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来到一片如茵的草地上,四处长着蓝色的小花。
易衣青自在各处摘花,用细草缚成花束。
哥舒瀚远远而舒展的躺在草地上,魂飞神夺地偷盯着这美丽的少女。忽然一阵灰心失望袭上心田,他觉得这事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一回到金陵,易姑娘就藏在深闺,侯门深似海,此生恐难再相见。
过不久之后,就有些王孙公子,也许世兄、姑表,登门求聘,她的父母官大人会替她遴选一个倜傥风流的文雅子弟。
而自己一个身世不可告人,非宦非贵,非富非戚,没有功名,没有家业的江湖流浪汉,每日在杀戮刀剑上讨生活的小子,能做些什么呢。
这事若是翻过来,自己是她的父母,又怎能将这如花似玉的乖女儿的一生幸福托交给这么一个人似飘萍落叶的小子,时时刻刻朝不保夕,终日在血海中打滚,争命……
哥舒瀚仰天一叹闭目假寐,沮丧、烦恼,一层层的潮浪在思海中汹涌……
易衣青花束满手,忽然觉得这人怎的默不出声,远远一看,原来是睡着,不知怎的激起童心,想用花草去拂弄他的脸。
莲步轻移三尺,心情飞起一阵快意,忽然停步脸红,低声自责:“衣青,你怎么……”
哥舒瀚并未入眠,只是觉得很伤心,不得面面俱到,皆大欢喜。抬头张目一看,易姑娘俏生生地立在丈远之处,手捧花束,欲步未前,遂口问道:“送我的?”
易衣青先是一愕,然后点了头,轻步走近过来,蹲下身子,默默递花给他,忽然问道:“你知道为什么那密林斧斤不入?”
哥舒瀚玩赏着花束,将鼻嗅着花香,将口吻着花瓣,心目中便似亲热着这送花的人儿。
情有所钟,爱有所幻。听了那话儿,不经意的微微摇头。
易衣青神秘而稚气地道:“那森林有老虎出没,幸好我们没有遇到。”
“昨日老虎不敢出来,因为怕我们吃了它……”
易衣青垂首展颜一笑,忽又抬头问道:“你猜,这是什么地方。”
哥舒瀚愣了一下还是摇摇头,不明白她今天怎的如此高兴,喁喁细语。
“情人谷。”易衣青告诉他。
“情人谷?也许那是四五十年前的名字,现在嘛,应该改为‘公婆谷’。”
易衣青似责备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因为他不该拿老公公、老婆婆的名字俏皮。接着严重其事地,像真的在责备了他道:“老公公叫你哥舒瀚。”
这意思是,那夜在河伯庙里你告诉我叫“李子衿”……
哥舒瀚剑眉微皱奇怪她问这个干什么?过了半晌答道:“哥舒瀚是走江湖的化名,李子衿是本名,我很少用它。”
他忽地想到前夜在江边古庙,也不知是何缘故,他竟提起真实姓名,告诉了她,这还是化名三年来第一次?
易衣青剪水双瞳张得又黑又大,奇怪而深刻的看看他。
她颇为满意这答覆,那是说他让她分享了这秘密,而这姓名对他当然有特种意义。
只是不知他为什么一个人要用两个互不相关的名字。
哥舒瀚觉得不必向她提起说明改名原因,那血海深仇,是不宜让她分担……
哥舒瀚改变话题顾左右而言他地道:“我们等会。或明天就出谷,买舟东归。”
他竟残忍的想到,不如早点送她回去。
易衣青微感失望,他竟不肯说明因由,也不趁机请问芳名。她低头“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一块浮云遮住秋日的太阳,在草地上投下阴影。
哥舒瀚落寞地坐起,手指轻揉花茎,轻抚绿叶,花束像车轮似的转起来。
他微微叹息,还是提不起好兴致,觉是很灰心。
未来的离愁,啃噬着他的豪心。
易衣青觉得不懂这个人,他万里奔波,不辞辛劳,不避死亡,独战歹徒,将自己由魔掌虎口中抢救出来,是想证明什么呀。
这个人既粗野又温文,甚是体贴,更豪勇过人,怎的忽然之间阴霾沉郁了起来。
相处一天,他谈话一直是亲人的口气。这时却像是远远的坐在云端,距离很远。
她想了一回,觉得自己不该想这些事情,却有时却萦回心头。
树叶丛中有人影闪动,“弱水婆”出现了,笑中带谑地道:“你们小两口,还要不要食人间烟火?”
易衣青羞红了脸,未加否认。
哥舒瀚觉得老婆婆俏皮话来得甚不是时候,只淡淡一笑笑道:“我正饿得要命,不过不要告知‘青山公’,他会逼我辟谷。”
“弱水婆”瞪他一眼,拉起易衣青回头就跑,脚下飘飘似不沾地。
哥舒瀚故意“哈哈”大笑……
笑罢看看手中的花束,微微摇头将花弹开,但走了几步,还是跑去拣回来。
午餐桌上,菜食甚丰,哥舒瀚仍是谈笑风生穷敲边鼓。看得出来,他们两老已不再那么生涩。
众人食毕,哥舒瀚马上说要到谷南去。
“青山公”道:“忙什么,你又饿了不成。”
大家想起早上的事,都笑了。
哥舒瀚有点黯然失落感的嗫嚅着,硬着头皮道:“我们。我们包袱在那边,等会就要动身出谷。”
“青山公”、“弱水婆”同时脱口叫出:“胡说。”
猛一发现竟是不约而同,就噤声不说。神色各自黯淡下来,最好是这一对少儿女,永远同他们住在一起,但,这又是不可能的事。
但,也不能快得……如此急迫呀!
“青山公”又猛的叫道:“你‘排山掌’还没学呢。”
“弱水婆”叽叽咕咕跟易衣青咬了一会耳朵,易姑娘脸有喜色。
哥舒瀚提出个不是理由的理由来支持自己要走地道理:“实不瞒两位,我们没有退兵之……”
“弱水婆”叱道:“胡说,我们三人还不够保护衣青么?”
“青山公”眼睛一亮,所谓三人,不就有一个是他吗?
哥舒瀚看易姑娘意颇恋恋,牵着衣角缩在一旁,不敢表示她自己的意愿。
她口虽不言,那心意足够让哥舒瀚了解斟酌了会,想到此地事情实在未了。
他为什么要逃呢?因为自己的武功并不一定能轻易摆平的缘故。能多学些总是有益无害,想当年,千方百计地去“偷艺”,而今人家诚意相赠,自己却拿跷起来了。
最后也就答应再盘桓一天。
“弱水婆”带着易衣青回谷南去了。
哥舒瀚懒洋洋歪在榻上,望着窗外婆娑树影出神,仍是那件不合身的庄稼汉装束。
“青山公”在壁角东翻西找,找出条旧褡裢,又从草堆里扒出一堆碎银,道:“小伙子,我要跑三十里路赶庙会去,你来不来?”
哥舒瀚惊醒过来,看清“青山公”换上蓝青绸袄,道:“我两夜没合眼,要养养精神,今夜好领教你的‘排山掌’。”
“青山公”睥睨作态,脚下不丁不八,单掌护胸,摆出门户来道:“好得很。”
收起架式,背起褡裢,大踏步出门去了。
他那老不尊的模样,似乎是年轻了五十岁,俗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把哥舒瀚逗得“哈哈”大笑。
嘴角笑意渐渐淡去之后,猛然打个滚,坐直身来,闭目打座,须臾,已气顺脉理,灵台清净,一尘不染,诸念俱灭。过了顿饭光景,哥舒瀚才横卧榻上,纳罕不已。
“以我的内功造诣而言,头顶该冒点烟气,点缀点缀这成绩才对啊,难道这跟太阳穴不鼓起有点关联么?”
伊人相送的花束,就在床边,他随手拿起,拈花微笑,自言自语地道:“一朵难以忘怀的小花。”
心里却难过得像个一筹莫展的“田舍郎”(乡下没见过世面的)。
“刀光剑影之中,红颜知己可遇而不可求,我不算无缘。然而则挟恩市惠,以图报乎?
我自问没这般下流。但是想到她回京之后,云泥殊路,我只能望门兴叹。比之她那世兄姑表,何啻霄壤,我所少的是什么呢?门第、身份?”
哥舒瀚想到自己终究只是“末路萧郎”,很是灰心。仰首凝视窗外白云苍狗。
放手让花束轻飘落地,“唉。”,一下子就太喜欢,一下子就了断。各自东西,心里好难过。
窗外白云悠悠,日影渐移,生命在消逝着。怎甘心喝下这杯“苦酒”。
“弹指间。黄粱梦醒,白云苍狗,生命会剩下什么?不是一点美好的记忆吗?我应该多么珍惜宝贵这朵小花呀………”
于是他俯身想拣起地上的花束。
在花束旁边,是剑,“鱼与熊得能兼乎?”
哥舒瀚摇头叹息着没有这个自信心,指头抓起“墨剑”,轻轻抚摸那冰冷的剑鞘。
“这原是英雄的岁月,我漂泊十载,心若不系之舟,无端地被这一缕情丝,把兰舟轻击,又如何能遨游四海,以雪血海深仇?”
一念及此,哥舒瀚脚尖轻点榻角,斜身飞起,穿出小窗,在空中拔剑出鞘,如大鹏展翼,“刷。刷。”挥舞,疾迅无比,然后轻飘落地。
毒蛇螯手,壮士断腕,他引气长啸,豪气陡聚,自以为慧剑已斩断情丝。
夕阳衔山,宛如枫林薄醉。
半里之外的山腰里,有一寸长的人影斜窜入谷。
哥舒瀚觉得不必让“青山公”知道自己的苦恼,乃信步渡到牛棚、羊栅间,去拜访这些也是生命之一的好朋友。它们似无烦恼?
“青山公”是没到门,已自兴高采烈的嚷道:“小伙子快来,看看我买到什么?”
哥舒瀚绕过牛棚,走到前门,嘴里咬着一根枯草问道:“鱼与熊掌你都买了?”
“青山公”错愕愣住,道:“什么话?”便由肩上掀下褡裢袋子要哥舒瀚看。
“我这三斤腊肉足足便宜了九十文。这板鸭便宜了三十文。小子你说,咱们晚饭是自己做,还是到谷南去?”
哥舒瀚凑趣的挥头看看,心里很欣赏“青山公”的处世态度,身怀绝技,却无妨自耕自食,过这地道乡巴佬生活,沉吟有顷,道:“饭食中午才吃过,今晚免了吧,你养养精神是正经,我的‘阎王掌’颇堪一击呢。”
两人一起入室,“青山公”放下褡裢,将身上碎银掏出丢向草堆里,点上一盏油灯,慎重其事地换下蓝青绸袄。
见哥舒瀚已闭目入定,也上榻端坐运气行功………
这时,天色已黑,一灯荧荧,两人并排坐在榻上,像佛寺里神案上的菩萨。
“青山公”师门的坐功,甚是奇特,解衣赤膊,两掌龙蛇游走,不停揉擦,一盏茶光景脸上红润如火,头顶已冒起几缕白烟………
在“弱水湖”畔,易衣青与老婆婆两人坐在石凳上,看那浮游在湖中的天鹅取鱼,群鸭戏波。好不自在逍遥。岸上柳树垂条,枫叶醉红。秋菊正放,千头呈妍,点活了这片山光水色。山鹊啁啾,不时有队队鸿雁掠空过境,排阵北飞。
“弱水婆”手中拿着两付筷子,一付递给易衣青笑道:“相聚便是缘,老身不能教你杀杀打打的剑术?不过,趁此机会也应懂些防身应变之术。你看可是么?”
这话令易衣青感慨万千,不住点头,笑问道:“婆婆,若不抡刀挥剑,如何能阻敌解厄呢?”
“老身教你一套‘千筷斗流蝇’,不必跑来跃去,便坐在椅子上即能应付自如。不必伤人便能震敌,令其自惭而退。”
易衣青听了,心中大奇,跃跃欲试,看是个什么奇妙法儿。
如是──“弱水婆”,便以筷代剑,转了弯儿便传了易衣青她的师门绝艺“流云剑法”。
白发红颜便坐在石凳上由简入繁,层层渐进,深入佳境。
易衣青是聪慧灵异的。大小手法,一学便会,一教便通,只举手之劳而已。
初是一手纵横,最后是双手齐飞。
两人你来我往,举筷相争,千变万化,攻防自具章法。
斗得易衣青芳心大乐,所争者只是一线之微,一寸之间。
斗智不斗力,有式而无招,快如石火,行似雷电。梭穿燕掠,只在这一臂之周围,却暗合乾坤之大衍。
斗得最后,反而是“弱水婆”时有不及。
逗得易衣青时时娇笑不已,喜动颜色。当然这是儿戏,若说以此便能上阵杀敌,她死也不会相信。天下会有这等便宜事…………
“弱水婆”看看绝艺有传,老怀甚慰,而且只一下午的工夫,这小妞儿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也不点破。
她深知当她久后,有机会用到时自会手到渠成,变通自如了。
例如,发簪,绣花针、树枝水笔,箫、笛、扫把………皆可代之。
玩到起炊之时,她们才停歇下来。
黄昏时,晚饭熟了,易衣青倚门而望。
只见夕辉渐散,暮霭沉沉,烟笼山树,空林寂寂。那小径深处,不见人影……
她黛眉微颦,纤手轻拂云发,低声自问:“我怎的如此不安?”
“弱水婆”手拿油灯从厨房里出来,愤愤地道:“衣青,不必等他们,男子汉都是这副德性。中午他们又吃得够饱了,准是已打热了心?什么也不顾了。”
易衣青听话地折回厅里去,想想这一天经历,也是实情。
食桌上,摆着四副碗筷,便是缺少那份爽朗的笑声?令人怅然不已。
她们默默草草用过,果然,她们老少也是食不下咽,便似失落了什么?
饭后,“弱水婆”道:“我到屋后去摘些菜,明天好下饭,厨房你收拾收拾。”说罢,提个竹篮,自出门去了。
易衣青独自在厨房里洗完那些白瓷碗碟,觉得这刚学会的事,既神圣又有趣。
看看“弱水婆”还没回来。就文静地坐在厅里相待。
午后那些“千筷斗流蝇”的手法,渐渐在脑中重现,她不时的伸指比划一两下较为生熟的。她觉得尔后闲来无事,可有得事务做了,一个人不妨两手互斗。她偷偷打量了几下,大有可能,得细加斟酌。
“弱水婆”一阵风似的飘进来,笑道:“衣青,你很可以自己拿的呀。”
心中可万分欢喜这小姑娘文静,若她是自己的女儿,孙女儿,那该多好,甚懂礼数。
一面走到大木柜前,搬动着紫檀木架、樟木箱子,放在桌旁。
易衣青打开木箱,拿出五颜七色的丝线,将副白绸在架上绷好,低头在灯下学着刺起湘绣来。
数十年来“弱水婆”不愁衣食,练武之余,就刺绣自娱。所绣之花鸟,人物、山水件件工致妍雅,比笔墨画的还好。
易衣青在家时,除了诗文笔墨之外,就是拈针绣。昨夜来时看见了一副所绣的佛像,令她佩服得不得了。
今天哥舒瀚说要出谷,“弱水婆”与她咬耳朵,便是以答应教她些针绣法门为饵,把她留下来。
哪知这一下午的时间,却教她打筷子,现在才指点了些窍门。
易衣青默默受教,一一领会,就动手刺一幅山水。
手下万针,此时已将近完工。“弱水婆”在房补缀衣服,口里有一搭,没一搭与她闲聊家常。
易衣青一面手挥五色目送飞鸿,一面絮絮回答。
这景象比之北谷的,动拳踢腿,自是大异甚趣。
那是各有所长,或不稍让。
夜未央,易姑娘嘘了口气,放下针线,害羞地请“弱水婆”过目。
“弱水婆”一看,那幅山水,浓淡一凭纤指,疏密随之胸臆,比之自己并不稍让。
心里叹道:“这小衣青,兰心蕙质,学武怕不出类拔萃?吾传得人矣……但愿红颜别薄命,我和师父都被命运误了一生……”
顿时感慨万千,怔然不发一言。
易衣青看看“弱水婆”,觉得她若染了黑发,便是三十余的年纪,望着白发令人心下恻然。便脱口道:“婆婆。你怎会容颜不老,青儿看来,便是三十丽人,比我娘还年轻呢。”
“弱水婆”闻言陡地清醒过来,心头一动“呵呵”笑着将手里的布纽扣一扬道:“这是你要的。”
易衣青羞红了脸接过来,伸手拿起夜行衣,替他一丝一线地缀上,耳中听到:“衣青,老身已七十有五了。与那臭老头子,同年同庚。”
“啊。真令人难以想像。”
“那也没什么,你若想,永远保持你现在这等年青俏模样,在睡时教你些法儿,将来便会长春不老。”
女人最怕的是红颜老去,易衣青也不例外,立即仰求“弱水婆”教她。
“弱水婆”满口答应着,一面收拾木箱、架子,一面心里嘀咕:“那小捣乱好福气。这不是顺水推舟,将内功心法也传了过去。呵呵。只是她一时之间,她不知道罢了………”
“弱水婆”在榻旁铺褥展被,易衣青悄立窗前,向北凝望。繁星灿烂,缀满一天的玻璃灯,隔着山谷,有一星灯火微颤。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章王孙的事,微觉惊心。低声叫了声:“衣青。你怎么了……”
在安寐之前,“弱水婆”传下了她那师门修练内功运息行气的心法……
她初步学会了。欣喜若狂,此时灯熄了。
晚风习习,繁星如锦,却无月华,正是打架的好时光。
哥舒瀚倚门而待,遥望“弱水湖”畔小屋,灯犹未熄,想道:“怎的这时尚未就寐。她们在做些什么呢?”
“青山公”呆头呆脑的站在他对面,道:“小子。怎么了。”
哥舒瀚剑眉一扬,拉回思绪,道:“没什么?请。”
骈指作剑,疾点“青山公”双目,左掌缓缓前推,“劈空掌”先五成后七成,连打两个不同方位。
“青山公”马步不动,左掌画圈,将剑指对出门外,右掌如弹琵琶,五指轻抹慢捻将推来的“劈空掌”风击散。
猛然断喝一声,凌空飞起,有如鹰鸢盘空,爪喙连啄,招使“盘古开天”,掌风轰轰然,连击向哥舒瀚的天灵盖。
哥舒瀚明知“青山公”必有花样,但为了看他的“排山掌”奥妙何在,遂以身试法,不趋不避,打出“一佛升天”,掌力骤涌,硬要对掌。
果然,来势凶猛的“盘古开天”竟是虚招,“青山公”身形陡降,有如陨石坠地,上打门面,“铁树开花”,踢“涌泉穴”,“老树盘根”。
哥舒瀚见招拆招,右臂斜封,化开“铁树开花”,同时出脚对踢,疾若旋风。
“青山公”比他更快,“铁树开花”,招老无功,本在意中,就势弯肘,肘头撞向哥舒瀚胸口,同时身形斜窜,避开他的对踢,一面笑骂,道:“小子,排山掌还没出笼,你就输了。”
哥舒瀚叫声:“未必。”
左掌备敌已久,一招“阎王出令”打向“青山公”丹田。
那知“青山公”早空着右手等着,猛抓脉门,同时腾空跃起,双脚连环,如打鼙鼓,踢向哥舒瀚的胸腹。
哥舒瀚全身拳脚交临,连连后退,右臂收招不及,胸口微凉,衣衫被“青山公”手肘划破,这还是“青山公”手下留情,点到为止,不然,胸部早凿个窟窿了。
“青山公”打得性起,叫道:“小子。加把劲。”
哥舒瀚应声“看掌”,将掌力提高到八成,霎时,“劈空掌”的掌力,“阎王掌”的招式,交互溶合为用,劲风飒飒,惊心动魄。
“青山公”道声:“这才像话。”
“排山掌”的解数倾囊打出,招式精妙,身形飘忽,将哥舒瀚围在掌风内,每转绕哥舒瀚一圈,攻出十八掌。掌掌如潮涌浪翻……
“排山掌”招式,“青山公”本已解说一遍,但待攻势展开,掌风如春雷惊蛰,忽如秋风潇潇,控制自如。
哥舒瀚方知它妙用无穷,确实不同凡响,每招每式的功能,都随真力贯入的多寡而变化,可攻可守,可实可虚,神鬼莫测,出敌不意之中。
哥舒瀚如置身在旋风之中,天旋地转,不见天日。
他知“青山公”不会出掌伤己,遂放心拆招出招,若措手不及,也不管它,右手挥舞“六合剑”剑诀,指风丝丝锐呜。左臂连绵拍出九成力“劈空掌”,掌力喷吐隐夹风雷,堪堪敌住“排山掌”。
无奈,“赤发翁”所创招式,绝招了了可数,十九都是滥竽充数的臭招,两百招过后,哥舒瀚衣衫尽是破洞,当然临场经验也增进多多了。
陡然,旋风收起,雨过天晴。哥舒瀚一看,眼前已失“青山公”踪影,心知不妙,只听得“青山公”在他背后断喝声:“去。”
顿时掌风排山倒海扑背而来,慌忙转身出掌,已然太迟,“砰。”地一声,他已定不住身体,应声倒地。
“青山公”红光满面,轻捷跑近,道:“小子起来。别装蒜,那一掌我用的巧劲,打你不死的。”
哥舒瀚满眼金星,并不答理,自闭目运功,勉强镇住奔腾四散的真气,有顷,张目道:“你怎么知道,没把我打死?”
“青山公”双目耸动,得意极了,道:“你内功很好,普天之下,‘劈空掌’能连绵拍出的,并不多见?”
哥舒瀚索性脱下上身衣衫,细数破洞,知道自己“死”过五十六次,道:“你掌力也应该技不止此吧?”
“青山公”看看周遭,道:“劈柴去。明天好烧饭。”
迈步走到溪涧旁边,离棵孤立大树两丈凌空跃起,横掌作刀,连砍两刀,左右开弓,落地时一脚扫堂腿,大树齐根断为三截。奔跳飞起。
树身横飞,犹未落地,哥舒瀚看得真切,立定拍出三掌,掌风击木,却了无声响。
树干已被击成酥碎。
“青山公”手拍哥舒瀚肩膀,呵呵大笑,道:“老弟,我就知道你真不错,但是轻功闪挪太差劲,‘阎王掌’也不过尔尔,好招才有七招。”
哥舒瀚佩服地点点头,高手眼珠子,自有法度。
“青山公”一把拉他进屋去,一边道:“排山掌,你真该学学,不然,江湖风险太大,你多大岁数?”
“二十,干什么?”
“青山公”默然无语,示意哥舒瀚好生坐在榻上,有顷才道:“你真不愿拜我为师?”
哥舒瀚摇头,方待说明一番,“青山公”作一手势,要他静下,他严肃地道:“小子,我要为你‘脱胎换骨’,要不你轻功一辈子好不了。”
哥舒瀚惊讶地瞪着这老头子,半晌才道:“免了。你这是下井救人,我不敢领教。”
“青山公”怒火中烧,叱道:“小子,你混蛋。”
“老兄稍安勿躁,我活了二十年,以你对我最好,但是‘脱胎换骨’又当别论,你自己想想那会损耗几年功力?”
“青山公”故作轻松,道:“十年而已,我在这山沟里,耕田牧羊的生活,与世无争,要这身武艺干什么?”
哥舒瀚听他说漏了嘴,倏地从榻上跳下,双手抓紧他臂膀摇撼着道:“好。好。你不跟‘弱水婆’打架了。这样最好,住在一起两相依靠更好。脱胎换骨的事,休再提起。咱们练练‘排山掌’倒是正经。”
“承你多方安排,才令我解开了心结。真难呀。五十多年了………垂垂老矣。”
“不晚。咱们练武的人,若无意外,活他个一百两百岁也不稀奇。”
如是,他们休息一阵子,又来至屋外……
哥舒瀚将“排山掌”和“八卦刀”学完之后,天已大亮。
“青山公”摔一件旧衣给他,拉他一同到溪头漱口洗脸,涧水凛冽,冷入心脾。
谷里薄雾未收,晨风冷峭,大有霜意,两人头脑为之一醒。
“青山公”瞥见昨夜所劈三截木材,经夜风一吹,都中间镂成碗口大小窟窿。微笑点头,颇为嘉许他小小年纪有此成绩。
哥舒瀚这时吭声长啸,声若虎吼,山谷回应。
“青山公”故意呕他,也东施效颦,声若牛“哞”。
两人在涧旁,相视而笑。
哥舒瀚摸摸肚皮,道:“吃早饭去。”
“青山公”茫茫然,哥舒瀚手指南谷,“青山公”不待催请,在后跟着。
途中,哥舒瀚道:“离合无常,我今天就得走了。”
“青山公”怒目叱道:“胡说,你猴急什么。在这里多待几天,艺不压身,熟能生巧,否则,欲速则不达。”
哥舒瀚叹息着摇头解释道:“我得赶快把那女孩子送回金陵,慢在镖头们后头,可就笑话了。”
“青山公”原听他说过易衣青的来历,当下默然情伤。
“弱水婆”的屋宇前有一条小森林,哥舒瀚走到那里,忽然低声道:“慢行。”
“青山公”本跟在他身后,闻声探头一看,原来是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在门前浇花除草,他见不出底事不对,忙问:“小子,怎么了。”
哥舒瀚看看易姑娘弯腰洒水的倩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觉得既熟悉又生疏。心中又有一阵没有来由的凄楚,有顷,才低声道:“没什么。”
接着高声嚷道:“赶早饭的来了。”
“弱水婆”闻声抬头笑骂道:“没你的份,我已敲过饭后钟了。”
易姑娘停下手来,低头道:“早。”
哥舒瀚反手抓住局促不安的“青山公”,防他落荒而遁,也笑着道:“早。”
然后,向“弱水婆”道:“未必我就没出息,那时你碧纱笼内怕太迟呢,进去,进去,不要使韩信难做人。”
他眼睛最尖,早看见今日屋内饭桌上摆着四副碗筷,就大模大样的拉着“青山公”进门去了。
“弱水婆”听他一下子把她比作庙祝,专门伺候施主饮食,一下子把她比作漂母,也是曾在韩信落泊时与他饮食。就“呸”了一声,也拉着易姑娘进去。
饭毕,哥舒瀚嚷着要更衣,要把众人轰出去。
“弱水婆”道:“小捣乱,你衣服被狗咬了?”
哥舒瀚指着“青山公”笑道:“抱歉。抱歉。你骂了这位大侠客,他把我的衣服碎尸五十六段。”
“弱水婆”看哥舒瀚竟敢当面扯上“青山公”,不甘示弱地道:“衣青。咱们出去。”
哥舒瀚茫茫然。灰心当头,哪有心情打理?自拿出衣包,换上夜行衣,却发现有异──拔掉的布纽扣已经补上。
“她?”
哥舒瀚先自不信,手指不停细抚那两枚纽扣,渐渐抚出道理来,觉得明珠固可弃之如土,光这两个纽扣,已使这袭夜行衣,价值连城,好似皇袍了。
哥舒瀚匆匆跑出门去,差点忘记披上新购士子衣衫。
易姑娘远远的独坐,听他脚步陡近,低垂臻首,桃腮微晕,哥舒瀚趑趄不前了会,才鼓起勇气,道:“我们今天就出谷。嗯?”
易姑娘一听,马上要回家去,喜上蛾眉梢,抬起头来,但立刻又垂下粉颈。因怕正见他的眼睛,炯炯如利矢穿透她的心,令她慌乱不宁。
哥舒瀚看她那小儿女羞态,不觉心醉,微笑地说:“谢谢你。”
易姑娘双靥红晕如醉,羞怯难抑,细声道:“纽扣是老婆婆作的,我不会作,我只是把它缀上去而已。”
哥舒瀚有种喜孜孜的感觉,觉得事情并没有那样绝望,但又不愿羞了她,因转变话题道:“此间事情已了,我们该向主人告别了。”
易姑娘果然羞意稍减,问道:“已了?”
何事已了,她不明白。
哥舒瀚颔首道:“昨夜打了一夜的拳,该学的都学了,我希望他们两位不再每逢朔望,拳脚相见,应搬在一起住才好。只要相爱,永远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