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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暗室中母子相认

金凤仪却步注目,向那小屋投了深深一瞥,脸上神情微变,摇头道:“那是一栋空屋,无人居住,已经荒废很多年了。”

高翔紧接着又差别:“咱们进去瞧瞧好么?”

金凤仪突然一震,急急道:“这园里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只有这栋小屋,爹爹曾一再吩咐,任何人都不准擅自进入,走吧!咱们去那边水亭上歇一会儿,我也走得累了。”

高翔不便勉强,但暗中对那栋小屋,却特意多看了几眼,暗将地位方向,出入路径记住,随着金凤仪,转进一间依山临池水亭坐下。

他顺口又问道:“世妹居住园中,难道也从来没有到那小屋里去过吗?”

金凤仪点点头道:“我住的地方,虽在园子里,离这儿颇远,平时也很少到这一带来的。”

高翔不肯放松,追问道:“至亲莫如父女,我想伯父连世妹都不准进那小屋,屋中也许有什么极重要的东西存放着,不愿被人乱动,是么?”

谁知金凤仪却笑起来,道:“不错,那屋中的确有一件东西,任何人都不能乱动的。”

高翔骇然惊问道:“世妹知道那是件什么东西吗?”

金凤仪道:“我自然知道……”

高翔急问:“是什么?”

金凤仪先是嫣然一笑,随即黛眉微蹙,浮现一抹黯然神伤的愁容。幽幽道:“那屋里,停放着我娘的灵枢。”

“什么?灵枢?”

高翔怔了半晌,怅惘若失,暗嘘了一口气,道:“难怪伯父要严禁闲人擅人,原来是伯母的棺枢。”

但心念忽又一动,接着又问:“伯母去世已经多年,为什么灵枢没有入土安葬,却一直任它停放在园里呢?”

金凤仪忽然眼眶一红,螓首低垂,道:“爹爹和先母夫妇情深,据他老人家说,是舍不得先母遣骸人士,所以停置园中,以便晨昏之际,亲自拈香,聊慰思念……”

高翔道:“那么,伯父在庄的时候,每日都要到园中小屋去一二次了?”

金凤仪颔首道:“是的。”

高翔不禁疑云复起,又问道:“每次他到小屋祭奠,是独自去呢?还是带着你一起去呢?”

金凤仪道:“他老人家怕我见了亡母灵位,太过伤心,所以都是独自祭奠……”

说到这里,倏忽一顿,咦道:“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你心里有什么疑问?”

高翔忙笑道:“啊!没有什么,我只是觉得金伯父平时已经十分忙碌,其实这祭奠拈香的事,大可由世妹代行,我虽未见到过金伯母,但想来她必是个十分贤淑之人,才会使伯父时刻惦念,总难忘怀。”

金凤仪苦笑了一下,道:“说出来你也许不信,先母去世的时候,我才周岁不到,对亡母音容,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唉……”

她这一声长叹,自是感怀身世,含有无限迷惘之意,但听在高翔的耳中,却不期深自一震。

刹那间,他脑海里突生疑云,忖道:“她既然早岁失母,对母亲音容尚且不复记忆,金阳钟却又以‘怕她太过伤心’为由,不便她进入停灵小屋,这理由何其矛盾!何其牵强!其中必有缘故。”

想到这里,暗生警惕,表面不再多问,闲谈了一会,便起身送金凤仪回楼,沿途默记,果然发现金凤仪所居绣楼,距离梅林小屋尚在一里以外,同时出入皆别有途径;根本不须经过这片林子。

送走金凤仪,他独自漫步返回园侧居处,私下已打定主意,今夜无论如何要设法探一探那栋小屋,屋中定有蹊跷。

刚经过前厅,忽听一阵环佩叮当之声,只见一行约五六名妇女,正鱼贯从玉笔神君金阳钟卧室走出来,每人手中,都拿着花壶花铲等物。

那些妇女,年纪都在三十左右,一个个虽然满身锦缎,神情却木然冷漠,最奇怪的是左右前后,共有十余名锦衣武士跨刀佩类,紧紧跟随,就像是押解犯人似的,监视极其严密。

高翔诧然停步,凝目注视,又发现那些妇女,都生得挺鼻洼目,两颚高耸,颇不类中原女人的柔细纤弱。

那些锦衣武士都认识高翔,行至近前,其中一个状类领队的含笑抱拳躬身,招呼道:“高少侠好!”

高翔用手一指,道:“这些妇女都是干什么的?为何竟须人护送看管?”

那武士领队阴笑道:“她们是庄主特意从苗疆购来,为庄主种花的花奴,因为苗人性野,恐防生出事故,所以庄主才命拨出武士一队,随时看管。”

高翔哦了一声,侧身目送那五名花奴走过,忽然心中一动,又将那领队武士叫住,问道:“既是种花的花奴,应该在后园工作才对,怎么却出入庄主卧室呢?”

那领队笑了笑,道:“高少侠初来不久,还不知道庄中环境,她们的工作,不在后园,是特别规定在庄主卧室中的。”

说着,微一躬身,疾行而去。

高翔听了这话,大感讶诧,心道:“这真是怪事连连,种花的花奴,特从蛮荒购来,已经荒诞不经了,为什么种花的工作却在卧室中呢?”

他脑念飞转,暗暗点头,手一背,便昂然漫步向玉笔神君金阳钟的卧室踱去。

金阳钟的卧室,外连书房,占地极广,这地方高翔曾经来过,记得初入金家庄,金阳钟在书房中跟他商谈竟夜,第二天才使他跟阿媛决裂,如今旧地重临,一桌一几,都有亲切之感。

但是,他更清楚的记得,上次在书房中住了一夜,除了廊外有一二只盆景,房中并无花草,难道那些花奴,只是为了两只盆景而工作?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那么,显然其中也是古怪。

他假作散步,进入书房,负手在书橱前浏览古籍图文,偷眼打量,房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丝人影,扫视房中,也没看到一片花朵。

为了顾及自己身份,他顺手在橱中取了一册古文,坐在书房中默默看着,因为他虽然是金府贵宾,又承庄主重托代管庄务,终究是客人,怎好随便走进主人的卧房。

面对古书,当然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其实他也根本没有看,却在暗中运起“瑜伽闭穴大法”窃查周遭动静。

果然,心一静,耳中便听到一丝微弱的呼吸声音。

那声音来自金阳钟的卧室,但显然不在房中,却系隐隐来自卧房临窗一处小阁楼上,从呼吸之声判断,只有一个人,尚是个内功极有根基的武林高手。

高翔倾听片刻,那呼吸之声不急不徐,始终如一,不禁暗惊道:“这隐藏在暗中的家伙,绝不是等闲之辈,会不会是金阳钟假称出庄,实则偷躲在房里?”

这的确是大有可能之事,高翔剑眉微皱,暗自冷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也诈你一诈。”

当下倏忽放下书本,霍地站起身来,迅速地一把拉开卧房门,沉声喝道:“是什么人躲在里面?”

他故意在喝声中贯注内力,目光疾扫,房中并无人影,但阁楼上的呼吸声,却突然的顿止。

高翔假意在房中搜索了一阵,立即扬声叫道:“来人呀!房里有奸细了!”

两名锦衣武土闻声奔了进来,仓皇问道:“高少侠,奸细在哪里?”

高翔一指小楼,沉声道:“我在书房看书,分明听见楼上有人藏匿,你们守好门房,仔细搜一搜。”

两名武士互望一眼,脸上不期浮现一片苦笑,其中一个长嘘笑道:“少侠误会了,楼上原本住着一位替花主管理花房的残废人……”

高翔目光一扬,不悦地道:“管理花房应当住在园子里,怎会住在庄主卧室楼上?”

那锦衣武士躬身道:“庄主的花房,就在楼上。”

高翔心中一动,故作薄怒,叱道:“你去叫他下来见我!”

那锦衣武士应了一声,攀上楼口,扬头叫道:“老骆!你下来一下,高少侠说要见见你。”

小楼上一阵轻响,楼口一暗,随着一股异香扑鼻,一条颀长人影,从楼上直挂了下来。

那是一个四旬左右的中年大汉,面白无须,身着一袭锦缎大袍,生得剑眉朗目,炯炯有神,但双腿显然已经残废了,自胯骨以下,枯萎细小,直如要婴儿。

可是,这老骆半身虽然残废,行动全仗双手,却一点也不笨拙,单手挂住楼口,飘然落地,立即依墙瘫坐在地上,冷冷望了高翔一眼,神情竟十分傲慢冷峻。

高翔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心里暗暗吃惊,其一自是因为此人一派傲慢,目射异光,定是个身负绝学的高手;其二则是因那人自从打开楼门飘落下来,小楼上竟不断飘送下来一阵阵奇异的香味,那香味似醇似幽,分明曾在什么地方嗅到过。

锦衣武士忙替那人引见道:“老骆,这位高少侠,是庄主世侄,庄主外出,特托他管理庄中事务,因为不知你在楼上,才叫你下来见一见,高少侠跟庄主情如父子,你要好好拜见才是。”

那人听了这些话,翻了翻怪眼,冷冷问:“史雄飞呢?”

锦衣武士沉声道:“史少庄主负伤未愈,现在不理事务,庄主临走,一切都托了高少侠。”

那人突然仰面大笑起来,道:“那小于居然垮台啦?哈哈!有趣!有趣!”

锦衣武士尴尬地苦笑了一下,低声对高翔道:“这位老骆一身武功仅在庄主之下,平时极得庄主信任,但,他就是跟史少庄主相处不好,少侠多原谅他一些。”

高翔点点头,含笑道:“大凡身负绝学之人,难免都比较狂傲,这也算不得什么。”

那人怪眼一翻,笑声顿敛,斜脱高翔,道:“高少侠年纪不大,能隔着两间房子,觉察出骆某的呼吸声音,这份惊人内力,也不是等闲人办得到的。”

高翔笑道:“多承夸奖,既属知音,骆老哥能否将名姓见告?”

那人摇摇头道:“在下早忘了名姓,以后我就叫我老骆便行了。”

高翔毫不为忤,笑道:“人的姓名,原本只是记号称呼,咱们彼此一般,你也别称呼我什么和高少侠,我叫你老骆,你就叫我小高,这样可好?”

那人听了,忽又扬声大笑,连连点头道:“有理!有理!我老骆入府十余年,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爽快人。”

突然笑容又是一收,冷冷道:“小高,庄主的花房片刻不能离人,你要是没有旁的事,我要回楼上去了。”

高翔见他喜怒不定,心知此人必然曾经剧变,感情上有些失常,便笑道:“我两次来府,还没听说过庄主设有花房,难得机会,老骆,你带我去花房开开眼界如何?”

那老骆把头摇得如泼浪鼓似的,断然道:“不行!不行!庄主花房乃是绝对机密的地方,任何人都不能擅人,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旁边一名锦衣武士有心要讨好高翔,接口道:“高少侠不是外人,老骆,你就带他上去看看,也不打紧。”

老骆怪眼一瞪,厉声道:“庄主严令我看护花房,擅入者死,到底是你说了算话?还是我说了算话?”

那锦衣武士显然对这位老骆有些畏惧,伸伸舌头,竟不敢再多嘴。

高翔忙笑道:“这儿没有你们的事了,二位请回原处吧!我也只是随意问问,既然庄主严令不准擅人,那就不看也罢。”

挥挥手,两名武士一齐躬身退去。

那老骆冷哼了一声,双掌的按地面,身形陡然凌空拔起,探手微搭楼口,一折腰,竟又重回到楼上去了。

砰然一声,楼门复阖。

高翔惘然若失,自叹道:“好奇怪的香味,我见过的奇花异草不少,却未闻花要种植房中,而且香味竟令人嗅之如醉……”

话声未完,那老骆忽然在楼上接口道:“嗅之如醉?嘿!嗅多了,只怕不嗅就要如死了呢!”

高翔猛然心念一动,扬声问道:“敢问花叫何名?”

楼上默然片刻,终于答道:“看在你人还不错,告诉你吧!这叫罂粟。”

“罂粟?”

高翔突然机伶伶打个寒噤,骇然忖道:“这不是天火教暗制药丸的毒花吗?”

一念及此,浑身冒出一阵冷汗,慌忙轻哦了一声急急退出书房,踉跄奔回园侧的小屋。

倒在床上,他忍不住把这一天所见所闻,反复苦思,一连串的奇事奇物,很快连接成一幅可怖的图画,事情已经再明白不过了——玉笔神君必然就是天火教主,而小楼上密种的罂粟花,便是用来炼制茶毒天下的毒丸,金家庄与雪山古堡,一明一暗,显然都是天火教发号施令之处。

不过,其中还有一点令人不解之处,那就是金阳钟留他在庄中,委以全权,使他平空得到窥伺隐秘的方便,这究竟是有意?还是疏忽?

说有意吧!其意安在?

说疏忽吧!以金阳钟的精明,又岂致大意如此?

这一天,他没有再出过小屋,饮食之物,都命侍女送到房里来,就食之前,莫不小心谨慎,先试以“犀角粉”。

他也不愿跟金凤仪再见面,彼此既成死仇,迟早难免一场生死之战,如果面对面,会使他心绪纷乱,意志动摇。

整整一日足不出户,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盼到天晚。

三更方过,高翔暗查巡夜之人已经离去,依约在窗口燃亮灯火,明暗两次,铁算子马无祥和阿媛果然如约而至。

高翔迫不及待将日问所见所闻,详细对二人述说了一遍,毅然道:“从这些佐证,足见金阳钟八成就是天火教主,我在这儿一刻也躲不下去了,咱们是立刻跟他翻脸好呢?还是先将事证公诸天下,再向他讨还血债的好?我心里乱得很,始终拿不定主意。”

阿媛接口道:“那还用得犹豫什么?自然是现在就翻脸,趁金阳钟不在,先掀了他的贼窝。”

但铁算子马无祥却摇头道:“不!不可太过急躁,我看其中仍有可疑之处……”

阿媛不悦,道:“证据俱在,连他制造毒药的秘密都明白了,还有什么可疑之处?”

铁算子马无祥道:“目前迹象,虽然都表明金阳钟极可能就是天火教主,但如果仅凭耳闻,还算不得直接证据,咱们何不先查那问园中密室,要是能找到物证,那时公诸天下,就不怕他再狡赖了。”

高翔点头道:“马大哥说得有理,咱们现在就动手,查查那密室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三人匆匆束扎,悄悄离了小屋,高翔领头探路,鱼贯而行,越墙入园。

他日间已将园中途径方向记牢,这时运目如电,专拣暗影中行走,不到盏茶时光,已平安抵达那片梅林。

高翔挥手约住二人,低声说道:“这儿虽然僻静,金阳钟乃是老奸巨滑之人,说不定暗中设有消息禁制,媛妹就请留在林中为我们巡风,马大哥经验老到,咱们进屋一探。”

阿媛嘟着嘴道:“你总是派我做些巡风守望的事,真正大事,从来也不肯约我和你同去。”

高翔正色道:“巡守之责,十分重要,在没有查获证据之前,咱们还不愿被他们撞破形藏,我是因为你女孩儿家心细,才请你当此重任。”

阿媛哼道:“说得好听,我偏不干这种打更守夜的事,咱们换一换。”

高翔笑道:“也好,但你等一会可别后悔。”

阿媛赌气道:“谁后悔,谁就不是人。”

高翔向马无祥递个眼色,道:“那么,嫒妹妹请进屋去探查,马大哥和我担任巡守之责,你要记住了,无论如何,不可出声,别惊动了那边绣楼上的丫环……”

阿媛应道:“知道了,不用你多叮嘱。”

翻腕拔出佩刀,挺一挺胸脯,闪身越过竹篱。

那小屋门扉紧闭,上有钢锁,左右窗口,都用木条封塞,半夜中望去,阴森如同一座深山古庙,静得不闻丝毫声息。

阿媛壮着胆,拧断了钢锁,轻轻推开木门,那门柱干燥,才一用力,便发出一声吱呀的声响。

高翔沉声叫道:“当心些,别弄出声音来。”

阿媛尚未踏进门去,听了这话,似觉屋中冷风扑怀,不禁机泠泠打个寒襟,没好气地答道:“它要响,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不开门就进去呀!”

高翔笑而不言,阿媛伸出绣鸾刀,先向门后刺了两刀,待确定无人,才敢举足跨进了门槛。

她定了定神,游目四顾,只觉这小屋不过丈许见方,果然系灵堂模样,迎面一张素筛,白布飘拂,前设桌案,占去了全屋一半,桌案边有两把椅子,案上供着香烛果品,正中一道神牌,写着:“亡妻秦氏玉真之灵位。”

阿媛皱皱眉头,刚要转过灵堂看看后面,脚下才动,忽听神案上吱地一声,一条黑影激射而起。

她浑身毛发耸然,忙不迭举刀疾挥,护住面门,身形一仰,倒射而出。

掠出门外,才听见屋中“咕隆隆”一阵烛台翻倒声响,敢情那黑影竟是一只野鼠。

高翔循声而至,低问道:“媛妹,怎么样了?”

阿媛暗暗吐了一口气,故作镇静地拂了拂额前乱发,笑道:“没有什么。我已经看过了,屋里果然设着神位灵案。”

高翔问道:“当真只有灵位?你看见棺木没有?”

阿媛道:“谁骗你,真是只有灵牌神位,你要是不信,自己去看好了。”

高翔笑道:“那吱的一声叫,是什么东西?”

阿媛面颊一阵红,呐呐道:“啊!没有什么,是我出来的时候,碰着门框发出的响声……”

高翔掩口道:“别吹啦!我早巳看见,那是一头野鼠,正在神案上偷蜡烛油吃,被你脚步惊起,瞧你脸色还在发青,气还没喘过来哩!”

阿媛羞得一顿莲足,嗔道:“不来啦!你明明躲在门外边,还在故意吓唬人家……”

高翔举手招呼马无祥,低声笑道:“好妹妹,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那口棺木必须查看明白,你要是没有兴趣了,委屈替我们守望一会,如有人入林,不要声张,弹砂为号,咱们自会设法隐藏的。”

阿媛低头不好意思再辩,目注二人进入小屋,喃喃在心里骂道:“胆子大有什么了不起,哼!

高翔和马无祥进入灵堂,略一张顾,先将房门虚掩,剑藏肘后,低声道:“这房子不大,若有隐秘,应该一目了然,难道真的仅是金阳钟亡妻的停棺之所不成?”

马无样目光炯炯,绕室俯身查看,笑道:“此地必然不是停棺之处,你看,神桌前积尘逾寸,哪像是每天有人祭奠的,我虽然不敢断言,但推想这儿八成只是一条密道的入口,棺木灵堂,只是虚设掩人耳目罢了。”

高翔凝目一瞥,点头道:“有理,咱们就从积尘深浅,不难查出金阳钟平日到这里来,究竟在于些什么?”

两人低头运目分辨地上积尘,不多久,果然发现有一行浅浅的脚印,由门口绕过灵枢,直达枢后棺木边忽然消失不见。

高翔轻呼道:“脚印到此为止,棺木上却点尘皆无,马大哥,这口棺木大有可疑。”

马无祥看了片刻,笑道:“江湖中人,常在棺木里做手脚,看来金阳钟也没有例外。”

说着,举手扣住棺头,运力一掀,棺盖应手发出一阵咯咯的低响,果然缓缓揭起。

两人一齐探头向棺中望去,一看之下,却顿时呆住了。

原来棺中赫然仰卧着一具尸体,锦衣长发,面如白纸,是一个中年女人。

马无祥愧作地松手,叹道:“罪过!不料真是金阳钟发妻灵枢……”

但棺盖未落,高翔突然虎臂一探,飞快接住,沉声道:“且慢!”

马无样茫然问道:“咱们探查隐秘,却不应启人灵枢,暴尸露骸……”

高翔目射精光,低声道:“马大哥不要上当,金阳钟妻子已死了十余年,哪有尸体仍未腐败的道理?而且,这棺盖虽钉,并未紧闭,其中显然有诈。”

马无祥略一沉吟,恍然道:“是啁!难道尸体竟是假的?”

话声方落,探手入棺,一沾那女尸额角,果然触手微温,竟是用丝绸包裹绵团的假人。

这一发现,使马无祥对高翔心思的缜密大感佩服,两人合力移开棺盖,搬出假尸,棺底木板全是活动的,木板揭开,下面果是一列石级。

空棺假灵,竟是秘道入口,真正一点也不错。

高翔毫不犹豫,当下跨人棺中,循石级行了十数步,进入一条狭长整齐的雨道。

马无祥紧跟着也欲进入,却被高翔拦住,道:“咱们必须留一人守候在小屋里,万一有变,可与阿媛互相呼应,入口已经发现,我一人进去便足够了。”

高翔左剑右筝,小心翼翼循甬道而行,渐行地势渐高,足足走了半盏热茶之久,估计位置应该早巳高过地面了,前面忽然透射出一缕灯光。

高翔仁足凝目望去,只见丈许外有一道帘幕低垂的门户,门扉微启,里面恍惚是间静室,此时房中灯光未灭,空际散荡檀香气味,隐约似有木鱼诵经之声。

他轻轻移动脚步,缓慢地向门边欺去,心里却诧异在想:“这儿分明已经高过地面了,白天在园子里怎么没有看见附近有这间房屋?里面住的是谁?为什么要铺设秘道,离世而独居呢?”

想着想着,已到门边,伸出剑尖挑开一丝门帘,赫然见这房子竟有前后两进,后面是间极其精致的卧室,前间却是一所经堂,这时正有一个年约四旬开外的中年妇人,坐在神案前,持卷低声诵经。

那妇人侧向房门而坐,面目虽看不真确,从身材面庞轮廓,可以猜测必然甚美,一袭青衫,满头斑发,颇有飘然出尘的神韵。

高翔屏息而窥,直等了约莫顿饭之久,那中年美妇将一卷经念完了,木鱼声敛,轻击铜磐,缓缓转过身子来。

这一看清面目,高翔不禁心弦猛震,一颗心险些从口腔里进跳出来。

啊!这面目过他真是太熟悉了,那微弯的嘴角,上挑的眉尾,那挺直的鼻粱,还有那双澄澈如水的眸子……

他的确从未见到过这中年美妇,但这些清晰的特征,却早巳深深印在高翔脑海中,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

在这刹那,高翔浑身热血沸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匆匆探手入怀,取出那一幅层层包裹,贴身珍藏的画像。

那幅画像,是他初次离开青城后山石洞的时候,九天云龙亲手交给他的,画上一位绮年玉貌的少妇,怀中抱着一个甫满一月的婴儿。

据九天云龙告诉他:画中婴儿,便是他自己,而那少妇,便是他才满月时,暴病身故的母亲。

他颤抖捧着画像,隔着门窜,仔细与那房中妇人对照,越看越惊,越看越诧,也越看越悲。

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人?

他只知自己母亲早已去世了,这些日子奔走江湖,常在夜阑人静之时,取出画像独自缅怀追忆,所以,母亲的容貌,始终深烙在脑海里,想不到现在在金家庄后园密室中,竟见到一个跟他母亲一般容貌的女人。

她会不会就是自己的母亲呢?假如母亲并没有去世,她为什么不肯回到青城山庄,却躲在这暗不见天日的密室中?

高翔痴立门外,苦思不得其解,眼看房里那中年美妇已经收拾经卷,准备熄灯进入卧室了,心里一急,猛然扬剑挑开了门帘。

那中年美妇闻声返顾,骇然一惊,旋身疾退四五步,轻呼道:“你……你是谁?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高翔含着满眶泪水,缓步走进房门,颤声道:“娘!孩儿是高翔……”

“高翔!”

那妇人脸色顿变,脱口叫道:“你到这儿来于什么?你怎么知道这地方?”

高翔泪水沿颊而下,凄声问道:“您还记得孩儿吗?娘!我是高翔,青城山庄的高翔,求您告诉我,您是不是我娘?是不是?”

中年美妇骇然大震,举手乱摇,道:“不不不!我不认识你,也不是你娘,你快走吧!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

高翔颤微微举起那幅画像,又道:“娘!您为什么不肯认孩儿呢?您看,这幅画像,是娘在孩儿弥月时画的,孩儿一直带在身边,日夕思念,还以为您老人家真的已经去世了呢!原来爹爹竟是骗孩儿的,娘啊!您老人家为什么不回青城?却住在这不见天日的地道里……”

那中年美妇突然眼眶一红,两颗晶莹泪水,滚落襟前,但却仍然连连摇头,嘶声叫道:“不!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娘……”

但话声未完,却一把抢过那幅画像,捧在手中,注目凝视,热泪纷落。

她目光透过泪水,从画像移到高翔脸上,又从高翔脸上移回画像,端详,对照,一遍又一遍,不多一会儿,满面都是泪痕,口里喃喃念道:“十八年了,这怎么会是真的?这怎么会是真的啊……”

高翔心中已再无疑问,屈膝跪倒,又叫了一声:“娘……”

那中年美妇浑身一震,好象被这个字狠狠刺了一下,突然抛下画像,扭转头去,挥手道:“我不认识你,快走吧!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趁现在没有人发现,你从哪儿进来,快从哪儿退出去,快!快!”

高翔希嘘道:“娘不肯认孩儿,孩儿死也不会走的……”

中年美妇急促道:“你要我认什么?我已经说过,我并不认识你?”

高翔道:“不!您口里虽然不肯承认,但是,您的神情已经告诉孩儿,您一定见过这张画像,您一定就是娘……”

中年美妇长叹一声,道:“孩子,别痴了,世上哪有父母不认骨肉的道理,我的确不是你娘,你的娘,早在十八年前就死了,你爹爹没有告诉过你么?”

她说到这里,忽然一顿,接着,眼中闪露出无限希冀的光辉,“你爹爹现在怎么样了?”

高翔摇头道:“我不知道,自从半年前离开青城山庄,我……我就再没有见过他老人家……”

中年美妇脸色顿变,嗫嚅道:“半年前?你是说,你最后一次见到他,迄今已有半年了?”

高翔点头道:“是的。”

那中年美妇嘴唇牵动,似乎在默默记算着什么,良久,良久,热泪又涌眶满目,黯然道:“不错,是有半年了,他逃不过一月之期的大劫,所以才让你离家流浪江湖,这么说来,二师兄真的没有骗我?”

高翔惊讶而迷惑地望着她,悄声问道:“您说二师兄是谁?”

中年美妇突然放声大哭,张臂抱住高翔,凄声叫道:“他为我忍辱受苦整整十八年,最后仍然难免一死,人既然死了,我还顾忌什么,我还在这暗无天日的地道里为什么,为什么……”

她探臂将高翔拉起,沉声间道:“孩子,你进来时,可曾被金阳钟发觉?”

高翔摇头道:“没有,金阳钟有事外出,不在庄中。”

中年美妇俯首略一沉思,毅然道:“走!跟我来!”

仓促收拾了几件衣物,招招手,掀帘而出。

高翔说不出是兴奋?还是紧张?抢前一步,道:“娘!请由孩儿领路!”

他揣好金匕,挂妥铁筝,双掌护胸在前带路,两人急急穿过地道,快步来到灵堂小屋人口,侧耳倾听,低叫道:“马大哥!马大哥!”

叫了两声,却不闻铁筝子马无祥回答。

高翔剑眉微皱,探手一搭棺沿,身形一长,当先跃出空棺,目光过处,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灵堂小屋门扉己开,这时帏慢内外,肃立着十余名锦衣武士,迎面一个长髯老人,负手站在棺前,赫然正是玉笔神君金阳钟……

高翔骤见玉笔神君金阳钟立在棺侧,满屋锦衣武士,心知形藏已露,倒跨一步,先挡住了空棺出口,右臂疾探,迅捷地摘下铁筝。

他固然自知武功决非金阳钟敌手,但势迫至此,除了一拼,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行,尤其当他想及父亲生死不知,桑、柳两位师伯噶峰惨变……一段段血仇,交织成一片狂猛的怒火,脸面已经扯破,他再无顾忌,也不用再畏首畏尾了。

铁筝入手,内家真力已提足十成,剑眉一扬,正待动手,不想目光扫过,却见金阳钟面色一片苍白,神情萎顿,一左一右,由两名锦衣武士侧身拥着,竟像是负了极重的伤,勉强由人搀扶着立在那儿。

高翔攻扑之势猛然一顿,那中年美妇已接踵跃出空棺。

当她一见到地金阳钟,也不期骇然一震,脱口道:“二师兄……”

高翔立即横稳戒备,沉声道:“娘!不要怕,有孩儿在,他不敢对您老人家怎样的……”

中年美妇轻扶他肩头,道:“孩子,你别弄错了,二师兄对我并无恶意,他只是……只是……”

她忽然推开高翔,径自奔了过去,抓住金阳钟的手,急急问:“二师兄,你……你受了伤?”

金阳钟一直没有开过口,这时长长嘘了一口气,目光微滞,黯然地问道:“你……已经都告诉他了么?”

中年美妇摇头道:“没有啊!是他寻进假山石室,取出画像相认,我……我并没有承认……”

金阳钟凄然一笑,道:“时至如今,再瞒他也不中用了,今天夜里,咱们索性都告诉了他吧……”

话方至此,突然一阵呛咳,哇地竟吐了一大口鲜血。

高翔茫然不知所以,那中年美妇却露出无限焦急和关切,连忙举手在金阳钟背部推拍,轻声问:“二师兄,你今夜又跟他见面了!”

金阳钟无力地挥挥手,道:“此地不便详谈,我已下令全庄警戒,咱们仍然回到石室再说。”

中年美妇柔顺地点点头,亲自扶着金阳钟,走向地道人口。

高翔突然横身拦住,道:“且慢,我还有两位朋友,你把他们怎样了?”

金阳钟一怔,道:“你是说马无祥和金刀杨淦的女儿?”

高翔冷哼道:“何必明知故问!”

中年美妇面容微沉,道:“孩子,不可以对金伯父这样无礼……”

金阳钟尴尬地笑了笑,道:“我不知道他们是跟你一起来的,适才仓促擒获,押在林里,既然是你的朋友,快去放了他们,一并请入石室就是了。”

两名锦衣武士应声出屋,不久,马无祥和阿媛匆匆奔进灵堂,见此情况,都不禁深自一愕。

阿媛诧异地轻问:“翔哥哥,这是怎么一回事?”

高翔耸耸肩道:“我也不知道,但是,咱们且跟他进去,看他怎么解说……”

那中年美妇和金阳钟领先进入地道,高翔等紧随在后,其余锦衣武士,一半留在灵堂内外,一半随入地道。

刹时间,地道中燃亮火炬,三步一岗,尽是锦衣武士分立警戒。

阿媛和马无祥分左右紧跟着高翔,各人心里都充满忐忑之情,马无祥全神凝注,掌中扣着两把铁算珠以防万一,阿媛却忍不住,竟以腹语之术悄悄问道:“翔哥哥,前面那女的是谁?”

高翔也以腹语术答道:“她可能就是我娘。”

“什么?你娘不是很早就去世了吗?”

“是的,但那是爹爹告诉我的,或许他老人家另有隐衷,故意骗我……”

“啊!什么事都可以骗人,生死之事,也能骗人么?”

“唉!这中间内情太复杂了,我一时也弄不清楚,爹爹故作虚言,只怕是为了要掩人耳目,譬如十八年前假说我已经夭折,不也是有意弄的玄虚吗?”

阿媛一时体会不出其中内情,方要继续再问,一行人已行抵石室门外。

进入密室,金阳钟便孱弱地躺在一张长椅上,那中年美妇急欲替他觅取伤药,却被金阳钟摇手制止。

他喘息了片刻,脸色略转红润,便挣扎着道:“你们都请坐下来,这儿是金家庄中唯一不为外人知道的秘密处所,甚至老夫亲女,也从未知悉,今夜事非寻常,只有在这儿,我才放心把藏了二十年的秘密,向你们尽情一吐。”

高翔等半信半疑,各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局促坐下。

金阳钟调息了一会,继续又道:“在我还未说出这段秘密往事之前,希望你们能答应我三项要求!第一、时机未到,决不可凭意气冲动发作。第二、今夜在场之人,至少十日之内,不能离开金家庄,第三、这些老一辈人的恩恩怨怨,跟你们小一辈的并无关系,无论如何,你们暂时不要把我所告之言,对凤仪丫头提起,哪怕是片语只字,也不提及……”

他目注高翔,问道:“你能答应伯父这些要求吗?”

高翔心里略有些不悦,暗想:“你话犹未说出来,便订下许多条件,尤其是十日之内不能离庄。这一点叫人难以同意……”

他目光一抬,正准备出言反驳,尚未开口,那中年美妇却抢先颔首道:“孩子,你应该听金伯父的,他这样安排,纯是—片好意。”

高翔只觉她目光中蕴含着无限慈祥,无限威仪,竟不忍峻拒,颔首道:“好,我答应您!”

金阳钟欣慰地点点头,望望高翔,又望望那中年美妇,好半晌,才幽幽道:“翔儿,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高翔一怔,冲口道:“她是我娘……”

金阳钟长叹一声,道:“不错,她是你亲生之母,但这只说对了一半,她也是你们高家的仇人……”

高翔含泪垂头,道:“这个翔儿早巳知道了,神丐符登告诉过翔儿,娘那样做,全是被人逼迫,情非得已,爹爹始终都原谅她老人家。”

那中年美妇两行泪水簌簌而落,掩面泣道:“二师兄,别说了!别说了!”

金阳钟凄然一笑,道:“到现在,不说已经不行了,这些日子,翔儿对我疑心已经大多,要是再不对他说明白,他真要把我当作天火教主了。”

他霜眉一剔,仰望屋顶喘息了一会,继续又道:“神丐符登那老叫化待人一片热诚,但却性情急躁,嘴皮刻薄,常常令人难以相处,我和他相识多年,深知他嫉恶如仇,是条铁铮铮汉子,同时也知道,那天在青城山庄,他必然在你面前,说了我许多坏话,对么?”

高翔垂首不语,阿媛却冷冷接口道:“你要是问心无愧,还怕人家说什么坏话?”

玉笔神君金阳钟点点头,道:“这话很对,我若问心无愧,自是不畏流言中伤,但为难的是,一个人行事为人,有时为了顾全大局,难免要作一二次违心之论,而天火教之事内情复杂,有些话时机未至,不便使你们预闻,这一来,满天罪嫌,尽集于一身。翔儿两次来庄,神色不大相同,事情已经不容许我再掩饰下去,趁今夜索性都告诉了你们吧!”

于是,他开始缓缓说出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

“距今三十五年以前,武林中有两位齐名的绝世异人。

“那两位异人,一道一俗,道者名号逍遥真人,俗家人称百音居士。

“他们虽然一在俗家,一皈道朔,却是数十年知己好友,盛名相平,武功盖世,同样受天下同道景仰尊敬,并称‘宇内双奇’。

“逍遥真人居住登封五虎岭玄真观,平时除了烧丹炼功,唯一的嗜好,便是遍览群籍,吟哦诗词,所以江湖中人又称他儒道。

“那百音居士隐居川边,终日做啸群山,怡情幽谷,常喜调筝引弦,放量高歌,陶醉于音律之中,世人又称他为乐侠。

“逍遥真人和百音居士,不啻武林中两支撑天巨柱,侠威所被,群丑敛踪,江湖赖以承平,过着安祥宁静的日子。

“两人每隔三年一会,见了面,除了切磋武学心得,便是吟哦高歌,一个填词,一个谱曲,神思沉迷,往往一连数日,临别之际,逍遥真人忽然无限感慨他说道:‘欢聚苦短,岁月无情,你我二人自负一身绝学,脾脱天下,但百年之后,一坯黄土,尽掩做骨,难道甘心平生所学,与草木同朽吗?’“百音居士听了,笑道:‘你道号逍遥,实在并不逍遥,听你口气,敢情是自悲老大,准备要收几个传衣钵的小道士不成?’“逍遥真人咽笑道:‘你也别笑话贫道,昨日你所谱琴音中,分明已透露了苍凉之感,难道你就无意传一个徒儿?’“百音居士点头叹道:‘你我一身绝学,自不甘携人墓园,我是早有收徒之念了,怎奈难得遇到资质合意的传人,收徒犹如选婿,一旦所传非人,遗祸无穷,那倒不如不传的好。’“逍遥真人默然片刻,扬目道:‘实对你说,贫道已经看中登封城外一户农家的孩子,兄妹二人。哥哥今年十八岁,妹妹也有七岁了,论天份,论根骨,都还差强人意,只是那哥哥年纪略大了些,而妹妹又是女孩子,不宜跟我出家人修炼。’“百音居士笑道:‘这有何难,既然他们是兄妹,索性你收了哥哥,将那女娃儿送给我,咱们各尽心意,传授衣钵,将来看看谁的徒儿强些?’“谁知逍遥真人却摇头不肯同意,道:‘你倒会拣现成,年轻的由你带去,却把十八岁的大小子留给贫道,这未免不大公平。’“百音居士想了想,笑道:‘那男孩子年纪虽然大一点,也不是绝对无法调教,咱们就换一换,你收女的,我要男的,这样总算公平了吧?’“逍遥真人哈哈大笑,道:‘好虽好,只是如此一来,他日成就,你却难免要吃点亏。’“百音居士不笑不语,于是,双奇当天便赶赴登封,逍遥真人收了那女孩子为俗家弟子,百音居士却携了那男孩子,遗返川境。

“过了三年,会期又届。

“在那三年之中,逍遥真人又收了另一个孤儿,尽心调教,两名徒儿都已略有小成,兴冲冲赶到泰山玉皇顶,哪知登上峰顶,却见百音居士面容冷肃,正携带着那个年已二十一岁的男孩子,踞坐峰顶等候多时了。

“逍遥真人只当故友果然未忘三年之约,特地携带传人来比一比三年成就的,笑嘻嘻正要开口,不料百音居士却站起身来,将那男孩子向逍遥真人面前一推,冷冷道:“数十年知交,你何必设词诓我,现在人在这儿,当面奉还,我已经破了他一身武功,如何处置,你自己瞧着办好了。”

“话一说完,掉头就向峰下掠去。

“逍遥真人如坠五里雾中,怔了怔,百音居士已去了很远,连忙大声喝问道:“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百音居士头也没回,只冷冷应了一声:‘你自己问他好了。’当时便绝尘而去。

“逍遥真人一团高兴,骤然冷落下来,蹩眉瞠目,苦苦思索,怎么也想不出多年老友翻脸的原因,一怒之下,便严词责间那男孩子。

“一番盘话,真相终于大白。

“原来那男孩子自从随百音居士回到川中,百音居士倒是全心全意教导他武功,不料那小子年纪略大,心术不正,武功尚未成就,竟偷偷将百音居士夫人房中一名贴身丫环强奸了。

“不半载,珠胎暗结,终于败露,百音居士一怒,废了他武功,严刑迫问追查,才知道他不但奸辱了丫环,附近百姓家少女,被他持强逼奸的,竟不下十人之多,其中甚至有羞愤自尽的,人们都惮于他一身武功和百音居士盛名;敢怒而不敢言,自认晦气,吞声罢休。

“逍遥真人探得实情,这一怒,非同小可,当时便要将他毙于掌下,经不住两个爱徒死死哀求,才断了他一条腿,不许他再进玄真观一步。

“字内双奇,从此渐渐淡了往来,祸胎也因而形成了……”

金阳钟一口气说到这里,室中众人,莫不屏息倾听,整座石室,静得落针可闻。

他忽然长叹了一声,语声顿止,转面望望那中年美妇,却见她正低垂着头,满面泪痕,悲不可抑。

金阳钟又似关切,又似歉疚地道:“兰师妹,不是愚兄饶舌吩叨,这些事如不说明,他们怎知其中关系竟会如此复杂,唉!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希望你不致责怪愚兄。”

中年美妇啼嘘颔首道:“二师兄,我……我怎能怪你……”

金阳钟凄楚地笑道:“以下的故事,愚兄不便越诅,我看还是兰师妹自己告诉他们的好。”

中年美妇霍地抬起泪脸,凝视高翔,痛苦地摇着头,道:“这……这叫我如何启口呢……”

金阳钟道:“兰师妹,事到如今,还顾忌什么,他是你亲生骨肉,就让他知道,也不会怨怪于你的。”

那中年美妇泪如滂沱,几乎难以成声。

高翔连忙跪倒,叫道:“娘!求您说下去吧!孩儿只盼了解爹爹的委屈由来,娘如果不肯说,岂不使孩儿永远蒙在鼓里,永远也不能为爹爹洗冤脱困么?”

中年美妇张臂揽住他,位道:“好孩子,这都是你没用的娘铸的大错,当初若非娘一念之差,今天也不会弄得天下大乱,毒祸连绵了。”

她饮泣甚久,几经高翔催求,才拭泪说道:“过去的事,是是非非,娘已经无颜论断,积愧多年,能尽情一吐,也算快事,娘苟活世上,唯一的心愿,是见你一面和图报你爹爹待娘的深厚恩情,现在你已经成人,心愿了却一半,娘还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事?”

正一正神袖,才接着金阳钟的故事说下去,道:“……那少年武功被废,再断去一腿,固然咎取,罪有应得,但是,人都有手足之情,他那胞妹眼见兄长遭受惨刑,残肢断腿,躺在玉皇顶上呻吟,虽不敢违拗师父的吩咐,私下却暗暗为兄长感到无限悲恼和委屈。

“当天晚上,逍遥真人寄住在泰山凌霄观,他那一男一女两个徒弟,就趁夜潜回玉皇顶,替那少年敷创、疗伤,并且偷偷将他带下泰山,连夜雇车先送回五虎岭。

“这件事,师兄妹二人一直瞒着逍遥真人,悄悄在登封城外租了房屋,购置家具,将少年安顿,每届午夜,轮流前往看顾照料,不但替他治好了腿伤,并且费尽心思,偷了逍遥真人珍贵的丹药,给少年服用,希望能使他再恢复武功,不致落魄天涯,沦为乞讨之辈。

“唉!他们当时只是一念亲情挚谊,却不想无意之间,种下武林祸胎……”

中年美妇说到这里,泪水更如涌泉般横流满面,几次张嘴,要想继续说下去,却哽咽不能成声。

这情景,使高翔等已经大半猜到故事中的牵连关系,人人都急于想知道故事的结果,但谁也不好意思追问下去。

过了足有半盏热茶之久,室中雅雀无声,人人肃容而候,那中年美妇悲伤略止,掠了掠额前斑发,才继续说道:“……有一天,那女孩子又去看望残废的哥哥,才进房中,只见少年瘫坐在床上,满脸胀得通红,正用力捶打着自己那条断腿,泪水涟涟,切齿出色“那少女惊叫着奔上前去,按住哥哥的手,哭问道:‘哥哥!哥哥!你这是何苦来呢?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少年恨恨道:‘我恨这条腿,它害我成了废人,似这样终日苟活,生不如死,妹子,求你给我把刀,让哥哥死了的好!’“少女跪在他床边,埋头痛哭,劝慰道:‘哥哥,不要这样!世上有许多残而不废的人,凭借一双手,一样可以活得轰轰烈烈,你只是一条损伤,好好调养,不久就可以复原的。’“那少年冷笑道:‘即便伤好了,也是一个废物,你总不能一辈子侍候我,有一天你嫁了,叫我爬着去求人施舍度日,倒不如现在杀了我的好。’“少女摇头道:‘哥哥,你不要胡思乱想,妹妹愿意终生不嫁,永远侍候哥哥。’“那少年哼了两声道:‘我不要听你这些花言巧语,你现在可怜我,偷偷将我养活在这儿,就像养活一条狗,一条猪,这种施舍,我不希罕。’“少女情急,忙道:‘你耐心再过几天,也许师兄和我能想到办法,使你重新练成武功,真的,我们绝不是骗你,也不是为了可怜你,你是我嫡亲哥哥,无论如何,我都会设法帮助你完成心愿,你不能再相信妹妹一次么?’“少年冷声问:‘我真气已破,一条腿已断,天下还有什么人能使我再练成武功?’“少女道:‘俗语说:有志者事竟成。只要你有活下去的决心,终有成功的一天。昨天我在师父书房中,无意发现一本小册子,叫做补天大法,书中记载着很多奇怪的武功,专为身躯伤残的人练习而用,也许那本书,会对你有些帮助。’“少年听了,果然心动,忙道:‘既有这本书,你为什么不偷出来给我看看?’“少女道:‘师父收藏那本书十分细心谨慎,我不敢擅动,要是被师父发觉,咱们都会没有命了。’“那少年眼珠一转,突然冷哼道:‘你既然不敢拿,说了半天,岂不是废话?我早知你心里没有我这个哥哥,你只顾忌自己,从来没有替哥哥想一想。’“说着,又悲愤切齿,捶打断腿,口口声声,宁可一死以求解脱。

“少女见他如此伤恼,不得已,只好安慰他道:‘你不要心急,纵使要偷,也得等有机会才能下手呀!’“少年怒目道:‘我这样席日如年,还等什么?你要是真的肯救我,明天就把那补天大法偷出来,如果不肯,索性以后也不必再来了,让我痛痛快快死了,也省得将来拖累你。’“少女沉吟道:‘让我回去跟师兄商议一下。’“少年又怒道:‘还跟他商议什么?他帮我的忙,纯是因为看中了你,要向你讨好亲近,否则,他才不会管我死活呢,你要是跟他商议,包准他会去告诉那老杂毛。”

‘少女无奈,只得暂时应允,回到玄真观,苦苦想了一夜,终不敢行此忤逆师之事,第二天,就把经过偷偷告诉了她的师兄。

“她那师兄听完,自然极力表示反对,同时警告她道:‘据说那本补天大法,是师父竭平生之力,收罗天下奇异之学,融会心血编而成册,师父平时珍逾性命,你千万不可行险造次。’“少女逞急道:‘我何尝敢存这种心,但是,哥哥他……’“师兄道:‘他身子残废,心性己变得不似常人,咱们只可安慰他、开导他,却不能依着他的性子去干。’“这话斩钉截铁,正当堂皇,那少女无辞可驳,只得垂首吞声。

“第二天,她畏畏怯怯,连哥哥的面也不敢去见,直过了三天,实在忍不住,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但她入门一见,却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说怎么了?

“原来她哥哥自从她离去之后,已经三天未进饮食,这时正饿得苍白如纸,仰卧床上,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小刀,被褥上尽是鲜血,那条断腿之上,却刀痕斑斑。

“少女骇然大惊,刚要拔步奔上前去,却被她哥哥厉声喝住。

“只见他怪眼圆睁,颤声道:‘不许你走近一步来,要不然,我立刻引刀自刎,死给你看。’“少女哭叫道:‘哥哥,你在于什么?’

“那少年嘿嘿冷笑道:”我早就猜你不会去为我偷取那本补天大法,所以,决心自割而死,每天用刀割下一块肉来,大约再过十天八天,你就可以来替我收尸了。’“少女听了,惊得半晌不能出声,远远跪了下去,哀求道:‘哥哥,你这是何苦?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忍心这般凌迟自己身体……’“那少年冷冷道:‘你不必猫哭老鼠假慈悲了,我的死活,你还会关心?’“少女哭道:‘你是我唯一嫡亲哥哥,我怎能不关心你呢?’“少年哼道:‘空口说白话,老子不爱听,我不需要同情,你如果还拿我当哥哥,最好在我自割断气以前,把那本补天大法拿来给我看看,哪怕就是看一遍再给老杂毛送回去,我也甘心了。’“少女想了片刻,道:‘那本书师父爱逾性命,急切无法到手,你果真愿意看一遍仍然送还他老人家,我纵冒重责,拼死也替你偷来一次。’“少年冷笑道:‘你别把那本书说得成了天书似的,它能不能真正助我练复武力,还在未定之数,我为什么就希罕它,留下不还?’“少女毅然道:‘好!你既然答应只看一遍,明天我一定舍命去偷它出来,只求你千万别再这样凌割自己了。’“可怜那少女口虽答应,心实无主,含泪回到观中,想起手足情深,师门恩重,委实左右为难,伏枕痛哭起来。

“正哭着,窗棂一声轻响,她那师兄飘然进屋,神色凝重,手中捧着一只玉制小方盒,盒面上,赫然四个篆体字:‘补天大法。’“少女惊得从床上跳了起来,失声道:‘师兄,你……’“师兄笑了笑,道:‘刚才你去山下,我暗暗跟在后面,一切经过,都已看见,既然令兄自苦如此,必欲亲睹补天大法一遍,咱们只得成全他这个心愿了。’“少女指着玉盒,道:‘这……这东西……’“师兄凄然笑道:‘这是愚兄刚从师父书房偷取出来,迟早有此一举,倒不如你现在连夜给令兄送去,明日午刻以前,务必要带回山来。’“那少女又惊、又是感激,问道:‘万一给师父发觉了呢?’“师兄道:‘他老人家子时开始打坐,辰时又要进人丹室,最快也须明日午后才能出来,这段时间,不愁被他老人家发觉。’“少女千恩万谢,喜冲冲捧着那册‘补天大法’重又奔下五虎岭。

“她那师兄目送她远离后观,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一整夜未曾合眼,只盼能掩遮再过半日,完壁归赵,但他却万万也想不到,逍遥真人每次进入丹室,都是携带着那本‘补大大法’同进同出的。

“第二天,辰时初过,真人打坐完毕,首先,便发觉书橱中秘籍不见了。

“真人震怒,严词追查,纸包不住火,她那师兄只得据实禀告。

“逍遥真人暴怒之情,不难想象,但他无暇责罚徒儿,匆匆带了他,追下玄真观,师徒赶到地头,竟然仍是晚了一步……”

那中年美妇诉说到这儿,长叹一声,语声臭然而止,俯面低首,泪水纷落,业已无法自抑。

高翔听得忘神,脱口问道:“怎么会晚了一步呢?”

中年美妇摇摇头,幽怨地道:“因为他们偷取补天大法,本身便是一桩大错,等到书册一人那少年之手,巨错已成,再难弥补了。”

高翔茫然道:“娘,孩儿还是没听懂你的意思。”

中年美妇忍住泪水,凄楚地道:“孩子,你一定要知道故事的结局,请你金伯父替娘说下去吧!娘说到这里,已经……已经……”

她痛苦地挥挥手,表示自己实在不愿再往下说,高翔等惊疑莫名,不期然都回头望着玉笔神君金阳钟。

金阳钟惨淡地笑了笑,接着说道:“以后的故事,令人鼻酸……逍遥真人师徒赶到,那断腿少年兄妹都已经不知去向,茅屋也被一把火烧成了一堆灰烬。

“逍遥真人当时只冷冷瞥了火场一眼,神情一片冷肃,对徒儿说道:‘祸由你起,从今天以后,你不再是玄真观门下,什么时候找回那册补天大法,什么时候你再来见我,否则,师徒之名,从此绝断。

“话说完,不再理会徒儿哀求,一拂袖,转身而去。

“这一去,武林中从此失去了逍遥真人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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