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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孤剑万里

桂华吐耀,兔影流精,纤云散尽时,耿耿素娥,降临在洛阳的万家屋瓦上,西大门街一带,软红十丈,百肆杂陈,万人骈集,茶馆酒楼,千门如画,红楼相对,绣旂招展,丝竹竞喧,人影参差,夜市方盛。

大街上,马如欢龙,车如流水,杂在行人里面,有一风尘仆仆的美少年,骑一匹高脚青骢马,沿街走下去。他青衣方巾,腰佩三尺长剑,剑穗上缀一枚鸽蛋大小碧绿明珠,晶莹明亮,散着翡翠的光华。

这美少年俊目游视,状极优闲,但特有一种早熟的气质,东方人淡淡的哀愁,智者适度的忧郁,凝结在眉宇之间。

他见前面有一三层嵯峨的高楼,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低垂,烛灯晃耀,一望而知是豪华酒楼,遂下马拾梯,登上这洛阳第一好去处“龙门阁”。

这时正是酉牌时分,天下人的肚子都有同感,店小二把他让到二楼散座上,一转身又忙着去招呼别的客人。

少年很是有气,暗怪店小二瞧自己花不起钱,并不往三楼雅座让去,但忽又想起自己作穷酸书生打扮,又是单身,也难怪店小二有眼不识泰山,遂一笑置之,胡乱就坐。

他因为来得略迟,二、三十桌座位,大半坐满,所以座位是在角落上。邻座是个年约三旬的比丘尼,一身素净袈裟,布袜芒鞋,容貌端庄秀丽。

中堂坐着一年少后生,长得眉清目秀,粉面朱唇,风流俊俏,只是略带脂粉气,伸手朝尼姑一指,笑着向同伴低声说了两句话。

他同伴是个三十五左右的汉子,两眼湛湛有神,狭长青灰色的马脸上,左颊有块状疤痕,这时听拜弟说得有趣,拍腿大笑,说道:“秦老弟,这尼姑头上拔得一毛不剩,不知下面拔光没有?”

声音发自丹田,肆无忌惮,洪亮震耳,压倒了满堂嘈杂的声音,引得一些轻薄的食客,哄堂大笑。

少年这时正斯斯文文啃着一块肉排,一听愤忿不平,侧目看比丘尼,垂眉闭目,白手细数胸前念珠,置若无闻,心中更觉不忍,想道:“这厮不敬三宝,对沙门还风言风语……”遂挑一多刺肉骨,运劲由桌下打出。

肉骨准头劲道两足,嗤嗤破风而去。只听那疤面汉子掩面痛吼一声,“叭”地踢翻食桌,弄得满地狼藉,一面怒目骂道:“哪个婊子养的,胆敢暗算你家大爷?”

满座皆惊,顿时鸦雀无声,少年痛惩恶人,缩在食堂一角暗笑,很是得意,而邻座那比丘尼依然故我,宛若入定,身似不在饭馆一片沸腾的嚷声中。

秦姓少年也霍然而起,怒视全场,疤面人紫涨了脸,心头火直冒,按捺不住,金刚怒目,逐桌扫视,忽然看到邻街窗口,坐着一个巧笑倩兮的花不溜丢,青衣素裳,秀发如云,眼珠子圆灵灵的,像是会说话,举座唯独她食鱼。

疤面汉子狞笑骂声:“婊子,老子没看上你,就痒了!”就待扑去,忽然身侧飞来一条人影,喝道:“不要殃及无辜!”

疤面人倏地转身,瞧清来人仍是凤目朱唇的美少年,陡地一股恶气,从脚底直冲脑门,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叮”地一声,寒虹耀眼,腰间一把蓝澄澄戒刀已擎在手里,口里骂道:“小子活得不耐烦了,报上名来!”

“江之琳,你待怎样?”少年手握长剑,挺身而出,初生之犊,自是谈笑辟易。

疤面人对这名字陌生得很,冷笑道:“好,老子成全你!”说着,再踢翻一张桌子,便待厮杀。

江之琳心里很是纳闷,人家怎么不知道自己的来头呢,忽的一转念,才想起这里敢情不是开封,遂道:“且慢,外面宽敞!”

疤面人不打话,戒刀一振,蓝光跳动,身形猛地一旋,宛若鹏鸟,飞出楼窗!

江之琳未待定睛,眼前又是一晃,又一条人影飞出,敢情秦姓少年亦破窗飞去!他见敌人用刀功力深厚,轻功上乘,微觉惊心,表面不动声色,直奔窗口,却是苦也,楼高三丈有奇!

他未免微凛,双手扶着窗槛迟疑了一下,楼下那疤面人已破口大骂了。

这窗口,正在那少女的旁边,她见江之琳这副窝囊状,两眼笑吟吟地,骨碌骨碌直转,有意无意瞟了他一眼,阵阵衣香,飘然送鼻,只是江之琳哪还有心再注意到这个?

他不待疤面人骂出第二句,微咬下唇,腾身跃下,满堂的食客,或临窗,或下楼,走得一空,只除一人——那丘比尼依然低垂双目,细数念珠,好像身旁并没事情发生一样。

江之琳身躯悬空,“铮”一声,拔剑出鞘,寒光逼人,好一口百练精钢宝剑。他指缠剑穗,如捏剑诀,以免明珠碍手,猛的沉力一振,剑气千层,轰隆有声,恰如春雷惊蛰,又似雨前电光,夹一场未来的暴风雨而至。

秦姓少年失声叫出:“耘田大九式!”

疤面人自也识得,微觉意外,却也不惧,横刀一挥,“星走月驰”,刀影似寒海怒潮,汪洋一片,据地抗天,力有借处,深得地利。

江之琳弓身缩腿,潜入刀海之中,身形美妙绝伦,竟自隙处下地,剑尖滴溜溜地刺向敌喉!

疤面人暴喝一声,杀出“鲁东野老”的单传秘法“阴风断魂刀”,只见他奏刀砉然,指东打西,挑上拨下,拼拼凑凑,看似杂乱无章,实乃天衣无缝。

江之琳沉气应战,把家传“耘田大九式”威力发挥到十分。这剑势千锤百炼,大智若愚,深得拙朴之趣,却又轻灵秀气,玲珑透剔,正似初写黄庭,恰到好处,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真是天机妙算,抢尽先机。

闹事地点,正是洛阳的通街大衙,车马阻绝,行人伫足旁观。在龙门阁三楼临窗雅座,也有五六个客人,倚窗观看这场激战。其中有一身穿紫绣团胸绣花袍的贵介公子,生得面如冠玉,隆准高挺,一对虎目闪闪作光,威棱慑人,端凝自威,这时伸出猿臂,遥指楼下的江之琳,操着咬音纯正,但不太流利的汉语道:“我不喜欢他那意态,他明明打不过,还那么勇敢……”

“小王爷要我教训他?”旁边一个五旬上下,方脸虬髯的黄袍老人问道,他手中拿着纯金巨觥,已经有点酩酊了。

“不用,我们明儿就离开洛阳到长安去,不要多惹事端,而且他快输了。”小王爷回答。

“宇兄大名满燕赵,燕山一雕宇雄的名头,何人不识?”座中一个削瘦老翁说道。

燕山一雕宇雄被他当面一恭维,觉得十分光彩,再进一觥,说道:“彼此彼此,奇门开碑手陶摩的名头亦是正在不小,你的‘单掌开碑’比我的‘乾坤三旋’并不多让!”

小王爷任他们两个自吹自擂,兀自望着街上,仅对身旁一獐头鼠目的师爷问道:“程先生,你是‘中原通’,这少年你可认得?”

程先生程苟得受宠若惊,把身子挨近了说:“认得的,这厮是汴梁江家的人,叫江之琳。他自幼父母双亡,由其叔抚养长大,他堂兄是有名的‘都下四子’中的老二,近日颇有多事的人要把他凑上,成都下五子,在汴梁是很出风头的贵族少年,小的一向在汴梁,是以识得。他叔父江继澍,乃本朝……”

说到这里,程苟得知道自己说溜了嘴,吞吞吐吐,瞟了小王爷一眼。

小王爷颜色不改,原谅程先生的口误,说道:“但说无妨。”

程苟得咽一下口水,说道:“乃赵宋高官,一身武技在武林中虽没名气,但知道的人都说不错,他们江家家传剑法‘耘田大九式’,据说传自……什么老农的……”

小王爷虎目一睁,叫道:“辛山老农!”

座中的燕山客宇雄,奇门开碑手陶摩闻言神色都为之一变,醒了三分醉意,急忙探头往外看,想是要看看这江之琳究竟有多大道行。

在街上的江之琳,越战越惊,想不到今天路见不平,却会惹来杀身之祸,在老家汴梁,他虽不以武技眩人,但受人奉承,也真以为自己身手颇不错的,哪知第一次真刀真枪厮杀,就出师不利呢。

疤面人虽占六成优势,却也真想不到少年有此身手,能够跟自己对拆五十招,不禁心里有气,于是故意收刀败走,诱敌跟踪,猛地反砍,“五雷劈顶”,刀风呼啸,隐夹风雷,竟有丝丝阴风,嗤嗤发响,透自刀锋!

哪知江之琳剑不动人动,剑作“四两拨千斤”之势,人如旋风一转,并不上彀,待刀剑行将交绥,剑端发出几缕阳和之气,然后猛然收剑,剑星千点,疾如流矢地,挑取敌人背后大穴。

这一手先诱敌,后变招,争的就是一厘之差,真得大处着眼,小处着手之妙。

疤面人却也了得,煞是脑后长眼似的,竟以龙虎山镇山法宝“移遁大法”闪过!

两人又战在一起,直杀得战云密布,刀光四起。

夜市方盛的大街上,街心空荡,静悄悄的,只有金石交呜和惊心动魄的叱杀声,路旁万头攒动,屏息观战,那青衣少女也伫足在骑楼下观战,一边看一边想:“想不到他竟会是辛山老农的再传弟子,剑法是很好的,可惜他功力不足,终久还要落败。”

秦姓少年在一旁见拜兄久战不下,悄悄掏出精金蜂芒针,捏在手里,不幸正瞥见青衣少女凉如寒水的美目,不知怎地,双手竟乏力的垂下。

龙门阁前本是交通要道,吃两人一闹,车马纷纷改道,这时突然有“得驴、得驴”的马蹄声,由远处传来,须臾,一匹鞍辔鲜明的骏马,戴一个佩刀的黑衣骑者来到酒楼前。

事非寻常,疤面人百乱中偷偷游目一看,那黑衣骑者四下张望,像是在找人,忽然由马上滚落下来,朝路旁骑楼走去,对那食鱼少女恭敬一礼!

而骑者的制服,骑者的制服……

“难道是她?难道是她?”疤面人倒抽一口冷气,脑中连闪过两个问号。

这时恰好江之琳奋其长剑,一道银虹,星飞电驰分心猛刺,锐不可当,饶他疤面人功力深厚,也得倒退三步。只见他乘风扬帆,戒刀一封一架,跳出圈外,叫道:“姓江的,鱼骨暗算之辱,没齿难忘,哪里遇到哪里算——”

一语方了,人已去远,后面还跟一个人影,自然是那秦姓少年。

人群哄然而散,四处还有稀稀落落几下鼓掌声。江之琳宛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想道:“他为何不败而走,我并没赢他呀,而且我是用肉骨打他的,而他却说是鱼骨?”

街上交通畅通,车马行人,又是熙熙攘攘,江之琳愣愣走到街旁,这时由龙门阁里,走出一拨人来,正是原在三楼雅座观战的小王爷等一行人。

两下交错而过,当时打了个照面,小王爷上下打量江之琳,嘴角露出鄙夷的笑意,想道:“我还是不喜欢他这意态。”

燕山一雕已经酩酊大醉,双手搭在同伴肩上,口齿不清吼着:“我要夺得终南之宝……”

他的声音,由晚风散开,消逝在街闾里。

江之琳偶然瞥了少年公子一眼,这一眼已足够他记一辈子,这小王爷混和粗犷豪迈和虚心向文两种性格于一身,这是开国君主特有的气质,宋人没有这个已经很久了。江之琳走了五步,耳闻“……终南之宝……”

这两个青年人,都不知道将来命运在彼此身上要作何种的安排,因此现在,当他们在洛阳的一条街上偶然相遇,都平易地让对方走过,如果他们知道……如果他们知道……

江之琳俊目看处,街上行人纷作乌雀散,那少女和黑衣骑者不知何时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不远处有两个青年侠士,头缠一字巾,身穿白绸衣袍,衣袍飘风,潇洒之至,缓缓走过来,朝江之琳拱手。

江之琳一看,却非旧识,忙也回礼。

“兄台好身手,真可谓一战成名。”右面那个道。

另一个看看江之琳长剑穗上的绿珠道:“小弟缘份不浅,竟能亲睹辛山老农绝艺,兄台应是汴梁江家?”

江之琳正为力战无功苦恼,一听这话,顿生知己之感,一谈之下,方知两人俱是南方有名的青年好手,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就挣得天大的万儿,一个是湘南六侠老幺八臂书生东方狄,一个是华严小三仙老二罗浮七步掌白希龄。

八臂书生道:“小弟来迟一步,未知兄台缘何与阴风断魂刀万元结下梁子,这厮一向眼高于天,在燕鲁走动,不可一世,让他未到终南,先摸一鼻子灰,真是大快人心。”

江之琳“喔”了一声,心想:“又是终南,不知终南何物,如此引人注目?眼巴巴不远千里而来,竟有三拨人之多,那疤面人敢情大有来头,居然有姓有万儿,如此说来,与他平手,还算不冤。”

罗浮七步掌白希龄道:“像兄台这等身手才配上终南,吾等不过聊备一格,前去开开眼界——兄台也上终南吧?”他把话的重点,放在最后一句。

江之琳脑筋转了两下,漫声咿唔,算是默认。

这时街尾起了小小的骚动,一群提刀带枷的公差,浩浩荡荡走过来,叫道:“在那边,在那边。”

江之琳知道准是因为在市肆动刀枪,触犯刑章,因对两人拱手道别道:“看来小弟有点小麻烦了——”

两人相视一笑,很难看清那笑里的意味,东方狄说道:“江兄有事,小弟等先行一步,好在此去长安,前途见面的机会还多着——”

江之琳自动迎上前去,随便向公人三言两语,自承是汴梁江家的人,再赏他们几两银子吃酒,把众人打发掉,自去找个宿头过夜。

一宿无话,次日,红日第一道光线落在窗上,江之琳早早盥洗,带剑出房。

甬道里还很幽暗,清晨特有的宁静气氛激荡着,有点像是森林里的小径,通往萧寺古庙——

江之琳忽闻一阵环珮之声,蓦觉眼前一亮,煞似整个甬道突然挂满琉璃灯似的,一个袅袅婷婷的倩影,莲步款移直走过来。

她瑶鼻樱唇,眼如秋波,颜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一身狭窄衬身黑衣,越显得肤色如玉,白里透红,纤纤玉手里,握一支玉簪,一边走,一边垂首挽发。

江之琳觉得这少女似曾相识,未免多看一眼,终于记起原来是昨夜,在龙门阁差点惨遭池鱼的少女。

也许是少女步履不稳,也许是江之琳神思不属,两下擦肩而过,差点撞到,一缕似兰似麝的幽香,依稀可闻——

江之琳急忙闪在一旁,侧身让路,黑衣少女似乎方才惊觉,秋波偶然回眸,并没停止挽发,也没停止脚步,步履细碎,宛如踩在落叶。

他心中有种莫名的愉快,这是天下人普遍的想法,大清早一出门,碰见美娇娘总比凶煞神好,他也是这样想,也只这样想。

江之琳骑在高马上,心想自己此次离家,本打算浪迹天涯,昨夜既然在偶然里听到终南有宝,不如到关中壮游,遂策马西行,在秋风落叶中,奔向潼关。

路上,江之琳扬鞭驰马,豪气飞扬,本来因为情场失意,决心远走他乡,正苦天地茫茫,无处可容此身,现在总算透出一丝曙光,已经有一件事等待自己去作,想到这里,不禁勒马长啸,弹剑自语:“剑呀,我如今只靠你!”

豪语未了,江之琳失声高叫,剑穗上的明珠,已经不翼而飞!

这颗通往过去生活的惟一的桥梁,藏着一段伤心的恋史的明珠,竟然在不知不觉间遗失了,江之琳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说道:“也罢!就让这最后的桥梁也断了吧!”心中却不免想道:“出房前还在,遗落是不可能,又没有人碰到我,喔!有了,会不会是那少女?但她在挽发呀!”

江之琳越想越不懂:“挽发,她是用单手还是用双手呢?”

他闭目回想,可是怎么也想不起少女的容颜,只记得她很美,穿着黑衣,但怎样的美法,就无从记忆,正像一句很熟的诗句,忽然忘了,除了查书之外,根本无从记起。

按理说少女的娇容是特别容易记住的,他也记得一个,就是为了她,自己才离家远游的,那个人儿远在汴梁,此时他正一步一步离她更远……

前面是个土岗,两边的小丘向外展开,黑压压长满松柏,远远看去,像是黑色的岩石,土岗中央,有个缺口,活像大门,这条平坦的大道,就是蜿蜒伸入这门里。

江之琳扬鞭进入土岗,忽然有暗器疾如流矢,朝面门打来!他陡然一惊,人闪马嘶,避过暗算,那暗器落地,碎土纷飞,暗器也者,原来是土块!

他怒喝一声,认清暗器来处,猛地“一飞冲天”,跃上土岗,根本不理“逢林莫入”的禁忌,往前直冲。

树林里尽是树杆,不见人影,幸好土块接二连三打来,接着传来几声“格,格”娇笑——这与其说是暗算,不如说是引路。

江之琳打心里不服,不信敌人轻功如此了得,不由激起少年好胜之心,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地势渐降,树林将尽,江之琳穿林而岀,只见林外豁然开朗,一塘清水,水波滟滟,池旁有枯柳数枝,柳条摇曳生姿。

柳后有人面对水塘,倚树而坐,身躯隐在树后,只见侧影,和搁在膝上的玉葱也似的素手。

江之琳心中诧异不迭,俊目瞬也不瞬,沿小径奔下去,那人并不起身,闻声回首,柳旁探出一张姣好面庞来。

他浑身一震,一腔怒气,烟消云灭。这少女正是路上苦索枯肠,无从记忆的伊人!甬道邂逅,芳踪已渺,恰如春梦无痕,无从记忆,此时再拜芳容,竟似旧梦重温,无限温馨,像久久悬而未决的疑问,忽然获得答案,心中无限痛快。

时本深秋,地在中原,她在树下,像带回来了整个春天,池塘生春草……而景物也有几分江南风物的韵致,云淡风轻,烟笼柳堤,美得像一首田园诗。

少女一笑粲然,笑靥如花,扬声问道:“你找人吗?”

江之琳呐呐道:“是的。”

少女问:“你找掉了的东西吗?”

江之琳大吃一惊,讶道:“是的,你怎么知道?”

少女看他那股傻劲,“噗嗤”一笑,说道:“大少爷,掉了的东西很重要吗?”

江之琳吃人家娇叫一声“大少爷”,面红耳赤,嚅嚅说道:“我哪里是什么大少爷……”

少女更是笑得花枝招展,伸出皓腕指着他的头上说道:“你自以为打扮得很穷酸是不是?也不想想哪个读书人,戴得起你那种丝质方巾,唉,真是。”

江之琳暗打一下哆嗦,伸手摸摸方巾,也自骂荒唐,生气匆匆离家,竟忘了这个,从汴梁到洛阳,一路就戴着这方巾跑。

少女勉强制止笑声,站起身来,展开手心说道:“而且我还有这个,你看看是不是你的?”

在白里透红的掌心上,滚动一枚碧油油透明绿珠,绿珠里,一面嵌着一个轻裘宝带,头戴束发紫金嵌宝冠的美少年半身像,正是江之琳自己;另一面是一个绝色少女的肖像。

珠中少女身穿白绫罗衣,容颜像朵莲花,有着灵性的美,使人突然记起自己最初的恋人,而相信必有一件秘密的爱情,关系着她。

在她的眉宇间,如梦似的带着一种幽郁的薄愁,轻得像晨雾,淡得像轻烟,使多情的人会因为不忍,而想去吹散它,这神情,正跟现在郁结在江之琳眉间的一样。

江之琳一看这绿珠,当然知道正是自己所失之物,顿时又怒又惊道:“你,你是女贼?”

少女怫然不悦,呶嘴嗔道:“哼!我师叔的‘拂云摘星’,随便到人家身上一掏,偷个石子、珠子总是有的,不过,通常是连肠带肺掏出来!”说着,低头幽幽一叹:“不过,你骂我女贼也没错,我本来就是一个女贼。”

她幽怨的叹息,真有楚楚可怜的样子,江之琳一看把人家骂得自怨自艾,理虽直,其奈气不壮何,竟自慌了手脚,虽有满腔怒火,就是无法骂出口去。

少女忽然展颜一笑,一扫戚容,说道:“这珠子对你很重要,我看得出来。”语气里很有威胁的味道,一面伸平手掌,稚气地呶嘴吹气,珠滚掌心,绿光在粉红的手心中闪动,如梦似幻。

江之琳听得出少女要挟之意,但不愿自己有把柄落在人家手里,因此心下冷笑,故意装出冷漠的神情,说道:“也还罢了。”

少女柳眉一展,笑得很甜,说道:“你骗我,真的无关紧要吗?”说着,皓腕一扬,作势要把明珠投入前面水塘。

江之琳微微色变,心里很着急,要知这绿珠乃瑞祥之符,江家弄璋,周岁授珠,弱冠用以订婚,身后用以陪葬,无限珍贵,更何况去年他不惜巨金,请精工在珠面嵌上恋人真容,再覆以透明龙涎液呢?但他宁愿等一下该海底摸针再海底摸针不迟,这时万万不可自打嘴巴,所以故作轻松道:“你投吧!”

“瞧你,声音都变了,还装好汉。”少女抿嘴讪笑,接着两眼睁得大大的,瞧着绿珠,孩子气的对珠子说:“绿珠,绿珠,命运多舛的绿珠,在石家,你坠楼,在江家,你投水——”说着,玉手一扬,其势疾而其劲足!

水塘上没有泛起涟漪,也没“噗通”的声音,江之琳仰天大笑,笑声里充满男性的优越和揶揄,好不令人气恼!

少女柳眉倒竖,气急败坏道:“你当我真不敢,你当我真不敢?”说着,用力一摔。

池水不惊,声息全无,江之琳更加得意,哈哈大笑,被她作弄了半天,现在总算争回了优势。

少女长叹一声,眼皮一掀,美目白了他一眼,舒掌平心,低声恨恨道:“还你吧!我输了!”

江之琳喜从天降,忙不迭小心翼翼伸出食、拇两指,捏起绿珠,仔细没碰到人家肌肤。

失物复得,他无须投鼠忌器,胆气一壮,大声说道:“姑娘先窃明珠,后掷土块,两番三次出手相戏,敢问是何道埋?”

“我就知道你明珠到手,声音会变粗,果然没错!”少女自言自语似的埋怨,忽然玉面一寒,半真半假道:“我要兴师问罪!”

江之琳错愕不迭,说道:“这就怪了,敢问师出何名?”

少女鼻孔低哼一声,说道:“你自以为了不起是不是?你自以为胜了阴风断魂刀是不是?我敢说你一定这样想,哼!”

江之琳勃然色变,怒道:“区区从不自以为了不起,我也没打败疤面人万元,这与我们所谈的,有什么关系?”

少女料不到江之琳会发了少爷脾气,白了他一眼,一面以柔克刚说道:“关系大得很,大少爷!”

江之琳一听又是一声圆调美的“大少爷”,顿时手足无措,没法招架,少女注意到了,很是高兴,强忍着笑,寒面说道:“万元出言无状,我出手薄惩,为什么你要多管闲事?”

江之琳听她这样讲,记起万元口口声声说是被鱼刺暗算,因道:“鱼刺是姑娘出手的?”

少女颔首不语。

江之琳道:“但是我也出手了,应该由我出面,因为……”

他本想说,闹了事情,理应由男子出面。因为男人该多护着女人一点,但一想到要知这“无辜”少女,是这么邪门,早乐于看鬼打架,何必多此一举,所以把话头勒住。

少女没想得他那么多,以为他是不好意思才不把话说完,很领他的情,檀口含香道:“看来你这人心还不坏,但你没有看到我是有意挑衅的?不然你打他就够了,我何必把肉骨击落呢?”

江之琳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道:“如果他真的跟你动手?”

少女莞尔微笑,道:“我就坐着别动,等别人来施以援手!”

江之琳洋洋自得,心想:“说来说去,你还是要我替你解危。”因口角生风道:“区区来个见死不救!”

少女素手刮脸羞他:“呸,你还自以为了不起,谁巴望你!”忽然觉得自己口不择言,两颊飞红,颜如渥丹,说道:“自然有别人,那个比丘尼!”

江之琳大奇,惊问:“那个妙龄尼姑?”

少女格格娇笑,道:“妙龄?她年龄比你祖母还大呢!公子爷,你走眼了,唉,真是个书呆子!”

这话太损男性的自尊心,是可忍,孰不可忍?江之琳强颜怒道:“哈,她也来个见死不救!”

少女不理他,自己说自己的:“如果真是她,万无见死不救之理,我就是要试探一下,是否真是她,才出手打万元的呢?”说着,“唉”了一声,狐疑自语:“不知是不是她?”

江之琳一听自己昨天见义勇为,原来在当事人眼中,根本就是个错误,一时甚觉没趣,仔细把绿珠收在怀里,说道:“我要走了!”

少女并不饶他,笑道:“你可仔细收好,下次别再看人看成那样,东西掉了也不知道。”

江之琳觉得她无可理喻,拂袖就走,少女急追两步,急道:“且慢,我话还没讲完,你是不是先到长安,再到终南去?”

江之琳一听“终南”二字,宛如天雷劈顶,不由得回头,傲然道:“正是!”

少女且不答话,弯腰拾起一根枯草,在手中玩,随口说道:“请再三思,终南山你还是不去的好。”

江之琳忿然,怒道:“朗朗乾坤,阳关大道,别人去得,我也去得。”

少女拿他没办法,搭讪敛衫拂袖,说:“总之,你是个傻子,很傻,很傻,最傻的!”

江之琳为之气短,冷笑道:“你还有多少难听的话,快说出来,区区要失陪了。”

少女忽然满脸讶异,纤手指着他身后土岗,惊道:“看,那是什么?”

江之琳急忙回身,山上松柏森然,风在树梢,哪有异状,再一回头,少女已去他二十来丈,行将转入山后,风里传来声音,赛似瑶台仙乐:“我……叫……骆……珊,记住……你自己……是个傻子……”

江之琳怔怔望着她的去处,想起特别使自己伤心的另一个女孩子,说道:“终南山我不能去?我偏偏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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