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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焉知非福

寒穴雨冰脚不沾地,如飞奔驰来到一条绝径,突然把江之琳放下。江之琳扬目一看,只见有一条裂缝从山顶上直分到山下,形成两块鬼斧神工的石壁,这条绝径紧贴石壁一侧,由裂口进去,直伸入雾海里,宽不及一尺,湿滑难行。

绝径之外,夹在两片石壁之间雾海像是条溶溶大道,高与路齐,有些雾气,还弥漫到路面来。

寒穴雨冰伸手向绝径一指,冷冷说道:“喏,这就是了,你自个儿走下去,约莫一千步光景,就会有个小石门,你进去就行了,我在这里等你。”

江之琳也不答话,小心翼翼走下小径,贴壁而行。寒穴雨冰看他丝毫不把生死放在心上,怀疑他使坏,说不定走过绝壁,来个过门而不入,由那头开溜,忙问:“小子,老夫二十年来每年今天必派人走过这小径,从来没有人生还,你是死定了,不过老夫有一疑问搁在心头,希望在你死前听听,你可是真的不怕死?”

江之琳坦白答道:“没有办法!谁叫我学了你三招,欠了你人情,与其将来心上负债,不如现在了却心愿,再说我真不去,行吗?”

寒穴雨冰听罢,阴惨惨说道:“幸亏你这样说,不然老夫以为你要开溜呢。”

江之琳一听,气从心来,说道:“谢谢你提醒我,那边是通到哪里去的呢?”

寒穴雨冰气得哇哇叫,级横湖海数十年,可不曾被人这样奚落过,恨不得把他抓回处置一番。

江之琳且不理他,又道:“我也有个疑问,希望在我死前听听,这条路奇险奇绝,但以你那等身手实在不算什么,随便一个壁虎功就对付过去了,为什么忍痛传我三招,不肯自己走呢?刚才瞧你那舍不得的样子,我差点不忍心,想叫你不必传我了呢。”

寒穴雨冰就是不能被问起为什么自己不敢走,心病被说中,气得抓发捣胸,怒道:“不许你问,不许你问!”

江之琳见状点头,说道:“幸亏你这么气,不然小子以为你寻我开心呢。”

寒穴雨冰徒呼负负,莫奈他何,江之琳心中暗笑,自言自语道:“他两度动了杀机,我气他两回,算是平手,真的,不气气他,我真觉吃亏呢。”

他贴壁不停前移,心中默数步数,留心脚下别踩了虚,跌下万丈深渊去,身上紧靠着石壁,弄得发上、腮上、衣上尽是青苔。

时候已经不早了,天上还阴沉得很,今天真是特别的日子,这么多的事在今天发生,江之琳心中数到两百,石壁凹了下去,他看不到寒穴雨冰,待他再看到西夏国师时,他已数到五百了,那老魔还在路口指天划地暴跳不已。

路径越来越窄,窄到不能两足并立,连换腿都不容易,江之琳双手在绝壁上摸索,希望找个扶手处,无奈壁上又湿又滑,只得把身体尽往里挤,就像能把石壁挤进去一样。

他不大懂得害怕,十几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使他把任何事看得很容易,以为不会有什么大不幸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生活没教给他忧虑,只教给他一些聪明的狡滑,淘气的,惹人的,令姐姐又生气又喜爱的……

在这提心吊胆的绝壁上,不知怎的,江之琳忽然想起远在汴梁的姐姐,想起自己不敢向她透露,而又为她知悉的爱情,想起当他把他俩的画像嵌在剑穗的绿珠上,她看到了时的神情,那是一种黯然神伤的神情啊,接着就来了不幸,使他忿然离家的不幸……

不知不觉间,江之琳已经数到九百八十七步了,他突然发现石壁上有一裂缝,刚好可容一人进出的裂缝。

“是不是这里呢?还差一十三步,大概我步子大了一点。”江之琳心想,就往缝里面钻。

小石缝里很暗,看不清它通往何处,有一丝丝透骨的冷风从缝里直冒出来,江之琳打了一个寒颤,想到钱冰说这是寒穴雨冰旧庐,知道错不了,遂咬紧牙根往前摸索下去。

路径狭窄曲折,时有怪石突出,碰头碰脚,里面又是出奇的冷,有一滴滴的水滴从上面下来,流到江之琳脖子里去,很是不舒服,空气里含着一股臭味,中人欲吐。

这条石缝好像无穷无尽似的,长得可以叫人走一辈子,是条通往冥府的路,江之琳诸苦备尝,却不能回头,因为连一个转身的余地也没有。

静悄悄地,只闻江之琳佩剑碰壁的声音。

约有顿饭光景,前面似乎幽幽黯黯发出一点光来,江之琳心中狂喜,才看清这石缝的石头是跟黑炭一样的漆黑,这时他也不觉得身上那种难以抵御的寒冷,只道是冻得太久,麻木了,哪里知道是钱冰已为他除去脾经里的火气的缘故。

空气也不再有腐臭的味道,代之而起的是一种香气,死人灵前焚香的香味。

石缝尽头是个石室,壁上的石块昏昏地发着令人眩昏的磷光,也没什么装饰,只有壁角放着一具硕大无比,雕缕纤细的石棺,如果那也算是装饰的话。整个石室里盈荡着“人去楼空”的味道,使人徒然觉得这里曾有人住着,那人已经远去,就算是墓穴,那死人也已经远离……

江之琳心中感到一丝悲哀,几缕惆怅,他早知道会遇到恐怖,却没想到找到的却是这种被遗弃的悲哀,他想:“也许是刚才想起芸姐的缘故吧。”遂拂去这念头,走往正中石壁上,那里光华特盛,放着一个晶莹的玉盒。

他刚伸出健腕,想取下玉盒,一缕声音刚好在耳边响起:“你替我梳发好吗?”

长久的宁静,突然听到声音,使得江之琳大吃一惊,他猝然一惊,一个散发的女人,神不知鬼不觉站在他身后,时间才过了一瞬哟。

这女人身穿宫装,背向着江之琳,一头乌油油的长发直垂到脊梁,她伸出白晳的玉掌,反手拿着长梳,递到江之琳面前,说道:“你替我梳发好吗?”

声音又冷又冰,像是从地狱里传来的,却特有一种慑人的力量,江之琳茫茫然接过梳子,站在她身后,一下一下替她梳着长发。

他无法看到她的容颜,只能看到她肤光胜雪的侧影,鼻里闻到一缕缕香味,棺木的香味!

江之琳从她的颈际看过去,突然一颗心跳到喉头,差点吐出,壁角的石棺已经打开,棺盖高高竖起,有一张褪色的黄绢古画挂在盖底,他至此才意识到这女人是从石棺里出来的,是个鬼!

那幅古画,画着一个宫装的美女,容华绝代,眉飞入鬓,眼如明珠,衣角飘飞,栩栩如生,似是凌飞的写照,又像是一种练功的秘图,左手画圈,右手从圈中穿梭而出,姿势优美绝伦。

江之琳忘记了恐惧,心神专注在这古画上,似乎是等待那美女从画里走出,或者一记石破天惊的绝掌从纸里冒出……

“他叫你来,你不怕吗?”散发女子突然说道,声音很缓很缓,把出神的江之琳叫醒过来。

若是早一瞬间问起,江之琳会据实回答:“怕。”但他现在一点也不觉得,遂坦白地说:“不怕。”接着,像是加深自己说话的诚意,又道:“我为什么要怕呢?”

散发女子闻声说道:“你看我可怕不可怕?”说着,缓缓回转身来,江之琳缓缓让她的长发脱手而去,待她真个面对他时,江之琳吓得差点昏绝过去!

她的脸庞光悠悠地,无眉、无眼、无鼻、无嘴,像是半面蛋壳,这比青面獠牙,披头散发的女鬼更使人魂魄出窍,江之琳目瞪神呆整个人像是麻木了,耳边嗡嗡地响着:“你说究竟可怕不可怕?”

江之琳低下头来,看到她的服饰,那也是宫装,脑中突然想到这女子就是那古画的画中人,画中人是多么美啊,心中一时全明白过来了,这女子跟寒穴雨冰必有关联,方才她不是说“他叫你来”吗?依着少年人敏感的心,江之琳顿悟这其中必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又依着他自己伤心离开汴梁的事,他想到这故事必与负情薄幸有关,他不知不觉用同病相怜的语气,忘记了这女子空白的容颜,像是对着画中人,诚恳地说道:“你一定遭遇到不幸,我猜得到。”

那女子一听,脸上虽显不出表情,心中像是刺了一针,突然掩脸转身,闪电一样地扑到石棺上饮泣。

江之琳不知所措,也无暇辨明哭声何所从来,因为她没有嘴呀,只怔怔站在那里,像是听着一个悲哀的故事,眼中看看那古画,又看看那杜鹃泣血的女子,她跪着的姿势是多么的绰约哟……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子记得还有江之琳在场,止住哭声,呜咽说道:“你怎么还不走,难道等我杀你不成,我确是鬼,二十年来每年才出棺一次,二十年来我每年杀死一个人……”

她的声音充满恐惧,像是被自己会杀人这件事吓坏了,江之琳拿着梳子宛如梦游般走过去,说道:“你不是鬼,鬼不会醒来,鬼也不会为人感动……”

女子止住了哭声,似乎开始相信自己不是鬼,良久说道:“你怎么会拜他为师呢?”

这句话更不像是鬼话了,江之琳不怕了,就把今早的事告诉她,说道:“他不是我的师父。”

那女子听到这话,似很欣慰,继续说道:“你替我梳完发,二十年来没有人替我梳完发。”

江之琳听话地替她梳发,说道:“我只会梳,不会挽宫髻。”

女子不答,过了一会,说道:“你真的不怕我的脸吗?你敢再看我一眼吗?”

江之琳放下梳子,伸手想搭在她肩上,把她扳转过来,但一想不妥,对方是个女人,怎可造次,脑中忽又一转念,她口口声声二十年,二十年前自己还在哪里呢?遂坦然搭上,哪知双手触到玉肩,宛如触到冰山玉石一样,撼也撼不动。

女子说道:“你果然不怕,那么我也不怕,二十年来,我一想到自己都怕了。”

她一开口,肩上突然有种弹力,把搭在肩上的健腕弹开,江之琳大吃一惊,想道:“这女子功力高得出奇呢?”

“你在想什么?”女子问道。

江之琳答道:“我在想是否该把玉盒给他,他的功力也高得很,会不会助纣为虐。”

女子一听到“他的功力也高得很”,突然抚棺大哭,这时,石室里渐生起白烟,丝丝寒风由石缝里透出来。

“啊,寒冰快要封洞,到明年今天才会开洞,你快点出去,关在这里一年,不饿死你也得冻死。”女子猝然回头道,江之琳再次看到她的容颜,果然不怕,眼睛也不瞬,并不退开,只急急问道:“我是不是应该拿那玉盒?”

“你不拿出去,他明年还会叫别人来,我不想再杀人了。”女子悲哀地说道,接着用一种如梦的口吻,说:“洞要封了,我也要睡了,等我醒来时,已经是明年。”

白烟越来越浓,江之琳匆匆跑去拿下玉盒,再回头时,石棺已经盖上,女子已然不见,那梳子遗落在石棺旁边,像一只被遗忘的鞋子。

江之琳心中充满来时的那种“人去楼空”的感觉,喃喃说道:“她是谁呢?下次她拾起梳子时,已经是明年了吗?明年我还要来替她梳发。”

在石室里雾气茫茫,石壁的磷光在烟里乏力地闪光,江之琳知道万不能再留连下去,遂毅然往石缝跑去,还不忘回头看石棺一眼,石棺里卧着一个人,她明年醒来。

石缝里寒气袭人,湿气特浓,江之琳冻得像拔掉毛的小鸡,浑身发抖,一抖就又碰到石壁,怪石刺肉,宛如利刃,头上降下来的再不是水滴,而是块块的冰雪,冰雪一片一片地下着……

江之琳踩着薄冰,好不容易走出洞来,外面天色依然阴沉,雾海仍在两片绝壁间翻腾,但比之石室,何异是丽日当空,他看看怀里的小玉盒,恍如隔世地长啸一声。

玉盒里面是什么东西呢?我该不该给钱冰?江之琳一边循原路回去,一边不停地思索。

钱冰在路口已经等得绝望了,他看见江之琳好端端走回来,蓦然怪啸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兴奋、快慰,像是整个心都在那声音中炸碎。也不待江之琳走完绝径,钱冰一见,已入自己掌力范围,迫不及待伸出巨灵掌,活生生将他吸过去!

江之琳死命想抓住石壁,无奈力不从心,整个身躯离壁而飞,像踩着薄雾走回去似的,再一定神,已在钱冰怀里,钱冰怪手一索,已得玉盒,顿时头下脚上,四处飞跃,叫道:“好孩子,难为你,好孩子,难为你!”

江之琳心中恨恨不已,皆因他还没有决定是否真的要双手奉上,但是事已如此,只得说道:“我要到绿玉谷去看热闹了,咱们已经两平了吧!”

钱冰手提玉盒,双手顶天,跳神一样地呼天喊地叫道:“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江之琳看他已乐疯了,自往前走,翻过一个小山头,来到断魂崖,身后突然有疾风吹来,急忙转身一看,钱冰鼓袖如风地追过来,一边叫道:“我也去绿玉谷,小子怎不等我?”

江之琳不理他,寒穴雨冰一个翻身,已飞过他头顶,拦在前头,眼中凶光闪闪,宛如藏着什么妖魔鬼怪,好不吓人。

“干什么?”江之琳夷然问道。

“我也去绿玉谷,但在去绿玉谷之前,我要了一桩心事。”钱冰不怀好意说道:“我要你尝一个味道。”

“什么味道?”江之琳不解地问道。

“死!”钱冰磔磔怪笑说道:“你想一走了之,没那么便宜,想想看,你凭空得了我三招不传之秘!”

江之琳一听,不禁为自己叫屈,叫道:“凭空?”

寒穴雨冰钱冰袍袖一扬,道:“除非拜我为师,永久为西夏效力,我不会让学会我的武功的人活着!”

江之琳勃然大怒,化为一阵狂笑,说道:“为西夏效力,你找错人了!不过你这样说,也了却我心中一件重负,我原深以跟敌人打交道自责,现在我差可自解!”

“而且……”老怪钱冰并不理他,说道:“我实在也想看看你究竟是不是真的不怕死?亮剑吧,我要让你走过一招,就此打道回国,绿玉谷也不去了。我出手极疾,你会死得很快的,一点痛苦也没有,这是你的运气。”

江之琳一听,索性说道:“听起来味道很不错的,我运气真不算坏!”说着,伸手抽剑,剑在寒穴里结了一层冰,抽了下才抽出来。

钱冰冷冷说道:“你舞剑吧!我特别用重手法打你,会很快就死的,绿玉谷时候无多了,我还有事呢。”

江之琳把心一沉,勉强压下狂怒,健腕高举长剑,遥指隐在雾里的太阳,开始舞动辛山老农秘传,“耘田大九式”的首招“卿云缦兮”,刹那间剑气冉冉而起,光华万丈,祥云一朵环身不散。

钱冰冷笑一声,说道:“看不出你还有一手,着!”语未了,石不及落,电不及闪,枯手掏空一抓,伸入剑网里。

江之琳根本无暇辨清敌人何时出手,只将生命付与剑招,恰好剑招“卿云缦兮”由放而收,使到绞剑一斩,一道金光宛如灵蛇斜窜,切将下去,钱冰枯手行将沾上敌襟,急忙缩回,“刷”地一声,只撕下了衣衫!

“一招!”江之琳觉胸前一寒,小命可还在着,雀跃欢叫!

钱冰老羞成怒,鼻里喷出一道冷气,喊道:“不算!”枯手暴伸,再次抓来。

江之琳一看自己竟惹得老魔头食言,这份光彩也不小了,豪气千丈叫道:“好,由你赖!”嘴说着,手也不闲,全力施展“耘田大九式”,剑气如虹,游飞芒射宛如飞瀑溅珠,又给他平安渡过一招。

钱冰气得满脸白惨惨的,怪手乱摇,万千掌影,夹一股横冲直撞的力量而来,江之琳深知自己若稍一缓手,马上魂归阴曹,是以全神贯注在剑端,倾全力挥舞,这时猛觉手法凝滞,指挥不如意,绝似早上远程被吸住的情形,心中大骇,而钱冰的枯手已抓到面门了。

江之琳福至心灵,打出一记早上学来的“贝赑吞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只听钱冰怪啸一声,倏地退回,满脸疑惧愤羞,怪眼死瞅着江之琳,良久恨恨说道:“气死老夫了!”

江之琳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至此方始忆起早上钱冰自吹这套小戈壁飞云绝沙掌,天下再没解法,心中无限得意,居然跟这海内外有数的老魔头对拆三招,遂道:“只怕气你不死!”

钱冰气得哇哇叫,喝道:“小子少卖狂!”枯手舞处,竟也是小戈壁飞云绝沙掌,他无法自解这掌法,只好以功力取胜。

江之琳拳剑合用,乱砍乱打起来。他右手力贯剑端,挥杀“耘田大九式”,左手猛打“飞沙流石”、“贝赑吞沙”,两招反覆使用。

另外一招“日落平沙”,需要双手并用,他无法溶入,故只好忍痛割爱。

钱冰一见又给他走过四招,心中那份狂怒就不用提了,只见他倏地削肩垂臂,骨骼格格作响,不绝于耳,把全身真阴之气,聚于枯掌,顿时掌心白烟腾腾,郁郁蒸蒸,眼中寒光闪处,激拍一掌!

掌风凝聚,一道雪白可见的掌柱,轰然吐射,奔向江之琳。江之琳浑身冰冷,突然灵感大发,想到自己若也有一道掌法跟他对抗多么好,不知不觉左手划圈三转,右手长剑神龙出海,从圈里穿出,出乎意外地,一道金光应声脱手而去,冲入雪白的掌柱中!

一白一金两道寒光在空中遭遇,“砰”地一声,碎冰纷散,冰花缤纷,煞是好看,接着“当啷”一声,长剑落地,那道金光原来是江之琳的长剑!

钱冰鬼号一声,暴退三丈,背倚山石,哀鸣喝道:“她传你武功了?”

江之琳自己也为方才的现象吓坏了,不想自己划了三圈,长剑由圈中一指,竟有一股潜力由心肺直奔剑端,不吐不快,长剑竟自振翼欲飞。

他以为方才刺出的一剑,乃是“耘田大九式”中的绝招“神农一剑”,但以前何尝有那股潜力?他自己想到这跟早上学到的“日落平沙”有关,现在听钱冰说“她传你武功了?”才大彻大悟,原来左手划圈的灵感,是来自石室中那幅宫装女儿的古画。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一招没有名堂的绝手,竟是天地间三样精微奥妙的奇招混合而成,怎不叫这年青小伙子自己吓坏?

钱冰呼天喊地,捣胸扯发,暴跳如雷,却不走过来,江之琳茫茫然拾起长剑,剑锋钝了,锋芒也有无数米粒大裂口,老魔那一掌也太以离奇!

“再对一掌!”钱冰厉声凄号,飞跃而起,枯手怒张,左右开弓,倾出全身真力,以生命为搏,作雷霆一击!

江之琳如法炮制,左手划圈,右手刺出“神农一剑”,潜力方待迸发,不料钱冰出掌如电,当胸打到,江之琳长剑尚未出手,力量欲发不能,硬生生被遏止,浑身一震,宛如断线风筝,随风而飘。

江之琳神智昏迷,轻飘飘像是一件衣衫,越飞越远,飞出了山径,飞到谷的雾海上面,缓缓沉入雾海之中。

这时正是子时……

绿玉谷外万头钻动,三江五岳的好汉都死瞪着眼注视着谷里半亩红土,等待着奇迹出现,九茎芝冒头出土!

金环尊者和日京公子聚精会神站在红土之外三十丈,想像中产生美丽的图画,碧绿晶莹的九茎芝从土里探出头来,一寸,两寸,三寸……

屏息,鸦雀无声。

谷外,不知哪个好事的人,拿来一个计时大沙漏,沙子一堆一堆散落,时间不慢不急过去……

密集在谷口的天下英雄,静等着时机,静等着高声一呼,冲入谷里的命令,只待九茎芝冒出一寸……

天空中仍是昏昏沉沉的。

子时过了。

九茎芝仍然消息毫无!

人群中起了不安的低语,金环尊者两眼暴突,眼珠行将落下,日京公子头上已见冷汗,汗珠滴滴落下。

数百个武林好手,像是数百个不安的父亲,等待着未见面的婴儿诞生,婴儿迟迟不来,而沙漏里的沙,一堆一堆落着,众英雄开始怀疑地面面相觑。

“白马庄庄主骆岩不见了!”川南杨家霹灵火杨霖突然高叫!

这一声,正是晴天霹雳,惊醒了天下英雄的好梦,大家纷纷寻找,哪里有骆岩的影子?就是总管西华山君和他的女儿骆珊也不在!

“我们上当了!骆老鬼使诈,怪不得白马庄今儿才来了三个主儿。”金尊暴喝一声,扬起鸠尾杖,冲入红土里,在土里乱掘乱翻,刹那间已把土皮翻了个遍。谷外的英雄们,见状也纷纷入谷,守在谷口的燕山一雕宇雄,奇门开碑手陶摩也不阻拦,众人像是勤奋的农夫,各自用兵刃掘土,希望找个九茎芝的根,即或是影子也好!

金环尊者痛心疾首呼叫:“我们中了骆老匹夫的调虎离山计!”说着,呼啸一声,身形一耸,鸠尾杖连点冲出绿玉谷,日京公子和大金的十常侍也尾随而去。

三江五岳的好汉,见状亦纷纷离谷,盏茶光景,终南山上满是剑影侠踪,撇下冷清清的绿玉谷。

罗浮七步掌白希龄对八臂书生东方狄道:“咱们一道走,不要走散,江兄从昨夜就不见了,不知哪里去了?”饶他武功得自真传,万一真找到了九茎芝,也经不起别人的强抢豪夺,所以需要结伴而行。

东方狄想歪了,说道:“白兄,江兄莫非跟白马庄是一伙?”

白希龄一想,夜探白马庄他无恙脱险,神偷诸乞出事之后,骆珊对他手下留情,现在又失踪,实在有很多蛛丝马迹可寻,可是他不愿这样想,遂不言语埋首长奔,跟金尊采取相反方向——反正是碰运气,未必谁的运气就好过谁?

金环尊者运劲入鸠尾杖,一跃数丈,滚滚而行,登上小山头,遥见前面山腰,有几缕人影在山涧边踌躇,在白雾里看不太清楚,心想:“哪有人快过我的,莫非是——”遂一溜烟急奔过去。

人影渐渐由雾里现出,金尊看清楚了,心中一阵狂喜,那不是骆岩是谁,还有他的宝贝心肝女儿骆珊,旁边还有一个谁呢?金尊凝眸透视,不觉失声叫道:“寒穴雨冰钱冰!这家伙他也来了。”

骆岩满头大汗,在山径旁对着茫茫雾海喃喃自语,眼珠浑浊无光,看样子已经半疯了,骆珊小脸儿红喷喷的,小脚连跺,也是一筹莫展,钱冰更妙了,匍匐在地下,像条爬虫,尽往雾海里探头探脑。

金尊莫名其妙,扬声叫道:“骆兄使得好计,我来了!”

骆岩置若罔闻,只是喃喃自语:“明明在这里,七年前我得图后,来过一次,明明在这里,有一条密径通到下面谷去,不会错的。”

金尊大嘴一裂,喜道:“就在下面?”但马上一团高兴又告冰消瓦解,对着这滚滚雾海,任他是绝世高手,也束手无策,终不成真个投下深渊去?

必需找到那条密径,必需找到那条密径!

骆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七年前劫舍取图,曾亲自来这断魂崖勘察过一次,那条通到深渊的密径不知有多少次在梦里出现!这几年来,为了怕露了行踪,被外人发现,应了此地无银三百两那句老话,就没敢再来,但这密径地点他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就由这山径下去,穿过一个石缝就是了,哪知今日终南一场大雾,迷失了路径,把七年一场大梦吹得迷迷糊糊,飘荡在山谷之间。

三个绝世高手,几乎是流泪眼对流泪眼,看看翻腾雾海发愁,不久,山径上陆续来了二、三十个好汉,有日京公子,霹雳火杨霖、飞天蜈蚣林华、林华师弟飞天蝙蝠楚亦仇,和金国十常侍等,他们都是偶然走过,见状当然都留着不走。

杨霖仰天呼啸,响彻云霄,似在通知各人前来,骆岩拦也拦不住,实在也没心思拦他,飞天蜈蚣面有喜色问道:“九茎芝是不是就在下面深渊?”

金环尊者不识此人,胡乱点头,他不想杀人的时候是顶和气的。

飞天蜈蚣朝师弟示意,两人当下解开衣衫,露出里面黑色劲装,这劲装作得奇特,衫袖肥大,跟裤管衣服全连在一起,张开时正是绝妙的翅膀,质料是绞皮细鞣而成,不畏天风,两人胸前,还密挂两排二十四根亮星五寸长金剑。

金尊一看,心下了然,这两人敢情是有这通天本领,企图捷足先登,嘴里也不打话,气呼呼一杖扫将过去,欲将两人一击而毙。

骆岩灵台蓦地一亮,突然想起:“啊!我始终没想到,如果先让这两个小子过过瘾,然后——”见状忙不迭翻腕一拍,拍出一股狂飙,将鸠尾杖荡开,金尊怒目叱道:“骆兄这是什么意思,他们是你的人吧!”

林华、楚亦仇趁这个冷档,振翼而飞,跳下深渊去,众人看他俩沉入雾海里,心中酸溜溜的,十分不谅解骆岩。

骆岩待两人不见了之后,开口说明道:“千年九茎芝出土,幻化成幼儿兔羊之状出游,为时不过一个时辰,若没人在这一时辰中啖下,九茎芝逐渐消融,来自尘土的又归给尘土,岂不可惜?”

日京公子出言讥讽道:“骆老庄主居然有了菩萨心肠,倒是出人意表!”话里大有宝物苟非为我所有,我宁其消幻无形的意思。

金尊突然鼓掌大乐,说道:“骆兄真有你的,好一道‘菜人’,咱们有得吃了!你一个,我一个,皆大欢喜!”

钱冰也明白了,阴森森的白脸上,居然透出一丝笑意,说道:“这九茎芝,任由是你我这等身手吃下,也得坐功三天方能消受得,常人更需三年,这三年中他的肌肉生香滋补,若能剖其心,食其肉,跟九茎芝功用相差也有限,只是两位老兄,你一个、他一个瓜分,将置吾人于何地?”

这时候,山崖上人数越来越多,把条山挤得水泄不通,敢情方才在绿玉谷的全班人马,四散之后,听到杨霖的呼啸,一五一十传呼,全都移师到这断魂崖上。

他们听到骆岩的“借人吃芝”的“菜人妙计”,正派中人面面相觑,不以为然,碍着三大魔头的凶名,都敢怒而不敢言,那些平素吃惯人肉的,都乐了,喊道:“原来还有这等好处,九茎芝吃不到,好歹还有‘菜人’好吃,菜人吃不到,好歹拿来清炖,那美汤难道还能不分我一杯羹吗?”

要知食人肉之风,在宋时颇为流行。宵小之辈,开设黑店,见有腰缠金银财宝的旅客借宿,即以蒙汗药入酒飨客,待药性发作后,便把财宝夺为己有,把客人放在“剥人登”上开剥,精肉片算是羓子,作人肉馒头,腿肚炙烧作酒肴,肥肉则熬油点灯。

若是仇家落入手里,就比“黑店”的作风惨酷得多了,把仇人绑在柱上,在心窝上浇水,然后活生生割腹取出心肝,作醒酒酸辣汤,乃是醒酒的妙品,而且因为包在心肝上的热血,先用冷水泼散过了,这等心脏肝脏之类,异常生脆好吃。

白希龄和东方狄也杂在众人里面,见众人噤若寒蝉,心头有气,一想这清白世界,岂可由这些魔头大行其道?突然舌绽春雷,高声说道:“诸位英雄,可有人识得下谷的路径?路就是再远些也没关系,白某不才,希望能抢在飞天蜈蚣师兄弟前头,食下九茎芝!”

他这话说得光明磊落,往明里讲,点明自己跟别人一样心思,来终南山的目的就是为了九茎芝,往暗里讲,实是对魔头们的一个抗议,你们打算生吃人肉,我倒要看看你们敢不敢吃我?因为事情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就算九茎芝突然发现在断魂崖上,这批英雄好汉,虽然梦寐以求,在伸手之前,可还得考虑考虑,是不是会因为吃下九茎芝,而被骆岩、钱冰、金尊等好手吃下肚去!

但,就是这个白希龄,以一语扫凈魔氛,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扬言自己愿意下谷。

这番心意,大大为正派中人所激赏,都暗中翘起大拇指,赞一声:“有种!”于是就有人高叫:“路是有一条,可以通到深渊去,不过要绕道到北山,怕不有四、五十里路。”

白希龄喜道:“有劳兄台费心,请带路。”说着,一马当先,飞跃过去,要识路者带路,众人一窝蜂跟着下去。

骆岩和金尊,异口同声叫道:“老兄,咱们也走吧,别教下面那两个‘菜人’等苦了。”

钱冰一听,忽然想起来了,轻轻自言自语道:“还有个小子,一个使辛山老农剑招的小子。”他喃喃说着,声音极小,再加众人行色匆匆,是以都没注意。

偏偏骆珊刚好站在他身侧,一听“辛山老农”四字,眼睛睁得大大的,这呆子真的一点不呆,已经摸进去了?轻轻扳着钱冰手臂,歪着小脑袋悄悄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怎么下去的?”

钱冰怪眼溜了她一眼,以为她和乃父一样心思,冷冷说道:“他应该死了,吃我一掌还能生存的,普天之下应该不多。”

骆珊一听,芳心一酸,双脚发软,差点昏绝过去,珠泪儿轻轻滚落玉颊,骆岩本来不知还有这条路,他一想迂回下谷,虽然会超过一个时辰,好在有菜人先为保管,九茎芝还不失其用!遂欣然偕往,但回头看见女儿形状,父女关情,连忙跑过来,柔声问道:“珊儿,好端端地,怎哭了起来?”

山崖上静悄悄的,只剩他们父女两人,骆珊索性一头滚进老父怀里,哭个痛快,泪水由何来?她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必需大哭一场,是哭他吗?他们才初识呀。

突然吹来一狂风,天上浓雾云彩渐散,云破见日,预示着不久谷里雾海的消散,骆岩扶着女儿肩头,狂喜说道:“珊儿,云雾快散了,我们会比他们更早到谷底!”

“还有我呢?”一个声音接口说道,骆岩扬目一看,原来是寒穴雨冰钱冰!

钱冰冷冷说道:“骆兄去而复回,钱某放心不过,随后跟来,哈,雾真的快散了。”

骆岩恨恨地瞪着这西夏国师,他的女儿可不管这些,泪水化为江河长流,只是尽兴地哭着,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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