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子规抛落元冥四君残尸之后,双眉紧锁,似在沉思一件极为重大的事情,半响之后,他蓦地一声长啸,恢复了原先那种秃胖的形态,纵至高竿前面,伸手将竿拔出,竿点地面,身形腾起,直落于对岸。
然后将高竿并插一处,回顾了来路岸边一眼,叹息一声,站于竿旁复又沉思起来,片刻之后,自言自语说道:
我只有出此下策,并将古塔通往不归谷中的地道毁去,然后看你如何过来,就能断定你是何人。”
话罢还点了点头,才转身飞驰向那瀑布地方而去。
自然,欧阳子规这是针对那位头戴竹篓的怪客所发,他始终不知怪客是谁,只有用这种办法一试。
不归谷和外间的通路有三,一是这处秘径,若无上乘的功力,休想藉足点竿头一弹之力越过这二十几丈的绝壑。
二是自古刹后面高塔内的地道,通往谷中。
三是另一条平坦但却须绕很远的路途,昔日梅三丰就是由这路径进入谷中,今日及哮天等人,也是由此到达。
欧阳子规决定将高竿取移到对岸,并将地道毁去,如此则那头戴竹篓的怪客,就无法仍由秘径进谷。
设若怪客自外返回,到达对岸,目睹高竿已失,而回身另走其他的路径之时,欧阳子规则将立逼对方告知名姓来历,否则即将怪客擒入不归谷中,那时欧阳子规深信有必胜的把握。
万一怪客返回秘径之后,目睹高竿已失,而仍能仅凭本身的卓绝功力,渡过绝壑,安抵彼岸,则欧阳子规已知怪客是谁,应该怎样应付,他已有方案,这是欧阳子规拔去高竿和即将毁掉地道的原因。
说得再简单些,就是欧阳子规已生恐惧之心。他必须要知道怪客是谁之后,才能放下悬挂不安的心肠。
他曾目睹怪客那身奇绝卓异的功力,谈吐之间,而能从容化解元冥四君的“五阴玄煞”,故而不愿轻易动手。
是故想出了这样一个办法,怪客若是无法仅凭本身功力纵越这二十几丈的绝壑,欧阳子规就不惧对方,即便搏斗,也必稳操胜券,设若怪客毫无凭藉,而飞越过岸,天下只有已得“不归谷”中三大神功精髓的人物,方始能具如此身手,则欧阳子规已知怪客是谁。
那时自有话向怪客谈说,以释恩怨是非,并可将悬心放下。
欧阳子规认定非此不可,立即飞返谷中而去。
一旁隐身的果慧禅师,等欧阳子规远走之后,方始喟叹一声从藏处走出,频频摇头,随即目注天际,合十肃立,似有所祷。
当他低诵了一声佛号结束了祈祷之后,才待慢步按怪客指点的路途进谷之时,身后突然有人用平淡的语调说道:“禅师真好胆量!”
果慧吓了一跳,楼地转身看时,竟是那头戴竹篓的怪客,不知何时,已自对岸过来,隐于自己的身后。
他惊诧地刚要开口,怪客已接着问他道:“长寿老人和元冥四君的争搏完了?”
“嗯,完了。”
果慧禅师答复怪客,怪客再次问道:“元冥四君是都死了吧?”
果慧指指鲍崖之下说道:“俱已葬身崖下。”
怪客闻言竟然感慨的说道:“想不到长寿老人和当年一样手辣。”
果慧禅师没有接话,但他心中却是在想,适才争搏,明明是你用言语逼老人施展煞手,现在竟……
怪客没有容他想完心思,又开口说:“其实元冥四君也是自取灭亡,咎不在人。”
说到这里,怪客停下话锋,长吁了一声,果慧禅师好容易得此机会,生怕怪客又再接着说个没完,立刻低声问道:“施主是怎样渡过绝壑来的?”
怪客摇了摇头,那竹篓儿自然也跟着晃动。
果慧禅师不能再问,遂也低头长喟一声。
他叹息方罢,怪客又开口说道:“禅师莫忘你我的信约,如今趁那欧阳子规,前往毁掉另外一条地道的工夫,请即按我所说路径,进谷去吧。”
果慧禅师暗自惊心,不禁怀疑地说道:“施主由何证明,欧阳施主是去……”
怪客接话极快,手指两根并立的高竿说道:“禅师人在暗中窥知一切,这根高竿,可是那长寿老人欧阳子规,除去元真四君之后,携至此地的?”
果慧禅师点了点头,怪客耸肩冷笑两声说道:“他这是有心试探我乃何人,故而我才断言,此时老人必然是到另外一条地道去了,可惜他去晚了一步。”
“去晚了一步?”
果慧禅师莫明其妙的接上一句,怪客淡淡地说道:“嗯!这条地道,我已经早他一步先去毁掉了。”
果慧禅师心头一凛,暗惊怪客的心机智慧实在超人。
怪客却接着冷冷地说道:“自此进入‘不归谷’中的人,再无出路了!”
“没有出路?这条秘径和谷口两地,不还都是可以通行的出入地方?施主怎说‘再无出路’呢?”
果慧禅师明知怪客既然说是再无出路,不必怀疑,准如其言,可是他别具心意,故而动问。
头戴竹篓的怪客声调奇特地哈哈两声说道:“那‘不归谷’的进口,自此之后,只能容人进去,走出却已无望,地道毁掉之后,仅有这条秘径可供通行了。
“不过这条秘径,也仅有长寿老人欧阳子规,可以凭藉着‘纯阳赤藤’所制的高竿,往来通行……”
果慧禅师不容怪客说完,立即接口问道:“对呀!总不能说是‘再无出路’……”
怪客冷哼一声,也不让果慧言尽,已沉声说道:“你想得很对,可惜没能听我说完,长寿老人欧阳子规,将对岸的纯阳赤藤竿,移至此处的原因,适才我曾说过,不外为了想要探知我的名姓,和存着一试我功力火候如何这两层用意。
假若我并不是他心目中所惧怕的那人,正好将我摒弃于不归谷外,他可安心在不归谷中,化解了因往昔之非,而种下的恩恩怨怨。
只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长寿老人欧阳子规,只当我既已远离对岸而去,将藤竿移至此处恰是时候。
讵料我却已然转至此岸,如今我就反其道而行,等你走后,将双竿携至对岸插放,长寿老人功力火候虽是天下绝少敌手,应作第一人论,但若没有这纯阳赤藤来借力,却仍然无法渡过绝壑,这怎不是进谷之后,再无有出路?”
果慧禅师听出矛盾所在,接话问道:“适才我曾注目争搏不懈,未见施主由这竿上过崖,而施主却已到达此岸,莫非另有路径?”
怪客哈哈一笑道:“禅师聪慧,果然另有路径。”
这样说来,那长寿老人难道不能……
果慧言尚未尽,怪客已接口说道:“路在绝壑之下,极目当代武林中人,除我之外,恐怕再无他人有这种功力和胆量,自百亩瘴菌上安然渡过了。”
果慧至此似是再也无话可说,深沉地叹息了一声。
薯地他想起了一件事来,认为正好一试,故而急忙说道:“按照施主之意,将竿携植对岸,自是仍由瘴菌之上返回了?”
怪客冷冷地说道:“适才因有欧阳子规在场,不得不绕路过崖,其实这两崖的距离,还难不住我往来通行。”
果慧禅师突然面色庄重地对怪客合十说道:“施主如今将所有之人,俱皆引入不归谷中,而断其归路,果慧斗胆敬问一言,施主的目的……”
怪客似已不耐,沉声说道:“适才已将原因相告,禅师莫非信不过我?”
果慧闻言并不解释,仅仅虔敬地向怪客合十为礼道:“恕我失言,贫僧告辞。”
怪客冷哼一声又说道:“禅师莫忘你我所立誓言!”
果慧正容答道:“贫僧死不敢忘,并祈我佛佑护施主。”
怪客没有再接话,果慧话罢已转身而去,他行未数十步,倏地回顾,怪客就在这刹那时间已携着两根长竿,到达了彼岸。果慧暗中敬佩怪人的无敌功力,并至诚的默祈佛祖,永保怪客的良知良能,勿为魔乘,而令武林染血。
他边行边作默祷,突然再次回顾,已失怪客形影!
自然,他按照怪客的指点,穿过瀑布后面的隐秘洞口,而进入不归谷,步步以怪客所示而行。
当他自谷中前往谷口迎接及哮天等人的时候,心头曾经掠过一丝疑念,怪客说过,谷口只能进人,而无法走出,但怪客却又明明关照自己,由谷中出谷往迎众人,这岂非耐人寻味,目下,他虽然已经迎到了众人,并在谷外促膝长谈;但他心中却始终深信怪人所说各节,而忐忑不安。
果慧禅师向众人述及前后经过,除掉他因为信誓之下绝对不能泄露的各点之外,其余事故,说得极为详尽。
天蓉姑娘听完了果慧禅师所说详情之后,在她那天稚坦赤的心灵中,直觉得怪客无啥神秘之处。
及哮天夫妇和章性初的看法,却极不相同,他们深知江湖险恶,越是看上去平淡无奇的事情,背后越是诡谲得令人心寒胆颤,头戴竹篓的怪客,所作种种安排,必然含有极深的用意。
怪客在有心与无心之间,已将所有和玉潘安笑面银豺欧阳易有关的人们,引进了这奇异的“不归谷”中。
然后他毁去了一条通往谷外的地道,又断绝了一条必须有上乘功力,并要藉纯阳赤藤弹震之力,始能住返的秘径,只留下谷口正路的出进地方,还存心要果慧禅师告诉大家,进则难出的话语,他到底存着什么心思呢?众人在表面上俱已看出,至少怪客居心要使一干人等在谷中相逢。
不过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众人却无法了然。
只有果慧禅师一个人,知道怪客的用意和居心。
但是他却曾立誓言,不能泄露丝毫机密。
其实果慧禅师,非但投有因为自己已经得到个中机密而欣慰,反而比任何一个人,都恐惧凛悚和不安得多!
他担心万一,万一怪客言不由衷,万一怪客别有居心,那个时候,凡是进入归谷中的人,怕要生死两难了。
这难怪果慧禅师心凛不安,因为他曾经以本身的智能,去衡量过进谷众人之间的是非怨冤和恩仇。
果慧禅师以佛家无上慈悲来衡量个中人的恩仇,他发觉任凭是谁,对这段波折诡谲死伤众多牵连极广的冤仇,也无法放手!
他是佛门高僧,他故可以仁恕为道,但他却不能不讲因果。
即将在不归谷中相适的众人,仇“因”始终不解,但却有人已然应了“果”,姑不论头戴竹篓的怪客和这段恩仇有否关联,仅仅东川犬叟及氏夫妇,和飞龙山庄房氏一家对欧阳易的仇恨,就休想有人能够化解得了!
果慧禅师极端怨恨自己往昔的无能,那段司徒、梅氏和欧阳易的仇冤,他尚可以心安地置身事外,但飞龙山庄房汉臣一家的惨死,却是因为自己的轻诺,而未能兑现之事所引起。
自己空落得双腿俱残,却仍然无济于事。
谁有这个力量,能使房氏孤女,放下血海冤仇?
沈珏娘又岂能忘怀残目毁容之痛?
及哮天怎肯不报杀子之恨?
欧阳易爱妻惨遭生生肢解他能在此时放下复仇之念吗?
何况还有……
果慧禅师不由得对那往昔仇冤种因之人,生了“嗔”念,那个人,一念之差,造成今日这般局面,令人痛恨。
但是果慧禅师哪里知道,造成今日恩仇牵扯的那位昔日种因的人物,其内心的悲痛,和当时不得不如此做法的苦衷,却又非局外之人所能理解的了,就是现在,这人对化解一切恩冤所尽的心力,也非别人所能明了。
果慧禅师深沉于思索之中而不觉,章性初与及哮天互望了一眼,交换了一个严肃的神色,俱皆沉默无言。
他们知道果慧禅师的话说完了,此时似乎应该有人提议进谷才是,他们也明知道进入不归谷中,是必然的事情,但却没有一人开口和行动,沉默半晌,久久无声,终于天蓉姑娘率直地说道:“禅师,你在想些什么?”
果慧禅师被话声惊醒,打断了沉思,极不自然地微笑一声,摇了摇头,遥望着远处长吁一声说道:“没想什么,没想什么。”
他重复了两句话后,突然哦了一声接着说道:“我只顾说个没完设结,倒忘了正经事,那位怪客,曾经再三关照我说,接得众施主后,立即带路进谷,并已代施主们安排了住宿的地方,谷中长春,山泉甜口,只是吃的东西却……”
天蓉姑娘笑着接口道:“禅师怎地忘记,自贵寺登程时,不是带着……”
果慧禅师面色一红,自嘲地接着说道:“别仅数日,贫僧实在是叫那些出奇的事故搅昏了头,竟然忘记施主们备有充足食粮的这件事了。”
天蓉姑娘笑了笑并未多想,及哮天与章性初却都知道,果慧禅师心思重重,神不守舍,故有是问。
稍停之后,果慧禅师再次说道:“谷中埋伏重重,贫僧仅受怪客指点应行路径,稍差或不慎,误人其他路上,恐将永困难出。是故贫僧事先言明,施主们进谷之后,切莫任意行走,免生危险,现在就请众位施主,随我进谷吧。”
天蓉姑娘早已站起,闻言微蹙秀眉说道:“禅师曾说谷中如春,山泉甜口,如今又说不得任意走动,莫非我们谷中所居地方就傍临泉源不成?”
果慧禅师心思沉重,并没有听出来天蓉姑娘话中用意,闻言摇了摇,轻喟一声之后缓慢地说道:“我也不清楚,想来怕不可能傍临泉源而居吧。”
天蓉姑娘闻言立即诧然问道:“既不得任意行走,居处设若并非傍靠泉源,请问禅师一言,我等如何能够取得山泉食水呢?”
章性初皱眉轻叱道:“你又说不讲理的话了,禅师并非谷中主人。稍得虚实已然不易,你这样问他,叫他怎样答复呢?”说着话锋一转,笑对果慧禅师道:“小女无知,禅师莫罪。不过适才禅师言下之意,似乎表明进谷之后,并不与我等居住一起,起请问禅师,这可也是怪客所嘱?”
果慧禅师点头答道:“果如章施主所言,贫僧另有居处。”
半天没有开口的端木云,此时冷冷地说道:“禅师莫非就不惧误入歧途而被困绝地?”
果慧禅师看了一眼,也冷冷的答道:“贫僧亦非‘不归谷’主门客,怎能不惧。”
端木云哼了一声再次说道:“如此说来,禅师居处,我等亦可前往了?”
果慧禅师并未作答,章性初却解围说道:“禅师早有明言,与怪客曾立信誓,也许此事就包括在信誓之中,我们何必使禅师作难而迫……”
章性初话尚未完,端木云已接口说道:“章大侠之言固然有理,但我老婆婆却另有打算。”
她话说到这里,手指四条獒犬,转对禅师正色道:“禅师既然说明,不归谷中埋伏重重,误入歧径必将永困而难出,请恕老婆婆直言,我将率领小黑等,进入谷中……”
端木云说到此处,果慧禅师急忙接口道:“女施主,这却使不得,缘因……”
“我不管什么使得使不得,哪个又能保证,我等进谷之后的祸福安全?设若万一不幸,有这四条……”
端木云未等暴慧禅师话说清,就干脆地表示了意见,果慧禅师有苦难言,听对方说到此处,也立刻接口道:“果慧敢保施主们安全无恙。”
端木云冷笑一声,沉声说道:“禅师凭仗什么,敢说此言,既便是禅师果有这般神算,也请恕我难以相信,老婆婆意念已决,绝不改悔!”
“女施主,果慧适才说过,那位怪客曾再三……”
果慧焦急之下,忙忙分说,端木云却不讲理地说道:“刚刚我已经听清楚了,设若是那怪客降罚下来,老婆婆自然有话分说,禅师似乎不必现在就和我争论。”
及哮天皱着眉头对这位刚愎的老伴儿说道:“禅师是受人之托,带我们进谷,我们自当遵守人家的约言,当真不归谷中若遇危险,小黑等又能……”
端木云却冷厉地瞪了及哮天一眼说道:“我的事,和你没有关系,要你罗唆些什么。”
章性初因在伏虎禅林之时,曾与果慧一夕长淡,知道内中不少秘密,故而多次代果慧分解难堪,这次他也本要开口,及哮天已先他说了话,没想到老枭婆不讲道理起来,竟是六亲不认,他只好不再多口。
端木云也早就看出章性初的意思,她竟接着说道:“此事我老婆子既经决定,哪个也休想使我中途改悔,你们认为惹那怪客不起,自管进谷就是。我老婆子不和你们一起,率领小黑,看看能不能闯进谷去,我老婆子并不怕死,怕死的尽管先请!”她这样一说,连果慧禅师都无法再开口了。
天蓉姑娘这时微笑着对果慧禅师说道:“禅师用不着为难,那位头戴竹篓的怪客虽说不叫獒犬进谷,其实有些不通,那人功力极高,自然认得是非,我等进谷,等于受聘一般,既无必探谷内隐秘之意,又无多管是非之心,犬随主来,自当随主同行,这本算不得问题,也许怪客另有其他原因,但任他有多高的功力和身分,客商尚可,要说坚持其令,似乎是过分了些,我们逗留已久,还是立即进谷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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