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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英雄末路

从日落到深夜,又从深夜到黎明。

寒风穿过竹篱,吹得木扉时开时阖,“呀呀”作响,荒凉的湖岸,浪涛之声,如泣如诉—一

神手头陀像一尊木橡,坐在席前不言不动,整整一夜,他竟然觉得这栋茅屋越来越大,越来越空敞,大得使人空虚,空敞得使人心寒。

他一再反覆地自问,韦松真会投放了万毒教?鲁家堡的事是真是假?东方异祖孙怎的不见了?我和尚当真成了废物?

这些苦闷而零乱的问题,潮水般在他脑海里忽隐忽视,掀腾不休。

天色乍亮的时候,当第一缕金黄色阳光穿透竹篱,射进前厅,他蓦似从沉沉睡梦中惊醒,振臂一挥,满桌盘盏,哗啦一声尽被扫落地上。

巍颤颤站起身来,他顺手摘下肩后那只朱红酒葫芦,扬手向墙角掼了过去。

“噗”地一声,那葫芦连滚带跳,碰上墙角,又弹了回来,但区区一只红木葫芦,竟没有摔破。

神手头陀长叹一声,心中一阵羞惭,落寞凄凉的英雄之泪,又沿着面颊簌簌而下。

数十年来,他从未落过一滴眼泪,但今夜不知怎的,一夜之间.竟连番坠泪,显得从没有过的脆弱。

是悲哀自己连一只酒葫芦也摔不破?还是感伤那多年苦修的所授匪人?

神手头陀跨满跚步出了茅屋,抬头一望横亘在面前的浩瀚洞庭,终于为自己下了个最大的决心一一先往鲁家堡,再寻万毒教。

他默默举步,默默思付:生死虽小,但我总要在临死之前,看看韦松是不是真如金豪所说—一

湖滨小径,崎岖而泥泞,这条路他走过何止千百遍,记得那一天背负着奄奄一息的韦松,也是循着这条小径,赶奔桐柏山的。

那时候,他怀着满腔豪义,迈步如飞,何等朗健,而现在,孤独的身影,踉跄的步子,又何等凄凉和悲哀。

行行复行行,从晨至午,才不过走了四五里,可怜他一代武林宗匠,竟走得满身大汗,气喘咻咻。

路边有间酒肆,屋角飘舞着酒帘,扑鼻尽是酒香,但他昂然不顾,疾步而过。

酒肆中忽然飞奔出三条人影,连声叫道:“和尚伯伯,和尚伯伯一。”

神手头陀闻声一惊,霍地停步回头,其中一个英壮少年已扑上前来,跪倒地上,放声大哭。

头陀一把挽起那少年,颤声问;“小虎子,真的是你么?”

少年满面热泪,凄声道:“和尚伯伯,小虎以为这一辈子再见不到您老人家,不料竟会在这儿遇见,爷爷和姐姐死得好惨,您老人家要给小虎作主。”

神手头陀猛然一惊,急问:”什么?你,爷爷和莺儿—一这是怎么一回事?快说!快说!”

东方小虎哭着道:“说来话长,请伯伯到店里小坐,小虎再详细禀告您老人家。”

三人陪着神手头陀同返酒肆,落座之后,另两人上前拜见,经东方小虎引见,若是苗真和鲁克昌。

神手头陀听说鲁克昌便是鲁家里少堡主,益感惊骇,一叠声追问原委,东方小虎才咽哽者将万毒教夜袭茅屋,东方异堕湖,姐弟投奔鲁家堡,以及后来韦松和田秀贞同人后堡竹楼,逼死鲁伯廷一等等经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神手头陀听罢,脑中如被重锤,愕然痴坐,半晌无法出声。

东方小虎的话,正好证实了金豪所说的江湖传言,他忍受无边折辱,将一身功力传给韦松,万不料韦松果然变节丧志,投效了万毒教。

这好像晴天一声霹雳,刹时间,将他所有希望和苦心,全都震得粉碎。

东方小虎哭诉之后,又道:“我和苗鲁二位欲图拯救姐姐,邀约四川唐门少主人刺猥唐雁,和荆山双秀马氏兄妹,在途中截住韦松和田秀贞,才发现姐姐也遭了他们的毒手,大家激怒出手,又被韦松打败,我们三人飘零南下,正想再回湖边打听爷爷生死下落,天幸竟在此遇见伯伯,那韦松一身功力,尽得伯伯真传,我们实在不是他对手,伯伯务必要设法擒住他,替惨死的鲁伯父和姐姐报仇!”

神手头陀暗叹一声,道:“伯伯也是不久之前,才得到消息,如今别无他法,只有寻着韦松,让伯伯当面问问他,看他还有一丝人心没有?活命大恩,竟以仇报,唉!这真叫人不敢相信—一”

鲁克昌躬身道:“晚辈们之意,正想前往衡山一行,韦松出身衡山百练羽士门下,难道他师父也不管这件事么?”

神手头陀心中一动,道:“此言极是,那老杂毛当初骂我错收匪人,走!咱们也到衡山去问问他,看他有什么话说!”

鲁克昌又道:“韦松连遇奇缘,得老前辈活命大恩,身兼南北双奇之长,武林中已少敌手,晚辈数次与他遭遇,见他并非全无人性,只不过被万毒教主田秀贞美色所迷,才做出这种倒行逆施的事,除了老前辈和百练羽士一同出面,旁人绝无法制服得了。”

神手头陀不愿多谈,挥手起身,东方小虎将坐骑让给了神手头陀,自己则和鲁克昌同乘一骑,一行四人,径奔南岳衡山而去。

世上之事,往往一步之差,平凭许多纷搅,假如神手头陀三骑马,能在岳阳城中略住一住;极可能遇见一个完全出乎他们意料的人,见到这人,满天谣言,不难立即澄清,衡山之行,也变得多余了。

那人是谁?便是小虎子口口声声说被韦松害死的东方莺儿。

原来东方莺儿自得韦松灼穴解毒,“日醉”药性消失,从昏睡中幽幽醒过来,徐文兰便将前后经过,—一告诉了她,并且将韦松临行前留下的那条银链和小牌,一并转交给她。

东方莺儿这才恍然领悟,从前对韦松种种误解,全是被万毒教主田秀贞设计诬陷,自已竟错怪韦松,使他百口莫辩,负冤难白。

她拿着那条银链,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爷爷的惨死,弟弟的误会寻仇,韦松的灼穴施救—一这许多事,使她既痛又悔,羞渐难抑。

调养了三数日,东方莺儿由徐文兰陪同,祭奠爷爷孤坟,又拜见了百忍师太。

百忍师太爱怜无限,说了许多安慰劝解的话,最后道;“女孩儿家,名节为重,你清白身子,由松儿亲手灼穴,虽说势非得已,此身已不能再嫁他人,松儿性用纯厚,资质人品,也算得人中龙凤了,要是你愿意,就由我做主,为你们先订一个名份,你看好不好?”

东方着儿羞得粉面如红,垂首道:“晚辈家遭惨变.骨肉支离,不死之身,怎敢妄配韦少侠,宁愿削发剃度,求老前辈渡化,终生青灯木鱼,修积来世—一”

百忍师太叹了一口气道:佛虽大,不渡无缘之人,你年纪正轻,红尘未断,怎能人得空门,一个慧心已经闹得我头昏脑胀了,你别又替我添麻烦吧!”

东方莺儿坠泪道:“晚辈自忖佛缘浅薄,但向佛之心,却没有半点虚假,老前辈不肯渡化,晚辈自己也要削发皈依。”

百忍师太沉吟一会,道:“这样吧,你爹爹过世不久,心情正值哀伤,我也不急着逼你,三宝空门,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得的,好好收拾这些莫须有的杂念,明日一早,跟我往洞庭湖去一趟,等你报却亲仇,会见你弟弟之后,那时姐弟们仔细商议,再作决定吧!”

百忍师太略作摒挡,第二天一早,果然带着莺儿和徐文兰,一同离开了云崖。

一路南行,徐文兰和东方莺儿情治意合,片刻不分,要好得就像同胞姐妹一般,随侍百忍师太,赶到岳阳时,恰好和神手头陀一行差了半天,竟未遇见。

百忍师太是三宝弟子,徐文兰和东方莺儿又都是年轻少女,所以抵达岳阳的时候,并没有投宿旅店,一径到城外一座叫做“千佛庵”的尼庵,挂单借宿。

岳阳城濒临洞庭湖,百忍师太的来意,自然是要会一会旧仇——花月娘。

但她们在岳阳一住三日,四出寻找,却没有发现韦松赶来。

百忍师大等得不耐烦,将二女唤到跟前道:“我原意欲等松儿赶来,问问慧心下落,再作人湖的打算,现在他们人影俱无,兰儿又跟他们照过面,住久了,难免不被万毒教查觉,那时反显得咱们藏头露尾,我想,不必再等他们了,明日一早,咱们就雇船直往万毒教总坛,会一会花月娘那贱人,一去一返,最多半日,已经足够—一”

说到这里,突然停顿,扬眉向门外道:“什么人?进来!”

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一个千佛庵老尼畏怯地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封书柬,恭恭敬敬送到案前。

百忍师太举手一招,那书柬从三尺外破空飞起,直落在她手中,略一扫顾,问道:“这封信从何而来?”

老尼道;“方才一个白发老施主,领着四名大汉,送到庵门外,嘱咐须呈给师太亲览。”

百忍师太冷笑道:“欧阳琰那老匹夫的消息倒很快。”

举信就唇蘸湿封口,轻轻拆开,取出信纸抖开一看,忽然脸色大变,双手左右疾挥,“蓬”地一声,将徐文兰和东方莺儿各推跌出半丈以外。

同时沉声叱道:“闭住呼吸,不准靠近来!”

徐文兰和东方莺儿莫名其妙挨了一掌,挣扎着爬起来,都不知什么原因,慌忙依言向后疾退,一面闭住呼吸,却见百忍师太紧紧捏着那封信柬,双目紧闭,满面血红,正运功深深吸气,一吐一吸,悠长而沉重!

大约过了半顿饭之久,她的睑色才渐渐恢复原状,霍地睁开眼来,一声不响,重又展开信纸,细读起来。

徐文兰和东方莺儿惊诧地张望着,不敢出声,也不敢走近,直等到百忍师太把信看完,向她们点点头,道:“好了,现在可以过来了。”

徐文兰和东方莺儿走了过去,偶一回目触及那送信来的老尼,不约而同都失声惊叫了起来——

原来那老尼虽然僵立未动,实则早已气绝身死,满面呈现出斑红糜烂的疮孔,散布着脓黄腥臭毒水。

东方莺儿骇呼道:“她—一她怎么了—一”

百忍师太冷冷说道:“欧阳琰这封信中,藏有剧毒,她已经被毒末感染,五官内腑,糜烂而死!”

东方莺儿听得机伶伶打个寒噤;这才恍然明白百忍师太突然劈了她们一掌,原来是怕她们感染毒末,于是切齿说道;“那老匹夫专用卑鄙无耻的手段,连无辜的人也不放过,真是该杀!”

徐文兰问道:“姑姑,他信里说些什么?”

百忍师太冷笑不已,道:“你们自己看吧!”

徐文兰尚胆怯不敢去接,百忍师太道:“信上剧毒,已被姑姑用‘斗口吞牛’内家气功,吸取干净,你们可以放心着,不要拍。”

二女壮着胆,一同看那封信,只见信纸上写道:“百忍师太徐氏雪珠吾妹妆次:

念我阔别,驰思良多,关山隔阻,少奉音讯,未料吾妹隐晦深山,潜心佛事,皈依空门,红尘千丈,断于慧剑一转之间,此大智大勇,常人难及,愚姐敬之慕之,恨无福以随之。

愚姐自愧走南荒,朝山暮水,遍尝难辛,云天翘首,无刻不以贤妹为念,致今兄结缔之情,犹在梦中,今得欧阳护法归报,贤妹健朗如昔,武技神韵,历历在目,承允莅止敝教,一述别情,数十载无波心井,遂不禁怦然而动,当即传令属婢,扫榻焚香,日夕引颈,以街侠驾,惶惑之情,馨竹难书,虽仍处千里之外,贤妹音容,已如在眼前。推悉贤妹鹤驾南游,莅止湖滨,将已三日,何疏远之甚,竟未蒙只字片语,以示迎候之期焉?

愚姐困居孤岛,浩瀚烟波,路途非便,明日清晨,当遣画肪彩舟,候于岳阳楼下,洁径浣花,薄酒陋席,恭侍莅临,贤妹女中英杰,巾帼丈夫,一言九鼎,当不负我。

函中“冰蚕粉”,旷世之异物也,为表渴思,特以密呈,贤妹聪慧,敢情笑纳,愚姐创教既名‘万毒’,区区微敬,不过聊供一杰而已。造此上达,敬颂绥棋。

愚姐

花月娘谨具”

徐文兰读完,惊诧地问。

“‘冰蚕粉’是什么毒物?姑姑有没有被它感染到呢?”

百忍师太冷冷道;“那东西无色无味,迎风即化,中人之后,瞬即循血脉人浸内腑,然后上冲天庭五官,毒至之处,骨肉糜烂,片刻即死,可以说得是世上最歹毒的毒物,是姑姑一时粗心,竟被那贱人所乘—一”

徐文兰失声道;“姑姑也染了粉毒?”

百忍师太微微颔首,道:“我已经将全部毒粉吸入内腑,用‘斗口吞牛’内家功力,逼锢于‘腹哀穴’以下,谅它区区一点毒粉,还不致害得死我。”

徐文兰和东方莺儿同声道:“姑姑已中毒粉,明天要是运动真气,岂不糟糕?”

百忍师太仰面冷道;“姑姑若连这点粉毒也克制不住,数十年苦修,还有什么用处?”

东方莺儿道:“逼毒于身,总不是良法,老前辈何不趁今夜之内,设法先将毒性逼出体外来。”

百忍师太摇头道:“来不及了,冰蚕粉遇血即溶,实际等于渗合在血脉中,要逼它出来,最少也需三天三夜不休不止.才能成功。”

徐文兰接口道:“那么,我们明天可以不去,等到姑姑逼除毒粉以后—一”

百忍师冷傲地哼了一声,道:“你们要姑姑向那贱人低头,让她讥笑我连区区粉毒也克制不住么?”

徐文兰和东方莺儿不敢再说,默默收拾好老尼的尸体,叫庵中女尼来收敛安葬。

这“千佛庵”本是小庵堂,总共才四五女尼.如今一见老尼姑暴毙惨死,其余女尼早吓得躲在后庵禅房中,簌簌颤抖,任她们怎么叫,再也不敢出来。

二女无奈,只好自己动手,合力抬着尸体,将老尼掩埋在院子里。

刚刚掩埋完毕,准备回房休息,庵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门环声。

徐文兰移步上前,拉开庵门,门外赫然立着一个混身裹着黑布的怪人。

那人身材矮小,从头到脚,用一幅黑布密密裹住,只露出两只精光闪闪的眼睛,低声问道:“少华山茹恨庵百忍师太.可在庵中?”

徐文兰微微一惊,连忙蓄势戒备,沉声道:“你是什么人?要找百忍师太何事?”

那人道:“烦你传报,就说化外之人,有要事拜谒。”

徐文兰听了一怔,道:“化外之人,你没有姓名么?”

那人笑道:“虽有薄名,不敢在师大面前扬露。”

徐文兰沉吟一下,暗暗向东方莺儿递个眼色,道;“请你稍候,容我去禀问一声。”

于是,留下东方莺儿守住庵门,自己急急奔回庵里,一脚踏进房中,却见百忍师太正垂目运功,面上又呈现出一片血红之色。

她不敢惊动,屏息等了足有盏荣光景,百忍师太脸上红色才慢慢用去,睁开眼来,间道:“有什么事吗?”

徐文兰轻声道:“庵外来了一个矮小怪人,全身用黑布包裹,自称化外之人,说是有要事求见姑姑。”

百忍师太听了,猛然一震,目中寒光陡射,道:“化外之人,他来这里于什么?”

挥手又道:“请他到佛堂相见吧!”

东方莺儿和徐文兰小心翼翼,领着那身裹黑布的怪人走进佛堂,堂前一灯如豆,惨淡光影之下,烟雾缭绕,百忍师太已端坐在一张木椅上。

那人昂首而人,缓缓施了一扎,道:“师大别来无恙!”

百忍师太冷冷一笑,道:“檐迦耶弥号称‘西漠异人’,也算得武林中赫赫人物,为什么总学那藏头露尾的行径?”

那人低声笑道:“师太法眼之下,在下自是无可遁形,但庵中另有女尼.在下形貌丑陋,不愿惊世骇俗,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议看,缓缓抖开黑布,徐文兰和东方莺儿睁大眼睛,见他满头黄发,一身黑袍,尖嘴猴腮,双臂过膝,除了穿一件人类的衣服.神情状貌,竟和一头猿猴毫无异处。

百忍师大冷峻地道:“阁下好精纯的内家掌力,前在华山,承蒙教诲,老婆子迄今不敢或忘—一”

槽迦耶弥拱手笑道:“师太佛光宏大,冒读之处,在下掬诚谢罪。”

百忍师太道:“那么,你深夜光临,有何赐教呢?”

檐迦耶弥在另一张椅上坐下,收敛笑容道:“师太侠驾南来,据闻系应万毒教之约,明日便是会期,这件事想必不是妄测之辞吧!”

百忍师太微感一诧,随即笑道:“阁下好灵通的耳目。”

檐迦耶弥正容道:“此事已在岳阳城中传遍,在下初闻之际,尚不敢置信,及知事出确讯,却深感为师太不值,故此资夜造访,意俗略舒管见,希师太匆以无礼见却。”

百忍师太沉吟一下,道:“好吧!阁下有什么高见,老婆子洗耳恭听。”

檐迦耶弥似乎颇感兴奋,咳了一声,急急说道:“以师太神技,横扫万毒教,自是难逢敌手,侠踪所至,扫穴犁庭,早在意料之中,但万毒教中并非尽是万恶不赦之人,若是剑剑斩尽诛绝,杀孽无边,岂不有违上天好生之德,这是在下以为师太第一件不值得的—一。”

百忍师太冷冷一笑,道;“说下去。”

格迦耶弥又道;“前次万毒教邀约七大门派,集会君山,以沿湖数百万生灵相挟,酒中藏毒,谋所算,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这是在下以为第二件不值得之事。”

百忍师太心中微微一动,脸色掠过一抹矜持的笑意,道:“阁下口气,好像是特地来施展三寸不烂之舌,耍老婆子放弃明日的约会?”

檐迦耶弥道:“在下虽出身化外,对师大英风亮节,心仪已久,不揣冒昧,陈此掬诚之言,还请师太明鉴。”

百忍师太笑道:“既是掬诚之言,阁下为什么忘了最重要的一件,竟没有提到呢?”

檐迦耶弥脸上突然变色,急声道:“师太之意,在下不懂 ”

百忍师太蓦地把脸一沉,冷声道:“你要是当真不懂,老婆子索性告诉你一个故事,你看如何?”

抢迦耶弥神情激动颤声道:“师大请说—一”

百忍师太仰起面庞,冷笑着说:“当年西域柯塔木山侧麓,有一户人家,靠狩猎维生,夫妻二人,丈夫年已五旬,妻子却正少艾,老夫少妻,结婚数载,膝下犹虚,有一天,那丈夫人山行猎,只留下妻子在家,忽然山中奔下一头巨猿,年轻妻子一惊昏厥,不想神志迷失之下,竟被巨猿所污,从此竟暗结珠胎,有了身孕—一”

才说到这里,格迦耶弥突然双睛暴睁,眼中遍布血丝,厉声吼道:“不要说下去了,不要说下去了—一”

百忍师太傲然不理,仍旧继续说道:“事后,做妻子的不敢把这件事对丈夫说,做丈夫的还以为从此有后,反倒兴高采烈,备办生产之物,谁知十月临盆,竟产下一个半人半猿的怪物来—一”

橹迦耶弥听到这里,眼中竟簌簌流下两行热泪,仰面倒在椅子上,两只手紧紧捏着椅柄,声嘶力竭喃喃叫道:“不!不!不要再说了—一”

百忍师太漠然不理,又道:“那丈夫一怒之下,操起猎刀,使要杀死那母子二人,这时候,恰好有一个中土武林人物云游路过,闻声赶到,从刀锋下救了母子两人性命,那母亲羞愧之下,抱了孩子逃匿深山,从此不敢再回家去,是以那孩子也就在深山中长大,但她对临危救她性命的那个汉人,终身念念不忘,后来那孩子长大,才不辞千里,来中原寻访自己救命恩人,当然,事隔多年,他那救命恩人,早就死了。”

语声忽顿,又道:“这故事只是这样简单,阁下是否有意要老婆子说出他们的名宇?”

檐迦耶弥霍地立身起来,哽咽道:“师太,你猜错了,我如存心袒护万毒教,明日尽可插手,助他们一臂之力,又何苦深夜造访,费尽口舌。”

百忍师太冷哼道:“老婆子既敢赴约,就不怕谁会插手助拳,否则,也不会老远从少华山赶来了。”

檐迦耶弥抹去泪痕,拱手道:“既然师太不谅苦哀,在下就此告辞,言尽于此,师太多自珍重。”

百忍师太头一昂,冷冷道:“兰儿,送客!”

徐文兰正听得出神,不想故事竟没有再说下去,不禁有些失望,默默领路送走了檐迦耶弥。忙又匆匆赶回佛堂来,急声问道;“姑姑,方才您老人家说的故事,就是这位西漠异人的来历?”

百忍师太淡淡笑道:“除了他,还会是谁?”

徐文兰又问:“但这件事跟万毒教又有什么关系呢?”

百忍师太沉吟片刻,忽然幽幽一叹,道“唉!你自是想不到,那无意间救了他们母子性命的人,正是花月娘的姘夫,‘千毒叟’田烈!”

徐文兰和东方莺儿同吃一惊,失声道;“这么说,檐迦耶弥远来中原,意在报恩,有这一层关系,田烈虽死,他必然会将恩情报答在花月娘和田秀贞身上,岂不是跟咱们站在敌对之地么?”

百忍师太冷笑道:“即使如此,又有何惧,姑姑向来独行独闯,从来没有想到一个‘怕’字,明日他不插手便罢,真要插手,嘿!”

说着,站起身来,缓步向卧房去。

徐文兰和东方莺儿默默随她走到房门口,百忍师太挥挥手道:“放心去睡吧!明天一早,跟姑姑去万毒教开开眼界。”语声甫毕,房门“蓬”然而阖。

这一夜,东方莺儿和徐文兰心事沉重,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无法人睡,她们都知道万毒教行事险诈,若无绝对把握,怎敢公然下书约战,如今平空又加上一个相迪耶弥,花月娘自是更加有恃无恐了。

但她们也知道百忍师太傲骨天生,现在要想劝她取消赴约,那简直难比登天。

唯一的希望,是韦松快些赶到,有了他和慧心,纵使不能劝阻百忍师太,赴会之时,也多了两个得力帮手,不致势单力孤了。

烦闷之中,一夜已尽。

天色刚刚发白,徐文兰立即悄悄起来,结束衣物兵刃。

东方莺儿也是一夜未曾阖眼,见她独自准备,忙轻轻问道:“你要到哪儿去?”

徐文兰轻嘘道:“趁天亮之前,我想再往城中寻一寻表哥,看他们赶来了没有?”

东方莺儿道:“等一会姑姑问起来,怎么回答呢?”

徐文兰道:“我不会去得太久,姑姑若是醒了,你胡说乱找个理由搪塞一下,辰时以前,我就回来了。”

东方莺儿只好点点头,爬起身来,穿好衣服,蹑脚蹑手将她送出庵外,刚回来准备再休息一会,才进卧房,就听百忍师太在隔室叫道:“兰儿,你们都起来了吗?”

东方莺儿慌忙应道:“刚醒呢!时间还早,姑姑何不再调息一会儿!”

百忍师太咳嗽两声,道:“不早了,说好是今日清晨,宁可早一些,别让花月娘那贱人笑话。”

东方莺儿无奈,只得答应着,两人梳洗完毕,百忍师太从房中缓步而出,脸色显得一片苍白。

她一见只有东方莺儿,诧问道:“噫!兰儿到哪里去了?”

东方莺儿堆笑道:“兰姐姐说,姑姑传她的‘惊虹八式’还没练热,趁天色还早,到庵外去演练两遍,等一会好多杀几个万毒教的人。”

百忍师大笑道:“一这孩子,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今天哪须你们姊妹动手,姑姑一人一剑,就够花月娘那贱人招架了。”

老少两人正说着话,蓦听得佛堂里震天价一声巨响,烟尘凌空四涌,其中更挟着女尼们尖声呼叫之声。

百忍师太神值一震,大袖轻拂,电掣般掠过长廊,抬头一看,原来佛堂正梁,不知怎的竟突然从中折断,砖瓦崩塌,神案、佛像—一尽都压得七零八落。

百忍师太双袖交挥,卷起两股劲风.挥开尘土,抢到那断梁之前,仔细端详了一阵,一言不发,默默又回到自己卧房中去了。

东方莺儿忙也奔人倒塌的佛堂,检视那段主梁,竟是新折断的痕印,本质既未虫蛀,也不是被外力压折。

她暗地吃了一惊,忖用:“好好的屋梁,会莫名其妙断塌,时间又恰在赴会之前,难道这是冥冥之中显示的不祥之兆么?”

想到这里,心头一阵寒,匆匆又奔到百忍师太卧室,却见她木然痴坐在窗前,正望着窗外渐渐明亮的天空发愣。

东方莺儿轻轻走了进去,低声叫底“姑姑—一”

百忍师太端坐不动,只冷冷打断地的话,道:“别说了,塌屋崩山,只不过平常之事,不必放在心上,兰儿怎么还没有回来?咱们该动身了。”

莺儿道:“兰姐姐才去了没多久,大约再过一会就回来了。语意一转,又道:一我去找找她,叫她快些回来。”

说完,急急退出千佛庵,就像逃避什么似的。

其实她到了庵外,井无去处,信步走到一棵树荫下,随意寻块石头坐下来,痴望着岳阳城发呆。

怔楞了不知多久,太阳已从东方天边爬升到半空,东方莺儿竟忘了时间,正在烦躁.蓦见一条人影,风驰电奔迎面而来。

她眼中一亮,跳起身来,叫道:“兰姐姐.你怎么去了这半天才回来。”

徐文兰奔得上气下接下气,喘息着道:“快!快回去告诉姑姑—一”

东方莺儿又问:“找到了韦——韦公子么?”

徐文兰道:“虽没见到韦表哥,却被我在城日遇见了慧心师妹!”

东方莺儿一惊.道;“她没有和他在一起?”

徐文兰道;“没有,这事~时也说不明白,跟她在一起的,是荆山双秀的‘铁剑书生’马培森,初见我时,她很想躲开,被我迎面拦住,大略把姑姑应约的事告诉了她,铁剑书生一直向我速眼色,我为了赶回来,没有时间详谈,现在约好他们在岳阳楼下等候,咱们快告诉姑姑去。”

两人一边谈话,一边奔回,东方莺儿又将佛堂无故倒塌的事,告诉了徐文兰。

匆匆回到“千佛庵”,谁知一脚跨进百忍师太卧房,却发现房中空空,已没有百忍师太人影。

徐文兰突感不妙,失声道:“姑姑呢?”

东方莺儿眼尖,目光扫过窗前书桌,见案头上留着一张字条,连忙拾起,两人并肩细读,字条上写的是:“人生百年,终坠轮回,仙佛无境,意在一心,生死本由天定,人力岂能趋解,桂折屋隐,倘果隐不详,姑姑愿一身承担,汝等无辜,何必株连,洞庭之会,势在必行,然以我臆度,当不至失手花月娘,但能全功而返,汝等可于午后,仁候湖滨,理水为姑姑涤洗征血如何!”

两人看罢,一齐变色。

东方莺儿跌足道:“都怪我不该离开,她老人家竟独自往洞庭赴会了。”

徐文兰道:“别急,现在快追,只怕还来得及,我约好慧心师妹在岳阳楼下等候,万毒教来接姑姑的船只,也是约定在岳阳楼,慧心他们见到姑姑,一定会拦住她老人家。”

“那就快追,实在追不及,咱们也弄只船,赶到万毒教去。”

两人抹转头如飞掠千佛庵,一路疾驰,快得像两缕轻烟,也不顾光天化日,只管放开身法,越城关,穿大街,直奔岳阳楼。

这时天色不过辰刻左右,但街上竟出奇熙攘着人群,这些人一望而知尽是武林中人,大伙儿几乎朝向同一方向——洞庭湖边岳阳楼。

徐文兰和东方莺儿被挤在人群后面,越是着急,越是无法穿过。

只听人丛中讲论纷纭:“万毒教大排彩船,鲜花铺地,这等场面,连七大门派也没有过,快些走,迟了就看不见了。”

‘听说那老尼姑来头不小,原是当年剑圣徐昌一脉,难怪万毒教对她如此尊敬。”

“不用说别的,只凭人家单人只剑,敢闯万毒教总坛,这份胆量,武林中已找不到第二人!”

“唉!可惜他们约会的地方是在湖中,咱们只好在岸边看看彩船,真正盛会,却无福看到。”

“老兄,你要是不怕万毒教的毒物,何不壮胆子雇一叶小舟,跟着去开开眼界呢?”

“小舟,嘿!洞庭湖下早被万毒教快艇排得密密的,连苍蝇也飞不进去,你还想在船?”

众口莫衷一是,谈的全是百忍师太和万毒教之间的约会,徐文兰和东方莺儿听在耳里,急在心里,拼命往人堆里钻,恨不得长个翅膀,飞到湖边。

那些武林闲汉突然发现两位年轻如花少女,在人丛乱钻乱挤,其中轻浮的立即起哄,一面故意横身拦阻,这个说:“姑娘别挤,我的腰要被你挤断了。”

那个说:“哟!小姑奶奶,你的三寸金莲踏着我的大脚丫啦!”

徐文兰又气又急,但却无心跟他们争吵,向东方莺儿打个招呼,两人索性离开人群,一齐飞身掠上屋顶,踏瓦如飞,奔出城去。

将到湖边,忽听远处一阵爆竹声,紧接着,乐声冉冉而起,随风传来。

徐文兰恻耳一听,竟是奏的“迎宾曲”,心慌道:“槽了,乐声一起,必是彩船已经启动了。”

东方莺儿道:“管它启不启动,快些吧! 赶到湖边再说!”

两人深吸一口气,展动身形,嗖嗖掠过屋顶城垣,半盏热茶之内,气咻咻赶到湖边,果然望见十余艘小艇,簇拥着一条满扎彩带花环的画肪,正缓缓离岸向湖心驶去。

笙管之声,余音荡漾,岸边水面,纸屑飞舞,岳阳楼巍峨的影子,倒映湖中,那艘彩舟,已经驶离岸外十余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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