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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半喜半忧的情

这人身材瘦长,穿一件宽大的灰袍;连头带脸,都用一只黑布头罩密密套住;只露出两只精芒闪烁的眼睛,在黑暗中啧啧发光。他身边未带任何兵刃,但从他移步投足的轻盈矫捷和一双炯炯眼神,已经足证千面神丐的猜测不错——这人一身武功,几乎已达登峰造极的境界。江涛暗暗心惊,连忙凝神垂帘;一面收敛目光以免被他察觉,一面利用两耳全力注意来人动向。

那灰衣人好像对这座木屋相当熟悉,进人内厅之后,毫不犹豫便转身直向江涛卧室走去。卧室门本就半启着,那灰衣人略一侧身,已跨进房内……江涛正猜不透他何以要直入卧室?谁知心念未已,人影疾闪,灰衣人突然又迅捷无比的从房中飞掠而出。

江涛蓦地灵光一闪,急忙低喝道:“朋友,站住!”紧跟着涌身扑出,右臂一探,一式“赤手缚龙”疾向那人肩头扣去。

灰衣人头也没回,腰间猛挫,缩肩、滑步,侧移半尺,反手一掌飞拍了过来。

江涛出手太急,几乎来不及撤招变式,连忙旋身半转,右臂才收,左臂又出。正准备发出另一招“云龙现爪”,突觉灰衣人掌力强得出人意外,自己一旋之下竟未能脱出掌劲笼罩,胸腹微窒,险些被对方余劲扫中。

恰在这时候,千面神丐已闷声不响冲了过来,挥掌一记硬接!黑暗中暴起一声沉闷声响。千面神丐身形一顿,江涛却被两人掌上回荡之力震得踉跄倒退出三四步,方才拿桩站稳。

那瘦长灰衣人借势腾身,快得像一缕轻烟,急急掠出窗外……千面神丐随后追出,竟已不见灰衣人影踪。老化子不禁啧啧称奇,又不便放手追寻,只得怏怏而回。当下诧问江涛道:“你先还提醒老要饭顾忌行藏,为什么自己倒忍不住抢着出手了?"

江涛沉吟道:“这人……不是天心教的人。”

千面神丐更诧道:“你从何看出他不是呢?”

江涛道:“他武功极高,未携兵刃,又用黑布遮住头脸,入屋迳奔卧室,已经令人生疑。及至发现床上无人,立即惊惶欲走,晚辈才想起他一定就是那连续杀害三名译书人的凶手。他杀人目的,不外是为了阻止天心教得到那部梵文秘册的译本,手段虽然过狠,是出于维护武林的一番善意,可惜咱们未能截住他。”

千面神丐听了,脸色忽然变得十分阴沉,好一会才道:“天湖总教除了你我两个,绝无外人。他如不是天心教徒,怎能进入天湖?”

江涛思索了一下,道:“他可以用个假名,表面加入天心教,暗中进行这件事。”

千面神丐摇头道:“不可能。此人武功精湛,必非无名之辈,认识他的人一定很多,他又怎能长久瞒过天心教?”

江涛心中一动,道:“那么,他会不会也像老前辈一样易容化装……”

千面神丐把头乱摇,傲然笑道:“老要饭的化装术虽不敢自诩天下无双,但挣得‘千面’二字却不容易。多年来想混入天湖总教,尚且苦无机会,要是有那么简单,老要饭的也犯不上替你做这许多天老仆了。”

江涛仔细思忖,也觉他所说有理,不禁长嘘道:“此人目的在阻止译书工作,咱们一天不离开天湖,他一定还会再来。下次务必要截住他,或许对咱们倒是一个帮手。老前辈刚才说到要找一个晚节不保的人,不知那人是谁?”

一提起这件事,千面神丐又现出愤愤之色,冷哼道:“那家伙声名不在你师父之下,也是十三奇中人物,跟老要饭的多年以酒论交,情感不恶。谁也想不到竟会无耻投靠了天心教!老要饭的若找到他,证明传言无误,拚了这条命、也要将他毙在掌下……”

江涛惊道:“是天南三鬼?”

千面神丐哂道:“三鬼算什么人物?我说的是太行古月道长!”

江铸不觉骇然大震,失声道,“什么?太行灵鹫峰古月道长也投靠了天心教?这……这是真的?”

千面神丐冷笑道:“这是天心教自己对外宣称的,大约假不了。听说那无耻杂毛已被天心教奉为上宾,正在‘迷宫’中享受无边风流。可恨老要饭的一连两次盗取船只,竟都败露失手,否则,哼!”

江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暗暗触摸怀中那封密函,只觉脑际一片混乱,无法抑止……师父临去留函,嘱咐自己前往太行,并且要自己对古月道长执弟子之礼。假如古月道长真的变节投靠了天心教,这却该怎么做才好?

古月道长既与师父论交,又是十三奇中成名高人,无论于情于理,似乎都没有投靠天心教的理由。但千面神丐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再证以“天南三鬼”也腼颜做了天心教护法,细想起来,又并非绝不可能。

江涛虽然聪明过人,一时也被这错综复杂的事弄得失了主意。沉吟半晌,终于忍耐着没有把密函的事说出来,只淡淡一笑道:“传闻仅系片面之辞,老前辈不可深信。这件事且容晚辈向燕姑娘打听确实;最好亲去‘迷宫’一次,才知是真是假。”

千面神丐冷冷道:“打听大可不必了,你如能设法向姓燕的女娃儿弄只小船,这倒是要紧事。”

江涛点头道:“晚辈定当尽力设法;不过,只怕时日无多了。”

千面神丐道:“你可以尽量拖延译书工作,咱们一天弄不到船,你就一天别替他们译完。”

江涛苦笑道:“老前辈今夜一时口快,已引起黎元申疑心,他只须用飞鸽传书,命令‘五槐庄’派人到舍下一问,一切谎话便不揭自穿了。”

千面神丐一怔,道:“老要饭的倒没有想到这一着,那黎元申未必真有这样精明吧?

江涛道:“黎元申狡诈多智,古云飞失手被擒便是铁证;老前辈又一连两夜暴露形迹,怎能不使他疑心!”

千面神丐默然良久,哺哺道:“就算他明天发出飞鸽,五槐庄再派人查证,一去一返,至少也须三天;等到信鸽回报,前后应该有五天时间……”突然目露杀机,毅然道:“有五天时间已经足够。即使行藏败露,老要饭的也会设法让你逃出天湖总教;然后放手一拚,谅他们还奈何不了我。”

转眼天色已明,两人都有了饿意。千面神丐朱烈道:“不知不觉竟谈了一夜。公子爷,你且休息一会,老要饭的去弄点吃的东西。”

江涛忙道:“这如何使得,应该由晚辈伺候您老人家……”

千面神丐朱烈笑着拦住道:“虽然只有五天,咱们假戏还得继续扮下去。你只管坐着,老要饭的弄个最拿手的‘叫化鸡’给你尝尝。”

江涛目送朱烈人厨,心里不禁感触万端。这一夜之间的变化,虽然为他解答了一部份谜团,同时又使他添了许多新谜。太行古月道长投靠天心教的事已经够人迷惑,千面神丐的身份秘密更难久隐。短短五天,可说转瞬即逝,到了那里候,又能用什么办法逃离这关阻重重的天湖总教呢?

他一阵心烦,独自开门踱入花园;迎着晨曦,信步倘佯,不觉走近竹篱前的小溪。正低头想着心事,忽见溪水中倒映着一条人影——那是一个身着红衣、面色苍白的忧悒少年;木然立在竹篱外假山顶上,两眼却瞬也不瞬凝神着远处小山。

江涛心中一动,暗道:“他不就是那位身世如谜的少教主梅剑虹吗?”但因曾听燕玲说过,梅剑虹生性孤僻,十分古怪,遂不敢冒昧出声招呼。

那红衣少年梅剑虹负手而立,凝目远眺,似乎并没有发觉江涛;又好像早已知道,只是不屑理睬。江涛心中忐忑,正准备悄悄退回;脚下才动,那梅剑虹却突然冷冷说道:“江兄起得好早?”

江涛差点忘了这话是在招呼自己,愣了一下,连忙拱手道:“啊!少教主早。”

梅剑虹仍然屹立未动,幽幽说道:“不早了!我每天清晨都站在这儿,整整十年,从没有一天间断过。”

江涛竟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讷讷笑道:“是的……十年如一日,少教主这份恒心毅力令人可佩……”

梅剑虹嘴角牵动,似笑非笑的“晤”了一声,又道:“江兄是不是觉得我这人孤僻古怪,有些不愿攀谈?”

江涛急急道:“不!在下绝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只是梅剑虹冷冷接口道:“只是因为听燕师妹说过我有许多怪僻,对不对?”

江涛一时辞穷,只得笑道:“其实,燕姑娘也没有说什么,她是一番好意,知道少教主喜静,不愿与俗人交往,特地叮嘱在下不可惊扰少教主。”

梅剑虹缓缓收回目光,轻叹一声,说道:“她说的一点不错,但是,她却不了解我真正的苦闷。一个人如有满腹隐衷不足为外人道,自然就显得孤独、冷漠,处处跟人无法相处了。”

江涛由衷地附和道:“少教主这话太对了!人生际遇各不相同,心境自也迥异,如果强作欢笑去迎合别人,的确是件痛苦的事;可是略示沉默,别人又会指为冷漠孤僻。唉,为人之道难矣哉!

那梅剑虹邃闻此言,眼中突然闪现出一缕欣喜激动的光辉;双目炯炯注视着江涛,急急道:“莫非江兄心里也有什么难于启齿的隐衷么?”

江涛笑道:“在下并无隐衷,但却不难体会少教主的心情。”

梅剑虹注目问道:“燕师妹告诉你些什么?”

江涛道:“她曾经约略提到过少教主的身世,对于孺子思亲之情,深表关切和同情……”谁知话尚未完,梅剑虹竟脸色一沉,冷峻地道:“小燕儿未免太多嘴了!江兄乃是外人,这些话怎能随口乱说!”

江涛肃容说道:“古人萍水论交,终生不渝。在下虽是外人,自问言出至诚,尚祈少教主不以交浅言深见责才好。”

梅剑虹听了这番话,苍白的脸上霎时飞起一抹红晕;目光如炬,逼视江涛,神色连变。

突然一言不发,扶剑转身匆匆而去。

江涛见状,不禁懊悔自己说话太率直了些;至少,第一次攀谈,不该就提人家内心隐秘。难得一个交谈机会,竟弄得不欢而散。虽然尴尬,但他却发现那梅剑虹并不如想像中的冷漠寡情;也许他亦有满腔热情,不幸被心灵的的创伤所掩蔽——这样一个人,是值得同情谅解的。

回到木屋,千面神丐朱烈捧出一只烤得香喷喷的“叫化鸡”,笑道:“快来尝尝老要饭的手艺如何,多年没亲自动手烤鸡了,不知还行不行?”

江涛早已饥肠辘辘,被那香味一引,馋涎欲滴;老实不客气双手齐下,顷刻吃了半只,其味果然美妙无比!等到一只烤鸡全下了肚,才想起千里神丐还没有吃,连忙谢罪致歉。

老叫化笑道:“没关系,老要饭向来狠心,一只半只吃不过瘾。昨天小凤送来五只肥鸡,全给老要饭的烤在那儿了,咱们就痛痛快快吃一天鸡吧!过了这五天,再到哪儿去寻这种孝顺媳妇儿……”正说着,院中有人接口笑道:“江老爹,谁是你的孝顺媳妇呀?”随着笑语,小凤和小英倩影双双,推门而人。她们显然只听到最后那句话,笑嘻嘻并无不悦之色。

小英一脚跨进门内,瑶鼻连耸,轻呼道:“好香!公子真会享受,一早就吃烤鸡,也给咱们一些尝尝。”

千面神丐哈哈笑道:“还多着哩,等一会两位姑娘带些回去,请燕姑娘也尝尝老汉的家乡风味。”

江涛诧问道:“怎么不见燕姑娘同来?”

小英嫣然一笑,道:“天天见面,干嘛还那么难舍难分的?”

江涛正色道:“在下有事须跟燕姑娘商谈,并非玩笑……”小凤接道:“这倒真巧!咱们姑娘也正有事要请公子去一趟,特地叫咱们过来奉迎的。”

江涛问道:“她现在伺处?”

小凤道:“在天心宫后殿。”

江涛暗吃一惊,却没有再问,起身整衣。临出门时,吩咐“江富”道:“你把烤鸡准备好,也许我请燕姑娘来这儿午饭……

”小英截口道:“还是咱们等一会来取吧,说不定姑娘会留公子在天心宫吃饭呢。”江涛又是一惊,点点头,跟随二女走出了听泉居。

一离开木屋,小英和小凤立刻收敛了笑容,默然低头疾行,神态大异平时。穿过花园竹篱,路口上已停着一辆马车;窗帘低垂,却未见驾车的人。小英抢先一步,拉开车门。江涛低头跨进车厢,却赫然发现燕玲坐在里面。他刚一怔,燕玲已探腕将他拉了进去,小英紧跟着便“蓬”然阖上车门。

燕玲呼吸短促,沉声吩咐道:“尽量走得慢一些。”小英应了声是,和小凤攀上车辕,皮缰轻抖,马车蠕蠕前驰。

车箱内十分幽暗,江涛诧讶莫名。只觉燕玲紧握着自己的手腕,纤纤玉指一片冰冷;掌心溢汗,似乎还有些微微颤抖。他心中扑扑狂跳,不知燕玲何以突然如此安排。侧目望去,恰值燕玲一双清澈秀丽的眸子也正凝神着自己;四目相触,他的心跳得更厉害。

燕玲握住他的手一直没有放松,声调充满迫促的问道:“江公子,自从五槐庄相识,我对你向来敬重。有件事,希望你无论如何要告诉我实话。”

江涛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姑娘请问,在下知无不言。”

燕玲低声问:“你真的会不会梵文?”

江涛剑眉微皱,道:“姑娘为什么一再问起这话呢?在下如未修习过梵文,怎敢冒昧应聘来贵教译书?”

燕玲痛苦的摇摇头道:“不是我不相信你,是师父和老菩萨都对你起了疑心。昨天夜里,听说你住的‘听泉居’又闹奸细,是吗?”

江涛暗暗一惊,道:“是的,但黎统领已亲率锦衣护卫来搜查过了呀!

燕玲轻叹道:“坏就坏在黎元申身上。昨夜警钟响起时,我正在师父那儿练剑,没有办法分身到听泉居来,一直心惊眼跳,总似有不祥的预感。果然,没过多久,黎统领就深夜赶到天心宫求见师父,据他对师父报告说……”

江涛忍不住问道:“他说什么?”

燕玲黯然道:“他说奸细就是江富,连你也涉有嫌疑……”

江涛冷晒道:“他怎么可以攀诬好人?”

燕玲道:“据他说,他亲眼看见奸细逃人听泉居的,而且那人身影跟江富很像;但率众包围搜查,却找不到证据。他又说,在查询江富的时候,你曾经有意替江富掩饰。”

江涛心凉不已,表面仍力持镇静,冷冷道:“这话更奇怪了,贵教一向闹奸细都是对译书的人不利;黎元申不自检讨未能善尽保护之责,倒反把我们作奸细看待。江富是舍间多年忠仆,丝毫不诸武功,怎会成了奸细呢?这显见是黎元申推卸责任的借口遁辞,难道教主竟会相信?”

燕玲幽幽说道:“师父本来不信,当场叱责黎元申必须证据明确,不可仅凭臆测。后来这件事被老菩萨知道了,才决定连夜发出急令,要五槐庄分教查证你们的底细。现在又命我送你前往天心后宫,准备当面试你真假……”

江涛接口道:“那最好不过了,在下无愧于心;真金不怕火,正是求之不得的事。”

燕玲无限幽怨地说道:“但愿你说的都是真话,老菩萨脾气不大好,应答之际,务必要多多谨慎……唉!我心里真是乱得很,想起来,令人好害怕……”

江涛柔声问:“你害怕什么?”

燕玲颤抖地道:“我好像觉得我们要相聚不长了。”江涛一震,竟默默无法回答。

燕玲并未发觉江涛神色的异样,接着又哽咽道:“是真的,我说不出为什么原因,心里一直慌乱无主。就像快要跟你分手,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似的……”话未说完,一滴温温水珠,突然滴落在江涛手背上。

江涛一阵鼻酸心悸,激动的道:“小燕儿,你哭了?”

燕玲轻轻摇头,却又不能自禁,香肩耸动,呼嘘出声。江涛长叹一口气,探臂轻轻揽住她的香肩,慨然问道:“小燕儿,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为什么……”

燕玲似乎悲不可抑,竟伏靠到江涛怀中,哺哺道:“我也说不出来,这好像是命里注定。偏偏那天会凑巧去了五槐庄,第一眼见到你,就……”正依偎呢哺,马车忽然一顿而止。车辕上传来小凤的低呼:“姑娘,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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