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浩张目道:“什么东西?”
欧阳佩如说道:“那是一枚‘双龙玉符’。”
康浩心中一动,脱口道:“什么?双龙玉符?”
欧阳佩如点点头,道:“当初你师父本以为那枚玉符作为定情信物,后来又改用两柄风铃剑,所以,黄莲花认得那件东西,确是你师父随身之物。”
康浩急问道:“那玉符是不是正面雕刻着两条龙形图案,反面刻着‘乘龙御风,飞黄腾达’八个字?”
欧阳佩如一愣,说道:“你怎么会知道?”
康浩忙从怀中取出湘琴所赠双龙王符,递了过去,道:“请伯母看看是不是这一枚?”
欧阳佩如尚未伸手来接,脸上已经变了颜色,及待接过玉符一看,神情更显震骇,沉声问道:“这东西你是从那儿得到的?”
康浩赦然说道:“这枚玉符,是小琴送给晚辈留作纪念的,不料,却是先师的遗物……”
欧阳佩如不悦道:“琴丫头不懂事了,这般重要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送人呢!”说着,竟将那枚玉符揣进自己怀中,然后又腼腆一笑,接道:“并非我吝啬区区一件饰物,其实,这玉符虽然和令师那一枚很相似,却并不是同一件东西,这是我私下仿造的,本来准备用它为黄莲花殉葬,后来又觉得那样一来,反令她在九泉之下,徒增伤感,所以就留下来,算是咱们相交一场的纪念—这东西你留着无益,还是由我收回好,待会儿我一定让琴丫头另外送你一件更有价值的物品,你看如何?”
康浩摇头道:“那却不必了,既是伯母的东西,理当奉还给伯母。”
欧阳佩如沉吟了一下,又道:“我要收回这玉符,还有一个缘故,老实说,当年你那师娘如果没有那枚玉符,咱们未必肯相信身份,黄莲花也就不一定会仰毒戒了,可见它虽然名为‘护符’,实际却是个不祥之物。”
康浩听了这话,心中忽又一动,暗忖:既然如此,你又何须特意仿造一枚?而且保存了二十年当作纪念品呢?他心里尽管怀疑,自上却不便说什么,随即站起身来,拱手致谢道:“多承伯母赐告当年经过,此事是非曲直,晚辈不敢置喙,但愿有朝一日,能寻到那位姓吴的师娘,相信一切都会大白于世了,伯母请休息,晚辈告退。”
欧阳佩如点点头,道:“我也希望有那一天,能够再见她一面,她是个无辜的女人,如果为了当年那件事,使她得不到令师的谅解,竟被冷落了二十年,那真是令人惋惜的事。”随亦起身下床,亲送康浩直到茅屋门口,临别,又歉然问道:“孩子,你该不会为这枚玉符而耿耿于心吧?”
康浩笑道: “晚辈怎敢如此放肆。”
欧阳佩如轻拍他的肩背,欣慰的道:“好!去吧,晚上和琴丫头早些来,我在水潭边等着你们。”
口口口口
康浩回到上房,湘琴和袁玉已经清醒,正向袁珠复述变故经过,两人见了康浩,都愧作的低下头去,深悔自己太性急孟浪,以致将事情弄到不堪收拾的地步。
袁珠面带忧容,低声告诉道: “刚才老夫子到上房来过了……”
康浩忙问道:“他怎么说?”
袁珠道:“他问起出事的起因,咱们不便提到伯母,只推说小琴不满太平山庄前来求亲,约那老婆子谈判,谁知春兰和秋菊两个丫头竟在菜中下毒,引起这场误会……他听了未置可否,只冷冷道:‘堡主明天就到,天大的事,等堡主回来亲自处理吧。’”
康浩惊道:“他可曾提到堡主明天什么时候到?”
袁珠摇头道:“没有,但照往例推想,易伯父可能今天晚上抵达长安,最迟明天午刻可到,如果得到急讯,也可能连夜赶回来。”
康浩不禁跺足道:“他若连夜赶回,那就糟了……”
湘琴却接口道:“怕什么?爹爹回来自有我担待,我就说他们逼我答应婚事,我不肯,才跟那老婆子动起手来。”
康浩无法对她细说,苦笑一声道:“无论如何,咱们伤了人家总是亏理的,且待我到西院去一趟,看看能否化解得开这份仇恨。”说完又匆匆离开上房。
湘琴见他神色仓惶,颇感不解,诧异地望袁氏双姝,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康大哥怎会变得这般胆小了?”
康浩分明听见,只作未闻,自顾大步向前堡去——他本来准备等人夜以后再将欧阳佩如所述故事与黄石生商议,现在却因时间促迫,必须提早跟黄石生见面,以便决定应采的步骤,若等一剑堡主易君侠回来,只怕又有意外变化。
不料他匆匆赶到西跨院,却见空屋寂寂,人踪渺然,那些假扮太平山庄的人马,早已走得一个不剩。
康浩吃了一惊,忙又折往东院,方涛也不在房中。
再赶到前厅,才遇见方涛步履阑姗由堡外回来,康浩急问:“太平山庄的人呢?”
方涛耸耸肩,两手一摊,说道:“走了。”
康浩道:“你怎不挽留他们多住一日,等堡主回来再定去留?”
方涛摇头长嘘道:“谁说没有?怎奈人家不肯,连那位吕师爷也劲不住……唉!走了也好,如果勉强留下来,说不定会闹出更大的乱子,反而不可收拾了。”
康浩道:“他们临去有没有留什么话?”他想,黄石生必因巫九娘重伤残废,月眉姊弟不肯甘休,才暂时决定离堡而去,但他总该留话和自己保持联系的。
谁知方涛却摇摇头,道:“亲家变成冤家,还有什么话可留?人家肯这样罢手一走,已经是天大的度量了。”; 康浩猜想黄石生多半并未去远,本欲随后追去,又恐无词可藉,会引起方涛的疑心,只好一叹而罢。
独自以书房,心里闷闷不乐,便合衣倒在床上,瞑目假寐,筹思应变之策。
无间间,手背触及枕套,突觉里面有一个长长硬硬的东西,连忙掏了出来,却是一块竹片,上面写着几个潦草的字一一速来后山松树坪。
竹片是由躺椅上折下来,黑迹犹新,八成儿是黄石生的手笔。
康浩大喜,一挺身跳了起来,暗道:我真是太笨了,前堡出入不便,竟没想到由后堡出去,只须绕过后园,不就是终南山了么?
一剑堡依山而建,欧阳佩如居住在后花园,实际已在堡墙之外,穿过后花园,山势陡升,茂林掩蔽,距离终南山后,不过数里之遥而已。
邻近山麓下,是一座十余丈高的峭壁,一道山泉破空下注,汇聚成茅屋后那片水潭,壁上藓苔潮滑,无处可登,但这区区十余丈山壁却难不倒康浩。
他寻了一处比较隐僻的所在,避开茅屋视线,俯身拾起两截断枝,一扬手,向峭壁射。
笃!笃!两声轻响,断枝已分别插入山壁缝隙中,康浩略作束扎,吸一口真气,身形冲天拔起,利用那两截树钉般的断肢作为搭手,两次纵升,便轻易的登上了峭壁。
壁顶长草没腔,一条小溪由远处山谷中婉蜒而来,溪边长满了不知名的小红花,景色竟然美得出奇。
康浩沿溪前行,一面留意山势,只见峰恋重叠,极目皆是古松,却不知哪儿才是“松树坪?”
本来嘛,何处名山不多松?在山中找松树容易得很,在遍山松树中要找那“松树坪”,却有些难了。
康浩正在沉吟,忽听一声清脆的雕鸣,只见两头巨乌由对山疾飞过来,绕空盘旋数匝,又振翅向山谷飞去。
当时心念微动,猛想黄石生曾经告诉过自己,那巫九娘善饲百禽,见有两头通灵巨雕,连忙展开身法,跟随着两头雕鸟奔向山谷。
甫抵谷中,就瞥见黄石生站候在一块大石上,正向自己举手招呼。
康浩大喜,叫了声: “四叔!”飞身一掠,也上了大石。
黄石生微微颔首,脸上毫无笑容,用手指着峭壁下的一剑堡肃然问道:“你到这儿来,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吧?”
康浩道:“没有啊!小侄见到竹筒,便急急赶来了。”
黄石生又:“也没有发现可疑的人跟踪吧?”
康浩摇头说道:“小侄行动十分谨慎,并未发现有人跟踪,四叔,有什么不对吗?”
黄石生正色道: “不久之前,曾有人由峭壁上来,在溪边停留了片刻,我险些误认是你,正想出声招呼,那人又循峭壁下去了,从身法看武功竟异常了得……”
康浩道: “峭壁下面是欧阳佩如居住的后花园,四叔看见的人一定就是她。”
谁知黄石生却摇头,道:“不!那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身材和你差不多的少年。”
‘康浩吃惊道:“和我差不多的少年?那——会是谁呢?”
黄石生道: “我也正苦思莫解,据咱们知道的,一剑堡中并没有这样一个人物,不过,他竟敢在大白天里上下峭壁,毫无惮忌,分明又是堡中高手,但等咱们放出巨雕临空侦察,却再也没有发现他的踪迹,这件事,倒是诡异得很。”
康浩骇然道:“那峭壁高达十余丈,遍生薛苔,滑不留手,小侄利用断枝搭手换气才能上来,那人竟来去自如,岂非骇人所闻?”
黄石生道:“所以我说那人武功异常了得,但愿他不是复仇会的同党才好。”微顿,招了招手,又道:“你骆伯父急待相见,跟我来!”转身向谷中走去。
康浩急步跟上,一面探问道:“巫老前辈的伤势要不要紧?”
黄石生边行边道:“外伤倒没有什么,只是,她们不该弄瞎她仅剩的一只眼睛,使她双目俱盲,生趣全无,她活着就是为了要见赘婿齐天鹏一面,将月眉姊弟俩交还给他。这一来,什么都完了。”言下不胜感慨。
康浩听了,默然无语,只觉那原本轻灵的步履,也随着心情而沉重起来——
转过山谷入口,景象忽变,但见蜿蜒清溪,环绕着方方正正一座土山,溪外荒草漫生,乱石嗟峨,那土山上,却十分平坦,除了这大片整齐的古松,更无一株杂树。
;松林之中,隐隐现出许多牛皮缝制的帐篷,就像塞外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人所用的同一型式。
康浩不禁暗暗赞赏黄石生的安排,真亏他是从哪儿弄来这些牛皮帐篷的?有了这东西,山中随处皆可居住,如果地点隐蔽,又带够了米粮,便是住上一年不载,也不愁被人察觉了。
两人行到土山下,早望见千臂猿骆伯伧带着飞蛇宗海东,黑牛李铁心等人,飞步迎了下来。
康浩抢行几步,屈膝跪倒,叫道:“骆伯父,二位叔叔,快请留步——”
骆伯伧独臂疾探,将他一把挽了起来,凝目看了又看,鼻翼轩动,热泪盈眶,好半晌,丑脸上才拼力挤出一抹笑容,硬声道: “孩子,这些日子苦了你,你想煞了伯父!”话未毕,豆大的泪水已夺眶而出。
康浩凛然道: “小侄无能,连累伯父万里奔波,备尝辛劳,三姑更为了小侄身负重伤,此恩此德,小侄粉身难报。”
骆伯伧含笑道:“这些话休要再提,能见到你平安脱险,咱们高兴都来不及了,些少辛苦,算得了什么。”口里虽如此说,但想到孟三姑断腿之惨,脸上在笑,心中却如刀绞般难受,那泪水就像破堤洪流,难以阻遏。
黄石生见此情状,连忙趋前低声道:“大哥请暂释伤感,明光不早,康贤侄还得赶回一剑堡去,许多要紧的事尚待商议呢!”
骆伯伧点点头,亲自挽着康浩,同返土山。
及至进进入松林,康浩才看清同样的牛皮帐篷,竟达十余座之多,此外更有草棚马厩,炊具炉灶,俨然如一小队屯扎的军营。
大伙儿人帐坐下,互叙别后,难免又是一番唏嘘,然后,康浩便将不久前由欧阳佩如口中听来的故事,大略转述一遍。
骆伯伧一边听一边摇头,听完,更把头摇得跟“货郎鼓”似的,连声道: “胡说!胡说!简直是胡说八道,令师跟我相交多年,彼此无话不谈,若说他曾经娶妻生子,我岂有不知之理?由此看来,那欧阳佩如果然是个疯子,说的全是疯狂话。”
康浩道:“小侄原亦不信,但听叙述前后经过,历历如绘并不像是疯话。”
骆伯伧轻吁一声,道:“如果确有其事,她为什么不肯说出那位黄莲花的真实姓名?”
康浩道:“可是,她却告诉小侄,说那自称是师父发妻的女子姓吴,身材娇小,而且惯用左手,这些话,听来又那么逼真。”
骆伯伧沉吟了一下,仍然摇头道:“—个疯了的人,往往最会胡思乱想,无中生有产生许多莫明其妙幻觉,何况天下身材娇小,惯用左手的女子,不知有几千几万,却叫人到哪里去寻找?依我看,八成儿是她信口胡诌编造出来的。”
接着,回顾黄石生问道: “四弟之见,以为如何?”
黄石生微微一笑,答道: “小弟认为这件事并不重要,她姑妄言之,咱们不妨姑妄听之,留待以后慢慢去查证,其中值得玩味的,倒是欧阳佩如和一剑保主之间的关系。”
骆伯伧愕然一怔,道:“他们不是夫妻吗?”
黄石生道:“夫妻固然是夫妻,却有多处可疑:其一:欧阳佩如为什么要独自住在后花园?其二,她为什么急于在一剑堡主回堡之前,催促康贤侄带易湘琴出走?其三,以她的武功,欲杀方涛只是举手之劳,是什么原因使她顾忌不敢动手?”
康浩道:“小侄以为这是因为方涛掌握了一剑堡主和易湘琴的性命安危,使她心生顾忌,不敢贸然动手,而一剑堡主却未能体会妻子这番苦心,反听信方涛的谗言,拿她当疯子看待。”
黄石生耸肩笑道:“这么说来,那一剑堡主易君侠竟是个浑球傻瓜了?他既不知道自己的危险,更连妻子有没有病也看不出来?果真如此,他怎配称为武林一代宗师?又哪里够资格身为一剑堡的堡主?”
康浩道:“或许他身边已被复仇会人包围,业已身不由己,只得故作聋哑。”
黄石生大笑道:“贤侄莫非忘了?那晚在关洛第一楼,易君侠曾经单人只剑,手刃毒手殃神游西园和复仇会主大批鬼武士”,他像是个身不由己的人么?
康浩一怔,竟答不出话来,只好摇摇头,道:“除此之外,小侄委实猜不出还有什么缘故了。”
骆伯伧注目问道:“四弟莫非仍在怀疑易君侠就是复仇会主?”
黄石生道:“这无须怀疑,关于易君侠是不是复仇会主?只须去问一个人,他一定知道得很清楚……”
.骆伯伧和康浩同声道:“谁?”
黄石生一字一顿道:“欧阳佩如。”
骆伯伧眼中异采连闪,颔首道:“这话不错,就怕她不肯实说出来。”
黄石生微笑道:“正面相询,他自然民不肯说,如果略施手段,却不愁她不说实话。”
骆伯伧忙问:“四弟有什么妙计?”
黄石生道:“天机不可泄露,大哥忍耐半日,自然就明白了。”
目光转注康浩,接着又道:“那欧阳佩如不是要你带着易湘琴离开一剑堡么?”
康浩点点头,道:“不错,小侄正感到为难——”
黄石生道:“何难之有?你尽管听她的吩咐,今天夜晚就带着易湘琴离堡,但不必去远,靠近后堡山麓下有一片橘林,你们只须在橘林等候,自有接应之人。”
又几黑牛李铁心低声授计道:“你选几个硬功较好,能挨打的兄弟,多带银两,即刻动身,先去附近农村收购大批羊群牛只,假扮成牲的商人,连夜循官道往长安进发,如果途中遇见一剑堡主,就将牲口塞住在官道上,然后寻些事故,与他争论,务必要延误他的行程,叫他天明之前赶不回一剑堡,便是你们的功劳,但切记只可争吵,却不可跟他动手,另外我再请月眉姊弟暗中相助,那就万无一失了。”
李铁心点头答应,匆匆出账而去。
黄石生又唤飞蛇宗海东,吩咐道:“你也带几名弟兄,都要口齿伶俐,入夜时分,径往一剑堡求见方涛……”
宗海东一愣,急说道:“去见他干什么?”
黄石生道:“求见的理由随你应变,或者说是抱阳山庄派来探听两位少庄主的消息,或者说是白云山庄派来迎接庄主和两位姑娘的也行……反正你的任务,只是负责绊住方涛别让他有机会到后堡去。”
宗海东不禁有些作难,呐呐道:“四哥,能不能让我和老七换一换?”
黄石生道:“他天性醒直,不善应对,怎及得你机变灵巧。”
飞蛇宗海东苦笑一声,道:“可是,那方涛跟我见过面,万一在语音举止方面,被他看出了破绽,小弟就别打算再离开一剑堡了……”
黄石生说道:“正因为你跟他见过面,愚兄才派你前去,旧地重游,只有更方便……”
宗海东急道:“四哥,你这不是存心坑我吗?”
黄石生摇头笑道:“你先别胆怯,只管放心去,那方涛如见你有些‘似曾相识’,必然要多方试探你的身份,那样一来,他就更不会有时间再去后堡碍事了,你只记住别多喝酒,别吹得太离谱,他纵有些疑心,不知道你的企图又能拿你如何?”
飞蛇宗海东无可奈何,只好耸耸肩头道:“但愿菩萨大发慈悲,叫那老狐狸眼睛上生出两个疗疮……”众人忍俊不禁,都笑了起来。
康浩起身道:“伯父和四叔若没有其他吩咐,小侄想去看巫老前辈的伤势。”
骆伯伧道:“时候不早,去看望过以后,你也该早些回去,以免引起民他们的疑心。”
说着,亲自陪伴康浩转人后面一座帐篷。
那帐篷内用布幕隔成明暗两间,各放着一张粗陋的木架床,便是巫九娘和月眉姊弟的寝榻,帐篷顶端,嵌着一对硕大的巨雕,钢爪铁翎,威猛异常。
月眉姊弟正蹲在明间角落上生火喂药,空际充斥着浓烈的草药味,除了那瓦罐中药汁沸腾的音晌,整座帐篷寂然如死,听不到一丝声息。
众人鱼贯进入帐内,情不由己,都自动放轻了脚步,月眉姊弟回脸看见,缓缓站起身子,四道目光一齐投注在康浩脸上,神情十分冷漠。
骆伯伧低声替他们引介道:“这就是康浩康大哥,特来探望老夫人的伤势。”
月眉没等话完,冷冷答道:“不敢当,奶奶刚睡着。”那神情和语气,竟似对康浩不表欢迎。
康浩明白他们必是憎恨湘琴,连自己也怨上了,心里一阵难受,拱手说道:“在下专程前来,愿为这桩不幸的误会深表歉疚之意,万不料一步之迟,竟致遗憾终生。”
月眉冷然一笑,道:“这倒奇怪了,又不是康少侠伤了奶奶,要你表什么歉意?致什么遗憾?”
骆伯伧见情形不对,忙道:“眉姑娘,这件事不能怪他……”
月眉一仰脸庞,晒道“说的是呀,咱们本来就没有怪他,谁叫他硬把事情向身上揽的?”
康浩轻叹道:“老夫人虽非在下所伤,但祸由‘阴阳果’而起,在下亦难辞其咎……”
月眉佛然变色,截口说道:“康少侠如果一定要要揽下这件事,咱们也不怕,谁害瞎了奶奶,咱们一样要他也赔上一双眼珠。”
后面暗间忽然传出巫九娘的声音问道:“眉丫头,你在跟谁吵架?”
月眉一顿,应道:“没有,是……”
骆伯伧急忙接道:“是咱们兄弟带领康浩来探望九娘。”
巫九娘道:“原来是康少侠来了,眉丫头,快扶奶奶起来!”
月眉扫了康浩一眼,应声上前挑起布幕,从床上搀扶起双目俱瞎的巫九娘。
康浩一看,心里不禁机伶伶打个寒噤,前后才半日时间,那巫九娘竟似变了一个人,只见她自发蓬乱,形貌枯槁,半个睑涂满了药膏,半个脸瘦削得仅剩一层薄皮,衬托着苍白的肤色,峰峰的骨骼,乍看之下,简直就跟一具刚从坟墓中挖出来的死尸毫无分别。
一个活生生的人,竟落得这般惨状,别说骨肉至亲的月眉抹弟,便是换了自己,只怕也忍不下这口怨毒之气,看来要想化解仇恨,实在太难了。
康浩黯然叹息一声,趋前两步,在床前屈膝跪倒,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颤声道:“老夫人,晚辈康浩向您老人家叩头请罪……”
巫九娘举起仅有的一条左臂,连连摇动着道: “快请起来,老婆子怎敢受之分大礼,阿毛,快替奶奶拦住康少侠。”
齐效先伸手扶起康浩,一句话没说,自顾低头拭泪不止,月眉眼眶一红,急忙扭过脸去。
巫九娘神情显得十分激动,向空招了招手,问道:“康少侠,能够过来一些,让老婆子摸摸你的手吗?”
康浩含泪走近床沿,将自己的手,放在巫九娘那鸡爪般的手掌内,不知为了什么,心里竟酸酸的恨不能大哭一场。
巫九娘紧紧握着左掌,好像怕康浩会从指缝间溜走似的,苍白如纸的脸上,忽然泛起一抹凄凉的笑容,仰面长嘘道:“二十年前,老婆子曾经亲睹令师风采,想不到二十年后,又结识了他的传人,可惜咱们没有一天晤面,现在竟连你的模样也看不见了。”
话毕,帐篷中稀嘘四起,连骆伯伧在内,人人都流下泪来。
康浩哽咽道:“晚辈鄙俗浅薄,难及及师万——……”
巫九娘摇头说道:“不!强将手下无弱兵,有那样高明的师父,决不会调教出庸俗的徒弟,老婆子虽然眼不能见,自信还不致估错……眉儿,你说奶奶猜得对不对?”
月眉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低头头没有出声。
谁知巫九娘却不肯摆休,紧紧接着又迫问道:“眉儿,你是怎么了?奶奶问你的话,你怎么不声不响?”
月眉被逼不过,用尽力气过迸出一句:“奶奶猜的事…”.哪里还会错……”
。
巫九娘欣慰的笑了起来,轻拍着康浩的手背,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有你们年轻的一代出头,咱们这些老废物都可以放心去死了。”她说这些话时,神情欣悦,毫无悲伤之意,但听在众人耳中,却叫人倍辛酸,无限伤感。
康浩强忍悲苦,宽慰道:“老前辈清风朗目,松柏长青,又有两位孝顺的孙儿女侍奉,且宽心将伤势养好,安享几十年后福。”
巫九娘摇头道:“一个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老婆子一向不曾服气过谁,但挣强一生,仍得服气命运的摆布,我自己知道不是享福的材料,老天若能让我无挂无牵,放放心心的死,那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
说到这里,忽然收敛了笑容,凝声问道:“康哥儿,关于令师当年和咱们百禽宫的渊源,骆大侠想必都告诉你了?”
康浩道:“是,晚辈已略知经过。”
巫九娘长嘘一声,道:“事过境迁,我只怨自己女儿福薄,并不敢责怪令师,但如果没有那一次的变故,百禽宫何至于落得如此结局?凭心而论,事情虽非令师造成,实由令师而起,在道义上说,总是令师辜负了我那苦命的女儿,这一点,康哥儿你也该承认吧?”
康浩惶然道:“是……是的。”
巫九娘接着又道:“康哥儿,你是风铃魔剑唯一传人,也亲眼看到老婆子这般光景,咱们撇开跟前的是非恩怨不谈,单凭当年渊源道义,如夥老婆子恳托你一件事,你会答应吗?”
康浩应声道:“只要晚辈力所能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巫九娘肃容道:“大丈夫一诺千金,上有神明共鉴,在场诸位都是证人……康哥儿,你答应了的事,可不能反悔?”
康浩尚未回答,骆伯伧已经接口道:“九姑有话,尽请吩咐,咱们一定分督促他办到的……”
黄石生连忙补上一句:“只要无碍情理,纵有困难,咱们也会帮助他解决。”原来他见康浩和骆伯伧答应得太爽快,万一巫九娘提出要康浩杀死湘琴报仇,难道也照杀不误么?所以特意在话中预留了退步。
巫九娘状颇振奋,回顾月眉道:“眉儿,把枕头下面那只小盒给我。”
月眉伸手向枕下摸索了片刻,取出一只长不盈尺的小巧盒子默默递给巫九娘。
众人顿觉眼中一亮,敢情那小盒竟是纯金铸成,上面嵌满了珍珠翡翠,钻石镶边,白金作锁,非但价值连城,那盒上发射出的七彩光芒,更是耀眼生辉,令人无法逼视。
巫九娘又从贴身衣襟内,解下一柄精致玲珑的钥匙,然后将小盒钥匙,一并交给康浩。
康浩迟疑着不敢接取,呐呐道: “请问……这宝盒中放的是……”
巫九娘道:“你先收下,老婆子自然会告诉你的。”
康浩望望骆伯伧,见他颔首示意,这才双手接了过来。
巫九娘如释重负般吐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这一次,我老婆子总算没有再错过机会了。”
语声微顿,复又缓缓说道:“小盒内,是巫山百禽宫正殿大站的金钥,以及号令全宫的‘百禽令牌’,从现在起,你就是百禽宫的主人……”
康浩吃了一惊,连忙道:“老前辈,这……”
巫九娘截口道:“别打岔,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康浩大感惶恐,低头看看手中那只光彩夺目的小盒子,忽然觉得它的份量竟变得沉重起来。
巫九娘顿了顿,继续说道:“……此外,盒中还有一幅细绢图画和一份庚帖,那图画名叫‘百禽翔天图’,也就是咱门巫山一派全部神功精革,其中图文兼备,以利修练,你要小心保存,千万不可遗失了,至于那一份庚贴,却是月眉的生辰年月……”
说到这里,连月眉也骇然一惊,失声叫道:“奶奶,这是为什么?”
巫九娘摇头道:“你们都不要急,慢慢听我说下去就明白了……咱们巫山一派门庭单薄,自从月眉她娘不幸早亡,再无可传之人,老婆子将本门金牌秘复相赠,只不愿神功失传,并没有勉强你入我门下的含意,不过……”话锋一转,正色道:“我老婆子有一桩心愿未了,却希望你能替我完成。”
康浩道:“晚辈静聆吩咐,誓当拼力以赴。”
巫九娘黯然道:“老婆子孤寡无依,此生别无牵挂,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他们外公临终的时候,遗言要老婆子寻访他们的生父,让他们姊弟俩认父归宗,但以目下情形推测,这愿望只怕是办不到了。”
康浩连忙说道:“晚辈愿意尽力协助寻访……”
巫九娘摇摇头道:“这话说来容易,成功的希望却太渺茫,时隔多年,姑无论那薄情寡义的东西是否尚在人世,即使他还活着,如果已经沦人魔道,我也不能将他们姊弟俩送进火坑里,更何况岁月无情,阿毛是男孩倒不打紧,眉儿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女孩子的终生大事,岂能等待,假如再过十年寻不到她父亲,难道要她一辈子不嫁人么?”
康浩语塞呐呐道:“这……这……”
月眉大声道:“奶奶,眉儿宁愿一辈子不退,侍候你老人家。”
巫九娘道:“傻孩子,奶奶年纪老了,迟早会死的,如果奶奶不在了,你怎么办?”
月眉道:“眉儿也跟奶奶一道去。”
巫九娘叱道:“胡说,这种话是说着好玩的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伦之常,有什么怕难为情的?”
接着,又转向康浩道:“眉丫头是我一手带大,在没有找到她的生父之前,婚事自该由我作主,现在我已经把她的庚贴交给你了,而且,我也知道你出道不久,尚未婚娶,刚才你又亲口答应过,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吧!”
康浩大惊道:“原来老前辈的意思,竟是要……”
巫九娘道:“不错,这就是我老婆子要付托你的事,我这样做,一则使他们姊弟俩有所依靠,二则愿藉此弥补她娘生前的缺憾,二十年前,她对令师一往情深,最后却抱恨而死,如今我将唯一的爱女,许配给杨君达的唯一传人,相信她在九泉之下,也当含笑瞑目了。”
康浩听了这番话,惊惶无措,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月眉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骆伯伧喜出望外,大笑道:“九娘如此安排,恰似一根红线就成了两代良缘,在下吞为康浩的长辈,纳聘之事,就由在下承当了,稍等便筹办补送过来。”一阵大笑,正好掩去月盾的哭声。
巫九娘道:“咱们武林中人.不用这些虚礼俗套,庚帖随身,便是信物,但今天只能算是 下定’,正式迎娶,还须稍待一段时日。”
骆伯伧道:“说的是,婚娶大典,总得等康浩替师门伸雪了冤屈之后,再隆重行礼。”
巫九娘点头道:“这是自然,咱们就以那一大为期,如果在这段时间内,能够寻到眉儿的生父,理当再征求他的同意,如果寻不到,届时只有麻烦骆大侠总成其事了。”
骆伯伧竟没有听出她弦外之音,连声道:“九娘放心,都交给我骆某人了。”
黄石生和宗海东也都兴高采烈,强着康浩叩了头,告辞出来,康浩兀自捧着那只金盒发愣,黄石生附耳低道:“快些起来吧,要化解两家血仇,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康浩迟疑道:“可是,小侄总觉得愧对湘琴……”
骆伯伧笑道:“你别像你师父那样迂腐,大丈夫三妻四妾,理所应当,一切有骆伯父替你作主,只要你有这份福气,再娶十个八个又有何妨?”
黄石生催促道:“时候不早,快去吧!别忘了在后堡橘林中等候。”
康浩仰望天色,日影业已偏西,顾不得再说话,匆匆收好金盒,出谷而去。
他离去不到顿炊工夫,巫九娘帐篷中突然扬起一片哭声”
骆伯伧和黄石生相顾一惊,急忙飞步赶去,才到帐篷门口几乎和狂奔出来的齐效先撞个满怀,忙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齐效先掩面大哭,用手指着帐篷内,却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骆伯伧情知不妙,撩开帐幕冲了过去,只见月眉正伏卧床上,嘶声悲叫道:“奶奶!奶奶——”
巫九娘那条仅有的独臂,却虚垂在床沿外,微微摆荡不已口口口口
康浩自从午刻以前离开一剑堡,这一耽搁,已过申时,整天粒米未进,又心悬两地,怕湘琴或方涛会发现自己不在堡中,所以一出谷中,便加快步子向前奔去。
将近小溪尽头,突然望见峭壁顶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朝山谷,是以无法看见他的面貌,从背影看去,中等身材,儒服纶中,年纪在二三十岁之间。
康浩心中一动,连忙顿住步,一闪身,轻轻躲进溪边荒草中,暗忖道:黄四叔说的这儿发现一个武功很高的神秘少年,大约就是此人了,既然被我无意碰上,倒要看看他究竟是谁?
心念转动,便屏住呼吸,用手拨开乱草,仔细察看了那人的举动,但等了许久,却见那人负手而立,除了山风偶尔飘起他的衣角,竟像一尊石人似的,无声无息,好半晌都没移动过妻下。
他是谁?怎会出现在这荒凉的山顶?瞧他那端然凝重的模样,莫非正在思索着什么重大的心事,康浩正自狐疑,那人突然长叹了声,缓缓转过身子,举步向小溪边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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