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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章 傲骨天生

风已止,雪已停,但凛冽的寒意,却比大雪飞舞的时候更冷。

罗英踏着初溶的雪水,步上寻父的征途。

他才不过十五岁,孤身只剑,天涯茫茫,甚至连父亲的音容也没有一点印象,叫他到那儿去寻找他那未见一面的父亲呢?

但,胸中一团掀腾的赤子之心,支持着那份坚定不移的信念,他不但坚信父亲决不会做那可耻的勾当,更始终相信他仍旧活在这个世界上,走中!那怕踏遍海角天涯,历尽万水千山,也一定要寻到含冤十五年,而今生死不明的父亲。

从早到晚,罗英已经穿越两三处镇甸,打听之下,依然未离开鄂西山区,一口粒米未进,早已饥肠辘辘。

镇上也有酒店饭庄,可是罗英不敢走进去,因为他身上最后一块碎银,早在集贤客栈付了面钱,这些日子和海天二丑同路,自然未想到身边无钱的困难,是以在他跟明尘大师作别的时候,竟忘了自己怀中已是一文不名,当他经过那些镇甸远远嗅到酒楼饭庄中飘送出来的酒菜芳香,只得硬着头皮,咽两口馋涎,低头匆匆而过。以他从小在桃花岛上习练的内功火候,—二天内不进饭食,原也当不了—回事,但是,延展在他前面的,是那么漫长艰难的旅程,又怎能永远不饮不食呢?

天色渐渐暗了,饥饿之中,寒意更盛,可怜他连客栈的招牌也不敢多望一眼,迈步奔出镇外,急急想寻一处栖身过夜的地方。

行约半里,道旁一片枯林之后,飘闪出一缕微弱的亮光,罗英循光奔去,转过林边,竟意外地在几丛乱竹后面,发现有座破败不堪的道观。

那道观零零伫立在雪地里,残垣败瓦,几乎难辨路径,正门上方,尚有半块残余的方匾,隐约还能认出是“三元宫”几个剥落的金字,从它的占地和轮廊,显见从前也曾有过一段香火鼎盛的日子,只不过如今凋零没落,仅余废墟。

一缕纤弱的光亮,从观内大殿投射出来,稀稀落映出几堆瓦砾和久无人打扫的台阶。

罗英心里暗喜,忖道:总算被我寻到这么一座破庙,屋宇虽残,足堪暂避风雪。于是整一整衣衫,高声叫道:“请问里面有人吗?”

谁知他话才出口,破庙中突闻“呼”地一声轻响,刹时灯火熄灭,整个道观,立即沉入一片黑暗中。

罗英候了一会,里面再未见动静声息,不觉诧异起来,又叫道:“在下是路过此处,欲借宝观一席之地,聊避风雪,天明便行……”

他把这话婉转连说了两遍,庙里竟然毫无反应,就像根本只是一座无人的空庙。

罗英茫然不解的讶忖道:方才分明露着灯火,怎么我一出声,便立刻灯灭人寂,这位道爷未免太胆小了,如此破庙,难道还怕歹徒抢上门来?

想到这里,反到有些好笑,顺一顺肩后短剑,缓缓举步,跨了进去。

庙中寂然无声,罗英踏着院子里厚厚积雪,发出低沉的沙沙声响,慢慢走到大殿门外,轻咳一声,探头进去一望,殿上竟空无一人。

他自嘲地耸耸肩头,喃喃道:“这位胆小的道爷大约从后门溜了,反正只是一间破庙,我就在大殿上休息一夜,也不能算擅入民宅,恃强行霸。”一面说着,一面便进了大殿。

这大殿更见颓废,倒塌的神龛,东倒西歪的神像,地上积尘盈尺,梁间蛛网遍布,好几处屋瓦已经洞穿,触鼻尽是腐霉之昧——

罗英发出一声喟叹,正想寻处干净的地方坐也来调息一番,突然心头一惊,精目疾扫,却见殿侧屋角阴影下,有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倚壁而坐……

他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扬臂一探,“呛”地龙吟,飞快地把短剑拔了出来,旋身错步,沉声喝道:“什么人?”

那人转着一双澄澈清朗的眸子,瞬也不瞬地打量着他,好一会,才冷冷说道:“你自己又是什么人?”

罗英这才看清那人原来竟是个豆寇年华的绝美女郎,只见她秀发披肩,穿一件狐裘皮的短袄,百褶裙,翠绿腰带,脸上未施脂粉,却天生黛眉桃腮,赛雪凝肤,好似吹弹得破。

最奇怪的事,是那女郎手里正捧着一块才吃了一半的糕饼,地上还放着一只小纸包,包里尚有好些食用的东西。

这可不是件怪事?那女郎年纪甚轻,衣着并不寒酸,怎会独自一个人,躲在一间荒凉破败的古庙中?

罗英心念电转,用剑尖指着她问:“你一个年轻小女孩子,更深夜静,躲在这破庙里干什么?”

那少女仿佛已对他消失了敌意,大眼睛霎了霎,悠然举起饼来,咬了一口,一面嚼着,一面才冷冷顶撞了一句:“你别管。”

罗英见她吃得有味,忍不住腹中乱鸣,偷偷咽了一口涎沫,又问:“你没有家吗?”

少女忽然黛眉一扬,不悦地道:“我有不有家,要你来多问什么?瞧你穿件文绉绉的衣服,深夜荒野,待刀抡剑对着一个单身女孩子,你存的什么坏心?”

罗英吃她一顿责备,脸上不觉一阵臊红,暗想:古人男女尚且不同亭避雨,我这样持剑喝问她一个年轻女孩子,的确有些理亏。连忙收了短剑,退出殿外,自寻石阶坐下,那少女看见,似轻轻暗笑了一声。

可是,坐了一会,终又觉得此事十分蹊跷,自语道:“在下乃路过附近,见这儿有灯光,才寻来歇一宵,想不到庙里竟没有人。”

那少女冷冷接道:“难道我不是人吗?”

罗英忙道:“不,我的意思,是说庙里的庙祝和道士全没有了。”

少女停了片刻,忽然轻轻叹道:“这庙观本来是武当派弟子修炼的地方,自从三十五年前,海天四丑血洗武当,已经足足荒废了几十年了。”

罗英听得一惊,道:“姑娘对江湖掌故这般熟悉,想必定是附近生长的吧!”

少女冷冰冰道:“不,我住在米仓山,离这儿远着哩!”

“那么——”罗英本想问他怎会跑到这破庙来,但一想方才已经碰了钉子,连忙把下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少女好像猜到了他未尽之言,便迳自跟着说下去,道:“我到这儿已经三天,每天夜里,就在这庙里休息,庙中本来住着几个无赖,全被我赶跑啦!”

罗英诧问:“姑娘只是一个人,从米仓山特意到这儿来?”

“不是一个人,难道带着一家人?”

“一个人跋涉千里,是为了什么重大的原故呢?”

少女顿了顿,道:“原因自然有,但是你别想套我的话,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罗英忿忿道:“在下并不想探人隐私,姑娘尽可放心。”

少女“噗”地轻笑道:“我知道你是大英雄大豪杰,不探就不探,何必生气?”

随着话声,忽的一股劲风电袭而至,罗英骇然举手一圈“啪”地抓个正着,摊开看时,却是一块甜饼。

少女娇媚的声音说道:“一个人吃不好意思,长夜漫漫,咱们一边吃一边聊如何?”

罗英此时饥肠辘辘,手上那甜饼犹有余温,阵阵芬香,撩人饥火,但他想到这少女方才的言语,冷哼一声,振腕一抖,那甜饼挟疾风反射而回,同时道:“谢谢,在下并不饿——”

那少女举起纤掌,迎面接住甜饼,入手之际,臂上微微一麻,不禁笑道:“看不出来,你的内劲还真不小?”

“嘿!承奖,岂敢。”

“不过,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要是动不动就跟一个女孩子赌气,未免心胸也太狭窄了些吧!”

罗英不悦,道:“彼此无意相遇,姑娘若以在下乃邪盗之辈,相谈无益,这儿既是姑娘先来,在下离开就是。”气冲冲站起身来,举步身庙外便走。

少女在殿中吃吃笑道:“走?只怕来时容易,去时有些麻烦。”

罗英重重哼了一声,沙沙踏着院中积雪,大步出了破庙,刚到庙门口,蓦觉风声飒然,两条黑影,一左一右斜掠过来,登时挡住了去路。

那两人全有四十余岁,混身褴楼,污衣百结,一副穷家帮打扮,左边一个仅有一条右腿,柱一根极其沉重的钢拐;右边一个满脸浓须,左眼只剩一个鲜红的血窟窿,手里横握打狗棒。

这一跛一眇两个怪人神色一般沉重,三只眼睛,瞪着罗英,目光中闪耀着腾腾怒火,其中独脚一个嘿嘿冷笑道:“朋友既然看得起我独脚穷神苗铁三,怎么匆匆就要走了?”

眇目的一个焦急地道:“苗三哥,时候不早了,咱们费尽心血,别被那丫头得了手去。”

独脚苗铁三道:“不妨,米仓双燕虽然难缠,咱们穷家帮也不是好欺侮的,金大老未到,她们决不会动手。”

他目光一瞬,又向罗英冷声说道:“朋友是米仓双燕家丫头约来的帮手?或是也想凯觎这庙中的‘祸水之源’?说得明白,我苗某人交你这个朋友。”

罗英正没好气,被他们夹杂纠缠,心中不耐,怒声道:“谁认识什么燕家鸟家,谁知道什么祸水福水?姓罗的自来自往,你们最好别跟我啰唆。”

独脚苗铁三脸色立变,左手钢拐“笃笃”敲着地面,冷笑道:“好小子,年纪不大,火气倒不小,咱们拿你当人,瞧你却有些不识抬举。”

罗英也瞪目叱道:“你再要拦路唠叨,纠缠不清,可别怪我要对你不容气了。”

苗铁三浓眉一扬,杀机陡现,沉声道:“小辈,好狂的口气。”钢拐一提,呼地拦腰直扫过来。

罗英冷哼一声,右脚斜退半步,反臂疾探,银虹乍现,短剑已快若奔雷掣电,一闪出鞘。

剑拐相交,“当”地一声,火星四射,两人都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苗铁三中有单腿,钢拐反手一点地面,才算把身子支掌住,脸色已变得一片铁青。

观门边忽然扬起一声娇笑,道:“苗三爷,从今以后,应该不再吹你的钢拐有多沉了吧!”

罗英循声回顾,却见那殿中少女不知何时已倚在观门旁,手里仍然拿看下大半块甜饼。

一口一口悠悠地吃着。

苗铁三脸色由青而白,由白而灰,忿忿道:“燕玉芝你不要得意忘形,今夜之战,正不知鹿死谁手,敝帮金大哥五更以前必定赶到……”

燕玉芝低头吃着甜饼,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漫应道:“好,我一定等他就是,不过,丑话可要说在前面,要是天明以前他还没赶到,却不能怪我不再久候。”

说到这里,话声一顿,盈盈双眸忽然瞟了罗英一眼,笑道:“公子如果气已经消了,不妨多留一会,咱们这儿就要有热闹瞧呢……”

罗英不等她说完,冷冷答道:“在下另有要事,请原谅没有兴趣瞧你们的热闹。”

他偷偷望去,从她的眼光中,明显地看到一抹受辱后的惊讶、羞愤、恼怒之色,因此心里暗暗好笑,忖道:这一次,叫你也尝尝碰钉子的滋味。

于是,头一昂,大步直向旷野行去。

燕玉芝果然气得粉颊微红,轻轻骂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此间四处早被穷家帮遍布明桩暗卡,你想走,谈何容易——”

独脚苗铁三见她受窘,满心大喜,接口笑道:“放心,穷家帮只为米仓二娇,这位朋友要走,穷家帮决不拦阻。”

不料话声甫落,罗英却毫不领情地冷笑说道:“哼,就是拦阻,在下也不怕!”

苗铁三笑容连忙一敛,怒意又现,显得尴尬万分。

燕玉芝“噗噗”地笑道:“苗三爷,马屁拍到马腿上啦!”

苗铁三望着罗英渐渐远去的背影,气得顿了顿钢拐,喃喃咒骂道:“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辈。”

罗英运步如飞,转眼远离了破庙,奔行一程,并未见穷家帮人现身拦阻,这时饥意反倒消失殆尽,脑子里却翻腾着“祸水之源”、“米仓双燕”、“穷家帮”、“金老”……许许多多零乱纷歧字眼。

他细细咀嚼方才燕玉芝和苗铁三的谈话,仿佛可以体会到,他们之间可能正在争夺某一件东西,或者为了某一桩仇恨,相约作生死的决战。不过,“米仓双燕”在武林中并无盛名,穷家帮却是除十大名派之外,第一个人多势众的大帮,他们之间,怎会结仇恨?如果是争夺一件东西,那东西是什么?是“祸水之源”吗?既称“祸水”,又有什么可争的呢?——这些问题,一时都猜解不透。

忽然,又想那些“米仓双燕”的燕玉芝,年纪不过比自己略大一、二岁,竟然独自踞破庙,对付堂堂“穷家帮”,虽然嘴上略嫌刻薄些,胆识、武功,倒确实有过人之处,自己刚才故意报复她,似乎显得心胸太窄了些。

一面想着,一面疾奔,迷茫中转过一丛林子,忽听得林中传来一阵叱喝之声。

罗英微一倾听,顿足穿林而入,目光过处,却见两条人影,正在林子时免起鹊落,激斗方酣。

那两人一个身着黄色衫裙,蜂腰削肩,竟是个婀娜多姿的绮年少女,另一个约莫五十余岁,身材矮小,前胸和后背都有肉瘤鼓出,却是个天生的驼子。

这一老一少男女二人正打得难分难解,彼此均未用兵器,四只肉掌翻腾掀挥,劲风回荡,附近树枝和积雪漫空纷飞,声势十分惊人。

罗英偷眼望去,只见那黄衫少女显已居于劣势,驼背老人掌出如飞,怪招迭现,正着着进逼,不禁豪念顿发,沉声大喝道:“住手!”

黄衫少女闻声一惊,心神微分,掌招略滞,竟被那驼背老人不知用什么手法,闪电般扣住左腕脉门,纵声笑道:“燕玉苓,燕玉苓,你还敢想那‘祸水之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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