苦着脸道:“不知怎的,我听了姐夫说的故事以后,觉得那阎翠好可怜,我不忍心看她受人欺侮。”
“你省省吧。”林红梅道:“难道你忘了他杀人的情景?这丫头宰起人来比割草还轻松,你反而说她可怜?你该不是脑子有甚么毛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