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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好美的一双金莲

鲍超一声长啸,圈链发锤,呼呼一轮疾攻,斗大的飞锤,宛如狂风暴雨,方圆十余丈,尽被一片罡风所罩。

等到八八六十四招风雷锤法使了大半,这才陡然发觉血手吴均人影已经不见了。

鲍超一怔之下,招式顿止,猛听有人叫道:“当心身后——”

鲍超霍地转过头来,耳旁冷笑之声随起,一只灼热手掌业已按到背心。

顷刻间,喉头一阵甜,两眼金星乱闪,当地一声铁锤落地,庞大的身子前冲四五步,翻身栽倒,挣了几挣,登时气绝。

血手吴均目如冷电,迅疾扫了地上尸体一眼,挥一挥身上尘土,哺哺道:“想不到这蠢物一身武功,竟不在他死鬼父亲之下。”

正说着,只见人群纷纷闪让,一条大汉双手连分,当者披靡,直抢上山来。

那人浑身水渍浙沥,衣衫都已扯脱,仅剩一条短裤,额生双瘤,肋下光华闪烁,现出一大片龙鳞,竟是色魔龙君。

龙君急急奔了过来,转头见群雄都被阻于山脚下,这才松了一口气,厉声道:“妈巴子的,天魔教妞儿,全由咱老子包了,谁要是敢插一手,咱老子跟他没完,识趣的,退开十丈,远远站着看,不许声张。”

群雄见是这位刀剑难伤的怪人,既胆寒,又暗中窃喜,都想看看这两个身负绝学的异人,到底谁比谁强,闻言果然纷纷退后十丈,仁足远观。

龙君目光一瞬,望见了金刀杨淦夫妇,咧嘴一笑,道:“谷元亮来了么?咱们还有死约会,等上了君山,细细再算。”

金刀杨淦怒目相向,没有答话,欧阳天佑却冷冷接口道:“你还没有上得君山,先充什么人物?”

龙君哈哈笑道:“咱要教谷元亮输得口服心服,要上君山,不过举足即至。”

血手吴均冷哼一声,接口道:“谁说的?”

龙君霍地旋身,向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沉声道:“咱老子说的,难道不行!”

血手吴均阴声道:“只要吴某还站在这里,谁也别想踏上君山一步。”

龙君怒目叱道:“要你躺下,也不是什么为难事。”

两人都是桀傲不驯之辈,一言不合,怒目相向,在场群雄连高翔等人在内个个都聚精会神注视着,说不出是紧张?是兴奋?

龙君双掌提举平胸,缓缓移步向血手吴均走去,巨大的脚掌踏在地上,一步一个脚印,脸肉扭曲,吃吃而笑,那模样既可笑,又狰狞,只看得血手吴均心里一阵发毛,不由自主握住剑柄。

龙君桀桀笑道:“对啊!拔剑出来,空着手,你小子不是生意经。”

别看这家伙只知道玩女人,这些话却大有激将之意,对于一个不怕刀砍剑劈的人来说,对方空着手,实在远比拿着一把剑更嫌难以应付。

谁知血手吴均也是个倨傲自大之人,听了这话,陡然松手,冷笑道:“就凭一双肉掌,谅你也接不下三掌。”

龙君微微一怔,接着吃吃笑道:“好!咱老子平生最爱硬骨头,有你这句话,准让你痛痛快快的死,要不然,被咱老子擒住,剥了裤子,先叫你尝尝做太监的滋味。”

群雄爆起一声汕笑,血手吴均的脸上一红,不禁勃然大怒,双掌一错,揉身而上。

龙君正要他发火,长臂疾展,左掌右拳一齐攻出。

两人身形一触即分,闪电般换了一掌,龙君心头一热,惊然惊叫道:“好小子,原来真有些烫手!”

呼叫声中,一连又攻出三拳。

眨眼之间,两人各展绝学,互折了七八招,彼此心里都有了数,龙君见他掌上能发热力,处处小心不跟他肌肤相触,血手吴均见对方皮肉坚逾精钢,也避免以内家真力硬拼,是以表面看起来,双方全似虚招应敌,实则各人捏着了把冷汗,谁要是偶然疏忽,便将溅血当场,生死立判。

这一战,足打了整整一个时辰,犹未分出胜负。

此时,君山顶上,忽然传来悠扬的细乐之声。

阿媛不耐,低声对高翔说道:“咱们到底要不要上去?天魔教大会已经开始了。”

高翔皱眉道:“自然要上去,但是莫姥姥始终不见现身,我们一走,万一你爹爹盛怒之中跟人冲突起来,霹雳震天球一发,后果严重,但咱们如不快些上山,鬼叟安危又委实堪虑,最好能劝服你爹爹,一同先上君山,报仇的事,将来——”

话犹未完,突然被群雄一阵的呼叫打断:“啊,金家庄庄主来了!”

一艘双桅大船,正落帆抛缆驶泊山脚下,四名锦衣大汉飞身上岸,搭好跳板,垂手侍立舷侧。

舱门开处,最先出现的,正是玉笔神君金阳钟。

紧跟在金阳钟身后,是一个薄纱覆面的白衣少女,那少女一登舱面,两道盈盈秋波便急急向人耸中扫视,高翔心头一震,脱口道:“她也来了——”

阿媛冷冷接道:“她是谁?见了她,为什么不去迎接呀?”高翔脸上一热,沉声道:“咱们此时不便跟她见面,暂且避一避,看看他们为何而来。”

说着,拉了阿媛,转到一块大石后,阿媛嘟着嘴,显有些不愿,却未反抗。

玉笔神君金阳钟果然希望重霸武林,在四名锦衣家将和两名婢女簇拥之下,父女侧踏上小经,群雄早巳闪让开一条通路,无论黑白两道,莫不垂手含笑招呼,尊称一声:“金庄主”,好象仅此一声招呼,已是傲视侪辈。

金阳钟微微颔首,一双眼神,迅速地在人丛中搜视着,直到穿越人丛,仍无所见,不禁流露出无限失望的神色。

龙君和血手吴均不知何时都已住手,四只色眼,直勾勾望着旁随在父亲身边的金凤仪。

玉笔神君缓缓收回目光,诧异地对爱女说道:“奇怪!你说他一定会来,怎么连你师兄也不见呢?”

金凤仪幽幽垂下粉颈,黯然道:“他说不错过会期,女儿相信他一定会来的。”

玉笔神君叹息道:“他也说过雪山归来,必定先至开封,迄今也没见到他的人影,唉!为父担心的是,他孤身一人前往雪山,万一有甚不测……”

金凤仪突然惊骇的仰起面庞,尖声道:“不!不会的!他一定会平平安安回来——”

玉笔神君爱怜地点了点头,道:“但愿如此!或许他已经先上君山去了,自们也走了吧!”

父女二人并肩沿着小径,缓步向山上行去。

大石后,阿媛忍不住用时尖碰了高翔一下,低声道:“喂!人家是特来寻你的呢!好意思躲着不见面吗?”

高翔黯然叹道:“天火教谜底未揭穿以前,我不想跟他见面,所以连凤仪世妹之约,也只得辜负了。”

阿媛用眼角斜望了他一眼,幽幽道:“想不到你竟然是个铁石心肠——”

金凤仪挺首移步,山风吹起她的裙裾,露出纤纤莲足,神情之中忧慢落落。

刚走近山径石级,血手吴均咽了一口馋沫,忽然轻声吟道:“裙拖滞湘水,舍堆巫山云。好美的一双金莲……”

龙君接口骂道:“妈巴子的,嘴里哼哼卿卿放些什么酸屁,美又如何?有咱老子在,还轮到你这只癞蛤蟆不成?”

金阳钟霍地停步扬头,目如冷电,迅速扫了二人一眼,沉声道:“二位是什么人?”

龙君笑道:“不敢,咱家是黑龙江上一条龙。”

金阳钟冷笑了一声,转注血手吴均,道:“这一位是——”

血手吴均满脸邪笑,拱手道:“在下吴均,因与人赌赛,由午刻至子夜,严禁任何人踏上君山,不过,这位姑娘可以例外,只须请老丈留步,在下自当陪送姑娘,登山一游……”

话未说完,金府四名锦衣家将同时怒叱道:“小辈,大胆放肆!”个个横跨一步,手按剑柄,作势欲待出手。

金阳钟举手虚按,制止四将发动,冷冷望了地上死尸一眼,笑道:“难怪这么多武林同道,都被阻于山下,看来你必然有所仗恃,才敢出此狂言?”

群雄立即又鼓噪起来,纷纷叫嚷道:“这小辈心狠手辣,已经连伤了,鲍老大和无情秀士路曼飞,庄主不可轻饶了他,替咱们武林同道出一口气!”

“小辈武功诡异,只有金庄主才能制服得了他。”

“他是忤逆双煞老二,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杀了他,为天下除害!”

“杀!”

“杀!杀!杀!”

叫嚷之声,欣腾雷动。龙君似怕被人抢去了功劳,舞臂大喝道:“你们吵个卵,杀鸡不用宰牛刀,这小子说话像放屁,唐突……唐突了一家人,老头儿,你要肯收咱家做个女婿,咱家替你宰了这小兔崽子。”

他本是粗人,又要弄文,把个“唐突佳人”,说成了“唐突了一家人”,还在那儿扬眉耀目,自鸣得意。

金凤仪又气又羞,红云掩漫,连颈项都染红了,颤叫道:“爹——”

玉笔神君拍拍爱女肩头,安慰道:“孩子,别难过,爹爹会替你出气。”

接着,一挥手,四名家将和两名婢女一齐撤剑出鞘,护卫在金凤仪周围。

金阳钟强捺怒火,跨出两步,尽量平静了声音说道:“老夫闯荡江湖,数十年来,不敢说薄有虚名,至少承朋友抬爱,从未有人当面折辱老夫妻女,阁下年纪轻轻,竟习此油滑轻薄,面辱小女,所持不过一身玄妙武功罢了。你如愿自断心脉,废去一身武功,老夫体量上天好生之德,留你一命,给你一次自新的机会。”

血手吴均仰天狂笑道:“诗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爷赞你女儿,这是抬举你,想不到你竟这般不识抬举。”

玉笔神君脸色一寒,双手交横胸前,有意无意,抚了左手指间一下,冷冷道:“看来你是定要老夫出手了?”

血手吴均冷做地笑道:“如果你活得嫌腻,小爷也别无选择。”

玉笔神君重重一哼,道:“这是你自寻死路,休怨老夫无辈悯之心。”

话声才落,袍袖一抖,疾然劈出一掌。

玉笔神君虽然名满天下,在场君雄中,却大半没有见他对人出过手,他一掌劈出,群雄眼中尽都一亮,刹时间,满场雅雀无声。

高翔藏身大石后面,见金阳钟挥掌出手,心弦不禁猛震,脱口低呼道:“呀!果然是他——”

阿媛责怪地推了他一下,悄声问道:“他是谁?难道你现在才知道他是金家庄庄主吗?”

“不!不!不!……”

高翔一连说了几个“不”字,下面的话却急急咽住,面色连变,似惊骇,又似迷惑,同时举手虚拟,好象正细心回味玉笔神君劈出那一掌。

阿媛方要追问,却见血手吴均蓦地发出一声长笑,双掌虚合,时间一翻,竟向金阳钟掌上硬迎了过去。

群雄惊愕注视之下,三掌接实,血手吴均真气急催,两只手掌突然都变成血红色,十指箕张,“血气”神功已全力发出。

金阳钟分明看见,却视而无睹,掌心一登,沉声叱道:“滚吧!念在你年幼无知,暂贷一死!”

血手吴均突然身躯一震,捧着右手掌心,踉跄倒退了五六步,冷汗直流,面色苍白,指缝中不住渗出一丝丝鲜血。

他两眼尽是怨毒光芒,好一会,才切齿说道:“好卑鄙的手段,总有一天,少爷要将姓金的人斩尽杀绝,你等着瞧吧!”

说完,抽出佩剑,一挫牙,竟将自己一只右臂齐肘砍断,掷了长剑,掉头如飞向山侧荒野中奔去。

金阳钟却显得十分平静,搓着手,转面淡淡笑问龙君道:“阁下也有意要拦阻登山的人么?”

龙君忙笑道:“不不不!咱家也正要上山,金老头,你先请,嘿嘿!你先请!”他亲见金阳钟举手投足,便伤了血手吴均,自知不是对手,言辞竟恭顺了许多。

玉笔神君傲然一笑,足尖扬起,将血手吴均那只断臂踢落路边草丛,然后牵起金凤仪的纤手,慈祥而亲切地道:“风儿,咱们走吧!”

群雄欢声雷动,大伙拥着金阳钟父女,一涌向君山之上奔去。

人群才行了不足十丈,突然听得一声大叫:“金庄主,请留步!”

玉笔神君霍地停步转身,只见一名浑身血污的破衣叫化,正气极败坏沿着山脚踉跄奔到,单腿一屈,双手高举着一张字条喘息道:“小的奉帮主令谕,并受史少庄主面托,有讯陈送金庄主。”

玉笔神君微微一啊,一摆手,身边一名锦衣家将闪身上前,取过那张字条,转递给金阳钟。

金阳钟略一展视,脸色顿变,沉声道:“有这种事?他们现在何处?”

那叫化遥遥一指,道:“在君山北方陆路入口,情势危急,请庄主速赐援手。”

金阳钟点点头,道:“快些带路吧!”

那叫化抱拳一躬,转身前导,玉笔神君金阳钟仰天轻叹,领着金风仪和家将婢女,匆匆转过山脚,向北而去。

群雄都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大伙略一私议,紧跟着也涌向山北。

那龙君举手搔搔头皮,喃喃道:“奶奶的,怪事,难道那边也有漂亮妞儿不成?咱家也不能落了后手。”也随着人群疾奔而去。

人声渐去渐远,山脚下只剩下金刀杨淦夫妇和欧阳天佑等人。

高翔从石后飞身而出,埋头在草丛中寻觅,不久,找到血手吴均那只断手,凝目一看顿时讶然失声,道:“果然不错,一定是他了……”

阿媛不解,问道:“你说些什么?一会儿不错,一会儿是他,到底他是谁?有什么不错?”

高翔将那只断手手心指着地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阿媛低头细看,见那断手手心,赫然有一个极小针孔,淤血正循孔中外流,色呈乌黑,显见有毒。

心头微震,急道:“原来金阳钟是以淬毒暗器,才伤了血手吴均的?”

“不错,方才他在出手之前,曾以右手抚弄左手,我已经看见他左手无名指上,套着一个特制的指环,那必是专破罡气的东西……”

阿媛仍然不解,道:“以他玉笔神君的身份,固然不该暗用毒器取胜,但这是为了对付血手吴均那种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高翔面呈阴暗之色,缓缓道:“以他的身份地位,竟用诡诈手段,足见为人品格,我说的,并不指他使用暗器这件事,却是因他出手那一掌,使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阿媛急问道:“谁?”

高翔仰天吐了一口闷气,一字一顿,说道:“曾在星宿海噶达素齐峰顶,跟我对拚了一掌的白衣蒙面人。”

阿媛机伶伶打个寒颤,失声道:“你的意思是说,那蒙面人就是金阳钟?”

高翔沉重地点点头,恨恨道:“出手招式,十分相似,再证以他方才跟血手吴均动手时的诡诈手段,以及他在金家庄时,故意设词诬陷你爷爷,说他的眼睛,是被桑师伯的牛毛飞针所伤……有了这许多证据,还有什么怀疑的?”

阿媛叹道:“我早就疑心是他,但是,他跟你爹爹乃是多年之交,为什么要害你爹爹,却又待你如同骨肉,这就叫人难懂了。”

高翔不期也垂下头来,喃喃道:“是的,他不但待我好,就是凤仪世妹,也不像会是仇人之女,唉——”

一声长叹,泪光隐现……

高翔毅然抬起目光,轻声又道:“阿媛,我现在心里乱得很,君山北面,丐帮必有危难,你跟伯父母快些跟去吧!相机援助丐帮,但切记纵使见到了莫姥姥她们,也不可妄用霹雳震天球。”

阿媛点头答应,反问道:“那么你呢?”

高翔仰望君山,缓缓道;“我必须先救鬼叟,如无意外,咱们在山顶见面……”

君山之巅,那面绣着香艳裸女的长形彩幡,仍然在随风招展,极尽诱惑。

高翔独自一人,循南面小径,轻登巧纵,向山顶而行。

越近山顶,风势越劲,他迎峰上奔,衣衫猎猎,如御风飞升一般,然而,那诱人彩幡,丝毫不能吸引他的视线,扑面山风,也吹不开他心底忧郁的死结。

急急迈步向君山飞登,心里却一直寻思着金阳钟平时一言一动,越想越觉得他涉嫌重大,不过,他目前仍然不能十分肯定金阳钟就是天火教主,这有两点原因:

第一、他还没有解开“七星金匕”在金家庄出现之谜,是高家传家之宝,怎会落在金阳钟府中?那问后园静室是谁居住的?如果金阳钟真是杀害桑柳二老的凶手,以金阳钟的精明,他何时把“七星金匕”留在尸体上?

第二、究竟金阳钟和他父亲九天云龙是不是多年之交?他们之间有没有恩怨?金阳钟为什么要迫害青城三老?

要解答第一个疑团,他可以假作不知底细,再进金家庄,探一探那间静室的秘密。

欲解答第一个疑团,只有回到青城,询问父亲,但在他尚未找到解除毒瘾的解药之前,高升已经说过:“老庄主不想跟你见面。”这却叫人为难了。

金家庄、青城、雪山古宝、天火教、毒瘾、断魂灯……这一连串令人头昏的名字,像锁环般一个紧接着一个,在他脑中不停在飞旋、飞旋。

神思淆乱中,眼前一亮,慌忙顿住身形……

只见君山之顶,彩棚之下,这时正盛筵大张,坐西面东,设着“凹”字形三列长席,珍馐美酒,罗列满桌。

南北两席,分坐着天魔四钗和三怪,南席俱是熟人,四钗中只有穿蓝衣的郝玉甫在岳阳楼上见过一面。北边席上,飞天夜叉婆居中,上首是个满头自发的狰狞老妇,一身墨色长袍,背负一只革囊,囊口隐隐露出十二把刀柄;下首坐着一个绿衣丽人,正是在汉江河中和岳阳楼上两度相遇的垂纱中年美妇。

正西主席之上,一男一女并肩而坐,那女的浑身绫罗,珠光宝气,年纪大约总在三十上下,脸上覆盖着一幅彩色绸布,仅露出一双清澈无比的眼神,宛如幽潭深泽,令人怵目惊心。

另外那男人,双目俱瞎,木然端坐,正是鬼叟崔伦。

细乐之声盈耳,三席之间的空地上,却正进行着一幕不堪人目的丑戏。

四名美女,浑身一丝不挂,扭腰摆臀,翩翩而舞,另有四名健壮男子,也是身无寸楼,仅只戴着一只面具,紧随着四名裸女扭摆起舞,妖形怪状,做出许多淫亵无堪的动作,四周侍立上酒送菜和吹弹伴奏的,莫不是妙龄少女和健壮少男,不下百名之多。

醇酒、美人、艳舞、淫曲……原来天魔教大会,竟是这般光景。

高翔猛然一见,俊脸直被羞得通红,接着,不期勃然大怒。

鬼叟崔伦高踞上坐,与天魔教主同席,而且正缓缓举杯嚼饮着酒液,他虽然看不见席前的淫亵艳舞,却侧耳凝神,似在倾听着那惑神迷志的靡靡之音。

高翔见此情形,大感讶诧,迫得把满腔怒火强又忍住,沉声喝道:“青城高翔就在此。”

这一声断喝,暗注内家真力,喝声甫出,淫曲艳舞倏忽顿止。

魔教男女,尽都骇然一震,那面垂彩纱的天魔教主十分诧异地扫了高翔一眼,转面对那绿衣美妇凝视一眼,似在问:“你不是说山下水陆两路都安排好了吗?这小子是怎么上来的?”

绿衣美妇凑过脸去,在那教主耳边低语了几句,天魔教主轻轻一哦,望着高翔“呷呷”一阵笑,摆手道:“原来是高少侠,幸会!幸会!”

这位天魔教主体态妖烧美艳,但一开口,其声却粗哑难听之极,嗓音沉重,笑起来比鸭叫还要刺耳。

她笑了一阵,见高翔漠然不理,颇感尴尬,耸耸肩又道:“高少侠能登上君山,便是天魔教佳宾,孩子们,快替高少侠安席。”

高翔目光始终不离鬼叟崔伦,但奇怪的是,自从他现身时出声断喝,鬼叟似乎轻微的震动一下,瞬即恢复了平静,不闻不问,木坐如前。

高翔心头纳闷,闻言冷冷答道:“在下并不是作客来的,教主不必费事。”

天魔教主笑道:“本座与高少侠虽是初见,但闻得四钗回报,高少侠累次跟天魔教相遇,彼此早算得是老朋友了,远来君山,难道连一杯水酒也不肯赏脸吗?”

回头吩咐道:“高少侠是本教第一位宾客,先敬三杯,有什么事喝了酒再谈。”

一名妖艳少女应声而出,捧着酒盘,扭扭捏捏向高翔行来。

那少女全身仅有两片窄布,一掩双乳,一遮下体,长发披肩,眉目十分娇艳,行走之际乳波臀浪,摇曳生姿,来到高翔面前,单腿一屈,酒盘高举,仰起面庞,望着高翔嫣然一笑,轻声道:“高少侠,请用酒。”

高翔深吸一口气,仰头上望,冷冷道:“不用了,在下尚有他事,不克久留,请崔老前辈借一步说话。”

天魔教主呷呷笑道:“急什么呢?高少侠既是来找本教崔总教练,那就更不是外人了……”

高翔一听“本教崔总教练”几个字,骇然一惊,目光递落,炯炯投射在鬼叟崔伦的身上。

一身白衣的白娘子白秀文吃吃笑道:“教主的话,高少侠必然是不肯相信的,总得教练亲口对他说一遍,他才会相信呢!”

鬼叟崔伦头一抬,果然平静地接口说道:“高少侠是为了老夫来的么?老夫虽曾侥幸犹得一部听音剑诀,无奈双腿已残,纵负绝世武学,又有何用?教主说得对,老夫愿以此无用之身,为天魔教做些有益之事,所以,从今天开始,崔某已是教中总教练,准备把听音剑法,传授教中弟子……”

高翔未等他说完,抢着正色道:“老前辈不必说下去了,这番话此时此地,晚辈已能谅解老前辈不得已的苦衷,但是,老前辈尽可放心,任它魔道再高,今天既被晚辈找上了君山,虎穴龙潭,也要援助老前辈出险……”

鬼叟崔伦神色微微一动,笑道:“你的意思,是说老夫被她们胁迫,才作此育不由衷之语,是吗?”

高翔道:“难道不是?”

鬼叟崔伦突然扬声大笑,道:“自然不是,高少侠,你想老夫年近七旬,目肓腿残,一条性命何等珍惜,实在告诉你吧!这的确是出于老夫自愿,教主绝未勉强。”

高翔如何肯信,朗声道:“无论老前辈怎么说,晚辈绝不相信,天魔教总教练的地位,难道比天火教天字堂堂主的位置更高?”

鬼叟崔伦脸色一沉,道:“不错,天火教曾以天字堂堂主之位,游说老夫入伙,几次均被老夫峻拒,但天魔教却与天火教不同。”

高翔脱口道:“有何不同?”

鬼叟崔伦道:“天火教欲网罗老夫,只是因为老夫的听音剑法,正是他们断魂灯的克星,其处心积虑志在剑法,并非老夫……”

高翔立即接道:“那么,天魔教难道就不是处心积虑志在谋取老前辈的剑法!”

鬼叟崔伦点头道:“就算她们也是志在听音剑法,老夫宁肯传授天魔教,不愿传授天火教。”

高翔道:“其间有什么分别?”

鬼叟崔伦木然道:“道理很简单,天魔教习得听音剑法,不过使一群女孩子增强自卫之力,如果让天火教犹得听音剑法,他们将如虎添翼,从此武林中无人可制,天下将永无宁日了。”

高翔听了这些似是而非的道理,一怔之下,却答不上话来。

他虽然绝不肯相信鬼叟崔伦真是自愿人盟天魔教,但这时魔教中人一个都没有插口,鬼叟却滔滔雄辩,一力为天魔教辩护,这情形,显然又不像装出来的。

假如鬼叟真系自愿人教,当初在北邮山,又为什么传授自己听音树剑?难道是因为哑奴惨死,未见自己及时驰援,一气之下,才答应了白秀文?

当然,这些理由,他不会相信,但眼前的情形,却使他迷惑不解原因何在?

天魔众女都看出他迟疑之色,靳莫愁笑道:“高少侠,现在误会澄清,从前都是你错怪了咱们,不打不相识,咱们教主求才若渴只要高少侠你——”

高翔剑眉一掀,冷冷打断她的话,道:“淫贱之辈,还想蛊惑高某,那是你打错主意了!”

白秀文嫣然道:“哟!高少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天火教势力遍布天下,武林中但有一点名气的,十九都中了天火教毒瘾,你要想报父仇,孤身无援怎是天火教对手?倒不如……”

高翔重重哼了一声,断喝道:“高翔顶天立地,就算为了武林命脉粉身碎骨亦所甘愿,要我投身魔教,那是休想!崔老前辈,是非正邪,盼您三思,随时用得着晚辈,晚辈随时可以助您脱离魔掌,千万勿为诡言所惑,言尽于此,咱们再见了。”

说完,转身欲行。

坐在北面那黑衣狰狞老妇,突然冷哼一声,叱道:“站住!”

高翔昂然却步转身,面含冷笑,道:“怎么样?难道还有事赐教?”

他本来就不甘心离去,皆因鬼叟自承业已加盟天魔教,使他失去留下来闹它一场的理由,只好勉强告辞,这时既然有人发话喝止,可说正中下怀,暗忖道:“最好大闹一场,挤了命,我也要将鬼叟抢离君山,那时再私下细细问他。”

那黑衣老妇扶着席沿颤微微站了起来,眼角一扫各席,愤愤说道:“姓高的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教主敬酒也不肯领情,未免太狂了些吧?”

天魔教主尚未有所表示,高翔已抢先答道:“狂又如何?对你们这种无耻妖邪,难道还须礼貌周到?”

那黑衣老妇眼中凶光陡射,反手握住一柄飞刀,沉声叫道:“教主,老婆子请令征此狂悻小辈,为本教立威!”

正席上那位天魔教主沉吟了一下,微笑道:“婆婆何必跟他一个小子斗气,他既然骂咱们是妖邪,索性让他见识一下本教诛神魔舞,试试他究竟有多大能耐。”

举掌轻轻拍了两下,缓缓道:“孩子们,跳一曲吧!”

话声甫落,一阵细乐随即奏了起来。

场中八名裸体男女,一齐躬身施礼;随着乐声冉冉而舞,捉对儿环绕高翔盘旋进退,舞姿极尽淫邪只听她们同声唱道:

“即行乐,即行乐。

人生苦短,去日苦多。

娇蕊花开,蜂狂蝶浪,见花不采谁之过?”

乐声忽然加速,男女互换,俯仰迎合,又唱道:

“乐无穷,乐无穷。

旷男怨女,今宵喜相逢。

卿怜我爱,欲拒还休,此情尽在无言中。”

紧接着,女的仰面卧倒,男的跨马横刀,竟然当众宣淫,乐声回转低沉,又唱道:

“光阴莫虚度,行乐须及时。

说什么非礼勿言,非礼匆视?

吕洞宾凌宵殿前调戏白牡丹。

孔圣人大成后殿拥着孔娘子。

林妹妹潇汀馆中病思恹恹;

贾宝玉宁国府内神游太虚。

似这般男贪女悦,天经地义。

又何必假充学道,心貌不一。

期待的良辰美景,莫再辜负。

趁如今绮年妙龄,多用些力。

听那残风断雨。

看那媚眼如丝。

你那儿——娇喘微微,颤抖阵阵,呻吟声声。

我这里——欲仙欲死,似疯似狂,如醉如痴。”

歌声忽而低回婉转,忽而激荡高昂,八名男女,已到了妙处……

高翔初则怒,继则惊,有心要闭上眼睛,却无法充耳不闻,渐渐神思浮荡,心惊肉跳,忙不迭盘膝坐在地上,潜用内功,压抑心潮。

约过半盏热茶光景,耳旁淫歌艳词,非但未见稍灭,反而越来越清晰人耳,甚至云雨之声,阵阵可闻。

高翔初不知道“诛神魔舞”竟有如此厉害,此时被魔音所迷,脑中想的,尽是男女之间绮丽风光,一会儿好象是阿媛在向他含羞招手,一会儿又恍惚是金凤仪正脉脉含情,对他娇笑。

这一刹那间,凡是他认识的女孩子,一个接着一个,都在眼前出现,体内血行渐速,眼看已到了魔境边缘……

正在这时候,突然,山下传来一声震天巨响!

“轰!”

巨声震憾山岳,连君山顶峰也微微震动了一下,魔音微顿,高翔灵台速然醒了过来。

他睁眼一扫,掌心后背尽渗出丝丝冷汗,忙不迭反手从肩头摘下铁筝。

铁筝在手,胆气顿壮,霍然睁开眼来,只见那八名男女,转眼已化为十六名,一变二,二变四,不多久,四周尽是数不清的旷男怨女,娇啼婉转,乳波臀浪,竟已将自己围得水泄不通。

尤其可怪的,是那些妖烧魔女,此刻都变成了阿媛和金凤仪,一个个抛眼勾眉,招手叫道:“来啁!行乐须及时,何苦折磨自己呢……”

佛家说:“魔由心生”,必是自己先有了爱情;魔像才能趁虚而人,假如是定力坚强的人,无爱无欲,心如止水,任他群魔舞于鼻触,玄音撩于耳鼓;绝不会坠人魔境的。

高翔惊然而惊,五指疾挥,铿地一声,弦丝齐鸣,用力一摆头,眼前幻境倏忽一阵闪乱,仍复归并为原有的四男四女。

那面垂彩纱的天魔教主,纵声哈哈大笑道:“难得!难得!牛刀小试,已见根骨不凡,孩子们,索性抖露点家私,来一段‘妙舞天魔’让他见识见识!”

靳莫愁和白秀文登时都面露喜色,各抖罗衫,欣然离座而起。

朱凤娟却皱着眉头,勉强站起身来,俯首问道:“天魔之舞,乃是对付天火教而练,现在岂不……”

天魔教主笑道:“你们只当演练一遍,有何不可?”

朱凤娟躬身又问:“那么奏笛之人——”

天魔教主道:“高少侠能有多大年纪,如由本座奏笛,他哪能消受得起,叫天香代奏吧!”

那面垂白纱的缘衣美妇应声而起,道:“贱妾遵命。”素手一挥,天魔四钗有如彩蝶翩翩,一齐跃落场中。

高翔虽然盘膝坐着未动,一身真气,却已提足十成以上,上身微倾。气蓄丹田,暗暗蓄势戒备。

缘衣美妇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支紫竹长笛,莲步轻盈,缓缓行至高翔前面一丈左右立住,笛尖一扬,首先挑起脸上面纱……

那缘衣美妇曾与高翔先后在汉江途中和岳阳楼上两席相遇,彼此虽然未交一语,但高翔早已猜她必是三怪之一。

天魔三怪——妖妇、鬼妪、夜叉婆。其中夜叉婆业已很熟,只有鬼妪和妖妇尚未见到,但眼前的情形很显然,那满头白发的狰狞老妇,八成是鬼抠无疑,剩下这缘衣美妇,自然就是妖妇了。

那绿衣美妇体态妖艳,胸腰浮突低凹,无一不恰到好处,吐语如珠,明眸似水,无论从哪一方面说,条件都不在四钗之下,唯有遗憾是年纪略大了些。

但一个女人,尤其练有一身玄功的女人,三十六七,正值虎狼之年,假如四钗是四朵鲜花,这位妖妇应该已是一只熟透了的苹果。

高翔幻想妖妇既居三怪之首,想必是美艳绝伦之辈,谁知面纱掀处,却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敢情面纱之下,隐藏着竟是一张奇丑无比的丑恶面庞,断鼻,缺唇,血口,獠牙外露,狰狞可怖。

高翔机怜拎打个寒噤,连忙移开目光,心念飞忖道:“我的天,幸好那日在舟中戴着面纱,不然,我有那么容易脱出龙君之手……”

妖妇倒颇知礼,长笛斜搭,俯首一福,道:“小妇人韦天香,敬请高少侠指教。”

高翔忙拱手道:“大娘请少礼。”

妖妇韦天香丑脸牵动,冷冷说道:“天魔妙舞,乃本教克敌绝学,四叙功力,任何一人,都不在少侠之下,这一点,少侠应有自知之明。”

高翔淡淡笑道:“不劳大娘叮咛,在下深知利害。”

韦天香丑脸一掀,笑道:“玄功一发,中途难以收止,少侠如愿听信良言,此时还来得及。”

高翔仰天大笑道:“高某但知仗剑除好,驱妖斩邪,至于胜败荣辱,早已不在意中。”

韦天香似对高翔颇有好感,听了这话,赞佩地叹了一声,道:“既然如此,韦天香就失礼了。”

只见她长笛一摆,目光向四下扫了一瞥,近百名魔教男女众徒,突然一齐退出十丈外,掩耳转身,肤坐不动。

高翔心中暗惊,看这情形,天魔妙舞固然厉害,妖妇那只长笛,必然更有着惊人魔力,连教中功力较浅的徒众,都不敢闻听,自己千万大意不得。

一念及此,连忙澄意静心,挽面端坐,铁筝横放膝头,静待魔舞开始。

天魔教主看在眼里,不禁微微颔首,顺手递给鬼叟崔伦两个锦绵,低声道:“魔音将起总教练还是别听的好。”

鬼叟崔伦一言不发,接过锦绵,塞进耳中。

韦天香深吸一口真气,引笛就唇,一声裂帛之声,遽尔发出。

笛音起处,四钗同时举臂挥手,外衣一掀而落。

四具丰盈的洞体上,分别裹着红、黑、蓝、白四色薄纱,轻纱掩映之下,玉体隐约竟无亵衣。

但天魔妙舞妙就妙在此处,薄纱罩体,浮凸玲戏,沟壑隐隐,峰峦若现,其撩人遐思,远比赤条精光的“诛神魔舞”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高翔不敢抬头,目光一垂,十指拨动筝弦,发出一串清脆的叮咚之声。

韦天香面泛冷笑,鼓气吹笛,其时直可穿山裂石,顷刻便盖过了筝韵,四钗紧随魔笛笛音急骤旋转,彩纱飞扬,体香四溢,渐渐转到高翔周围。

蓦然问,笛声一沉,万籁顿寂。

高翔心头微微一震,挥指弹拨筝弦,竟不闻笛声相抗,微诧之下,也停止了弹筝,缓缓睁开眼帘,这一看之下,顿时陷入魔境之中。

原来那韦天香的长笛并未真正的停止,只是其音飘忽,似已不可听闻,筝声才歇,一缕细柔魔音,便穿耳直人。

天魔四钗个个貌如天仙,此时横身侧卧在高翔四周,肌肤颤动,腰肢轻摇,蝉纱浮荡,宛若池水碧波中透露出四朵莲花,轻轻的动,柔柔的摆,星眸似阎似开,妙处若隐若现,此情此景,任是大罗神仙,除非不看第一眼,只要目光被魔境所引、便再也休想收得回来。

高翔如果瞑目不见,诚意正心,弹奏“天籁之音”,欲渡魔关,实甚容易,坏就坏在笛音忽敛,使他不由自主也停止了弹奏,目光一触幻境,整个神志立被魔音所迷,再要振奋,已经不是易事了。

他目触魔境,幻意随生,一时间,张口瞪目,如醉如痴,混身燥热难当,直恨不得扯碎衣衫,跃身扑上前去。

这时候,韦天香的长笛,突然一变而为急促激动,似幕筛飘摇,似云雨正浓。

高翔自拔无力,诸般魔像泛涌,随着魔笛吹奏,呼吸越来越短促,浑身骨骼,不住毕剥轻响……

天魔教主看到这里,冷漠地笑道:“毕竟只有这点能耐……”

谁知话声未落,突听轰然一声巨响,山石震荡,连桌上杯盘,都叮当跳动。

韦天香猛吃一惊,笛声顿敛,高翔却心神一震,突然又从幻境中挣脱出来。

这时候,一条披头散发的人影,蓦地掠上峰顶,尖叫道:“翔哥哥!翔哥哥!”

高翔猛然从地上一跃而起,迎着那人间道:“阿媛,什么事?”

阿媛满脸惊怖,浑身衣衫上,沾了许多血渍斑点,一见高翔,涌身扑上,紧紧将他抱住,颤声道:“不得了,翔哥哥,山下死了好多人,你……你快去救爹爹……”

高翔忙问:“伯父他怎么样了?”

阿媛哭道:“他……啊!用了霹雳震天球……”

“霹雳震天球!”

这五个字,使天魔教主和三怪四钗个个骇然变色,四钗本来围饶在高翔四周,忽然惊呼一声,一齐闪身跃退数丈,无数道惊骇的目光注视着阿媛,就像她随时都会出手掷出霹雳震天球一般。

高翔迅速扫了鬼叟崔伦一眼,来不及细问,扶了阿媛,匆匆向峰下奔去,天魔教主和近百弟子目睹二人离去,竟谁也不敢横身拦阻。

两人奔下君山,身北直趋陆路出口,远远望见尘土蔽空,尚未散尽,山脚下死尸纵横,不下百具,一个个腹开肠流,残肢断腿,尽是武林高人。

高翔目光疾扫,早看见金刀杨淦浑身鲜血,挺立在一棵倒蹋的大树边,正动也不动盯视着地上一具尸体,那尸体却已经仅剩下两手一腿,整个头颅,炸得粉碎。

阿媛叫了声:“爹——”张臂就要扑过去。

高翔急忙探臂一把将她拦住,沉声道:“且慢,伯父已负重伤,此时千万碰他不得。”

阿媛掩面位道:“哦!爹!您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杀了这么多人,也害了自己……”

高翔挡住阿媛,自己轻轻移步上前,细一审视,只见金刀杨淦脸色苍白,双目直视,胸腹之上,血洞密布,整个下半身,几乎全被鲜血染成血红。

这情形,必是金刀杨淦盛怒之下突然使用“霹雳震天球”,未及掩蔽,被炸裂的碎片,震伤了自己,失血过多,伤势甚重。但是,他却挺立不倒,这是什么缘故?

高翔不敢骤尔惊动他,轻声叫道:“杨老前辈………”

金刀杨淦怒目不动,却缓缓从那具死尸上移开月光,望了高翔一眼,两行热泪,竞簌簌而下。

高翔心里一惨,轻声又道:“杨老前辈,既已快意思仇,就请放开胸怀,您失血甚多,须得及时疗治……”

金刀杨淦缓缓点头,长嘘一声,喉咙中忽然发出阵“咯咯”的低响,也不知道是哭是笑?

好半晌,才幽幽说:“不错,不错,快意思仇,我总算替老爷子报了大仇,可是……芙妹……他们呢?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说到这里,哽咽已不能成声,泪水如断线珍珠滚滚直落。

高翔听了这些话,心里一惊,扭头再看,这才发觉地上那具断腿死尸,竟是欧阳天佑。

他立刻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心头一阵颤抖,热泪险些也要夺眶而出。

但他咬紧嘴唇,强自硬将那已到眼睛边缘的泪水又忍了回去,颤声道:“老前辈,事已如此,是非都已经追悔不及,还是节哀应变才对啊!”

金刀杨淦凄然笑道:“你要我怎样节哀?怎样应变?我……我……”

他滞呆的目光一抬,挂着满脸泪水,吩咐道:“阿媛,你去死尸堆里,找回你娘的尸体,爹……爹已经找了很久,始终没有找到……”话未说完,两眼反插,仰身便倒。

阿媛尖叫道:“娘——”反身疾向尸堆里掠去。

高翔屈指连扬,飞快点了金刀杨淦腰下穴道,左手一抄,将他身子平放在地上。

他身上并无疗伤药物,仅有一瓶旋风掌盛世充送给他的药丸,这药九虽是天火教荼毒天下的东西,但高翔知它极有提神速效,顾不得后果,倒出一粒,匆匆塞进金刀杨淦口中,双掌平伸,便替他催气活血。

约莫半盏热茶光景,金刀杨淦果然悠悠清醒过来,只是已经气若游丝,十分衰弱。

高翔低声安慰他道:“老前辈,错已铸成,徒悲无益,阿媛还年轻,您如再有差错,忍心她从此为成孤儿么!”

金刀杨淦嘴角牵动,挣扎着从怀里摸出一粒“霹雳震天球”,颤巍巍递到高翔手中,喘息着道:“我已经不行了,大仇得报,我死亦瞑目,阿媛年轻,盼望你能多多照顾她,这东西,你好好留着,将来或许对你有些用处。”

高翔本不想收受,又怕引起他不快,只得接过揣入怀中,道:“老前辈放心吧!你只是失血过多,慢慢调养,自会复原的。”

金刀杨淦凄然一笑,道:“我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甚至连累欧阳天佑和自己的妻子,纵能治好伤势,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接着挥挥手,不让高翔开口,又道:“记得那一次咱们初次见面,因为你穿了我一件衣服,我曾经打过你一掌吗?”

高翔含泪点头道:“那是误会,也怪晚辈言辞无礼,顶撞了前辈。”

金刀杨淦忽然吃吃而笑,道:“你不记恨?”

高翔忙道:“晚辈怎会记恨……”

金刀杨淦长嘘一口气,点头道:“这样就好,咱们虽然出身黑道,阿媛却是个纯良无邪的好孩子,你穿过我的衣服,今后教养她的责任,也落在你的肩上了。”

高翔泪水盈眶,俯首无言。

金刀杨淦喘息了一阵,举手遥指阿媛,竟已无法出声……

这时候,阿媛仍然低头在死尸中翻寻,一袭罗衫,半是血污,半是泪痕。

高翔站起身来,正想去劝她停止寻找,突听身后一声闷哼,骇然回顾,金刀杨淦竟自己切断心脉,横尸树底。

君山之下,惨雾愁云。高翔游目四顾,遍地残尸,再也忍不住泪水泉涌,仰天长叹道:“唉!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当夜,岳阳城中一家客栈后院,孤灯荧荧,照着两个黯然神伤的人影。

阿媛两眼红肿,倚坐在窗边一张竹椅上,仍在低声啜泣不止,高翔却轻嘘长叹,剑眉深锁,负手徘徊。

他几次停下身来,凝望阿媛,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才柔声说道:“事情已经如此了,你这般伤感,整整一天粒米未进,要是弄坏了身体,伯父母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的。”

阿媛侧面望望桌上早已冷凉的酒菜,希嘘道:“你自个儿吃些吧!别管我,我心里像塞着东西一样,什么也吃不下。”

高翔叹道:“你不肯吃,我也食不下咽。”

说着,斟了一杯酒,举杯一饮而尽。

阿媛伸手道:“也给我一杯酒,我也要喝。”

高翔迟疑了一下,终于斟满一杯,默默递了给她。

阿媛仰颈饮了,又道:“再给我一杯。”

高翔皱眉道:“酒能解愁,也能添愁,不要喝得大多。”

阿媛道:“我不管,我烦得要死,你就让我喝个痛快吧!”

一把他过酒壶,壶嘴对着樱唇,咕噜噜狂饮起来,酒液抛洒,溅得满身淋沥。

高翔既不忍跟她硬夺,又无法可以慰藉,回忆在金家庄跟她的误会,阿媛一气,独自躲在客栈中闭门买酒的往事,只觉眼眶潮湿,不期然泪水盈盈。

一壶酒,顷刻已尽,阿媛抹抹嘴唇,哭道:“翔哥哥,再要一壶酒来,从今天起,我已经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我要喝酒,我要喝醉,一醉解千愁……”

高翔含泪执着她的纤手,低声道:“阿媛,醉有什么用,醉了还会醒,醒后伤感,更胜醉前,伯父临终时要我照顾你,咱们同病相怜,理应互激互励,振奋做人,世上烦恼之事大多了,岂是一个醉字能够化解的?阿媛,你要是承认我这个哥哥,应该听哥哥的话。”

阿媛香肩耸动,嘤嘤哭泣,宛如一只负创的小猫,蟋伏在高翔臂弯中。

高翔长叹一声,又道:“日间君山之下,究竟经过如何?我问你,你一直没有说,现在慢慢告诉我好吗?”

阿媛仰起泪脸,说道:“你与我分手以后,我就向北追上爹爹他们,才到君山北麓,那儿已死了很多人,遍地尸体,都是丐帮弟子……”

高翔插口道:“守在北门入口的,真是我大哥高翊吗?”

阿媛点点头,道:“我们赶到的时候,丐帮弟子死伤已近二百人,其中连穷家二圣和独臂穷神刘铁辉,以及金家庄那位少庄主,都在追魂掌下负了重伤,金阳钟一怒,便跟你哥哥动了手,我们本不想现身的,谁知欧阳伯伯却在人丛中发现了莫姥姥……”

高翔忙问:“她跟那些人在一起?”

阿媛冷冷扫了他一眼,才道:“只有擎大神剑黄承师和乾坤手冉亦斌,放心,其中并没有那位李姑娘。”

高翔脸上一红,道:“他们是刚到?还是早已经在那儿了?”

阿媛道:“看来也是刚来不久,那时候人群都向山麓涌去,金阳钟跟追魂手又正在激战之际,欧阳伯怕一声呼叫,用拐一指,告诉爹爹道:‘那拿着拐杖的老婆子,便是害死老爷子的莫姥姥。’“爹爹听了这句话,拔刀就冲了过去,我死命拉住他老人家衣角,要他老人家暂时忍耐片刻,谁知爹爹一急,就掷出了一粒霹雳震天球……”

高翔叹道:“唉!快意一时,难怪会伤了那么多人!”

阿媛继续又道:“那粒震天球出手,并没有伤着莫姥姥,却把观战的人震死大半,当时人群一乱,四散奔逃。金阳钟和追魂手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激战,喝令家将婢女护送金凤仪和史雄飞急急退回湖边上船,金阳钟横身拦住爹爹,两人一言不合,便兵刃相向,反把莫姥姥等人抛在一旁了。

“因我拉不住爹,只好跟娘紧紧护在他老人家身边,欧阳伯伯却跟莫姥姥动了手。

“唉!那真是一场惨烈无比的血战……”

她似有余悸地略为一顿,方才喃喃接下去道:“……满山都是人,满地都是尸体,有些逃了,有些却愤于爹爹使用歹毒暗器,大约有二三十人,都一齐来围攻我爹爹。

“爹爹本来就已经比金阳钟技逊一筹,再加上激起公愤,遭人围攻,不久便陷入险境,我和娘别无他法,只好也拔刀出来。

“单凭我们父女三人,怎能抵挡得住二三十人围攻,这时,欧阳伯伯单拐跟莫姥姥等人力拼,首先失手负伤,我娘略一分神,肩上也中了一剑,爹爹怒火狂升,又取出了第二粒霹雳震天球。

“我因见他老人家双目尽赤,切齿出血,上前没命将他抱住,叫道:‘爹!你不能再用这东西了,不能再用这东西了。’“可是,爹爹怒喝了一声,竟将我一掌劈倒地上,轰然一声,震天球已经出手。

我仆倒在地上,只觉得血雨漫天,直向头上身上罩落下来,飞尘蔽日,分不清四周谁是死人?谁是活人?我乱了主意,只好哭着奔上君山来找你——”

高翔听到这里,仰首浩叹,良久,才问道:“第二粒震天球出手时,金阳钟还在不在呢?”

阿媛想了一下,摇头道:“震天球出手的时候,他分明还在,后来我奔上君山,没有注意他是不是离开了,但咱们清理尸体,没见到他,大约他并未受伤。”

高翔又差别:“那擎天神剑和乾坤手冉亦斌也未见尸体,当时他们都在何处?”

阿媛道:“他们都跟莫姥姥一起围攻欧阳伯伯,爹爹第二粒震天球,便是对准他们出手,但莫姥姥业已被炸得粉身碎骨,他二人却踪影渺茫,我也想不出是什么原因。”

高翔一叹道:“霹雳震天球虽然厉害,用来对付无辜的武林同道实在可惜,假如能够用一粒掷在君山顶上,至少天魔教从此不能再为祸武林了。”

阿媛忽然一哦,道:“你说去救那位鬼受崔伦,但他却又甘心做了天魔教的总教练,并且把听音剑诀传授魔教弟子,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高翔苦笑一声,道:“也许他另有苦衷,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他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我想趁这时候,去查一件极重要的线索,阿媛,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阿媛幽幽道:“我如今已经无依无靠,你去哪儿,我自然也去哪儿。”

高翔见她悲伤略减,趁机握住她的柔夷,道:“但那地方,但怕你知道了不肯同去。”

阿媛诧道:“为什么?你说的是什么地方?”

高翔缓缓道:“金家庄。”

“什么?金家庄?”阿媛果然一惊,接道:“我爹与金阳钟已经翻脸成仇,咱们再去金家庄,他们会——”

高翔正色道:“我曾听金凤仪侍女春兰说起,金家庄中,有一间密室,她亲眼见到七星金匕在秘室中存放过,如今从种种迹象推测,金阳钟极可能就是我在噶峰遇见的白衣蒙面人,所以,我决心再往金家庄一探。”

说着,微微一顿,又道:“不过,咱们这次去,不必再以客人身份前往,咱们要悄悄的去,暗中查探那间神秘的秘室,看看里面究竟住着谁?”

阿媛问道:“你准备连金凤仪也不见面?”

高翔点点头,轻叹一声,却没有出声。

阿媛又差别:“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一句未了,灯火忽然一爆而灭!

高翔耳目敏锐,轻轻一带阿媛,沉声喝道:“何方高人驾莅?”

窗外应声道:“请高少侠出屋一会儿。”

高翔听那口音,竟十分陌生,微怔之后,轻声对阿媛道:“你在屋里不要擅动,我去会会他。”随即站起身来。

阿媛却拉住他道:“翔哥哥,我跟你一块儿去。”

高翔道:“人家指明会我,语气中似无恶意,你只管歇着。纵有事故,我自信足能应付。”

阿媛叮咛道:“不管好意恶意,你别去远了,当心中了人家诡计。”

高翔点头答应,斜背铁筝,推窗而出。

惨淡的月光下,只见院中挺立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一身青衣,肩后分插着两只粗大的判官笔,额角显露出一条刀疤,神情十分阴鸷。

那人闪着一双精芒毕露的眼神,仔细向高翔打量了一眼,未等高翔开口,抢先道:“敢问是高翔高少侠吗?”

高翔应道:“正是,阁下有何见教?”

那人迟疑了一下,又问道;“请问高少侠,有没有一个姓蓝的朋友?曾经联袂经过洛阳……”

高翔一哦,道:“你是说蓝天化?”

那人颔首展颜一笑,道:“这就不错了。”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面墨绿色方牌,躬身道:“在下洛阳仇云,特来面见高少侠,缴回墨玉令牌。”

高翔欣然道:“原来是仇大哥,快请到房里坐……”

翻天鹞子仇云拱拱手,肃容道:“仇某尚有他事,不能久留,自得墨玉令牌,嘱令截救鬼叟崔伦,仇某德鲜力薄,终辱所命,愧恨之下,一路只身追蹑来到洞庭。如今天魔会期已过,高少侠亦已见到鬼叟,仇某费尽心机,无能为力,只好厚颜前来缴回令牌。”

高翔叹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仇大哥已经尽了力,高某……”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接过令牌,但触手却不禁一惊,话声顿止,原来那墨玉令牌之下,竟然压着一封密函。

“这——”

仇云眼珠疾转,沉声道:“暂勿声张,这封信,千万不可泄于他人,仇某千方百计得此密函,缅颜缴令,问心稍安,就此告辞。”

话落,将令牌与后函向高翔手中一塞,扬扬手,身躯疾旋,凌空拔起四丈高下,人在半空,双足一蹬,呼地一个翻滚,越过院墙,没于夜色之中。

高翔目睹仇云这一手上乘轻功,正感叹:“不愧翻天鹞子的名号。”谁知心念未及,墙外蓦地亮光一闪,紧接着传来一声闷哼!

“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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