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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黑衣人与镜中人

“我不能走,也不必走。”

这就是佟武的回答。

杨思古虽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追问道:“为什么?”

佟武淡淡道:“我现在抽身而去,七八年的心血就此白费,还必然会引起锦衣卫,东厂的警觉,对本旗以后的发展必然不利。”

他顿了顿,又道;“我想,洪师叔也不会同意我现在撤出去。”

要让马指挥俯首贴耳,就得抬出皇帝,而要想压伏杨思古,当然得抬出洪虓。

佟武到底在官场滚了这多年,这一类瞒上欺下,拉大旗做虎皮的小手段耍起来真可谓得心应手,圆啭如意。

果然,杨思古不敢再坚持。

“我也知道佟兄不能走,只是……佟兄的安全,实在让人担心。”他的语气十分真诚,目光中也满是真诚的关切。

佟武笑了笑,道:“杨兄不会忘了我的身份吧?羽林卫指挥被刺,对于朝廷来说绝对可算一等一的大案,如果我的安全不能保证,锦衣卫和东厂都脱不了干系。”

他指了指屋外,道:“杨兄也看见了,安远侯府一直派有侍卫高手在此守护,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杨思古皱眉道;“可如果他果真已有在京师一带控制局面的实力,这样的保护岂非形同虚设。”

佟武微笑道:“不错。但他决不会想到来对一个死人下手。”

杨思古还是很担心:“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迟早会知道你并没有死。”

佟武悠悠地道:“我有把握能将这消息封锁三天…·也只需要封锁三天。”

杨思古道:“为什么?”

佟武看着他,微笑道:“因为三天后,他不找我,我也会找他。不仅我要找他,锦衣卫,东厂也会动用所有的力量去找他。”

杨思古道:“为什么?”

佟武悠悠地道:“因为三天后,我的功力就能复原,因为白莲教一直被朝廷视为心腹之患,因为锦衣卫和东厂皆已认定刺客就是白莲教的人。”

杨思古恍然道:“我明白了。佟兄是想借朝廷之力,除掉他。”

佟武点头道:“不错。只要他还在京师一带活动,我相信他一定逃不过锦衣卫和东厂遍布每个角落的耳目。”

杨思古目光闪动道:“要是他已离开京城了呢?”

佟武心中暗喜,面上却怔了怔,道:“这个……”

杨思古道:“所以,我也不能走,而且要让洪师叔将精锐力量也调集至京师一带,让他误以为我们也想在此地解决问题。”

佟武笑道:“妙计!杨兄果然机智过人!”

杨思古起身道:“我这就去见洪师叔。”

佟武点点头,道:“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现在,杨兄肯定已是他的头号目标了。”

杨思古道:“我会的。”

***

***

***

“等一等!”

黑暗中,这个声音刚刚响起,所有的兵刃一下全都消失了。

人群突然四散开去,只留下一地灯笼。

上官仪微笑道:“拿匕首的老兄,咱们又见面了。”

他并没有看见说话的人,但他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

黑暗中这个声音道:“上官公子果然好耳力。”

上官仪淡淡道:“我既然已来了,老兄为何缘吝一面呢?”

这个声音道:“请。”

上官仪一笑,举步向前。

他没有去拿地上的灯笼,慢慢走出这片晕黄的灯光,走进了沉沉的黑暗中。

前面不远处,有轻微的脚步声。

那是“拿匕首的老兄”在替他引路。

突然,上官仪发现,疏淡的月光已经消失了,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就是他上次来过的地方!

上官仪的心跳不禁加快了。

前面的脚步声突然停下,轻微的“吱吱”声中,一扇门打开了。

门内,泻出一片明亮的灯光。

上官仪深深吸了口气,走进这片灯光里。

第一眼,他就看见了那个中年人。

中年人的脸色比上次见到他时更苍白,神情却不似上次那般冷淡。

上官仪微笑拱手道:“在下上官仪,见过公孙前辈。”

公孙璆淡淡地道:“你上次就已认出我了?”

上官仪道:“是。”

公孙璆道:“上官公子贵庚?”

上官仪道:“痴长二十有六。”

公孙璆道:“十八年了,江湖上还记得我的人虽说不少,但能认出我来的却已不多。”

上官仪含笑不语。

公孙璆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又道:“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中,别说认识我,连听说过公孙璆这个名字的,只怕也是屈指可数。”

上官仪依然沉默,只是微笑。

公孙璆慢慢地道:“你却一眼就认出了我。”

上官仪含笑道:“是。’

公孙璆的目光突然锐利如钢锥,直盯住上官仪的双眼,沉声道:“你是谁?”

上官仪道:“上官仪。”

公孙璆道:“江湖中年轻一辈的高手中,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上官仪淡淡道:“我本不在所谓的年轻高手之列。”

公孙璆道:“不错,你的功力远比他们高得多。所谓的后起之秀中,找不出一个能接下杨威‘降龙十八掌’的人。”

上官仪微微吃一惊。道:“他就是杨威?”

公孙璆点点头。

那个装成跛子的人竟然是江湖上素有威名的“滴水不漏”杨威,上官仪不能不吃惊。

杨威,丐帮八袋弟子中最年轻,却最负威望的一个。这不仅因为他的武功得自金帮主真传,在丐帮中手屈一指,而且极富机略。据传,近十年来,他一直代行帮主之职。

丐帮在金帮主近三十年不涉足江湖半步的情况下,仍能维持住现在在江湖上的名声和地位,和杨威的机敏,胆识是分不开的。

但是,做为丐帮实际上的龙头老大,他的武功实在不能算合格。

上官仪淡淡地道:“他的降龙十八掌,依我看只有六成火候。”

公孙璆道:“凭他的天分和悟性,绝对可以达到十成,只是近十年来,帮中事务分了他太多的心神。不过,……”

他的目光突然又变得很锐利,慢慢地道:“不过,就算他的降龙十八掌已有十成火候,也未必是你的对手。”

上官仪心中一凛,道:“前辈过奖了。”

公孙璆既然说出这种话来,只怕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

他是如何查明的呢?

公孙璆道:“你真叫上官仪?”

上官仪道:“现在,以后,我都会叫这个名字。”

公孙璆目光闪动,慢慢地道:“你应该知道我已经找过于医官家里的小王和石花村的卜凡。”

上官仪道:“他们只是好心帮忙,并不知道我是谁。”

公孙璆道:“据他们说,你的确叫上官仪,的确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你到京城来,的确是想走点门路,混个一官半职。”

上官仪道:“他们说的都是实话,在他们面前,我的确是这样一个人。”

公孙璆道:“你的家在无锡。”

上官仪道:“是。”

公孙璆道:“你应该能想到,我会派人去无锡调查你的家世。”

上官仪道;“结果如何?”

公孙璆道:“上官一族在无锡虽算不上大户,也算是书香门第,家族中也的确有上官仪其人。”

上官仪微笑道:“那前辈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

公孙璆也微微一笑,道:“的确没什么好怀疑的了,尤其是见识过阁下的武功之后。”

上官仪道:“哦?”

公孙璆道:“年不过三十,武功修为却已炉火纯青,能一眼认出我这样一个已隐身十八年的人,能在很短的时间内为自己制造出一个身份,而且天衣无缝,这样的人,江湖中最多不会超过三人。”

上官仪微笑道:“那么前辈认为我是这三人中的哪一个?”

公孙璆一字一字地道:“野王旗主,朱同!”

上官仪道:“为什么一定是朱同?”

公孙璆淡然一笑,悠悠地道:“因为我看见了洪虓!”

上官仪眼中精光一闪,道:“前辈还看见了什么?是不是还有血鸳鸯令?”

公孙璆叹了口气,道:“不错,还有血鸳鸯令。已经退出江湖六七年之久的洪虓突然又重出江湖,而且与血鸳鸯令走得很近,这是足以说明野王旗出了内乱了。”

上官仪道:“所以你想到了芙蓉救下的人就是我?”

公孙璆道:“不错。”

提到芙蓉,他锐利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

上官仪道;“前辈请放心,芙蓉救过我,我一定会设法救他出来。”

公孙璆忽地长身而起,长揖到地,道:“多谢。”

上官仪忙道:“前辈不要客气。”

公孙璆道:“佟武是你的人?”

上官仪道:“是。’

公孙璆道:“锦衣卫说刺杀佟武的正是芙蓉,你为什么还要救她?”

上官仪道:“我知道不是她?”

公孙璆目光一顿,道:“你当时在附近?”

上官仪道:“不在。”

公孙璆道:’‘那你怎么知道凶手不是她?”

上官仪微微一笑,道:“佟武告诉我的。”

公孙璆满脸震惊,吃吃地道:“佟武?他…他没死”’上官仪含笑点头。

公孙璆道:“既然他没死,锦衣卫应该已知道凶手不是芙蓉,他们为什么还不放人?”

上官仪沉吟着,慢慢地道:“前辈知不知道锦衣卫很早就想抓芙蓉了?”

公孙璆吃惊地道:“为什么?”

上官仪道:“锦衣卫认为芙蓉是白莲教的人。”

公孙璆更吃惊,道:“怎么会这样?”

上官仪道:“佟武和锦衣卫的马指挥收到过两封同样的告密信,信中说芙蓉是白莲教唐赛余孽,来京城是意欲图谋不轨。”

公孙璆跌坐在椅了上,喃喃道;“原来如此,可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苍白的额头上,已隐隐现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上官仪道:“前辈看这件事会不会是血鸳鸯令做的手脚?”

公孙璆道:“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上官仪道:“这十八年来,前辈一直在暗中刺探血鸳鸯令的行综,伺机复仇,对不对?”

公孙璆道:“不错。”

上官仪道:“很有可能她们已经发现了前辈的意图……”

公孙璆道:“不会。”

他的口气坚决得令人吃惊。

上官仪道:“我知道前辈一定很小心,但百密一疏,无意中露出了蛛丝马迹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公孙璆道:“绝不会。”

上官仪奇怪道:“为什么?为什么前辈如此肯定?”

公孙璆道:“因为她们不可能注意已经死去的人。”

上官仪道:“可十八年前,江湖只是风传前辈在与圣火教的一战中失踪,当时并没有谁能肯定前辈已经…··”

公孙璆暴躁地道:“但白云山庄的人全都死了,血鸳鸯令不可能知道芙蓉那天正巧不在山庄里!”

上官仪怔住。

芙蓉是白云山庄里的人?

难道…··

公孙璆叹了口气,渐渐平静下来,低声道:“她是许白云的女儿。”

他的眼中,已有薄薄的泪光闪动。

上官仪沉默。

这种时候,他只能沉默。

他知道,此时此刻,公孙璆所希望的,正是别人的沉默。

良久,公孙璆平静地道:“上官公子,或者,应该称呼你朱公子?”

上官仪淡淡道:“我已说过,现在和以后,我只会用上官仪这个名字。”

公孙璆略感奇怪,道:“为什么?”

上官仪道:“因为这个名字给我带来了很多好运,包括遇见了前辈。”

公孙璆道:“上官公子,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上官仪道:“来谈一笔交易。”

公孙璆道:“交易的双方,应该有大致相当的实力,就像婚姻一样,如果门不当,户不对,则一定不是桩美满的婚姻。

上官公子,你有与我交易的实力吗?”

上官仪道:“我有。”

公孙璆道:“据我所知,野王旗已完全被洪虓控制,除了佟武,你手下已没有一兵一卒,而且,佟武显然也会受到洪虓的控制。你能有什么实力呢?”

上官仪笑道:“前辈应该想到,既然佟武没死,凭他的地位,锦衣卫和东厂都可能为他所用。”

公孙璆微微点了点头。

上官仪道:“前辈对野王旗应该很了解。”

公孙璆道:“十几年前,我与令师曾有一面之缘。”

上官仪悠悠地道:“前辈真的认为我手中已没有一兵一卒?”

公孙璆目光闪动道:‘’上官公子是想与我联手对付血鸳鸯令,并趁机铲除洪虓,对吗?”’

上官仪道:“不错。”

公孙璆道:“这个交易并不公平。”

上官仪道:“世上本没有绝对公平的交易。”

公孙璆冷冷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同意?”

上官仪道:“前辈可以不同意。”

公孙璆道:“哦?”

上官仪道:“前辈放心,救芙蓉出狱与这个交易无关。”

公孙璆盯着他,不说话。

上官仪道:“杨威既然在这里,可想而知,丐帮中十之七八的精锐肯定已集结京师,前辈以为,凭丐帮的实力,就足以对付血鸳鸯令了吗?”

公孙璆冷冷道:“上官公子不会认为这十八年来,我一直都闲着吧。”

当然不会。

上官仪悠然地道:“前辈也不该忘记,现在洪虓是站在血鸳鸯令一边的。”

公孙璆眼中精光一闪,又熄灭了。

上官仪微笑道:“前辈答不答应呢?”

公孙璆深深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道:“不,我不会和你做交易。”

上官仪怔住。

公孙璆走到他身边,伸出手,微笑道:“可我很想交你这个朋友。”

***

***

***

芙蓉慢慢睁开了双眼。

她嘴角边甜美的微笑立即冻结,渐渐消失了。

原来是一个梦。

一个多么美好的梦啊。

小河弯弯,岸边是茵茵绿草。

一群洁白的鹅儿在清澈的水面上轻盈地游来游去。

水中,有远山青青的倒影。

清风徐来,水面泛起细碎的波纹。

微风中,有花香,有鸟语,有自远山飘来的树叶清香,还有……。

还有佟武温柔的话语。

芙蓉眨了眨眼睛,一串晶莹的泪珠滑落下来,滴在冰冷黝黑的铁镣上。

她不愿意清醒。

她想回到刚才那个梦境里去。

因为梦里有令她神往的生活。

因为梦里有佟武。

她紧紧闭上双眼,竭力回想着梦中的甜美。

佟武紧实的臂膀,宽厚结实而又温暖的胸膛。

她多么希望自己现在就靠在那宽厚结实而温暖的胸膛上,听他说着温柔的话语,承受他温柔的呵护啊。

长长的睫毛剧烈地抖动起来,泪水已流满她苍白憔悴的小脸。

她知道,那是梦,只是一个梦。

她以后也只能在梦里才能见到他了。

不,不,他没有死!

他不会死!

芙蓉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里对自己说。

她使劲摇着头,低声喃喃道:“他死了,真的死了!”

她只希望,自己已经死了,但狱中令人欲呕的恶臭和沿着两腿一直传遍全身,直渗入骨髓的阴森的气息提醒她,她还活着。

活在锦衣卫的大狱中。

她已记不清自己已被关了多长时间了。

几个时辰,还是几天?

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

她不知道,也没有去想。

他们为什么还不杀死她?

这是她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

每一次,有人送饭来时,她都会问:“你们为什么不杀了我?”

每一次,送饭的人都是丢下木盘,无声地走开了。

她只能缩坐在这间阴暗的牢房中最阴暗的角落里,无声地哭泣。在哭泣中沉沉睡去。

有时,她不禁会奇怪,自己竟然还能睡着。

她又将睡着。

阴冷的潮气包裹着她,仿佛已浸入她胸中。

她的眼皮沉重地合上了。

如果这一觉睡去,就不再醒来,该有多好啊。

芙蓉期待着好梦的来临,正如期待着死亡。

忽然,她清醒过来。

牢门打开了。

惊醒她的,正是牢门打开时轻微但刺耳的“吱哑”声。

阴森森的黑暗中,出现了一双眼睛。

一双发着阴沉的红光的眼睛。

芙蓉不禁哆嗦起来。

这双眼睛让她想起了去年冬天在大雪中碰见的一只快被冻死,饿死的老狼。

眼睛在黑暗中闪动着,慢慢向她逼近。

芙蓉哆嗦着,挪动着身子,想往墙角靠。

沉重的铁镣发出冰冷的撞击声。

眼睛不动了。

一个声音道:“你醒了?”

这声音很耳熟,她似乎在哪里听过。

芙蓉发僵的喉咙中挤出三个哆哆嗦嗦的字:“你是谁?”

眼睛闪动了一下。

“你不要怕,外面的看守已被我点了穴道,我是来救你的。”

芙蓉心中一热,脱口道:‘’是佟大哥叫你来的?”

眼睛又闪动了一下,阴沉的红光忽然变得冰冷。

这个声音冷冷道:“他已经死了!”

黑暗中,突然闪出一小簇跳动的火苗。

芙蓉的双眼顿时瞪圆了。

她想扑上去,想怒骂,却只是一动不动地呆坐着,一声惊呼被堵在了喉咙里。

是他!

来人正是行刺佟武的凶手,那个蒙面的黑衣人!

黑衣人点亮了墙壁上一盏油灯,阴沉而又炽烈的目光紧盯着芙蓉,道:“不用怕,你不会再受苦了,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来伤害你。”

芙蓉颤抖着,双臂拖着沉重的铁镣,紧紧拥在胸前。

她这才想起,自己的衣衫已在受刑中变得破烂不堪。

黑衣人走近两步,伸了伸手。

他的手颤抖着,他的声音也在颤抖:“他们竟会这样对你……他们竟忍心动这样的大刑!”

他苍白而修长的手指颤抖着伸向芙蓉的手臂,像是想去抚摸她臂上一道道青紫肿胀的伤痕。

芙蓉紧缩成一团,惊惧的目光紧盯着黑衣人,颤声道:

“不要···不要碰我!”

黑衣人一怔,缩回手,道:“我是来救你的,快跟我走。”

芙蓉颤声道:“你杀了他,你为什么不杀死我?!”

黑衣人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温柔,柔声道:“我怎么会杀你呢?”

芙蓉道:“你真是来救我的?”

黑衣人道:“是。”

芙蓉道:“我不走,我不想活,我想死。”

黑衣人道:“为什么?”

芙蓉道:“因为他已经死了。”

黑衣人的目光又冷酷起来,冷冷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了他?”

芙蓉摇头。

黑衣人道:“因为你!我不愿看见你落入他手里,被他玷污,被他玩弄!”

芙蓉渐渐镇定下来,道:“他没有!他是真心喜欢我,我也真心喜欢他!”

黑衣人冷冷道:“如果禁军羽林卫指挥会真心喜欢一个卖艺的女人,太阳也会从西边出来了!告诉你,在他的眼里,你只不过是一个玩物,一个婊子!和青楼妓院里那些女人没什么两样!”

芙蓉冷冷道:“不管他怎么看我,怎么对我,我心甘情愿,我甘愿做他的女人,做他的玩物,这与你何干”

黑衣人高大的身躯剧烈抖动起来,嘶声道:“我不答应!”

芙蓉的口气,冷得像是数九寒天的北风:“你凭什么管我的事!”

黑衣人的身躯微微弯了下来,嘶声道:“因为我喜欢你,你是我的女人,这是上天的安排,谁也不能把你夺走!”

芙蓉怔住,难以置信地看着黑衣人血红的双眼,怔怔地道:“所以你杀了他”

黑衣人道:“是。”

芙蓉道:“你到底是谁?”

黑衣人的双手不住地颤抖着,突然,他用力扯下了裹在头上的黑巾。

芙蓉大吃一惊,道:“是你?”

怎么可能是这个人?!

我是在做梦吧?

她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鲜血流了出来,染满了下颌。

不,这不是在做梦!

黑衣人颤抖着道:“是我。你跟我走,我会娶你,我会使你幸福!”

芙蓉突然哑声笑了起来,指着他道:“你?你能给我幸福?你要娶我?”

黑衣人道:“是。”

他的人虽在颤抖,但他的声音却很平静。

平静,而且坚决。

芙蓉不笑了,怔怔地道:“你是出家人,你做出这种事,不怕佛祖的惩罚吗?”

黑衣人死死盯着她,道:“佛祖?佛祖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芙蓉直觉得一阵寒意自心底升起,瞬间扩散到了全身。

他疯了!

她现在面对的,是一个疯子。

如果他没有疯,绝不会对她做出这种事!

黑衣人的目光更炽烈,死盯着她道:“你是不是嫌我年纪大了?告诉你,我还很强壮,我能保护你,比所有的年轻人更有能力保护你不受伤害!我有钱,我们可以到很远的地方去,到没人的地方去。我们可以找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过神仙也羡慕的日子。”

芙蓉道:“我不会跟你走!我只要佟大哥!”

黑衣人目光狂乱,嘶吼道;“不许提他!”

芙蓉心中灵光一闪,道:“为什么不许我提他?你怕他,对不对?”

黑衣人略显慌乱地道:“我怕他?他已经死了,我为什么要怕他?”

芙蓉大声道:“他没有死!老天有眼,不会让佟大哥被你这个疯子害死!”

黑衣人忽然沉默了。

良久,他叹了口气,冷冷地道:“就算我害死了他,也是因为你,就算我是个疯子,也是被你逼疯的!”

芙蓉悚然。

黑衣人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

如果不是因为她,黑衣人当然不会去刺杀佟武!

黑衣人又叹了口气,慢慢地道:“你当然知道我的身份,我的地位。这种地位,是多少人为之渴求,为之奋斗而不能得的,为了你,我甘愿抛下这一切,甘愿做一个杀人凶手,你为什么就不能喜欢我?”

芙蓉看了他一眼,低下头,低声道:“因为你不是他!”

黑衣人慢慢坐倒在地上,沉默了。

他仍在颤抖着,像是在数九寒天突然失足跌进了冰窟中。

芙蓉听到了他牙关“咯咯”的撞击声,忍不住抬眼看去。

黑衣人跌坐在地,半仰着头,双眼紧闭。

他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握得手背上的青筋已暴起,指节已经泛白。

显然,他正竭力控制着,但身体却已不听使唤了。

芙蓉不无惊讶地发现,他的脸上深深地刻着痛苦。

发自内心的,真实的痛苦。

芙蓉的心里不禁滋生出一丝怜悯,她低声道:“大师想过没有?你这样做,不仅害了佟大哥,害了我。也害了你自己!”

黑衣人咬牙道:“不要叫我大师!”

他喘息一声,接着道:“我不是什么大师!我宁愿不做这个狗屁大师!”

他睁开双眼,痴痴地看着芙蓉。

他的目光中,也蓄满痛苦。

芙蓉的心突然颤悚起来。

黑衣人现在这个样子,令人很难将他与“杀人凶手”这四个字等同起来。

看上去,他更像是一只凄苦、迷茫的迷途羔羊。

黑衣人将目光移开,盯着墙壁上那一点晕黄的灯光,慢慢地道:“不错,我是害了你,要不是我,你绝不会被锦衣卫抓到这里来,受这样的折磨,但你知不知道,我并没有害自己,害我的另有其人,那就是你。

“在你出现之前,二十多年来,我的生活很平静,我的心也很平静,每一天,我都会全心潜进佛典经卷中,去探究佛法的精义,并因这种探究而感到充实、平和,甚至可以说感到幸福。当然,我心中也还有一股仇恨,但这种仇恨使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很高尚的人。除了探究佛法的精义外,我唯一的事就是苦练武功,为了替一个本不能算是朋友的人复仇。”

他茫然的目光在芙蓉脸上转了转,又移开,叹了口气,接着道:“那一天.你出现了。也就在那一天,见到你之前,寺中缭绕的香烟,沉郁的钟声和众僧唱经声突然使我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地的感觉,我突然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非常荒唐,非常可笑,与我所探究的佛法完全不是一回事。我逃了出来,然后,看见了你……”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柔和起来,语气也已变得很温柔。

“你正在跳舞。长长的红绸盘成两朵煦烂的红云,围绕在你的四周,你飘飞的五彩就像是西天的晚霞。我看着你,像是看见了飞天,看见了菩提树下缤纷的落英。可围在四周的,却是一群粗俗下贱的市井小民,他们眼中,闪动着粗俗邪恶的目光,一个个恨不能看透你的衣服…·”

他的呼吸粗重起来。

“那时,我已经有了一种早已平息多年的冲动,我想杀人,用最残忍的手法将围观的人全都杀死,将他们的眼睛抠出来,踩在脚下,一个一个地踩灭!然后,我看见了你的脸。”

他的目光又炽热起来,紧盯在芙蓉的脸上。

芙蓉颤悚着,慢慢向墙角缩去。

“一瞬间,我已领悟,我知道了人生,也懂得了轮回。我知道,你就是上天赐给我的奖赏,你就是佛祖赐给我的轮回。”

芙蓉的眼中,又闪出惊惧,颤声道;“你的话我··我听不懂。”

黑衣人忽地站了起来,两手紧紧揪住胸前的衣襟,痛苦地道:“听不懂,你又说你听不懂!二十六年前,你说你听不懂,二十六年后的今天,你还要这样说!你为我舞剑,你为我弹琴,你对我微笑,我懒散时,你激励我,我痛苦时,你体贴我,我伤心时,你安慰我,可为什么只要我…·我…·你就说你听不懂呢?为什么?!”

芙蓉双眼一亮,嘶声道;“你·…你说什么?二十六年前,你也看过剑器之舞?”

黑衣人痴痴地道:“你忘了?你都忘记了?见到那个人后,你就把我忘记了!我哪一点比不上他?家世,武功,和对你的感情,我哪一点比不上他,你说!”

芙蓉用力摇着头,几乎已在嘶吼:“你说,你先说,二十六年前,你看过谁跳剑器之舞?”

黑衣人呆呆地凝视着她,喃喃道:“你都忘了?我会帮你想起来的,我会帮你忘了那个自命风流,其实草包一个的许白云!”

芙蓉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跳了起来,直逼向黑衣人,咬牙道:“不许你这样说他!”

黑衣人后退一步,痛苦地道:“婉儿!婉儿!你还是这样护着他!”

芙蓉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道:‘“我是芙蓉!许白云是我父亲,公孙婉儿是我母亲!大师你认错人了!他们十八年前就已经死了!”

黑衣人像是被人当头猛击了一棒,踉跄着向后退去,轻轻地靠在牢门上。

他的眼中,已闪出了泪光。

芙蓉含泪道:“大师刚才说十几年来一直苦练武功,是不是为了替我父亲复仇?”

黑衣人深深吸了口气,冷冷道;“不是!不是为了许白云!我找到了他的儿子,把他养大,教他武功,都不是为了许白云!我是为了婉儿!”

芙蓉猛扑上来,惊叫道:“我的弟弟!他还活着?是大师你救了他?!”

黑衣人右臂一横,一股劲道将芙蓉逼回了墙角。

他呆呆地看着她,目光痴迷而痛苦。

芙蓉含着泪水,迎着他的目光。

她想安慰他.却不知该说什么,该怎样说。

黑衣人移开目光,喃喃地道:“自见到你之后,我知道自己已经完了,我再也无心去研究佛经,再也无心练功,再也无心去打探血鸳鸯令的消息,我的眼睛满是你的影子,到处是你。佛经里有,树影里有,寺里缭绕的青烟中有,连钟声也变成了琴声,二十六年前的琴声,那时候,我是多么幸福啊!”

他靠着牢门坐下了,接着道:“我知道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我必须得到你。所以我对他说,你可能是血鸳鸯令的人,叫他帮我抓住你,然后再将你藏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芙蓉瞪大眼睛,道:“那天夜里……那个人就是我的弟弟?”

黑衣人叹了口气,苦笑道:“可不知哪里来了个疯子,我失败了。我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因为我不该骗他。十八年来,我一直当他是自己的儿子!所以,我又想赶走你。只要不再看见你,我很可能恢复往日的平静。我给佟武送去一封信,说你们是白莲教的余孽。我原以为他会着手调查,这样,你一定不会再在京城附近呆下去,没想到他一直没有动作,于是我又给锦衣卫送去了一封信,…··我万万没想到,佟武这个卑鄙小人竟然想趁机…··”

芙蓉尖叫道:“你错了!佟大哥是好人,我喜欢他!我愿意跟着他!”

黑衣人痛苦地喘了口气,像是根本没听见她的话,自顾往下说。

“我一直在暗中跟着你,那天,我突然发现佟武换了一身便装,……”

芙蓉打断他,冷冷道:“所以你就跟踪他?”

黑衣人道:“我跟踪的是你。只要与你无关,我才不在意他干什么呢。那天,虽然茶楼外有锦衣卫的埋伏,茶楼上还有两个人在暗中跟着你,可他们都没能发现我…··我看见……我看见那姓佟的小子竟然抱住了你,我浑身上下都在发冷,我……”

芙蓉冷冷道:“现在,你满意了?”

黑衣人的目光乞求地看着她,就像一条温驯的老狗,他颤声道:“我等着你的裁决,只要你一句话,我就知道我会上天堂,还是会下地狱。”

芙蓉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黑衣人两手紧揪着衣襟,乞求地道:“我知道我犯下的罪过,可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自见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没再睡过一个好觉。每天夜里,我都会想你,想得到你。你被锦衣卫抓走后,我一直在设法救你。我知道在这里你会受什么样的苦,一想到他们会对你用刑,我的心里就刀绞似地难受、疼痛,于是我惩罚自己,我要和你受同样的苦,同样的痛!”

他猛地扯开了自己的衣襟。

苍白的胸膛上,充满了紫黑色的伤痕和一道道应皮开肉绽的指印。

芙蓉忍不住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黑衣人逼向她,喘息着道:“你跟我走吧,求求你,答应我和我一起生活。”

芙蓉扭过头,道:“不!”

黑衣人怔住。

怔怔半晌,他慢慢整好衣襟,还仔细地掸去袍襟上沾着的草屑,淡淡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芙蓉道:“我要和佟大哥在一起。”

黑衣人冷冷一笑,道:“他死了。”

芙蓉倏地回头,咬牙道:“我会替他报仇!”

黑衣人冷笑道:“你?”

芙蓉道:“我可以告发你,我会对锦衣卫说你才是凶手!”

黑衣人道;“你大概忘了我是谁。”

芙蓉道:“做鬼都不会忘记!”

黑衣人淡然一笑,悠悠地道:“你以为他们会相信你的话?”

芙蓉道;“我会告诉他们你身上的伤痕!”

黑衣人点点头,道:“你好狠的心!我身上的伤都是为了你,你却要拿它当证据来告发我!好,你去告发我吧!”

芙蓉道:“你以为我不敢?”

黑衣人道:“除非你想佟武死,除非你想你弟弟死!”

芙蓉浑身一震,道:“佟大哥没有死?!我知道,他绝不会死!他一定会来救我!”

黑衣人冷笑道:“他的确还没死,可我随时都可以让他死。今天的事你只要吐出半个字,他就死定了。别忘了,还有你的弟弟!”

他拉开牢门,又道:“我还会来的。希望你会改变主意。”

芙蓉冷冷地道:“我不会,决不会。”

黑衣人微笑道;“好好想一想,想一想再回答我,这里的环境虽不算好,却能让人保持头脑清醒。”

他咧嘴一笑,消失在门外。

“哐啷”一声,牢门重重地关上了。

芙蓉靠在墙角,慢慢滑落在乱草堆上。

她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泪水也一行行滑落过脸颊。

她实在分不清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佟武还活着,失散十八年的弟弟还活着,对她来说都是天大的喜讯,但现在,这两个人,这两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的性命却都掌握在那个邪恶的黑衣人手里。

——我该怎么办?

她想不出办法,但她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在她心里疯长着。

她忽然发现,这几天里,她不仅完全忘记了身上的伤痛,也完全忘记了自己并不是个平凡的人,而是一个身负精湛武功的大高手。

一瞬间,她已彻底冷静下来。

她盘起双腿,开始调息行功。

***

***

***

四月初十。回龙峰。

夜。

半个月亮在薄薄的云层间徜徉。

有风。

夜风拂过山峰上茂密的丛林,发出底沉的呜呜声,像是静夜里怨妇的低泣。

阿丑坐在杂草丛中,背靠着一棵大树,仰头看在云层间时隐时现的月亮。

师父没有来。

他已在峰顶等了近一个半时辰了,师父仍没有出现。

月已偏西。

阿丑失望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慢慢向山上走。

他的心里很乱,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十年来,每当逢十的夜里,他都会在回龙峰与师父见面,每次他赶到时,师父都在等他。

但今天,第一次,师父没有来。

他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

阿丑不愿去想,不敢去想。

他知道血鸳鸯令的神秘。强大和可怕,既然师父一直在刺探她们的行踪,也难保不会引起她们的注意。

走到山脚下小溪边那块巨石边时,他下意识地跳了上去,盘腿坐了下来。

六年来,他已习惯每次自回龙峰下来后,都在这块巨石上坐一会儿,就像他已经习惯于按照师父的指示,严格地做好每一件事一样。

他实在不敢想像,如果失去了师父,他该怎么办。

除了在潭拓寺里那单调、枯燥的生活,他对外面的世界的所有认识和了解都来自师父。

对血鸳鸯令也一样。

其实他对血鸳鸯令根本谈不上了解,如果没有了师父,他根本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找到这个神秘而血腥的仇家。

对于根本不习惯自己思考问题的阿丑来说,摆在眼前的这个问题实在太难,太令人头疼了。

他呻吟一声,习惯性地用两手捧住了头。

头没有疼。

从开始习练上官仪传授给他的那种武功的第三天一直到现在,他的头痛病就没有再犯。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头已不会再疼。

上官仪曾对他说过,只有完全练成那种武功,他的病才能痊愈,而且还说他练成这种武功,需要一到两个月。

他可能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就练成吗?

虽然师父曾多次说过他天生就是个练武的奇材,而且也曾说过他现在的武功已比江湖上大多数的一流高手都要胜出一筹,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武功到底如何。

因为他从未与人正式交过手。

“一流高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概念,他根本就不清楚。

在绑架芙蓉的那天夜里与上官仪交手,是他生平惟一一次实战经验。

只可惜那次也不能算是正式交手,因为他听出上官仪的声音后,就未出全力,而上官仪也没有出全力。

想起上官仪,他突然觉得自己一直木河河柯柯的大脑活跃起来了。

上官仪比他大不了几岁,却已是个老江湖。

他很佩服上官仪,佩服他在极其危险的逆境中所表现出的镇定和勇气。

师父对他说起过很多江湖上的事,除了血鸳鸯令之外,关于野王旗的话题最多。

当然,他并不清楚野王旗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但他知道,这个组织的势力非常强大。

仅从实力上来说,血鸳鸯令很难与之抗衡。

年纪轻轻的上官仪却正是这个组织的首脑,而且是一个被自己人出卖、追杀的首脑。

正因为如此,阿丑才更钦佩上官仪。

他很清楚,像野王旗这样一个强大的组织,想要任何一个人的性命都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情,但他们却没能置上官仪于死地。

虽然阿丑没有亲身经历过,但他能够体会到被自己最得力的部下,最信任的朋友出卖是何等的痛苦。

这种痛苦足以令一个坚强的人崩溃,甚至发疯。

但上官仪并没有崩溃,更没有发疯。

就在这样的逆境之中,他竟然还会伸出手来,帮助阿丑。

不论这种帮助是否有另外的目的,阿丑同样感激他,佩服他。

阿丑跳下巨石,捧起清凉的溪水,撒在自己的脸上,头上。

他忽然发现,自己也能独立地想清一些问题了,而要想成功地复仇,必须摆脱对师父的依赖心理,自己想出办法来解决面对的问题。

生平第一次,他自己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准备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个决定付诸实施。

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真的长大了。

***

***

***

屋子不大,但屋里不多的几件家具摆设却很精致,也很雅淡。

一灯如豆。

黑衣人慢慢将头上的黑衣解下,抛到面前的桌子上。

桌上有一面镜子。

黑衣人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的眼神却很茫然,很恍惚,就像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

他看着镜子里那张脸,似乎镜子里的人并不是他自己。

忽然他抬起右手,重重地抽在自己的脸颊上。

然后是左手。

脸颊顿时红肿起来,一缕鲜血慢慢自嘴角渗出。

镜子里的脸怔住了,显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受到了这样的重击。

黑衣人抓起黑巾,仔细地缠在头上,裹住脸庞,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喃喃道;“你应该去,去将一切都告诉他!”

镜子里那张被黑巾蒙住的脸也说话了:“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去?”

“因为你是他的师父,你答应过他要帮他报仇?”

“不,我凭什么要帮他!正是因为他的父亲,我才失去了自己的心上人,我才会出家,他死了我再高兴不过了,为什么要帮他复仇?”

“你忘了婉儿?”

“不,没有,二十多年来,我一天也没有忘过她。”

‘你忘了!”

黑衣人伸出手,指着镜子,厉声道:“不许你胡说!”

镜中人道:“那你就该替她复仇!那你就该将一切都告诉他,因为他是她的儿子!’

黑衣人冷冷道:“但不是我的!”

镜中人道:“这十四年来,你岂非已将他当做自己的儿子”

黑衣人沉默。

镜中人道:“你必须帮他。他对外面的世界几乎没有一点认识,他根本不知道江湖的险恶和血腥,你不帮他,他会死的!”

黑衣人咬牙道:“他不是我儿子,他的父亲是许白云!”

镜中人道;“你恨他?”

黑衣人道:“是。”

镜中人道:“就因为他是许白云的儿子?”

黑衣人咬牙道。“不是。”

镜中人道:“那又是因为什么?”

黑衣人道;“因为他是许白云和婉儿的儿子。”

镜中人道;“可芙蓉也是他们的女儿,你却很爱她,甚至为了她去做一个卑鄙的告密者,做一个凶残的杀人凶手!”

黑衣人又沉默了。

镜中人道:“你甚至想要她,抛开你现在的身份、地位,和她一起去浪迹天涯!”

黑衣人的目光突然炽热,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道:“她不是芙蓉!她是婉儿,是我的婉儿!”

镜中人的目光里闪出一丝怜悯,缓缓地道:“你不应该再欺骗自己了!”

黑衣人嘶声道;“你为什么要缠着我!”

镜中人道:“因为我要救你!”

黑衣人厉声道:“用不着!”

镜中人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该清醒了!”

黑衣人道:“我很清醒,至少我不像你那样虚伪!”

镜中人叹了口气,道:“你真的不知道她不是婉儿?”

黑衣人恨恨地盯着他。

镜中人道:“你应该知道,她是芙蓉,她不是婉儿,抛弃你的不是她,是她的母亲。”

黑衣人忽然狂笑起来。

镜中人道;“你笑什么?”

黑衣人冷冷道:“她是芙蓉,我要娶的就是芙蓉,她母亲欠我的债,得由她来偿还!”

镜中人叹息道;“你真的该醒悟了,这样下去,你会毁了你自己。”

黑衣人冷笑道:“我毁我自己,与你何干”’镜中人道:“一旦这件事情败露,你现有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伴随着你的,将是耻辱,你不害怕吗?”

黑衣人道:“不可能败露!不可能!”

镜中人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累了,你的大脑已经迟钝,智力也在退化,连很简单的问题你也考虑不清了。”

黑衣人冷笑道:“累的人是你,你该走了,去休息吧,不要再缠着我!”

镜中人沉默了。

黑衣人“拍”他一声,将镜子反扣在桌面上,扯下头上的黑衣,随手一抛,站起身,走到靠墙的一个书架边。

他打开书架上的一只扁平的乌木小匣子。

匣中只有一块黝黑的铁牌。

黑衣人轻抚着铁牌上几个朱红色的字,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合上木匣,伸手扭动墙上的一根木钉。

书架无声地滑开了。

书架后,是一扇门。

黑衣人端起桌上的油灯,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后是一条长而窄的通道。黑衣人沿着通道,走进一间石室中。

石室中,只有一床,一椅,一几。墙壁上,挂着一幅女子的画像。

黑衣人在椅中坐下,举着灯,痴痴地看着那幅画。

他的双眼渐渐湿润了。

两行清泪,缓缓滑过他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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