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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章 劫后余生

海潮澎湃地冲击着礁石,日影当空,已是正午。

临海的礁石之下,有一个半淹在水中的洞穴。

这时,正当午刻潮水上升的时候,那洞穴出口,大半都浸沉在海水中,只露出一小半洞口,又被另一块礁石掩住,四周沙丘乱石,星罗棋布,不知道的人,万难发现这里竟藏着个宽足容身的石洞。

洞中,地层微斜上伸,冰冷的岩石上,坐着陶羽和秦佑。

在他们身边,堆放着一些水果和食物,但他们连看也没有看一眼,两人并肩而坐,默然不语,四条小腿,都一半浸在水里。

秦佑的膝盖上,横放着那柄锋利的短剑,他焦急不安地,用手不停抚弄着剑鞘上的花纹,手指微微发抖,足见内心正熬受着无形的煎迫。

时间悄悄地过去,脚下的潮水,已经快要涨到股下了,但他们连挪动一下身子,似乎也忘记了。

许久,陶羽从怔忡中仰起头来,幽幽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秦佑忽然站立起来,涉水到洞口,低着头,吃力地向外张望了一眼。

陶羽问道:“太阳偏西了没有?”

秦佑摇摇头,满怀失望地又涉水踱回来,仍旧在原处坐下,轻轻道:“我真担心他老人家会遭到不测,此地这么隐蔽,他为什么不肯跟我们躲一躲呢?”

陶羽黯然道:“你不了解谷老前辈的苦心,他说得很对,要是海天四丑找不到他,一定会拿村中百余名老少妇孺泄愤,他不能为了自己,害了阿图拉和村人。”秦佑愤愤拔出短剑来,但复又用力插入剑鞘中,含恨说道:“四丑要是害死了他老人家,将来我剑术练成,一定要寻他们算帐。”

陶羽赞许地点点头,问道:“昨天夜里,只有一夜时间,你可曾把他老人家传授给你的武功诀要熟记在心里呢?”

秦佑惶然道:“他老人家教了我许多,可惜我资质太钝,虽然全心在记,只怕连一半也记不住。”他略顿一下,又道:“不过,那些武功的奥秘,师父说,全在那本秘册上,我不认字,将来你念给我听,告诉我应怎样去练,好吗?”

陶羽道:“可惜我丝毫也不会武功,你问我,岂不是问道于盲?唉,若不是我娘不许我习武,我们能够一同切磋练习,一定就方便多了。”

秦佑忽然闪露着欣喜的目光,道:“师父说过,你虽然不肯习武,但是他告诉我的内功口诀,是养气强身的捷径,你一样可以常常练习。”

陶羽笑道:“话虽如此,但是那些内功打坐的方法,对你的剑术,只怕也不能发挥什么指正作用。”秦佑正色道:“不,师父说,剑道如人道,练剑的人,首须正心,而这内家口诀,正是调气正心克意的最高法门呀!”才说到这里,忽觉自己失言,连忙住口,转过话题道:“时间已经不早了,师父没有音讯,连阿图拉和辛弟也不见来,我心里害怕得很……”

陶羽安慰他道:“吉人天相,他老人家困在石穴中,十五年都没有死,这一次,一定也可以逢凶化吉的。”秦佑黯然点头道:“但愿如此就好。”两人谈谈说说,各自用了些食物水果,秦佑从怀里取出那本“洗髓经补述”,双手递给陶羽,说道:“师父还吩咐过我,这本秘地,于我无益,请你代为保管,方能从书上所见。指正我练武时的错误。”

陶羽接了过来,叹道:“保管因无不可。但不知他老人家将来准备把这本秘册,转赠给谁?这东西是武林中人人欲得的珍宝,放在身边,实在太危险了。”秦佑道:“关于秘册的安排,他老人家已经封了两封锦囊给我,其中一封,叫我在剑述练成以后拆开,另一封,则必须等第一个锦囊中的事办完以后,才可以拆阅。”

陶羽信手揭开那本“洗髓经补述”秘册,藉着洞口光亮,随意阅读起来。

他只当这“洗闻经补述”一定是武功已有相当根基的人,才能看得懂,练得会的。谁知一阅之下,竟觉其中所载,仅是由钱而深,博大精深,条理分明,循序渐进,越讲越是引人入胜,几乎无法罢手。

不过,整本秘册,共只十余页,当他兴味盎然,不能罢手时,早已整本秘册全都看完了。

陶羽博览群书,天资至佳,一本平淡无味的古书,尚且一目十行,过目成诵,何况这本秘册如此引人,总共又只有薄薄十几页,是以他一口气读完,只觉余韵无穷,已大半熟记胸中。

但他总是不敢过份注意书上所载剑掌拳招等武功招式,只留意一些闻所未闻的奇特内家功力习练之法,对这达摩祖师失传绝学,感到既惊又佩,怡然神驰。

这时候,潮水早已退尽了,日影西投,时间已未刻将逝。

可是,秦佑见他正读得神往,却没有惊扰他,只在一旁安静地等候着。

陶羽阅毕全文,长吁一口气,啪地合上秘册,这才发现脚下潮水早退,连忙跳起身来,道:“呀!已经不早啦,咱们要不要到村里去打听一下……”

秦佑道:“师父吩咐我们要在这洞里住过三天,才能出去……”

陶羽道:“阿图拉和辛弟应该来给我们通点消息呀,天都快黑了,怎么也不见他们来呢?”

秦佑想了一会,道:“也许这时四丑还在村庄附近,他们不得脱身来……”

刚说到这里,突然一声刺耳怪笑,破空传来。

那笑声似乎就在不远,入耳清晰无比,二人大吃一惊,忙闭了口不敢再谈话,身子紧贴岩壁,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过了片刻,一阵急迫的奔跑脚步声,由远而近,转瞬已到近处,紧跟着,海滩上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洞中二人猛然一震,彼此对望了一眼,互相都发现对方面色一片苍白,脸上肌肉,一阵阵抽搐。

但他们既不敢探头向洞外偷看,也不敢交换一句揣测的话,只是屏息静气,惊惶地等待着……

又过了许久,洞外一片寂静,再未听到什么异样声响,陶羽轻轻吐了一口气,哑着嗓音问道:“走了吗?”

秦佑拔出短剑,低声道:“我出去看看!”一闪身,出了石洞。

他先隐身在洞口石壁后,探头向外一望,不觉失声呼道:“陶大哥,你看,那边有一个人……”

陶羽也忙着钻出洞来,两人凝目看了一会,但见十余丈的沙滩上,倒卧着一个人,从那光秃的头顶看,显见是个土人武士。

陶羽叹道:“不知他死了没有?我们去把他拖到洞里来好吗?”

秦佑道:“你在这儿别动,让我去拖他过来,万一我被四丑发觉,才不致会连累了你。”

陶羽道:“不,我跟你去,假如被他们发现,就让他们把我们一齐杀了吧!”

秦佑再要拦他,陶羽已迳自冲出石壁,低头涉水,很快地向沙滩上奔去。

两人一先一后,奔到那人身边,只见那土人俯伏而卧,整个面孔,陷在泥中,一柄蛮刀,抛弃在五六尺外,头顶附近,洒着一大片鲜血,左肩头,却留着清晰的一只漆黑掌印。

秦佑跪在沙地上,用力扳起他的面部,一看之下,骇然惊呼:“呀!是辛弟?”

陶羽伸手探了一下鼻息,发觉辛弟尚有一丝余息未断,忙道:“他还没有断气,我们拖他回洞里再说。”

秦佑插回短剑,又抬了沙滩上的蛮刀,两个一左一右,合力拖着辛弟健壮而沉重的身体,急急又回到洞穴里。

辛弟嘴角挂着血痕,脸色黯淡,气着游丝,已是奄奄一息,秦佑撕下衣襟,去洞外浸湿了海水,替他敷在额上,两人焦急地在旁边守候。

过了很久,辛弟的气息,反而越来越弱,眼见将死。陶羽猛然记起方才看见秘册上,有一段叙述“闭穴止伤”的方法,连忙又从怀里掏了那本书来,照着书上所说的穴道部位,胡乱地拳敲指戳了一番。

也是辛弟命不该绝,一阵敲打,竟被他摸中了疗伤的门路,片刻之后,辛弟竟悠悠醒转过来。

他吃力地睁开眼睛,望望陶秦二人,嘴角牵动,用一种低微而幽缓的声音说道:“死……

了……死……了……”

秦佑急问:“谁死了,你说谁死了?”

“谷……谷老……爷…子……和全村……全村的人……”

“你说师父和村里的人,都被那海天四丑杀害了么?”

辛弟微微点头道:“是的……就是……那四个……坏……蛋……”

秦佑一阵酸楚,抬头向阳羽说道:“他们好狠,杀了师父,还放不过全村的人。”

陶羽黯然叹道:“辛弟一定是想来给我们送讯,被四丑发觉,追杀在海边,唉!如今岛上,就只剩下我们三个活人了。”

秦佑悲愤地站起身来,呛地拔出短剑,奋力一剑砍在石壁上,沉痛切齿说道:“等我武功练成,一定要寻海天四丑,替师父和阿图拉报仇!”

陶羽点点头,眼里含着泪水,喃喃说道:“对,一定要找海天四丑报仇,海天四丑……

海天四丑……”

念着,念着,他忽又记起在山顶废墟前山石上看到的诗句,那是:“一剑镇河朔,双铃护桃花,三环连秦楚,四丑霸天涯。”

他心中似有所悟,又似有无限朦胧,这时,洞外日影已西,暮色正冉冉而合,脚下的潮水,又开始慢慢上涨了……

口口口

在洞中蜷伏潜匿了整整三天,辛弟的伤势,居然在陶羽和秦佑的细心照抚之下,渐渐痊愈起来。他们实在闷不住,便留辛弟在洞中养伤,陶羽与秦佑,趁着黄昏,偷偷出了石洞,到村中探着究竟。

事实正如辛弟所说的,未抵蛮村,沿途已见到随处倒毙的土人尸体。当他们踏进村子,更是遍地死尸,触目酸鼻,整个蛮村无一活口,泥壁萧索,鸡犬无声,变成了死寂的世界。

死尸中,有土人酋长阿图拉,也有辛弟的母亲玲子,秦佑在死尸中探索细辨,终于在毒潭边上,找到了谷腾的尸体。

他浑身尽是血污,手足都被利刃砍断,背心一个掌印,骨骼尽碎,死状惨不忍睹。但是,陶羽却发现他死后竟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仿佛在临死之际,肉体虽然遭受着无边痛苦,心灵上却是满足而安详的。

秦佑跪倒地上,抱尸放声大哭,其声凄切,如丧父母,而陶羽在伤感悲愤之余,却暗地怀着一层迷惘。他猜不透,谷腾自知不免一死,甘愿舍命而拯救全村土人,可是,他虽然如愿死了,却并没有救了阿图拉村人的性命。那么他为什么在临死的时候不怒不悲,反而露着笑容?他满足的是什么?是因为得到了“达摩洗髓经补述”秘册?还是因为得到了秦佑这样一个可喜可期的徒儿呢?

四丑已远扬他去,留下遍岛死尸,和陶羽秦佑的心底深处的满腔悲愤。

夜风萧萧,枭鸣声声,月影阴暗,丛林寂寂,仿佛都为这海岛上所发生的一切,默默表示哀吊和叹息。

毒潭边沿,十余石人仍然挺立在那儿,其中一个,便是伴同他们激流到岛上来的家人陶兴。如今再拿陶兴和谷腾相较,则阳兴的中毒化石,竟又比谷腾的际遇,不知要幸运多少了。

他们合力替谷腾造了一座小坟,也替阿图拉和玲子另筑一座,其他村中土人的尸体,或三五人,或七八人,只好用大坑掩埋。

因为死尸实在太多,这件工作,自是十分艰苦,陶羽和秦佑整整忙了一夜,也才不过掩埋了一半。

第二天,他们清理村中一间较好的茅屋,把辛弟也从海边石洞接回村里来。从此,秦佑就开始苦练武功剑术,日以继夜,孜孜不倦,辛弟伤愈之后,便担负了觅食举炊的工作。

陶羽遵从母命,不愿习武,终日在岛上闲逛游览,寄情山水,吟诗用句。偶尔,秦佑悟不透剑招或武功上的诀要,陶羽便取出秘册,照册上所载,念给他听。

也不知是秦佑天赋太差,或者达摩秘册上的武功太奥妙,秦佑竟常常弄不懂,要陶羽把书上句子念给他听,有时一天要问上六七遍。不到一个月,秦佑剑术才刚刚步上佳境,陶羽却已把整本秘册,念得滚瓜烂熟,背诵自如了。

因此,他偶尔也忍不住照书上所述打坐调息之法,试着静心运气。谁知一试之下,竟发觉这些口诀窍要,果真一通百通,常常一场静坐之后,精神陡然焕发无比,脑清神凝,畅美难言。

他想这方法或者对曾经受伤的人很有用处,于是便一面教导辛弟也练习内功静坐的方法,一面自己竟习以为常。每日晨昏,必定寻一个僻静的地方,盘膝而坐,凝神御气,遍历生死亡关,十二重楼。

岛上生活,虽然枯燥而单调,但秦佑专志于剑术武功;陶羽也被那种静坐调运的方法,吸引得忘了时日的飞逝;辛弟生性浑厚,忠心耿耿,照顾陶羽的起居饮食,比奴仆对主人更有过之。三个年青人,生活得融洽无间,几乎忘了世上还有其他人类和事物的存在。

春去秋逝,转眼过了一年。

秦佑的剑术,业已小成,其他几种较深的内家功夫,也略具几分火候。后半年,他已经不需要再请陶羽念秘册给他听,武功却突飞猛进,大有一日千里之势。

这一天,陶羽正斜靠在一株树干上,含笑看秦佑练剑。

见他剑动之际,如银蛇飞舞,匹练绕空,弥漫四周,恍如在身边布上一层无形的墙壁,当真是泼水难透,不觉意动,含笑说道:“秦兄弟,你的剑招,可说已达精纯上乘了,但据我看来,在以神驭剑,御气正心方面,却仍然稍嫌有些浮躁。你忘了书上所说的‘剑由心生,招随意动,须澄澈以行,严谨以从,守正太阿,方足克强敌,制高手。’这几句话了吗?”

秦佑突然剑势一收,笑道:“我何尝不知道,但每次请你帮助我,跟我喂喂招,让我由实际应用中体验反省,你却总以母命推辞,不肯答应。”

陶羽道:“你这虽是实在话,但一年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拿过兵刃,演练过招式?”

秦佑笑道:“其实,大哥也太迂腐了,偶尔一为,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不用运招使剑,就用一根树枝,我们试试,既可考验我的剑法,你也不算练武,大哥以为如何?”

陶羽被他说得有些心动,笑着抬了一段树枝,走到场中,说道:“好吧!我就给你做做剑垛子吧!但你手上可要当心一些,别把我刺伤了。”

秦佑抱剑而立,笑道:“多谢大哥,我们开始吧!”

说着,短剑一立,抱拳一拱,剑尖朝上,笑着向陶羽行了个礼。

陶羽从未用过兵刃,拿着一枝树枝,也依样还了一礼,笑道:“谢谢兄弟。”

话声才落,秦佑左足科跨半步,右臂一展,手中短剑嗡地一声轻响,迎面划起一道灿烂的银弧,低叫道:“大哥留神。”叫声中,剑随人动,斜斜一探手臂,突然振脱一抖,那短剑一阵颤动,幻出十余朵光华夺目的剑花,直向阳羽右肩点到。

陶羽却仍然抱着树枝,神色凝正,并不还手,脚下轻描淡写地一转,已将这一招躲开。

秦信心头微微一动,忖道:“陶大哥从未练剑,但方才这一转,却正合太极生克的原理,内家眼中,何异绝顶高手,难道说武学一道,果真是一悟百通,使他在无意之间,已身挟惊世骇俗的超人武功了么?”

这念头在脑中飞快地掠过,蓦地手上一紧,发出一声轻啸,竟使出“达摩十二无上心法”

中的第一招‘追风逐电’,剑尖挟着一声锐响,暴点陶羽胸前“玄机”大穴。

但是,陶羽对他这凌厉万分的攻势,却仍恍如未见,依旧面如止水,心境澄澈,杂念不举,及待他剑尖湛湛递到,始突然缓缓一挑手中树枝,‘卟’地一声,击在短剑锋刃之上。

秦佑猛感手心上一阵微麻,连忙撤招闪退,心头骇然大震。

皆因陶羽方才那轻轻的一拨树枝,虽然说不上什么绝妙招式,手法更迟缓异常,但神情之上,却有一种摄人心神的光明正大气派,竟令秦佑不知变招进袭,硬生生被他一举封开了剑势。

如果凭秦佑的奥妙剑法,要把这一招“追风逐电”加以变化,简直轻而易举,是什么力量,使他当时竟忘了这些应变的能力呢?

他一顿之后,二次揉身上步,身形前倾,手中短剑一圈又吐,化作第二招“含沙射影”,又刺向陶羽面门。

陶羽仍旧不慌不忙,树枝缓缓摆动,向剑身上抹去。

秦佑一挫手腕,正要变为第三招“天马行空”改削右肩,那知剑招才动,突觉陶羽的树枝上,竟隐藏着一层极深厚的潜力,宛如吸石一般,使他的剑身在略滞之后,“卟”地一声,又跟树枝碰个正着。

他骇然一震,连忙收剑疾退三步,把短剑向地上一插,长长叹了一口气。

陶羽诧道:“怎么不喂招了呢?”

秦佑叹道:“大哥你虽然未练过剑术,但已深悉剑术的最高意境,小弟自知不是你的对手。”

陶羽愕然道:“这是什么话?我根本不懂剑术,你怎会有这种想法?”

秦佑道:“记得师父那天夜里,传我剑术要诀的时候,曾说过‘剑道如人道’这句话,一年以来,我虽然熟练了剑法招式,却始终没有体会出这句话的真谛。”

他略为一顿又继续说道:“大哥,你不懂得剑法,但却深深领悟了剑术的最高意境,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么光明堂皇,心正意宏,意正剑明。世上只有心地正大光明的人才能练成天下最好的剑术,这句话,我现在才明白过来。”

陶羽听了这番话,脑中突然迷惘起来,微微一笑,弃了树枝,缓缓举步向丛林中走去。

他心里感到有些矛盾,方寸秦佑的话,总在脑中盘绕,不能释然于怀。老实说,秦佑天性纯洁,胸无杂念,他的意念,又有什么不够正大光明的呢?但他为什么不能领悟,而自己却能在运剑对敌的时候,心如止水,意凝神虚呢?

难道这就是我每日静心调息,所得来的效果。

思忖之间,已来到一片草地上,陶羽蹲下身子,随手抚弄着草地上的一个鲜艳的花朵,脑海中忽然幻出一个人影那人影是他心目中至圣至尊的人——他的母亲陶素娥。

从花朵上,他仿佛又见到母亲的戚容和泪脸,更仿佛在耳际响起了那慈爱的叮嘱:“孩子,你如果爱你的娘,你就不要习武,别问我为什么?这是娘一生中,对你唯一的要求,反正,你知道,娘总是为你好就是了……”

“为我好?”他茫然地摇摇头,忖道:“我们飞云山庄统御天下武林,全仗外公一身超凡入圣的武功,娘也是自幼练武,内外轻功,都很有根基,可是,她为什么总不肯让我学武呢?莫非为了将来不让我继承飞云山庄的基业?”

这难解的疑问,在他心灵深处,整整埋藏了十余年,至今仍解它不透。

心烦意乱,陶羽不自不觉坐在草地上,垂目调息起来。

往常他静坐调息,不用一到,便能心神交会,人我两忘,心性进明,杂念尽涤。但这一次,足足坐了半个时辰,竟仍觉得心潮澎湃如涌。丹田之下,有一股重浊的气息,始终无法凝聚。

他极力澄清胸中纷歧的意念,又过了半个时辰,始渐渐将浊气下沉,提聚一口真气,缓缓循“少阴肾经”,向上游升。

可是。当那股真气行到脐上“横骨”穴时,却忽然阻滞不前,似有什么东西横挡在穴门间,使真气无法通过。

这时候,他自觉体内真气,如涛如潮,汹涌不绝,竟比平时提气调息时,力道大过无数倍,现在阻于一点,恰似长江大河,涌塞在一处窄小的狭口,势必将要泛滥成灾,难以控制。

他运足全力,鼓动真气,一连向穴门冲击了三次,头上已冒出豆大汗珠,热气蒸腾,弥漫了整个头部,脸上也露出了无比痛苦之色。

这样,又过了半盏茶光景,陶羽已真力将竭,无以为继,气喘如牛,混身衣服,都被汗水湿透……

突然,树林中如飞掠出一条人影,两个起落,已到同羽身后,一言未发,便也盘膝坐下,伸出右掌,抵在陶羽背心“命门穴”上。

顿时一股热流,循着命门穴直人内脏,陶羽藉着那热力,奋力运气,一冲之下,穴门顿开,畅然无阻,一泻千里。

但此际他的力气,也堪湛将要用尽,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回头见那临危助力的,正是秦佑,不禁感激地微微一笑。

秦佑惊喜地低声说道:“恭喜你,大哥,你已经打开了生死玄关,任督畅通,从此成了金刚不坏之身了。”

陶羽缓缓牵动了一下嘴唇,用一种柔和平静的声音说道:“谢谢你,秦兄弟,若不是你适时相助,我已经完了。”

秦佑道:“这是天意,世上练武的人甚多,能冲开生死玄关的,又有几人,大哥,这是天大的喜事呢!”

陶羽淡淡一笑,疲惫地又闭了眼帘,但口里却喃喃说道:“不,不,我没有练武,我没有练武,我没有啊……”

秦佑含笑让他躺在草地上,慢慢替他运掌推宫活血,顿饭光景之后,陶羽才恢复体力,幽幽从地上坐起。

秦佑激动而又欣喜地,从怀中取出一只用兽皮封裹的密袋,含笑递到陶羽手中。

陶羽惊问道:“这是什么?”

秦佑笑道:“现在大哥内功已成,小弟剑术武功,也略有基础,这是师父留下的第一个锦囊,已经到拆开的时候了。”

陶羽一挺身,从草地上跃起,急忙拆开那密封的革囊,却见里面是一幅白巾,上面写着许多字。

陶羽拉秦佑同在草地上坐下来,然后展开白巾,念道:“此囊开拆,即汝武功小成之日,为师自知不免一死,特留字为汝贺……”

他笑向秦佑望望,秦佑脸上微露凄容,低声道:“这句话,应该是对大哥说才对。”

陶羽没有回答,又继续念下去:“陶公子面貌酷似昔年的罗大侠,而举止心性,更多类似,彼之身世堪疑,吾疑其系罗大侠之子也……”

念到这里,忽然改口抱怨道:“荒唐,罗伟是我们飞云山庄的死敌,我怎会跟他扯上关系,这简直是……”

秦佑道:“大哥,且别管它是不是,你先念下面的字句给我听吧!”

陶羽重重哼了一声,方才又往下念道:“然仅凭面貌,自无足信……对啦,这才像话。”

秦佑笑道:“留字上有‘这才像话’这一句吗?”

陶羽也忍不住笑道:“那是我说的,你别打岔,听我念下去……罗大侠之身世来历,为师亦殊茫然,而泰山二次武会,为师更未参与。故命汝艺成之后,即伴陶公子离岛返回中原,前往少林寺,面见少林当代掌门明空禅师,彼曾参与泰山之会,当知罗大侠身世,此为为师耿耿多年之心事,汝其勿违。明空辈份,实与汝相等。然汝仍宜以礼相见,并须待陶公子身世查明之后,方得拆阅第二封密柬。“

锦囊中的留字,到此为止,陶羽念完;默然沉思,未再开口。

秦佑问道:“没有了么?”

陶羽摇摇头。

秦佑欣喜地跳起来,叫道:“我们可以回中原去了,大哥你高兴吗?”

陶羽露出一丝苦笑,缓缓说道:“自然高兴,但是……”

“你是担心没有船只吗?放心。我们可以叫辛弟帮忙造一艘,我会驶船,走,我们立刻就开始做。”

秦佑拉着陶羽的手,兴冲冲向村中奔去,却没有留意,陶羽身子虽然跟着他走,脚步却是那么迟缓。仿佛对这流浪海岛年余的生活,竟觉得结束得太早也太突然。

他的心情,沉重无比,因为,过去已经那么令人迷茫,而未来更不可期,也许他从此就踏上人生崎岖之途。而对那个渴望揭家而又畏惧揭穿的谜底,他似乎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口口口

黎明之前,总是无限黑暗,但黑暗过去,黎明接着就来临了。

晨光熹微中,一艘简陋而窄小的帆船,缓缓驶进福州湾。

船身是巨木挖成,风帆却是缀补起来的一大块兽皮,掌舵的年轻孩子,衣衫陈旧,肩上却插着一柄短剑。船头上站着个儒衫少年,神情忧郁,而船舱帆桅下,却端然坐着一个混身赤裸,发毛尽秃的壮汉。

这奇怪的船只,奇怪的乘客,登时轰动了福州港。

但船上三位怪异的乘客,对人们好奇和惊讶,视若无睹,相继弃舟登岸,昂然向市街走去,那壮年无毛汉子手上,提着一只极沉重的包裹。

他们先在街上,购买了几套衣帽,秃头壮汉从包裹里掏钱付账,竟是沉甸甸的整锭纯金。

此后,他们又到客店中沐浴换衣,等到再从客店出来,秃头壮汉已穿上整套衣衫,头上戴了帽子,另外两人,更同着儒衫,浑身已焕然一新。

客店中人,对三人来历,纷纷议论揣测,三位怪客并未多停,到市上选购了三匹骏马,便匆匆出城而去。

他们留给人们无限的惊疑和讶诧,甚至没有一个人曾跟他们交谈过一句话,如果有,那就只有当他们投店的时候,吩咐备水洗澡,离店的时候,曾问过去少林寺的途径方向。

于是,传言纷纷。

有人说,这三人是到少林寺投师习武的。也有人说,他们只怕是海外的异人,要找少林寺的和尚较量武功。

总之,这三人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更突然的,是他们在第二天傍晚,赶到嵩山脚下,一直催马迳上少室峰,大踏步就向闻名天下的少林寺直闯。

这时侯,中原武林虽然慑服在“飞云山庄”统御之下,但少林一派,却仍然隐为中原各门各派盟主,寺中僧众近千,个个身负武功,岂是任人乱闯的所在?

当三人才到峰上,已有少林弟于,暗中飞报入寺。不过,没想到寺中知客增人刚迎到大殿门口,三人已经直奔进来,知客僧暗吃一惊,连忙横身拦路问询,道:“阿弥陀佛,三位施主是来守随喜?还是有事专程登山,为何这等匆忙?”

儒衫少年含笑拱手道:“恕我等冒昧,我们因有件要紧之事,必须面见贵寺掌门方丈明空禅师,所以专程登山,烦大和尚替我们通报一下。”

那知客僧人眼中闪露出惊疑的光芒,问道:“不知三位施主尊姓大名,有什么要事,可否由贫僧转报?”

少年道:“我姓陶,那是我盟弟,姓秦,这一位姓辛,我们这件紧要的事,必须面见方丈,才好详说。”

知客僧越加惊疑地向三人细细打量一阵,目光又落在儒衫少年身上,讶然问道:“施主姓陶,敢问尊讳如何称呼?”

少年道:“我叫陶羽,大和尚不必多问,快请给我们通报吧!”

“陶羽!”知客僧重覆念了一遍,脸上惊容更盛,冷冷地又问道:“陶施主可是从飞云山庄来的?”

陶羽焦急地道:“不错,我就是飞云山庄的陶羽,烦你快去通报一声……。”

谁知这句话还没讲完,知客僧突然脸色一沉,冷冷说道:“原来果真是飞云山庄少庄主驾到了,自然要立即通报,且请客房待条,小僧当即传报方丈,请他即来迎接。”

陶羽尚未会过意来,笑道:“不敢当得迎接二字,大师傅就带我们到方丈室去,岂不更好?”

知客僧忽然重重哼了一声,道:“少庄主错了,敝寺虽然敬服贵庄武功。但少林百年守规,却不能破坏,少庄主仍请客室待茶,小僧好去通报。”

陶羽等无奈,只好随那知客僧退到客室,小沙弥奉上香茗。知客僧拂袖离去。

三人枯等足有顿饭之久,那知客僧这才姗姗出来,一进客房,向陶羽打个稽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有劳少庄主久候,实在对不起,敝寺掌门方丈,已经在午间离寺下山,适才小僧不知,致害少庄主和贵友久等了。”

陶羽一听,好生失望,回顾秦佑道:“掌门方丈不在,你说怎么办?”

秦佑道:“我们反正别无他事,就在寺里等他回来好了。”那知客憎听了,登时脸色一变,插口说道:“很是抱歉,敝寺向来不留外客,方丈离山,三数日不会回来,小僧奉劝三位,还是不必等他的好。”

秦佑听他语气冷峻,心里不悦,道:“我们有很重要的事,一定要当面问他,他一天不回来,我们等他一天,十天不回来,等他十天……”

知客僧冷声说道:“方才小僧已经明言,敝寺不留外客。”

秦佑怒道:“你怎知我们是外客?你越是不肯,我们越是非见不可。”

陶羽忙劝道:“秦兄弟,急也不在一时,既然方丈不在,我们还是退出寺去,明天再来好了。”

知客僧冷笑道:“少庄主不愧是领袖天下的飞云山庄少主人,敝寺陋规,简慢得很,少庄主请多见谅。”

回头向小沙弥喝一声:“送客!”迳自转身回寺里去了。

秦佑和辛弟见了这和尚的冷淡傲慢之情,心里忽然而怒,却被陶羽劝住,只好忍住一肚皮气,沮丧地退出寺外,三人各自牵了马匹,垂头丧气,缓步下山。

走到半山,天色便已黑尽。

陶羽领二人在路边一块大石上坐下,黯然叹道:“唉,真是不巧得很,急匆匆赶来,偏偏方丈又不在寺里。”

秦佑没好气地道:“什么不在寺里,依我看,准是那知客和尚从中捣鬼,方丈一定在,只是避着不肯见我们……。”

陶羽道:“不会的,他们连我们的来意尚且不知道,怎会就拒不相见呢?”

秦佑道:“大哥,你不信么?我们不用下山,人在这儿等一会,小弟马上返回寺里,包准把那老和尚捉出来……”

这话未了,忽听身后林中,传来一声冷哼。

秦佑身形疾转,两脚一顿地面,嗖地倒掠而起,直向林中扑去,人在空中,才出声叱道:“是谁?站出来。”

喝声中,林中一声轻响,一条灰暗色的人影,由草丛中疾闪而出。

秦佑单臂一圈,掌心暴登疾吐,低喝一声:“打!”一缕锐劲掌风,宛若凝聚成形般,遥向那人影飞撞过去。

那人影方才弹跃跳出草丛,似乎绝未料到秦佑的转身、掠追、出掌,一连串动作,竟会这么快速,一时措手不及,只得拿桩旋身,双掌交挥,硬接一招。

双方掌力一触,平空爆起一声脆响,秦佑沉身落地,行若无事,那人影却被实力控中,当时发出一声闷哼。踉跄一连退了三四步。

秦佑脚尖才着地面,微微一弹,二次掠起,又到了那人身前。

陶羽急忙叫道:“兄弟,不可伤人!”

秦佑手臂一伸一缩,点了那人穴道,提着他的衣领,横放石边,却是个身材十分魁梧的中年和尚。

陶羽眉头一皱,问道:“你这和尚,可是少林寺的?平白无故,跟着我们做什么?”

那和尚闭目垂首,只是不答。

秦佑道:“还用问吗?一定是少林寺派来监视我们行动的,这些和尚太可恶了,大哥,我去教训他们……”

陶羽忙要拦阻,竟已无及,眼见秦佑向山上飞奔而去,急得跺脚道:“唉!他这一去,不知又要闹出多大的乱子?辛弟,我们也快跟去吧!”

秦佑运足如飞,重又奔上山来,少年气盛,竟把谷腾留言“以礼相见”忘得一干二净,正行间,忽听一声沉闷的佛号。

“阿弥阳怫,施主去而复返,意欲何为?”

随着人声,林中闪出一名灰袍僧人,横身挡住去路。

秦佑怒目一扫,见那和尚目射精光,肥头大耳,总有五十余岁光景,步履沉稳,屹立如山岳,便知不是寺中等闲的人物,冷冷哼了一声,道:“你是少林寺什么人?”

那僧人十分拘谨,双手合十道:“贫僧慧空,忝充达摩院护法。”

秦佑不知护法是什么职务,哼道:“哼!护法,大约官儿不小,你总该知道明空和尚在不在寺里吧?他为什么躲着不肯见人,又叫和尚暗中跟踪我们?”

慧空脸色微微一变,不答反问道:“小施主含忿登山,莫非是想夜闯少林,炫武凌人?”

秦佑道:“嘿,你们要是再不识相,说不得只好闯一闯。”

慧空冷然笑道:“小施主定欲一见方丈,倒也井非难事,但敝寺方丈见客,向有一条陋规……”

秦佑叱道:“什么规矩,你倒说来!”

慧空禅师道:“少林方丈见客,共有二条途径可循,倘若施主与方文无缘,那便只有闯过十八罗汉堂,以武为介,方丈便可破格接见。”

秦佑听了,扬声笑道:“我当什么大不了的规矩,区区十八罗汉堂,只怕还难不倒在下。”

慧空禅师淡漠地一笑,道:“施主年纪虽小,胆识惊人,果然敢去试一试么?”

秦佑道:“有什么不敢,你就带路好了。”

慧空矍然疾退两步,举手轻击两掌,身后不远的林子里,突然飞起一缕红色光芒。

那光芒笔直向上飞升,直到十丈左右,“蓬”地轻响,爆裂开来,化作一蓬红雨,洒洒而灭。

接着,少林寺中响起一阵嘹亮的钟声,寺中灯火,也立时通明。

碧空禅师神色变得十分凝重,僧袍一拂,立掌当胸。缓缓说道:“小施主,请随贫僧来。”转身大步向山上奔去。

秦佑那知厉害,毫未迟疑,一顿脚,跟踪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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