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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锦布上的诗行

廖成思一把取了锦布,略一审视,匆匆又飞奔而出。

飞龙活佛听说老人已走,大惊道:“这位老前辈神龙见首不见尾,临到关头,却又走了,他在锦布上写了些什么?”

天刀廖成思将锦布递了过去,飞龙活佛却不过目,双手又递给了金阳钟,道:“贫僧不便越沮,还是请庄主酌情安排吧!”

金阳钟自然体会得出,如此做法,纯系表示自己身中剧毒,命运全在骆希平手中,藉此化敌为友,任凭金阳钟处置安排之意。

于是,也不推辞,展开锦布,细读之下,脸色顿变,喃喃道:“难道会是他……”

高翔忍不住轻声问道:“他是谁?”

金阳钟没有回答,地顺手将那幅锦布,递给了他。

高翔凝目展视,只见布上画着一个眉开眼笑的人头,旁边有四句诗,写的是:

“昔为流浪儿,

今成富家翁;

磋跎数十载,

师命竟成空。”

诗句之下,又有十六字谒语,是:“种瓜得瓜,以毒攻毒,母子成仇,夫妻反目。”

高翔看罢茫然不解,又间道:“这人面图形,是什么意思呢?”

金阳钟黯然道:“这是一位前辈异人的独门标志,那人姓朱,单名一个昆字,数十年前,以一身诡异武功,游戏风尘,人称千面笑侠。”

高翔脱口道:“就是那蒙着脸的灰衣老人吗?”

金阳钟点头道:“那位前辈最精易容化妆之术,当年与宇内双奇交称莫逆,也是唯一知道泰山玉皇顶变故的人,他这一首诗,对我颇有责怪的意味,唉!岁月磋跎,我的确愧对先师,但是,那位朱老前辈早已隐世达三十年之久,算起来,至少也有九十余岁了,难道他还在人间……”

高翔感叹道:“朱老前辈既与字内双奇论交,应该是正道中高人,但他见鬼母下毒,为什么不出面阻止,现在又一走了之,不肯赐告解毒的方法!”

金阳钟苦笑道:“谁说他没有指示解毒之法?那四句偈语中,不是已写得明明白白了吗?”

飞龙活佛等齐都惊喜莫名,不约而同都以充满希冀的目光,怔怔注视着玉笔神君,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金阳钟收了锦布,转面问骆希平道:“你生长在苗疆,可曾听说过罂粟之毒,能克制无形之毒吗?”

骆希平摇摇头道:“这却从未听说过。”

金阳钟默然半晌,喃喃道:“这就奇怪了,如果罂粟不能解毒,他老人家为什么说以毒攻毒呢……”

语声未毕,高翔突然脱口叫道:“金伯父,也许朱老前辈是指的毒果。”

金阳钟猛然一动,恍悟道:“不错,种瓜得瓜,正是此意,希平,快取来!”

骆希平扫了三派门下一眼,低声道:“庄主,毒果栽培不易,将来还需要……”

金阳钟挥手道:“不必吝惜,眼下解毒要紧。”

骆希平垂首无语,推工车厢门,高翔忙上前帮助,取刀割下十枚毒果,车厢一开,满场异香,三派门人,个个充满钦羡之色。

金阳钟先取了九枚,捧给飞龙活佛,道:“大师等三位,可各食半枚,其余的分给诸弟子,解除内毒,应该足够了。”

飞龙活佛双手接过,惶然道:“我等造孽无礼,庄主竟愿将这般珍贵之物相赠,直令贫僧愧煞——”

金阳钟摇手道:“武林同脉,大师不必再客气了。”

当下,将所剩下的一枚毒果,与高翔各服其半。

过了半盏热茶光景,中毒之人,个个呕吐出一滩腥臭绿水,调息片刻,真气已霍然贯通了。

天刀廖成思最是血性汉子,向金阳钟遥遥一拱手,颤声道:“再造之恩,廖某心领,不再言谢了。”

反身拔出佩刀,高举过顶,厉声又道:“天刀门与高少侠之间误会,从此冰释,倘若言而无信,有如此刀。”

说完,铮地一声,将刀折成两段。

飞龙活佛和青云观主同称“善哉”,也一致表示愿从此放弃寻仇之举。

高翔含着满满两眶热泪,激动地道:“诸位慨赐谅解,令人感戴无已,当时身在魔宫,迫于困境,误伤同道,高翔亦不能说全无罪愆,但愿耿耿于心,他日当图报偿三大门派。”

金阳钟笑道:“不须另图报偿,只要你能以人溺已溺之心,发奋图强,摧毁天火教,拯救千千万万更多被囚被辱的武林同道,岂不就等于报答了三大门派么?”

飞龙活佛合十躬身道:“善哉斯言,庄主一片佛心,以武林命脉为期许,三大门派又岂能袖手。”

天刀廖成思朗声笑道:“正是,敌汽同仇,今后咱们愿与高少侠携手并肩,共谋武林大事!”

一场误会,至此瓦解冰消,彼此都如释重负,抱臂欢谈。

金阳钟道:“此地曾遭毒物,不宜久留,三位掌门人如果不急于返派,不妨率领弟子,行道江湖,多多留意大火教及魔教动向,时机一届,尚祈能振臂一呼,彼此协力同心,扫荡妖氛。”

三派掌门人同声应诺道:“那是自然,我等自当追随庄主,聊供驱策。”

于是,欣然告辞,带领门下弟子,拔旗而去。

金阳钟长长嘘了一口气,回顾骆希平,问道:“毒果尚余多少?”

骆希平道:“仅余四枚了。”

金阳钟点点头,道:“但愿这四枚毒果,能顺利带到青城。咱们也该上路子!”

挥挥手,二辆马车掉转辕头,辘辘驶离了普陀寺。

渡汝河,越汉水,车行七日,抵达鄂西重镇南津关。

由南津关向西,便是人川第一道门户西陵峡,车辆已无法使用,必须另雇江船。

高翔为了隐蔽母亲行踪,曾经跟铁算子马无祥约定,如果途中顺利,就以南津关为见面之处,因为南津关虽在宜昌城北,相距极近,却远较宜昌偏僻,不易为敌骑侦出。

二辆马车驶人南津,选了一家宽敞的无升客栈落店,打发车辆,安顿毒花,高翔直忙了一整天,待诸事妥当,第二日亲往城中客栈寻找,谁知道问遍了大小旅店,得到的回答,却是异口同声一句话:“没有见到这样三位客人。”

高翔惊疑不已,匆匆赶回客栈,将情详细告诉了金阳钟等,金阳钟亦感骇异,沉吟道:“以时日计算,他们早该到了才对,难道途中又出了差错?”

金凤仪已听父亲说过后园秘室的详情,宽慰地道:“不会吧!有马大哥和杨姑娘护送,师姑也有一身武功,怎会出错?想必是途中走岔路了,咱们在开封耽误的时间又太少,彼此相差不过一天工夫,或许他们倒是在后头,稍等一二日,也就到了。”

高翔却摇摇头,道:“不!马大哥是老江湖,我曾中他约定,沿途留下暗记,这一路下来,每至一地,都见到他的暗记,直到南津关城外,足证他们已经先到了。我因见到暗记,才放心没有立即去寻找,谁知竟会忽然失了踪影,这其中必有变故。”

金阳钟骇然道:“南津关方圆不大,既然遍寻不见,会不会是他们发现敌踪,避到宜昌去了?”

高翔又摇头道:“即使如此,马大哥也该给我们留个信,或者让阿媛姑娘留下来等候……”

正说着,房门外突然有人轻轻叩了两下。

金阳钟举手示意噤声,然后问道:“是谁?”

门外答道:“小的是柜上伙计,有一封信要送呈金老爷过目。”

金阳钟松了一口气,道:“进来吧!”

房门呀然而开,一名伙计,双手捧着一封大红信套,躬身而入。

金凤仪微笑道:“还是世兄料得不错,马大哥果然留了信……”

哪知话犹未闭,金阳钟接过信套,略一扫视,神色顿变,突然沉声喝问道:“那送信的人呢?”

伙计推笑答道:“那位老爷已经先走了,不过,他临行时留下话,如果金老爷有回信,今夜三更,他会在江边禹王庙等候的。”

金阳钟嘿了一声,挥手喝退伙计,匆匆拆开了信套。

高翔和金凤仪不约而同凑过头去,只见信套中是一张大红烫金帖子,另外一纸短笺。

三人首先展开短笺,但见笺上写道:

“折足残肢,同门之义早绝,蓄意相煎,当年之谊已断。十载垢苦,含恨殊深,此报复前辱,扬威武林之时也。马、杨二人现遭押扣,虫蚁之辈,不屑杀却,如欲善罢,何妨以花换人,倘必逞痴勇,开坛之日,决以之祭纛,特驰薄笺,非谓言之不预也。”

再看那张红帖,却是一张请柬,上面印着:

“谨订于岁尾无初之日,瑞雪呈样之时,席设祁连山阴,雪山古堡,为本教开坛之庆,广宴佳宾,务希准时移玉,共襄盛举,是企是盼。”

信套之上,写着“专呈开封府金家庄阳钟庄主亲览”。请柬下首落名,赫然竟是“天火教教主徐纶顿首”字样。

金阳钟看罢,气得脸色一阵青白,好一会儿,才恨恨骂道:“好一个无情无义的匹夫,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高翔也热血沸腾,惶然道:“我娘落在他们手中,会不会被他毒手杀害呢?”

金阳钟摇头道:“他既然威胁以花换人,自然还不致加害他们,只是,唉——”

他一声叹息,咽住了下面的话,但高翔不难想到,此事实令金阳钟踟蹰为难,徐兰君和阿媛、马无祥三人固然非解救不可,而所余四株毒花,却是自己父亲九天云龙的活命之物,怎能以花换人全部奉送天火教?

金凤仪急得频频搓手,道:“这怎么办呢?”

高翔突然大声道:“伯父,咱们不必理会它,好在离天火教开坛之期还有几个月,咱们先送毒花人川,待解救了爹——”

刚说到爹字,金阳钟忽然沉声喝道:“禁声!”

右手候忽一扬,手上那只大红信套猛然脱手,疾向窗口射去。

他显然因怒气难遣,一出手,贯注了全力,那一只纸做的信套,去势如电,噗地穿窗而出,紧接着就听见窗外一声闷哼。

高翔和金凤仪双双旋身而起,闪电般推窗跃迫而出。

站在窗外的,竟是方才送信的那名伙计,这时,一条右臂已被信套齐时打断,正毗牙咧嘴,强忍痛楚。

高翔飞起足尖,踢闭了那人穴道,金凤仪纤掌疾扬,便欲下手。

“风儿,住手!”

金阳钟喝住女儿,缓步而出,对那伪装伙计的天火教徒冷冷一笑,道:“借你活口,传讯给徐纶那匹夫,金阳钟不是可侮之人,今夜三更,叫他准时到江边禹王庙见面。”

那汉子恐惧地垂下头,默然不敢出声。

金阳钟挥挥手道:“翔儿,放他去吧!”

金凤仪欺身上前,轻探粉臂将那人齐领提起,右掌竖立如刀,猛砍在他左臂之上,然后解开穴道,娇叱道:“滚吧!下次再被咱们捉住,连两只脚也一并砍断,看你还弄什么天火鬼火!”

那汉子双臂俱断,痛得冷汗直流,连声也不敢吭,猖狂逃去。

高翔问道:“伯父夜间赴约,准备如何应付天火教主?”

金阳钟苦笑道:“到时候再看情形决定吧!或许那匹夫只是言辞凶狠,未必不念旧情吧!”

金凤仪忽然低叫道:“爹!您看他们会不会一面约咱们往禹王庙,一面却趁我们离开客栈的时候,另派徒众强夺毒花?”

金阳钟点头道:“这点顾虑,颇有见地,赴约之事,爹爹与你高世兄尽可应付,你留在店里,协助老骆护守毒花,但务必要记住,不可逞强追敌,纵有变故,也要等我们回来以后,才能离开客店,咱们只有这四株毒花了,失落不得。”

金凤仪低头沉吟,似有些不愿,但为了护花责重,最后只得点头答应了。

这一天,大家都在焦急中度过,好容易盼到初更起时,金阳钟和高翔结束妥当,携带兵刃,悄然出了无升客栈。

金凤仪目送二人去远,亲自掩闭门窗,秉烛佩剑而坐,同时,跟骆希平商议定妥,由金凤仪亲守外问,骆希平守护室内,那四盆毒花,就放置在骆希平身边,两人言定,花不离人,人不离花,准备守护一夜。

转眼之间,谯楼已响起二更。

金凤仪枯坐无聊,正拿了一本诗集,坐在灯下看书,蓦地,突闻瓦面上传来一声极轻微的衣袂飘风之声。

她心中一动,纤手扬处,灯火立灭,轻轻抽出长剑,一面扣指知会内室的骆希平,一面倚壁而待,侧耳倾听屋外动静。

不片刻,果然有两条人影,轻如飞絮般飘落院中。

那两人身材一般高大,年纪都在半百上下,各以绸布蒙住面庞,肩头隐露剑柄,举步轻灵,武功极见不凡。

但是,那两人自从在院中现身,却似乎颇为迟疑,一直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金凤仪等得不耐,冷哼着发话道:.“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敢进屋一会儿?”

那两人交头低语了几句,其中一个移近窗前,竟用焦急而颤抖的声音问道:“请问……金庄主在吗?”

金凤仪毫无心机,应声道:“不在。”

“那么……高少侠呢?”

“也不在。”

金凤仪薄有怒意,接着又沉声叱道:“你们是谁?找我爹和高世兄干什么?有事冲着姑娘来也是一样——”

窗外轻哦了一声,道:“原来是风姑娘……”随着语声,窗槛嚏地折断,两条人影疾射而入。

金凤仪微吃一惊,银牙暗挫,手中长剑一式“拂柳分花”,洒出一片寒芒,径向那先进屋的一个当头罩落。

那人并未拔剑,双袖一拂,介跨两步,堪堪将剑势避开,低叫道:“风姑娘,请住手,我们有下情相告。”

金凤仪抖腕收剑,挡住内室房门,一面运目打量,一面喝问道:“快说吧!姑娘不怕你们使诈,说完了再打也可以。”

那人毫无动手之意,抱拳说道:“姑娘令尊望重武林,我们素所推崇,但令尊此次携带毒花,离庄远行,身边仅只姑娘和高少侠一二人,这却是大大的失策,现在客栈已在强敌监视之中,难道姑娘还不知道吗!”

金凤仪冷笑道:“废话,你别管我知不知道,我只问你们是谁?深夜潜来,为了什么事?”

那人顿了顿,道:“不瞒姑娘说,咱们都是受了天火教毒九之害,沉沦苦海,欲振无力,迫得被他们凌辱支使,为虎作怅,今天夜里,就是奉命来夺取令尊寻找毒花的……”

金凤仪听到这里,勃然大怒,娇喝道:“好呀!你们就来试试看!”

长剑一振,抖手刺了过去——

那人疾退一步,连连摇手道:“姑娘,请别误会,咱们果真存心夺取毒花,何必多费唇舌,向姑娘倾吐苦衷?”

金凤仪怒目道:“那你们准备要怎样?”

那人凄然长叹一声,诚挚地道:“在下兄弟也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若非被毒瘾煎迫,断不甘被天火教利用,是以特地表明苦楚,恳请姑娘成全,将解毒之药,允赐一枚,只求能解脱毒瘾,从此挣开枷锁,重新做人。姑娘兰质慧心,想必不致各惜一枚解毒之果,用来拯救两个苦海中的可怜人吧!”

他这番话,说得极是悲哀诚恳,显然不是虚妄之词。

但金凤仪听了,却冷冷地摇头说道:“不行。”

那人惶急又道:“风姑娘,你忍心任咱们永远沦落在魔窟中吗?咱们虽有挣扎反抗的心愿,无奈毒瘾煎迫,无能为力,江湖中人仗义拔刀,祸福与共,姑娘,我们在这儿求你,因为我们的心还没有死,只求能重新做一个正大光明的人……”

金凤仪仍然摇头道:“不行,这些毒果关系着三四个人的性命,我怎能分给你们。”

那人浑身颤抖,几乎要屈膝跪下,哀求道:“我们也知道这些毒果耗费了令尊十多年心血,得来不易,但求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我们实在不能忍受毒瘾发作时的痛苦煎熬了。好姑娘,只求你给我们一枚,或者半枚也可以,于姑娘无损,于我们却恩比天高……”

金凤仪有些心软,想了片刻,道:“半枚毒果,虽然未必有多大损失,但这件事我做不了主,你们最好等我爹爹回来,当面去求他老人家。”

那人黯然叹道:“如能面求令尊,我们就不必等到现在了,姑娘是聪明人,你大约总猜想得到,咱们与令尊,原是熟悉之人,如今蒙羞至此,再有什么在见令尊。”

金凤仪耸耸香肩,道:“这就没有办法了,毒果是我爹爹的,我要是连你们是谁都不知道,胡乱就将东西送给了你们,明天怎样向爹爹交代,对不起,恕我不能答应帮忙。”

那人听了,垂首无言,眼眶之中,竟蓄着两眶愧悔羞惭的热泪。

另一个蒙面人一直没有开口,此时忍耐不住,低声叫道:“师兄,善求不能,咱们只好……”

先前那人回头叱道:“不!师弟,这是咱们唯一摆脱魔掌的机会了,万万不能再轻易放过,你想想看,咱们这些时候,过的什么日子?只要能解脱毒瘾,咱们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他越说越激动,突然旋过身子,又向金凤仪道:“风姑娘,你能不能先赐解毒之果,明日一早,咱们兄弟愿意亲自登门,向令尊谢罪,只要能摆脱苦海,颜面、羞惭,咱们都不顾了。”

金凤仪心念一劝,芜尔笑道:“解毒之果,关系重大,我实在不敢作主送给你们,不过,你们若能答应我两个小小的交换条件,我可以把你们的心意,详细禀告爹爹,明天咱们另约个时间,只证不会使你们失望,也许一枚,也许半枚,那就说不定了……”

那人狂喜道:“只求能解毒瘾,纵使赴汤蹈火,咱们都义然反顾,姑娘请快说。”

金凤仪明眸一转,伸出一个指头道:“第一个条件、你们要设法在天亮以前,援救高世兄的生母和杨姑娘以及铁算子马无祥脱险,平安回到无升客栈。”

那人怔了一怔,迅速跟师弟交换了一瞥目光,毅然颔首道:“咱们兄弟愿冒死一试,只求姑娘相信得过,天明之前,请令尊或高少侠到城北三里左右一片柳林边来接应。”

金凤仪点点头,道:“这个自然。”接着,又伸出第二个指头,笑道:“第二个条件、你们现在必须把面巾摘下,让我看看你们究竟是谁?”

“这个……”

那人仿佛吃了一惊,脚下倒退了一大步,情不由己,举手按住脸上面纱,颤声说道:“姑娘既赐我等自新之路,又何必定要知道咱侗是谁呢?”

金凤仪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神态,道:“我总不能糊里糊涂,把珍贵的解药,送给两个不知身份的陌生人吧?”

那人沉吟半晌,顿足道:“也罢,姑娘必欲查询我等身份,也是情理使然,但在下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金凤仪爽然道:“请说吧!”

那人愧作地道:“我等身份,求姑娘暂勿告诉令尊及高少侠,倘若解毒有效,让咱们自己向令尊表明请罪,万一无效,姑娘须发誓不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金凤仪毫不犹豫,点头道:“好!就这样一言为定吧!”

那两人互望了一眼,长叹一声,齐齐举手摘下了面纱……

面纱掀处,金凤仪骇然大惊,失声叫道:“呀!原来是你……”

禹王庙濒临大江,萧索冷落,一派荒凉。

庙前一大丛芦苇,高可及肩,芦苇根沿,便是终年呜咽的滚滚大江,左侧倚崖,右边有一块乱石围砌的空地,大约只有两丈方圆。

玉笔神君金阳钟和高翔,在二更刚过,便赶到了禹王庙,放眼四顾,荒野沉沉,流水嗽瞅,不但庙中空荡荡,周围百丈,也见不到半个人影。

两个人在附近绕了一圈,毫无所见。

高翔剑眉微皱,担心地道:“这地方如此偏僻,三更眼看就到了,怎么不见天火教的人呢?”

金阳钟游目张望,也道:“晤!的确有些奇怪,此地荒无人迹,咱们别中了徐纶的调虎离山之计才好……”

语声未落,忽听嚏地一声轻响,一道亮光,起自庙前芦苇丛中。

高翔霍地旋身,叱道:“什么人?”

“哈!哈!哈!”

刹时间,芦苇丛中,一片火光腾空而起,挟着一阵震耳敞笑,火光中,出现一艘漆黑的大船。

高翔眼快,扬目望去,原来那船早就隐在芦苇丛里,左右船舷上,分立着十余名黑衣蒙面大汉,手执长竿,拨开被火引燃的芦苇,船身才现了出来。

火光闪耀之下,只见船头放着一把虎皮交椅,椅上盘膝坐着一名浑身锦袍的半百老人,修眉长目,头束金冠,手中摇着一柄羽扇,齐鼻以下,飘垂一幅薄纱,相貌十分威武轩昂。

在那锦衣老人两侧,竖着两付金色长牌,分镂“天火”两字。

号牌下首,雁字般排列足有一二十名蒙面老者,个个神色肃凝,拱卫着虎皮交椅。

那锦衣老人举起羽扇,遥指而笑,说道:“金庄主,别来无恙否?”

高翔迅疾摘下铁筝,紧紧握在手中,低声问道:“伯父,他……就是天火教教主?”

金阳钟点了点头,也轻声答道:“你注意两侧,不可妄动,今夜咱们恐怕已落在他的圈套中了。”

两人并肩屹立在庙前大石上,夜风拂动,芦苇燃烧得正烈,一阵阵热流,扑面灼人,金阳钟微一拱手,冷冷道:“徐兄,三十年阔别,想不到竟会在此地相见!”

锦衣老人仰面笑道:“但能相见,便是有缘,老夫自被牛鼻老鬼陷害,只说今生将随草木同朽,想不到三十年后,还有跟金兄对面答话的机会,多年违晤,金兄也已经名成利就了。”

金阳钟冷哼道:“你既然还记得三十年前往事,就该扪心自问,当年若不是师妹和我从泰山玉皇顶将你救回,只怕你早巳饱了兽腹,先师纵或责罚你过重,我和师妹却待你不薄,你劫书逃走,也还罢了,为什么又将怨毒之念,加于天下无辜之人……”

锦衣老人哈哈笑道:“金兄,事到如今,何必还那么假作慈悲,你若不是垂涎我妹子美色,当年岂屑一顾我这废人。”

话声略顿,接着又道:“可惜的是,事与愿违,我妹子却偏偏看中了九天云龙,十载索怀,相思难酬,你纵然囚得住她的人,也囚不住她的心,现在她儿子都长大成人了,你犹不死心,还中什么用……”

金阳钟突然怒喝道:“住口!金某乃磊落丈夫,岂似你无耻奸诈!”

锦衣老人吃吃而笑,道:“何必老羞成怒呢?老夫大难不死,当有后福,目下已有点小小成就,天火教一旦开坛,光耀武林,受八方尊崇,一统天下,谅你区区一个金阳钟,也不足撼动天意。舍妹生是高家人,死是高家鬼,奉劝你趁早绝了痴心妄想,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献出私藏的罂粟毒花,诚心归顺本教,老夫不念旧恶,仍当赋予重位,否则,就是你自绝于天下,届时休怪老夫不留情面。”

金阳钟怒目道:“匹夫,你在胡说些什么?”

锦衣老人道:“老夫句句金玉良言,荣辱利害,你不妨三思,言尽于此,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说着,举目一望,大片芦苇,已将烧尽,羽扇轻挥,两舷教徒齐扬手中长竿,便欲撑舟离岸。

高翔突然一摆铁筝,厉声断喝道:“且慢!”

锦衣老人冷冷扫了他一眼,傲然道:“孩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高翔朗声道:“听你刚才口气,劫掳我娘,竟是一番好意了?”

锦衣老人扬眉笑道:“傻孩子,怎么问出这种话来?你娘是老夫胞妹,难道老夫还会害她。”

高翔道:“那么你掳去铁算子马无祥和杨姑娘,又是何意?”

锦衣老人晤了一声道:“他们胆敢抗拒天火令牌,出言不逊,辱及老夫,才被下令擒获。”

高翔接着又道:“你方才嘱命手下教徒送信,声言以花换人,假如我们答应给你毒花,你也愿意将我娘和马无祥一齐释放吗?”

“这个——”

锦衣老人略一沉吟,随即笑道:“以花换人,仅限马、杨二人,至于你娘,一则她是老夫同胞,二则你父亲死后,她一个居寡妇人,诸多不便,自是留在娘家比较妥当。”

高翔厉声道:“假如我爹爹并没有去世,你还有什么理由,胁持她回到天火教……”

金阳钟闻言大惊,连忙沉声叫道:“翔儿——”

但话出如风,已经阻止不及了。

锦衣老人猛然变色,精目之中,凶光陡射,沉声道:“你说什么?九天云龙他……他还没有死?”

高翔昂然道:“你别管,刚才你自己说过,我娘生是高家人,死是高家鬼,如果我爹爹仍在人世,你答不答应让她老人家回家跟爹爹团聚?”

锦衣老人双目连转,阴阴笑道:“你爹所持药丸,仅敷一月之需,断药将近一年,他如当真还在人世,岂非天下笑话!”

高翔冷笑道:“你不要以为区区罂粟花毒,天下便无物可解,老实告诉你吧!咱们不须栽种罂粟,一样可以化解花毒,我爹活在人世,便是最好的证明,你要以花换人,咱们就换吧!现在人在哪儿?”

锦衣老人听罢,眼色惊疑不定,默默沉吟,竟没有回答。

高翔又大声喝问道:“喂!你到底打算怎么样?”

锦衣老人忽然发出一阵阴恻恻的奸笑,说道:“交换之事,暂时休提,一个月内,老夫在太白山莲花峰本教陕南分坛候讯,你若能将你父亲和四盆毒花带到大白,换人之约,尚可再作计议,否则,老夫就用他们头颅祭纛了。”

话声一落,挥手喝道:“退!”左右船舷十八根长竿一齐撑开,船如箭矢,迅速滑向黑沉沉的大江。

高翔勃然大怒,喝道:“好好贼,食言反悔,不要走!”身形一矮,便待纵扑过去。

金阳钟迅速探手,一把将他拉住,沉声道:“翔儿,稍安勿躁,追不及了。”

果然,那漆黑大船退离岸边,芦苇大火也已熄灭,激流澎湃的江水中,隐约传来阵阵冷笑之声,分明已在数十丈以外。

高翔切齿恨道:“好个言而无信的老匹夫,原来所谓以花换人,只是一个借口,根本就没有丝毫诚意……”

金阳钟叹道:“岂止以花换人是个借口,甚至今夜约会,全是那老匹夫的圈套,其目的不过要诓我们离开客栈,以便他下手劫夺四盆毒花。”

高翔惊道:“咱们赶快回去吧!别让凤仪世妹吃了亏。”

金阳钟道:“风儿武功不俗,加上老骆,大约还不致失手,但你刚才一时激动,透露了你爹爹仍在人世在消息,这却是大大的失策。”

高翔垂头道:“侄儿只想将计就计,假说已有解毒妙法,欲令老贼莫测高深,想不到他满口仁良,竟是个无耻的匹夫。”

金阳钟感叹道:“话已出口,追悔也来不及了,老贼此去,必然会加速赶人川中,青城隐祸不远,咱们不要耽误时光,早些回店再作计议吧!”

两人仰望天色,五鼓将近,连忙展开脚程,离了禹王庙。

回到无升客栈,东方天际已微曙光。

高翔心里焦急,当先纵登屋顶:回目一望,客栈中竟一片宁静,房中灯光犹在,只是房门大开,金凤仪正提着长剑,不安地在门前徘徊。

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双双飘身而下。

金凤仪一见两人归来,喜出望外,急叫道:“你们回来得正是时候,赶快去,城北三里,有一片柳树林,天亮之前一定要赶到,快些!快些!”

金阳钟和高翔猛吃一惊,都出了一身冷汗,异口同声说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金凤仪不细说,只顾催促道:“别问原因,你们快些去接人吧,迟了就来不及了。”

高翔如坠五里雾中,讶然道:“世妹把话讲清楚一些,去接什么人?向谁去接人?”

金凤仪顿足道:“唉!叫你先别问,详细情形,一时也说不清楚,反正你们快些赶到那片柳树林去,自然有人援救师姑和马大哥、阿媛妹妹出险,约好是天亮以前,请你们早去接应。”

高翔听说是接应母亲等人出险,登时惊喜交集,也不再多问,回头便奔,金阳钟微微一怔,紧接着也纵身而起。

金凤仪追到院中,仰面叫道:“记住了,城北三里,一片柳树林,别弄错啦……”

高翔漫应一声“知道了”,人已射出十丈之外,和金阳钟一先一后,恍如星丸飞射,迅疾向北而去。

金凤仪目送二人去远,天色不过五鼓刚半,不期长长嘘了一口气,喃喃道:“还好!时间还赶得上……”

突然,身后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接口道:“好什么?说给我老人家听听。”

金凤仪霍地转身,手中长剑绕身划了半圆弧形,扭头看时,不觉倒抽一口凉气。

原来院落阴影之下,不知什么时候已并肩立着两个妇人,一老一胖,赫然竟是独眼鬼母骆天香和她那怀抱毒婴,擅使毒物的臃肿媳妇陆群仙。

金凤仪惊魂出窍,忙不迭横身挡住房门口,花容失色,沉声喝道:“你……你们来干什么……”

独眼鬼母骆天香干瘪的嘴唇一掀,露出一口稀朗的黄牙,桀桀笑道:“金阳钟好大的架子,匆匆来,匆匆去,连客人也没有招呼一声,老婆子倒要问问他又在于什么?”

陆群仙抱着婴儿,皱眉接口道:“婆婆,主人不在,咱们就进房里等他一会吧!夜尽露水重,当心孩子会着凉的。”

鬼母点点头,道:“说得是,咱们远道而来,总不能叫咱们站在院子里等他,走!到房里去坐一会吧!”说着,柱拐叮叮,直向房门而行。

金凤仪紧一紧手中剑,大声喝道:“不行!你们不能到屋子里去!”

鬼母独眼一翻,冷冷道:“为什么?敢情你是不招待咱们?”

金凤仪脑念飞转,心知不能用强,忙堆笑脸道:“不!我爹爹只去一会儿就回来,你们要找他老人家,就请在这儿略等片刻,我去搬几张椅子来,陪你们坐坐可好?”

一面说着,一面迅速退人房中,取了两把椅子,正待送出门外,哪知一转身,却见鬼母婆媳早已直挺挺立在房门之内了。

金凤仪心头一震,手一松,两把椅子砰蓬又落在地上。

陆群仙连忙拍着孩子,说道:“轻一些不行吗?人家小孩子刚睡着。

鬼母游目四处张望,阴笑道:“难得!难得!堂堂金庄主,竟舍华屋不住,老远跑来,住在这种简陋的客栈里,单说这份心意,就实在太难得了。”

精目一抬,又问道:“大小姐,你们这般急急远行,听说是带了四盆能解百毒的奇花,这件事,大约不会假的罗?”

金凤仪深知这婆媳二人都是难缠人物,既已被她们撞进外室,唯一的办法,只求能将她们挡在外间,拖延到父亲和高翔返回,再合力对付,听了这话,忙横剑挡住内问房门,勉强笑道:“老前辈不要受人利用,咱们是入川去看望一位父执,哪儿有什么解毒的花儿草儿……”

鬼母吃吃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大小姐,你年纪轻轻,怎的也拿我老婆子当三岁娃儿哄呢?”回头问道:“群仙,你嗅到什么异味了没有?”

陆群仙耸耸肩,道:“还用嗅么?满屋子都是罂粟花香,只是,罂粟虽毒,却不是解毒的东西,这香味好怪,其中似乎另外挟着旁的味道。”

鬼母哈哈大笑,道:“傻丫头,其中自然还有旁的奇珍异物,否则,就凭小杂种在开封普陀寺那一泡尿,天下又有几人解得。”

陆群仙道:“我倒真想见识见识。”

鬼母笑道:“那容易,花儿就在房里,金大小姐又是挺好客的,趁庄主还没有回来,你只管进去见识一番。”

婆媳两人自说自话,那陆群仙果然摇着一身肥肉,贼眼兮兮径向内室行去。

金凤仪无奈,只得把心一横,沉着脸道:“请二位放尊重些,我爹爹不在,卧房内室,岂能乱闯?”

陆群仙扫帚眉一扬,脸上肥肉一阵抖,呷呷笑道:“哟!大小姐何必这么认真?难道房里还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一句话未完,金凤仪粉面一绷,娇叱道:“住口!我敬你们是前辈,处处以礼相待,希望你们嘴里放干净些,金凤仪可不是好轻侮的人。”

鬼母吃吃笑道:“金大小姐,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老实说,咱们也是看在你只是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家,不便动粗用强,不然,咱们要进去看看,谁又能拦得住?”

金凤仪见不能善罢,索性豁出去了,凤目一瞪,反唇相讥道:“金凤仪也是看在骆大娘乃是武林尊长,才如此敬让,不然,早请二位退出这间屋子了。”

鬼母笑容渐敛,阴恻恻道:“看来不扯破脸,大小姐不会让咱们瞻仰一下庄主妙绝人间的奇花了。群仙,你就失礼一次,看看人家能不能撵咱们出去。”

陆群仙咯咯一阵大笑,应声道:“啊!好香!真是该进去瞻仰瞻仰。”口里说着,脚下迈步早已欺近门口。

别看她身材痴肥臃肿,貌若村妇,这一施展,身法竟轻灵迅捷无比,衣袂飘扬,一只手业已撩向门口垂帘。

金凤仪娇叱一声:“退开!”长剑一挽寒光乍现,直向她兜头洒落。

陆群仙想不到面前这绮年玉貌的少女,竟有一身惊人的剑术,心头一颤,霍地低头,扬掌、缩腿,肥大的身子,倏忽倒退了三尺六七。

饶是她退得快,及待定下神来,头上银钗已被削落,左手袖口,截断一大段,夜风穿袖而入,出了一身冷汗。

鬼母桀桀笑道:“傻丫头,人家是堂堂金家庄庄主的千金,家门绝学,举世无匹,你不用些功夫,哪里闯得进去。”

陆群仙被她一言提醒,怪笑一声,道:“是啊!要是连个黄毛小丫头也斗不过,干脆回家奶孩子是正经。”

话声方毕,摇头一摆,满头枯发顿时披散开来,只听挣挣两声轻响,头上半截银钗,滚落地上,顿时爆裂,发出一缕淡淡的清烟。

那清烟被夜风一吹,顷刻四散,金凤仪只闻到一股带腥臊的气味,脑中立感晕眩,险些连晚饭都呕了出来。

急忙连功调气,长剑一抖,直向陆群仙胸前戳去。

陆群仙一声怪叫,侧身避剑,飞起左足,弓鞋头端铮地又是一声轻响,宛如喷泉般射出一股黄色的汁液。

金凤仪见她浑身是毒,几乎举手投足,都可施放毒物,心里又惊又恐,紧咬银牙,将一柄剑使得风雨不透,舍命守在房门。

那陆群仙一手抱着婴儿,仅用一只出招攻敌,但却稳居上风,半分也不吃力,只见她全身上下内外,无论指尖、鞋头、耳坠、饰物,凡是能用的东西,尽都蓄藏着毒烟、毒针、毒液,身躯略动,毒器飞射,错非是金凤仪,换一个人,早就伤在她手中了。

激斗近三十招,金凤仪渐渐觉得内腑翻涌,一口真气凝闭不住,手里长剑越来越重,招式缓慢,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独眼鬼母冷冷喝道:“群仙,还不趁早下手,真要等金阳钟回来多费手脚吗?”

陆群仙情急之下,将婴儿往背上一搭,腾出右手,双掌交挥,威势陡增数成,呼地一掌拍中长剑,金凤仪真气略散,匆促间又吸进一口毒烟,两眼一黑,咕咚栽倒在门边。

鬼母叱道:“先取毒花,那是你师姑要的。”

陆群仙应了一声,掀开门帘,大步便跨进房门。

谁知道窗帘刚掀起,忽听一声断喝:“贱人,滚出去!”

蓦地一股劲风当胸撞到,陆群仙碎不及防,直被那强猛掌风震得连人带孩子跌翻在地,背上婴儿哇地大哭起来。

内间房门灯光一暗,一个半身瘫痪的中年人,已经怒目盘坐门前。

陆群仙刚翻身爬起来,一见那人,顿时从心底冒出一股寒意,尖叫一声,抱着孩子就地又滚退了六七尺,指着房门叫道:“婆婆,婆婆,是他!是他……”

独眼鬼母手提鸠头拐,迎上一大步,低目一望,也惊呼失声:“希平!是你?”

骆希平脸色十分平静,冷冷道:“不错,是我,我就是骆希平,二十年前离家出走的骆希平。”

独眼鬼母丑脸之上一阵牵动,说不出是喜是悲,颤声说道:“希平,这些年来,娘想得你好苦,你姑姑没有骗我,原来你真的在金家庄中。”

骆希平木然仰起头来,怔怔注视着鬼母,好半晌没有出声,两行热泪,却沿着面颊滚滚直落。

他虽然怨恨自己的命运,逃离南荒二十年,尽管饱受精神和肉体无限痛苦,一旦见到生养自己的母亲,慈子之心,也不期油然而生。

母子之情,出自天性,鬼母杀人如麻,平时何等凶残,如今见了阔别二十年的骨肉,一样鼻酸眼红,盈盈欲位,紧行两步,鸠头拐向地上一插,屈膝就蹲了下来……

骆希平突然双手一撑地面,挪身后退尺许,嘶声叫道:“娘,不要碰我!”

鬼母一怔,道:“为什么?孩子,二十年不见,你还在生娘的气……”

话声未完,目光陡地落在骆希平枯萎的腿上,失声叫道:“你的腿……你的腿怎么样了?”

骆希平凄然苦笑道:“这就是我躲避二十年,没有返回南荒的原因,你们千里寻来,找到的却是个残废的废物,觉得有些失望,是不是?”

鬼母双拳紧握,骨节咯咯作响,沉声道:“孩子,告诉娘,是谁把你害成这个模样的?娘去找他,挖了他的眼,折了他的手,替你报仇……”

骆希平黯然俯首道:“你就是杀尽了天下人,又怎能治好我的两条腿?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这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鬼母暴喝道:“不”!你一定要告诉娘,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希乎,你快说!是不是金阳钟?”

骆希平骤然仰头,沉声道:“金庄主收容我十余年,待我恩比天高,娘怎可猜疑是他呢?”

鬼母耸肩道:“这么说,他竟是个好人?倒是娘错怪了他了。”

独眼一扫金凤仪,回头喝道:“群仙,快把解药取出来。”

陆群仙自从见到骆希平,一直惊惶不定地坐在一旁,听得呼叱,连忙解开内衣,取出一只白玉小瓶,双手递了过来。

骆希平厌恶地瞪了她一眼,却不由伸手去接,冷叱道:“放在地上!”

陆群仙慌忙将药瓶放落地面,腼腆地笑道:“早知这样,刚才真不该对她太辣手,天幸相公把话讲开了,要不然,她中了毒雾,一过十二个时辰,就无药可救了……”

骆希平怒目圆睁厉声叱道:“闭上你的贱嘴,金姑娘如果无药可救,你这贱人也休想再活!”

鬼母连忙劝道:“希平,快别这样对待媳妇,她只是说说罢了,这些年,多亏她孝敬为娘,说真的,这种媳妇,算是难得啦!”

骆希平一面取药喂金凤仪服下,一面冷哼道:“好一个孝顺的贱人,野种一个接一个,这真是世上难得……”

鬼母苦笑道:“孩子,这件事也不能怪她,谁叫你一去二十年,连个音讯也没有,娘总不能眼看着骆家绝了后代。”

骆希平扬目道:“娘远从南荒来到中原,不用说,是要带我回去的了?”

鬼母桀桀笑道:“这还用说吗?娘先送你回去,无论如何,要治好你的腿伤,让你们夫妇团聚,然后……”

骆希平不待她说完,抢着道:“我半身已残废,多年病疾,要是无药能治,娘不嫌弃有这么一个残废儿子?”

鬼母道:“母子总是母子,夫妻总是夫妻,咱们怎会嫌弃你?”

骆希平道:“好!但我曾受金庄主厚恩,理当等他回居,当面辞别,你们请在江边渡口等我,午刻之前,我一定赶到。

鬼母讶道:“金阳钟既是你的恩人,娘也该当面向他致个谢意,何必又……”

骆希平脸色一沉,道:“我另有要事,须面告庄主,娘若是不肯答应,我也不回南荒去了。”

鬼母忙笑道:“好!好!好!娘依你就是,我们先去雇妥船只,午刻之前,你一定要赶到,别叫咱们久候。”

婆媳二人,喜滋滋起身,鬼母又叮咛再三,才领着陆群仙出店而去。

骆希平目注院中,遥见天色业已大亮,一轮旭日,正透窗而人,洒落满室金黄,良久,竟长叹一声,泪水纷落。

他静静将剩下的半瓶解药,替金凤仪放进腰际革囊,然后慢慢爬行进入房中,举手轻轻抚摸那仅余的四盆毒花,泪眼膝陇,充满一片依依之情,呢哺说道:“花儿!花儿!相聚十余年,不想终于在这里分手,但愿你们果真奇效如神,化解瘾毒,就不在我十余载苦心栽培了。”

说着,含泪运指,在一只朝外的花盆之上,匆匆刻写了两行字迹。

字刚要写完,院中忽闻轻微的衣袂飘风之声,紧接着,只听高翔的口音骇呼道:“咦!凤仪世妹怎么了?”

骆希平知是金阳钟和高翔返店,长嘘一口气,喃喃道:“毒花未失,我的责任总算尽到了。”

突然举起右掌,径向自己天灵穴盖落。

一掌击实,浑身一震,体内热血疾向上冲,骆希平双目一闭,身子猛然栽倒在那四盆毒花之前……

金阳钟和高翔被金凤仪催促,匆匆离开无升客栈,一路向北疾奔,两人心里,全不解金凤仪弄的什么玄虚。

渐渐奔出北门,略前数里,官道之侧,且条小溪流,溪边果然有一片茂密的树林,千丝万缕,临风摇曳,景色竟然绝佳。

这时天色甫露曙光,林间雾气消散,一阵阵如氖如氢的薄想,浮荡在柳丝尖梢,越发显得周遭寂然如死。

高翔在小溪边煞住身形,运目向林隙中张望,讶问道:“凤仪世妹只催我们来林前接人,却没有说应该如何下手,以现在的情形看起来,林中何曾有人?我们要不要进去搜查一下呢?”

金阳钟霜眉微皱,摇头道:“依我看,还是守候林外较好,风儿只嘱接人,并未说救人,如果打草惊蛇,反而不妙,咱们耐心略候,万一久等仍无动静,再人林搜查不迟。”

高翔颔首答应,两人度量地势,一齐选了个隐蔽之处,屏息而待。

大约过了半盏茶之久,天际旭日已升,林中忽然传来一阵沙沙脚步声响。

俄顷,林子里跌跌撞撞奔出一个黑衣大汉。

那大汉腰有剑鞘,左耳上还挂着半幅破碎的面巾,一眼就可看出必是天火教教徒,但他那猖狂仓惶之情,却看得金阳钟和高翔迷茫不解。

只见那大汉急急奔到林边,向四周张望了一阵,回头叫道:“回二位香主,林外没有人。”

又过了片刻,林中陆续又走出两个青袍蒙面老人,其中一个皱眉四望,显得十分失望的样子,轻轻向同伴说道:“奇怪,天色已明,仍然不见人影,这该怎么办?”

另一个粗声道:“我早担心那金家小姐办事不可靠,师兄偏相信她一个晚辈,说不定金阳钟跟老鬼在禹王庙已经妥协,另有条件换人,咱们两头不落实,岂不被他们坑死了。”

先前一个长叹道:“师弟,你我蒙羞受辱,这两年过的什么日子?苟延残喘,不如一死,咱们索性将人送到无升客栈去,当面领罪,也许金阳钟顾念旧情,还肯送咱们一枚毒果呢!”

另一人沉声道:“要是他不念旧情,不肯答应呢?”

先前一个黯然道:“果真天绝你我,只有一死以谢天下了……”

那青袍老人摇头道:“这是什么话,咱们闯荡江湖半辈子,也算薄有名声,腼腆一死,小弟却有些不甘心,咱们身边还有二十多天药丸,倒不如将人带走,另寻机会,逼令金阳钟以花换人,否则,宁为玉碎,大家落得两败俱伤……”

先前一个连忙阻止道:“不!不!千万不能这样做,咱们已经错了一次,绝不能再错第二次了……”

那人暴躁不安道:“但是,我们总不能就死守在此地,天明以后,那老鬼若是赶回来……”

正说到这里,林中忽然传出阴恻恻一声冷笑,接口道:“棋错一步,满盘皆输,二位要走也来不及了。”

两名青袍老人闻声变色,双双旋身,旁边那名黑衣大汉突发惊呼,拔足便向林中奔去。

其中一个青袍老人暴喝一声,疾然翻腕,呛地一声龙吟,肩头长剑暴然出鞘,冷电闪处,那黑衣大汉一颗人头已被斩落飞起两尺多,身子仍昂直急奔,直到撞中一株树干,才砰地倒了下去。

这刹那间,林中嗖嗖连声,如飞般掠出五条人影,登时将两个青袍老人围住。

那群人个个以面中蒙住大半个脸孔,但高翔已一眼认出,正是不久前排立在天火教主徐纶舟上的二十名蒙面老人中的一部分。

为首一个背插金钩的,精目一瞬,嘿嘿冷笑道:“教主担心你们会背誓叛教,果然不错,见了老夫,还不束手受缚,同往教主面前领罪。”

两个青袍老人见事机败露,慌忙相背而立,准备拼死一战,厉声道:“姓褚的,彼此都是被逼之人,何必相煎太急。”

那金钩老者叱道:“胡说!你等投身天火教,系出自愿,何曾被逼,眼看本教开坛之后,大功将成,教主已允颁赐解药,从此同享富贵,你们竟暗存二心,依律当凌迟碎尸,老夫念在曾有同教之谊,允许你们束手受缚,留一个全尸。”

两个青袍老仙时扬手摘下了面中,怒喝道:“反正是死,褚人龙,你不要以为咱们师兄弟是好相与。”

面中一去,露出面庞,赫然正是“阴阳双剑”东方子瑜和西门销……金阳钟心头一震,原来那东方子瑜脸上,一片血肉模糊,全是可怖的疮疤。

金钩老者不屑地咽笑道:“区区阴阳双剑这份名号,还吓不住禇 某人。”

一摆手,冷冷吩咐其余四人道:“你们守住四方,别让两个叛徒漏网,老夫要亲手擒他们。”

说罢,大刺刺撤下背后金钧,缓步走了过来。

高翔捏着一手冷汗,轻声问金阳钟道:“伯父,咱们要不要出手?”

金阳钟缓缓道:“阴阳双剑已有悔悟之念,咱们当然要助他一臂之力,但是,你娘不知现落在谁手中,最好以静待变,先了解实情再出手才好。”

高翔跃跃欲动,又道:“那禇人龙竟然准备独斗阴阳双剑,他有这份自信吗?”

金阳钟道:“褚人龙号称恶屠夫,是太行五煞老大,武功十分精湛,当年被称为晋东第一凶,以他的功力来说,阴阳双剑恐怕不是敌手。这老魔头已有十余年未曾出世,不知怎会被徐纶网罗,投入了天火教?”

两人正低声议论着,林边突然响起一声金铁交鸣——

只见恶屠夫褚人龙一柄金钩,划空疾射挥起漫天金霞,跟阴剑东方子瑜一招硬接,竟生将阴阳双剑同声震退了一大步。

双剑原是背靠着背,防备其余四煞围攻,一招受挫,再也顾不得许多,西门销大喝一声,虎腰一拧,已和东方子瑜肩头相并,采用了联手之法。

他们是一个惯用左手剑,一个惯用右手剑,平时心意相通,练有一套极严密的合手剑法,名叫“阴阳双飞”,这时施展开来,但见惊虹闪缩,双剑盘飞,宛如两条矫健轻捷的剑龙,在漫空飞舞,招式紧密得风雨不透。

高翔看得大感激赏,暗忖道:“阴阳双剑,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谁知一念未已,陡闻恶屠夫一声厉笑,金钩一振,竟然笔直刺入双剑层层剑幕之中,三柄兵刃一触一绞,呛嘟脆响声中,漫天剑幕蓦地尽敛。

高翔骇然暗忖:“不好!这是听音剑法……人随意动,双臂一张,从隐身处电射而出。

金阳钟一把没有拉住他,袍袖一抖,紧跟着也掠身飞出。

然而,高翔驰援虽快,终仍迟了半步。

待他涌身飞到,铁筝尚未来得及出手,恶屠夫业已撤钩跃退,钩尖带着一缕血丝。

高翔脚落实地,目光回扫,见阳剑西门销左上衣裂开一尺多长一道裂口,血肉翻现,创口深达寸许。

东方子瑜丑脸牵动,颤声叫道:“高少侠,别管咱们,先对付强敌要紧。”

高翔取出一粒金露丸,掷了过去,问道:“快给他服下去,我娘她们现在何处?”

东方子瑜既感激,又惭愧,应道:“少侠放心,她们都很安全……”

高翔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精神一振,回身向恶屠夫喝道:“久闻你凶名卓著,恶迹昭彰,现又投身天火教助纣为虐,罪已不赦,过来在小爷剑下领死吧!”

恶屠夫注目一阵阴笑,道:“小娃儿,好大的口气,听说你曾在本教雪山总坛耀武扬威,杀戮多人,老夫早有意思擒你在教主面前显显手段,想不到你竟然自送上门!”

高翔探手取出七星金匕,低声叫道:“伯父请替侄儿掠阵,侄儿要膺征此獠,叫他知道作恶的报应。”

说罢,左筝右剑,蓦地欺身而上。

恶屠夫禇人龙哪把他放在心上,长笑一声,金钩迎面疾卷,洒出一片金光。

高翔存心速战速决,力贯左臂,猛然挥动铁筝,横砸金钩,眼角也没有瞄一下,右手金匕飞射而出,直取恶屠夫左胸死穴。

他左手铁筝毫无招式可言,全凭筝大力猛,一阵风扫开恶屠夫的金钩,右手短剑却用的“听音剑诀”,出手如电,一眨眼便到了近身。

褚人龙见他一出手便是虚实并用,心里方自一惊,金钩顺势一带,反迎他的短剑,同时穿掌拍出,劈向那只沉重的铁筝。

两人俱都出招快捷,剑掌筝猛然一触,场中爆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恶屠夫一掌拍在筝上,嗡然一声,手臂一阵麻,堪堪将铁筝震开,右手金钩钩尖,却也被高翔短剑刺中,火星四射,同样未占到半点便宜。

他纵横江湖多年,万万料不到这年纪轻的人,竟会和自己打了个半斤八两,顿时大感羞怒,一声大喝,脚下忽然欺近一步,运起平生之力,挥钩出手。

但他快,高翔却比他更快。

恶屠夫抡钩下劈,金风掠过眼前一花,高翔竟在他钩光乍起的刹那,从容迈步,从他身侧一跨而过。

金钩劈了个空,恶屠夫心知不妙,怪叫一声,反臂忙又飞出一掌。

高翔腰间微微一拧,手中铁筝就势反抡,低叱道:“着!”

那沉重的铁筝,不歪不斜,恰好砸在恶屠夫手肘上。

只听噗地轻响,恶屠夫惨嚎一声,一条左臂肘骨,已被生生砸断,扬手掷了金钩,捧着断臂蹬、蹬、蹬冲出六七步,额角之上冷汗直流。

其余四煞猛吃一惊,同时呼喝,正准备一拥齐上。

金阳钟呼地撒出他那仗以成名的金柄玉笔,厉声喝道:“谁要是不怕死的,只管动手吧!”

四煞身形一顿,各自闪身护住恶屠夫,急问:“大哥!怎么了?”

恶屠夫毗牙咧嘴,强忍住手臂痛楚,恨恨道:“小辈身法古怪,又会听音剑诀,若不早除,将来必成心腹大患。”

四煞应道:“那么大哥请略退,小弟等合力擒这小辈。”

恶屠夫色厉内在地摇摇头道:“别忙,阴阳双剑叛教劫人,这件事太重要了,必须赶快飞报教主,姓高的小辈,暂让他多活两天……咱们走吧!”

四煞全用怨毒的目光,扫了高翔和阴阳双剑一眼,忍气吞声,拥着恶屠夫匆匆向林中奔去。

高翔笑道:“空有凶人之名,原来也只是个贪生畏死的东西,喂!别走得那么急,把斗狠的家伙带走。”

飞起足尖,将恶屠夫那柄金钩踢得疾飞而起,笔直向太行五煞射去。

恶屠夫反手抄住金钧,竟被钩上力道,带得腕间一阵麻,羞怒之下,大吼一声,手起钧落,将身边一折碗口粗柳树一挥而断,切齿道:“姓高的,记住了!咱们太行五煞,终要报此一筝之耻,你仔细些就是。”

不待高翔反唇相讥,低头如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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