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问一大早就去找张桐,想问问那个神秘的杜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张家的门房挠挠头,道:“李公子,八公子不在家啊!自从昨天跟李公子出门后,就一直没回来过。”
李之问略一思忖,哑然失笑。
张桐显然是被留在凹凸馆中了。李之问决定去闹一闹,凑凑趣。
凹凸馆中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李之问微觉诧异,走到后院一看,昨天的那两个莽汉也没见。
李之问大声喊道;“有人吗?有人没有?”
话音刚落,他背后就响起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
“怎么没有?洒家不是人?”
李之问一惊转身,就看见了“一目了然”了然和尚。
了然和尚正坐在栏杆上,没好气地瞪着李之问,独眼中凶光灼灼。
李之问就像碰见了活鬼似地惊叫一声,扭头想跑,了然已经一闪身拦住了他,冷笑道:“奶奶的,是你这小子昨天骗了洒家。这回你自己撞到洒家的禅杖下了,可别说俺不客气了。”
李之问连忙点头拱手,赔笑道:“小可怎敢,怎敢!请问大师,张桐张八公子在吗?”
了然独眼一横:“什么张八王八的!这里他奶奶的一根人毛也没见,正让洒家着急呢!小子,你来得正好,帮俺各处找找去。奶奶的,也不知道这帮臭婊子窝哪儿去了!”
李之问吓得心中乱跳,额上见汗:“人都……都没了?这……这可是……可是要报官的呀!”
了然怒道:“报官?报什么官?洒家素来不怕官!若是什么狗官敢阻拦,俺一杖砸了他的天灵盖!你搜这边,俺搜那边,快点!”又嘟嚷着道:“要不是那混账禇不凡,洒家才不受这份罪呢。风小子也不来帮忙,真能气死人……”
他骂骂咧咧地进了一个小跨院。
李之问见机会难得,假意去搜查,待了然的身影不见了,拔脚就往大门口跑。
他可不愿意见官,为这种事见官更不值。
李之问刚冲出大门,正庆幸了然没追出来,却又和华良雄撞了个满怀。
华良雄睡意朦胧,看样子刚从外面回来。他扶起坐倒在台阶上的李之问,笑嘻嘻地问道:“哟,这不是李公子吗?慌慌张张干什么去呀?是不是徐大娘又叫人揍你啦?”
李之问满脸惊恐,顾不得计较嘴头上的得失,低声道:“老华,快跑,千万别进去!”
华良雄一脸的迷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不成?”
李之问咬着他耳朵道:“里面的人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只有昨天那个独眼和尚在里面找人。快走吧,官府要来人,就麻烦了!”
华良雄奇道:“人都跑光了?”
李之问点头。
华良雄忽然惊叫起来:“坏了!难道楚腰也跑了不成?我得进去看看。”
李之问也顾不上别人的死活了,一路疾走,惶惶如丧家之犬。
风淡泊看见李之问走过,不由疑惑起来:“怪了,他好像有什么心事。”
影儿冷笑;“你也认识他?”
风淡泊道;“昨天刚见过。”
影儿又冷笑:“你可是昨天刚到扬州。”
风淡泊似乎没听见她的话,顾自喃喃道:“昨天是他诓了然去凹凸馆,而且他也和华良雄相熟,他是从凹凸馆方向来的,又是满面惊恐,想必是凹凸馆出了什么事情。”
影儿笑得更冷:“你是心疼你的小情人了?”
风淡泊没理她,转身追上李之问,在他肩头轻轻一拍,笑道:“李公子,请借一步说句话,如何?”
李之问一下僵住,惊恐万状地回过头,颤声问道:“你……
怎么……,知道我……姓李?”
风淡泊微笑道:“在下认识华良雄,听说过李公子的大名,……李公子可是从凹凸馆中来吗?在下正想去那里。”
李之问慌忙看看四下,凑到他耳边悄声道:“别去了,快跑吧!”
***
***
***
华良雄大声叫道:“楚腰,楚腰!”
他刚喊了两声,了然和尚就没好气地从一间房里钻了出来,瞪起独眼,吼道:“你乱喊乱叫什么?这里的婊子都改行从良了,你的楚腰也必是有人拐跑了。”
华良雄笑嘻嘻地道:“楚腰?你是说有人会拐楚腰?就她那个丑样,除非是和尚道土,一般只要还是个人,谁也不会要她!”
了然大怒,看样子很想抡禅杖。
华良雄立即转口问道:“你比我先来,可查到什么线索没有?”
了然气哼哼地道;“和尚要是查出来了,还问你这个老皮条干什么?”
华良雄笑道:“和尚真可怜,骂人也没遮拦……楚腰……
楚腰你在不在?”
他喊着楚腰的名字,往楼上走。
了然在他背后怔了半晌,才骂出了声:“你个老皮条,洒家骂人怎么也可怜?”
华良雄转身笑道:“骂得太直,就没有韵味,没有嚼头……
楚腰你在哪儿?”
华良雄没影儿了,了然还在生闷气,拿禅杖砸树玩。
风淡泊和影儿急匆匆地冲了进来,风淡泊急问道:“大师查出点线索来没有?华大哥在不在?”
了然哼哼卿卿地道:“查个屁!你小子竟然赶着老皮条叫大哥,也真亏你脸皮厚,叫得出口,俺都替你脸红。不用说,这就是你的相好了?风小子,你艳福可不浅啊!”
影儿涨红了脸,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老秃驴,说话干净点,要不可别怪姑娘我心狠手辣!”
了然独眼一瞪;“和尚秃是秃了些,可不老,也不是驴!和尚要是驴,你个小丫头片子又是什么玩意儿?”
风淡泊怒道:“大师说话干净点!”
影儿的右手突然轻轻抖了一下。
三道淡蓝的寒光,眨眼间就到了了然的面门。
风淡泊急叫:“低头!”
了然的头一下子低得离地只有三尺高。
三道寒光闪过,直钉入树干之中,深没入柄。
了然在蹲下的同时,也哀叹似地叫了一声:
“柳叶匕!”
江湖上用飞刀的人很多。
用飞刀而出名的人,也不算很少。
可柳家的飞刀,却和所有其他名家的飞刀不同。
柳叶匕很小。它真的只有寻常柳叶那么大,而且形状酷肖柳叶。
柳叶匕乍一看来,就像是富贵人家用来削水果的小刀,精致华美,令人爱不释手。
你绝对不会想到它也能用来杀人,而且还杀得很利索。
柳叶匕飞行神速。
柳叶匕无坚不摧。
柳叶匕有二十四把,每一把的大小都不同,形状也各异,有的形如卷起一半的柳叶,有的则像一片残破的柳叶。
每一把柳叶匕,都有其独特的效用。
江湖中人,看见这柳叶匕,再狠的主儿也会气焰顿消。
他摸摸凉嗖嗖的光头,回头看看树上的刀柄,又看看影儿,佩服道:“原来你是柳家的丫头,怪不得这么厉害。洒家若非蹲得快,光头上早多了三个窟窿了。柳姑娘,洒家服你了,行了吧!”
影儿嘻嘻一笑,身形闪了两闪,已从树上取回柳叶匕,回到了风淡泊身边:“老和尚,你服了就好。我不过吓吓你而已,没真想要你的命。喂,我大哥哥问你话呢,老老实实回答。”
她含情脉脉地瞟着风淡泊,面上居然还有点红红的。
了然摸摸头,笑道:“洒家今早起来,发现院里没人,四处一找,还是没有,连赵家那两个杂种和小院里的男女也不见了。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风淡泊点点头:“那么华大哥现在在哪里?”
华良雄听得院中风淡泊在说话,怔了一下,想下楼去看看,却又听到了影儿的声音,不觉呆住了。
当他听到了然口中吐出“柳叶匕”三字时,面色惨白,轻轻一跃,穿窗而出,落上屋顶,伏在了屋脊上。
谁会料到一个赖不叽叽的皮条老华,居然会有一身上乘的轻功。
他看见了柳影儿还托在手中的柳叶匕,他也看清了柳影儿的相貌。
华良雄的双目突然大张,又倏地闭上,他似乎想呕吐,但又忍住了。
他左手轻轻一按屋瓦,身子平平腾起,宛如一只大鸟,飞进了院后的那片竹林里。
还没站稳身子,便听到风淡泊的叫声:“华大哥,你在哪儿?小弟风淡泊!”
影儿也在叫:“华平,你滚出来,姑奶奶我饶不了你!”
华良雄足尖一点,身子已跳到了墙外,听得了然的破锣嗓门在喊:“老皮条——你还不出来吗?”
华良雄心头闷哼一声,疾步走向巷口的人流,很快就不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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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亿和一觉醒来,大吃一惊。四下里又黑又冷,阴湿无比,真如阴曹地府一般。
他伸手四处摸摸,摸到身下垫的干草,其余就只有又潮又凉的泥地了。
他发觉自己头很痛,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
“来人啦——来人啦——”
他挣扎着站起来,嘶声喊叫。
没人应。
他再糊涂,也知道自己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谁叫他是张亿和?谁叫他有亿万家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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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之问气喘吁吁地刚跑进家门,门房就惊喜地喊了起来。
“少爷,你总算回来了!”
李之问没好气地喝叱道:“喊什么喊?”
门房还是在喊:“少爷,老爷……不见了!”
李之问吃了一惊:“不见了?什么不见了?”
“老爷不见了。”
李之问突然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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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内四家首富的老爷,居然在一个晚上同时失踪了。
消息传开,整个扬州城顿时沸沸扬扬,有钱的主儿赶紧将金银珠宝转入地下,自己也躲了起来。穷人们则奔走相告,看热闹取乐。他们自是不怕,因为除了一条命,他们一无所有。
四棵大树一倒,商号的生意也几近垮了,拖一天,可就是上万两的生意啊!
四家的人都快急疯了。他们到府衙报了案之后,就只能一筹莫展地回家叹气,坐立不安,等着“绑匪”索要赎金。
捕快们在四家穿梭似地往来,明里是察看现场,暗中大敲竹杠。与此同时,扬州城里也被捕快翻了个底朝天。
祸不单行,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开了—一扬州著名的青楼“凹凸馆”中所有的人也都失踪了。
心思灵活的人,马上就将这两件事联系了起来。
虽然尚无一人有死讯传出,但扬州人已经闻到了血腥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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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淡泊焦急地道:“禇老爷子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到现在还不来,真急死人了。”
了然喝了一大口酒,满不在乎地笑道:“你急什么?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急有个屁用。喂,风小子,你和老禇约了来扬州干什么?”
影儿的目光一下变得尖利起来。
风淡泊微笑:“一点小事。”
了然翻翻独眼:“废话!既然是约了来,自然是有事的。
俺问你究竟是什么事?”
风淡泊不说话了。
了然又道:“风小子,你也……”
影儿冷冷道:“什么小子小子的,难听死了。他有大号。”
了然怪声道:“怎么了?洒家今年四十有三,他才不过二十出头,洒家叫他小子,有何不可?”
影儿冷笑道:“你要再敢叫他一声小子,可得仔细着!”
了然忙赔笑:“好好好,俺以后叫他风公子怎么样?要不就叫风大爷,风少爷,或者干脆叫风姑爷?”
影儿脸一红,怒道:“还胡说?”
了然转向风淡泊,瞪眼道:“风……老弟,你和老禇到底来干什么?”
风淡泊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帮了禇老爷子一个大忙,他就说一定要帮我一个大忙还情。我恰巧要到天目山办一件事,请他帮忙,他说扬州是他老巢,让我上凹凸馆等他。至于我去天目山干什么,可就不便告诉你了。”
了然大奇:“什么?你帮了老禇一个大忙?”
影儿也吃惊地看着风淡泊。
风淡泊笑眯眯地道:“两个月前,我在徐州救了他夫人,怎么不是大忙?”
了然更奇怪了:“你救了他老婆?你怎么会救他老婆?他老婆又出了什么事非要你去救?”
风淡泊笑道:“我那天晚上闲着没事,想出门去吃碗馄饨,不料想发现有条人影掠进了一家庄院,看那人轻功出色,一时好奇,就跟了进去……”
“采花贼?”了然哈哈大笑起来:“了不起,这个采花贼了不起!”
影儿啐道:“下三滥的混账东西,有什么了不起的!”
了然笑道:“当然了不起。这人居然敢去采老禇老婆的花,怎么不是了不起?”
影儿大啐一口,问风淡泊;“后来呢?”
风淡泊苦笑道:“后来我就发现那人鬼鬼祟祟地摸到一扇窗户下,在窗纸上点了个小洞,又取出了一根管子。我知道他要采花,就大叫一声。那人一惊,飞上屋顶就跑。我当然不会让他跑掉,但也一直追到城外,才将他拿住。这家伙功夫很好,我一共发了六把柳叶匕,才有一把击中他。”
了然急问道:“老禇呢?”
风淡泊笑道:“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到,刚到就一脚把那人踢死了,原来那人就是这几年声名大振的杨白城。”
了然叫道:“你等等。我问你,老禇的轻功很不错,他怎么会那么晚才来?再说,老禇这人很警觉,怎会连有人捅破窗纸都不知道。”
风淡泊微笑:“他当时正在…睡觉。”
了然仰天大笑起来。
影儿不明就里,不满地瞪了瞪了然,转头看着风淡泊。
风淡泊的眼睛也飞快地垂下。
影儿咬了一下牙,挨近他,柔声道:“大哥,禇老爷子的夫人,也该是个老太婆了吧?”
了然笑道:“这个你就不知道啰!老禇的老婆今年也不过三十才出头,而且生得极标致。老禇将她当宝贝一般看待,偏那个‘宝贝’待老禇不怎么样。老诸有时气闷,免不了要到扬州各处转转走走,寻寻花,问问柳什么的,这一来他老婆更不怎么理他了。”
影儿恨恨地道:“活该!”
风淡泊心一跳,连忙笑问了然:“禇夫人既是不喜欢禇老爷子,年龄又相差那么大,当年干吗还要嫁给他?”
了然嘿嘿一笑,得意地摸摸光头,道:“这件事,洒家知道得一清二楚,你算是问对人了。十五年前,老禇在江里救了个女孩子。那女孩子是游春时不小心失足落水的,已经奄奄一息了。老禇医道不错,尽力施救,居然还真救活了,可老禇这老东西医德不好,就……就把生米做成了熟饭。所以那女孩子只好嫁给他了。你想想,他老婆能对他好吗?”
影儿脸又红了,啐道:“男人没好东西!”
风淡泊努力保持微笑。
了然挤挤独眼,怪笑道:“风……风姑爷,你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太好过啦!”
风淡泊淡淡地道:“大师,开玩笑也要有个分寸。”
影儿微微哼了一声,扭过头看,什么也没说。
了然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道:“那个华良雄到底是什么人?
听你的口气,似乎他做过什么亏心事,是不是?”
影儿转头瞪着眼,恶狠狠地道;“不该你知道的就别问!”
了然做个怪脸,端起酒杯堵住了自己的嘴。
风淡泊后悔不迭:“华大哥一定是听见了影儿的话,溜开了,咱们再要找他,可就不太容易了。说不定他现在已不在扬州城里了!唉,怪我没在昨天见面时就揭破他,迫他回去,那样他想逃也逃不掉了。”
影儿凝视着他,似已痴了。
风淡泊还在自责:“这让我回去,怎么向师父交待,又怎么向华老伯交待?而且,也对不起……大小姐!”
影儿眼圈儿一红,柔声道:“你别伤心了好不好?华老伯和我爹、依姐他们若晓得华平还活着,也就好高兴了。只要华平还没死,咱们就一定能找到他,是不是?大哥哥,不要伤心。”
了然笑嘻嘻地拎起酒壶,出门而去:“洒家回房去了。有些话,当和尚的还是不听为好。嘿嘿,嘿嘿嘿嘿。”
他并没有忘记把房门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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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淡泊低着头,一声不吭。
影儿站在他身边,悄声道:“大哥哥,你真的要…离开山庄?”
风淡泊点点头。
影儿幽幽地道;“那……我也想好了,你到哪里,我也到哪里,反正我……我不想……离开你……”
风淡泊低声道:“我不能带你走。”
影儿道:“我已经决定了。”
风淡泊苦笑:“万柳山庄还要靠你来继承,师父还需要你来奉养,你怎么可以走呢?”
影儿慢悠悠地道;“既然你都可以不要我,不要师父,我为什么不可以?”
风淡泊语塞。
影儿又道:“你是不是觉得,你要……娶了我,别人会看不起你?你是不是觉得我爹一直很不喜欢你,我姐姐一直讨厌你?是不是?”
风淡泊不答,他的脸已惨白,膝盖也已在颤抖。
“你是不是认为自己原本是仆人,你即便成了山庄的主人,也抬不起头来?是不是?”
风淡泊颤声道:“是……”
温柔的声音像柳叶匕一样在扎他的心,如果影儿打他骂他,他反倒会觉得好受些。
影儿的声音更轻柔了,简直是要故意折磨他:
“跟我说话呀,大哥哥……”
风淡泊痛楚地道:“影儿,你别这么对我,求求你。”
影儿柔声道:“这样不是很好吗?”
风淡泊闭上眼睛,慢吞吞地道:“你十四岁生日那天……”
影儿拍手娇笑道:“你送给我一只毛绒绒的小狗,我记得,我好多天都抱着它睡觉呢!”
风淡泊苦苦地笑了一下:“那天你姐姐……大小姐差人把我叫了去……”
影儿的娇笑一下停止了。
“……大小姐让我跪下,过了很久很久才说了五个字——
‘少碰我妹妹’,然后把我赶了出来………”
影儿的小脸已白如初雪,她的牙齿已深深地咬进了下唇。
艳红的血,从饱满的柔唇里溢出。
风淡泊凄苦地微笑着,闭目喃喃道;“你十五岁生日那天,大小姐又告诉我说:“‘你要敢碰影儿,我就将你分尸!’去年你十六岁生日那天,大小姐……”
“够了!”影儿哆嗑着尖叫起来。
风淡泊果然住口。
影儿颤声道:“你难道不知道依姐受的打击太大?她神智不清,说的话怎么能当真?”
风淡泊喃喃道:“她是为你好,我知道。我不过是一个仆人,从一生下地就注定了,无法更改……”
影儿已有点站不住了:“风谈…泊,你………”
风淡泊睁开眼,一下惊呆了。
鲜血已染红了影儿的下颏,也已染红了她的脖颈和胸衣。
他突然冲上去,扶住了快要倒地的影儿,急叫道:“影儿,你,,…你别这样!”
影儿无力地挣扎着,嘶声道:“放开我,放开!我不要你扶,你走!”
风淡泊哀声道:“影儿,求求你,别这样!”
影儿不动了,似已晕厥。
风淡泊将她抱起,放到床上,手忙脚乱地倒水、拧毛巾,给她拭去血迹。
影儿闭着眼睛,悄声道:“大哥哥,是你从小就带着我玩的,是不是?”
风淡泊哽咽道:“是。”
“我那时是不是很淘气?”
“影儿…很乖很乖……”
“我是不是从小就叫你大哥哥?”
“是”
“爹和依姐不让我这么叫,我就不吃饭……”
……
“大哥哥!”
“嗯?”
“你知不知道,我从小……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
就……想嫁给你……”
“大哥哥!”
“难道我都……都这么说了,你还不肯…原谅依姐?你还不肯……像小时候那样…‘……”
泪水从她紧闭着的双眼中溢出,湿了鬓角,湿了柔发,湿了枕头。
风淡泊突地忍不住了,他俯下身,轻轻吻住了那含着血丝的柔唇。
血是咸的。泪也是威的。和着血和泪的吻,是不是也是咸的?
影儿颤抖得很厉害,好像整个身子随时都会抖散开来。
她的一双手本来无力地放在胸口,这时却伸上来,抱住了他的腰,一下抱得紧紧的。
风淡泊倒下来,倒在她身边,影儿的全身都紧紧地贴了过来。
暮地,了然的声音在隔壁响了起来:“要亲热先把门闩死,别顾头不顾腚的!”
两人一惊之下,倏地分开。风淡泊怒叫道:“了然,你怎么……”
了然在隔壁大笑:“俺马上就出去,看看老禇到了没有,总得要一半个时辰才能回来。你们可以放宽心亲热,不会有人打扰的。”
了然果然走了。风淡泊挂好门,不好意思地看着影儿笑。
影儿满脸通红,恨恨地瞪着他:“你还不……还不……过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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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之问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老头子生死不明,一点消息也没有,家里哭叫乱成一片,老母亲也哭得晕过去好几回,又须去请医问药,直闹得李之问六神无主,手足失措。中午时,四家的儿子们凑在一起商量了许久,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李之问现在除了枯等绑匪勒索,别无良策。要是寄希望于捕快,只怕闹得不好,四家的“肉票”都得被撕了。
李之问决定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从这两天发生的古怪事情中,找出点蛛丝马迹来。
古怪事情还很不少。
第一件:凹凸馆来了个杜若,说是卖艺不卖身,还有“赵氏双雄”保镖。
第二件:张桐破例被杜若请了进去。
第三件:独眼的胖大和尚在路上和自己相撞时,说过他也是去凹凸馆的,还说了句“老禇闹什么玄虚”。
第四件:扬州哄传一个姓风的年轻人送给了皮条老华一千两银子,求老华带他去凹凸馆。
第五件:张桐己离开扬州,或者说,也已失踪。
第六件:今早恶和尚还在凹凸馆中,其后华良雄又闯了进去。
第七件:四家首富被绑了票,其中有张家。
李之问不由精神一振,自语道:“这些事情之间一定有很密切的联系。”
可张桐已无法找到,凹凸馆人去楼空。眼下也许能找到的,只有三个人——胖大和尚、皮条老华和那个姓风的年轻人。另外,知道姓名的人有“赵氏双雄”。张桐曾说过他们是济南赵府的,这条线可以查一查…还有那个姓禇的,也许脱不了干系。
或许凹凸馆的事与老父被绑票无关,但李之问总是怀疑,这两者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
这些人里面,最好找的,应该是华良雄。扬州青楼中,认识华良雄的人极多。他是个很有名气的老皮条。当然谁也不会特意去记着他。这种人物的悲哀,也正在于此。
另一个比较好找些的,是那个胖大、独眼、凶恶的和尚。
扬州的和尚虽不算太少,可也不太多,那和尚又生具异相,不难认出。
可又如何去找呢?李之问废然长叹。有些事情,他不能告诉别人。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那是万万不可能办到的。
对方当然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人物,他李之问无拳无勇,又不敢借重官府,贸然出头,不是找死吗?
这种需要提着头去干的事,李之问自问无力也无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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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馆前冷冷清清,不少捕快换上便衣,远远监视着凹凸馆四周。很少有行人路过这里,谁也不愿被官府里的人找上麻烦。
黄昏时分,一个老者牵了匹马,一路吆喝着径向凹凸馆走来。不多的几个路人纷纷闪避,对这个不怕死的老嫖客深表问情和钦佩。
眼见那老者快走到凹凸馆门前了,捕快们眼中都闪出了惊喜的凶光。
那老者却忽然勒住疆绳,停了下来,转头向一条小巷口看去,口中大声叫道:
“了然,你躲在那里干什么?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样子?
又被徐大娘赶出来了?你乱打什么手势?让我别说话?为什么?……我不是让你进凹凸馆等我吗?风淡泊来了没有?你是怎么了?抽风了?”
了然见捕快已吹起哨子,向这边围了过来,气得一跺脚,逼近那老者,低声吼道:“快走!捕快来了,缠上就麻烦了!”
老者一愣神,转头看看那条路上跑来的捕快,讶笑道:
“嗬,捕房的儿子们要包了凹凸馆,吃独食啊?!”
有几名捕快已越奔越近,手中挥着铁尺锁链,叫道:
“抓住这两个凶手!”
“别放他们跑了!”
“上啊!”
其实他们也并不知道这两人是干什么的,只是上头催得狠,必须找几个人顶缸。他们正愁没人敢来呢,可巧撞上这二人,岂有不拿下之理?
了然气急败坏,出手一杖击在那匹马的屁股上,顺势一扯老者的袖口,吼道:“快跑!”
老者口中怒道:“跑什么?谁说嫖娼犯法了?”脚下却比了然还利索,蹭蹭几下,就溜得没影儿了。
聚拢来的十几个捕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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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年轻公子立在不远处的一座酒楼上,愣生生地看着那老者和了然的背影消失的地方。
他就是李之问。
他看见了了然,也就猜出那个老者是什么“老禇”,本想下楼去追踪二人,但二人转眼间已走得没影儿了。
李之问失望之余,也不免有些庆幸:“这些人鬼精鬼怪的,能飞能跑,若要让他们发现了我在追踪,只怕会要了我的小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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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儿还赖在风淡泊怀里,就是不肯起来,浑身就像一根骨头也没有了,软软柔柔的,一动不动。
她虽然自己不肯动,却不肯让风淡泊不动。
风淡泊苦笑道:“了然要回来了。”
影儿闭着眼睛,曼声道:“他回来回自己的房里去,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话音刚落,了然已经在门外笑将起来:“你怎么知道没有关系?”
影儿一声低呼,游鱼一般溜下床,抻抻揉皱的衣衫,珉抿散乱的鬓发,恨恨地瞟了瞟风淡泊,蓦地羞红了脸,扭头到了窗边看风景去了。
风淡泊故作镇静地打开门,一下喜得跳了起来:“禇老爷子,你可来了!”
禇老爷子嘻嘻一笑,也不回答,只将目光扫向影儿的背影,顺嘴道:“啧啧啧,你小子金屋藏娇啊!”
风淡泊脸上有点挂不住,连忙干笑道:“这是我师妹柳影儿,影儿,你过来一下。”
影儿红着脸转过了头,恶狠狠地盯着禇老爷子。
风淡泊道:“影儿,这位便是徽帮的老大禇不凡禇老爷子。”
影儿撇嘴道:“我瞧他也平常得很,怎敢取这个名字?
呸!”
禇不凡怒道:“就是柳红桥来了,也不敢小瞧老夫。你个小丫头片子,竟敢拿我名字开玩笑。告诉你,若不是看在风老弟的面子上,我不拿大耳刮子打你才怪呢!”
他一生气,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显得相当滑稽。影儿忍不住扑哧笑出来,禇不凡也乐了。
了然低声道:“你们有完没完?捕快多半会找来的,咱们还是躲一躲好!这些狗杂种功夫稀松,鼻子却跟狗差不多灵”
风淡泊吃了一惊,忙问端详,了然便将方才情况说了。禇不凡满不在平道:“你们尽管随我走好了!我老人家在扬州有分舵,好大一座园子。手下的这帮奴才照看得不错,而且离这里不远。走走走………风老弟,你的事情咱们再说,反正也不是特别急。到分舵后,咱们再仔细商量商量。只是这些奸商失踪的事还真有点棘手。不过有两个人是徽帮的,我不能不管。
唉,真是烦人,烦死人。”
他一面走,一面低声嘟囔,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影儿笑道;“难怪人家都说,徽帮是天下最最富有的帮会,原来这许多大户都是你们帮中的。禇老爷子,他们不会武功吗?”
禇不凡吟道:“会个屁!要是会武功,怎会被别人绑了票?
他们只管赚钱。”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路上行人却仍不见减少。天气太热太闹了,会享受的扬州人可不愿呆在屋里发汗喂蚊子。
四人行不多时,已到了城东一处大庄园门前,院内古木参天,门口高挑着两盏灯笼。昏黄的灯光,映着两个肃立的庄丁。
四人走上台阶,一个年轻些的庄丁警觉地叫了起来:“什么人?”
禇不凡冷冷道:“你爷爷。”
那人一呆,旋即怒道:“你找死?”
禇不凡笑得更冷:“你爷爷不是找死,是找人。”
那人双手一伸,拦住了禇不凡的去路:“滚开,这里没你要找的人!”
禇不凡不动声色地道:“不会吧?我来找魏纪东。”
另一个年岁稍大的庄丁突然跪倒,恭声道:“属下参见帮主。”
年轻些的庄丁似已吓呆,怔怔地站着,伸出的手也似已僵硬。
禇不凡气咻咻地道:“他妈的!老子也不过才一年多没来,你们这帮狗杂种就连老子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小江,你还乖巧些!这个王八小子是新来的吗?”
叫小江的庄丁忙道:“是。他刚来不到半年,还没福气面见帮主,请帮主从宽发落。”又对年轻些的庄丁道:“小丁,还不见过帮主?”
小丁正要跪下,禇不凡已一甩袖子进了门:“少他妈的在外人面前丢老子的脸!”
小丁的冷汗涔涔而下。
不消片刻,魏纪东匆匆赶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长相酷似的大汉。
禇不凡劈面就是一顿臭骂:“好你个魏纪东!你这狗屁分舵主是干什么吃的,嗯?发生了这许多大事,你居然还安安稳稳坐在这里摆谱,显威风给老子看!”
魏纪东嗫嚅道:“属下不敢,不敢。”
禇不凡怒道:“不敢?我问你,凹凸馆的人哪里去了?”
魏纪东道:“禀帮主,属下因此事与本帮无关,故而没有派人查访。”
禇不凡冷笑道:“这倒像是个堂皇的理由啊!那好,我且问你,张亿和两家失踪,也和本帮无关吗?”
魏纪东额上见汗,低声道:“属下已派弟兄们去查了,还没有什么线索。一旦查到什么,属下会立即禀报帮主。请帮主责罚属下失职之罪。”
禇不凡点头道:“究竟是失职,还是监守自盗,咱们还得往后看。我问你,另外两家,你可派人去问过?”
魏纪东道:“属下不敢。出为此事已惊动官府,属下自认不宜出头。属下只想私下救出帮中的大户。”
禇不凡眯起眼睛,慢吞吞道:“你倒想得不坏。也好,你不查,我老人家亲自去找他们。还有,本帮失踪的那两人家中,真是一点线索也没吗?我看,嘿嘿,未必吧?”
魏纪东已是大汗淋漓:“张…张家……老八张桐……昨天也……也不见了,说是凹凸馆中有个什么叫杜若的女人……
把他缠住了。”
禇不凡道:“晤,是张八这小子!他平日里有什么狐朋狗友?”
魏纪东颤声道:“属下……属下不知。”
禇不凡眼皮往下一搭,冷冷道:“那么你这个分舵主,总该知道点什么才对呢?”
魏纪东两膝发软,差点跪倒:“属……属下无能……”
禇不凡怪笑道:“哪里哪里,你‘有能’,无能的是我这个当帮主的!比方说,我就根本不知道站在你背后的两个王八蛋是什么人,而你魏纪东当然知道,对不对?”
魏纪东这才想起,自己居然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忙道:
“这两位是属下新近招募的,也都是徽州人,早就想投靠本帮的。”
两个大汉双双跪倒,齐声道:“嘱下于狂、于放两兄弟,愿为帮主效劳!”
禇不凡懒洋洋地摆摆手:“罢了,罢了,你们都给老子滚下去!慢着——纪东,将来鸥阁收拾一下,让风少侠和柳姑娘住。了然大师和我住在一起。”
影儿恼羞成怒:“胡说八道!我们又没……,”
禇不凡笑眯眯地道:“又不是让你们同床共枕,你害什么臊?丫头,早晚你也是他屋里人。”
风淡泊连声喝止,却是无用。影儿羞急,跺跺脚,恨声道:
“我走!”
禇不凡大笑:“哈哈,惹急了一个!柳姑娘,来鸥阁是客房,阁里房间多得是,你担什么心?再说,你们两个住一处,有什么急事,也好互相照应。对不对,风老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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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淡泊正要解衣躺下,却听到门外影儿的声音:“大哥哥,开开门。”
风淡泊心中一动,打开了房门。
烛影摇曳,影儿已闪进房,拴上了门。风淡泊的心里有点发慌了。
影儿可是个敢想敢干的女孩子,这一点风淡泊知道得十分清楚。
影儿面上眼中满是蜜意柔情,一进门便偎进风淡泊怀里,轻声道:“大哥哥,我有些害怕。”
风淡泊搂着她的细腰,柔声道:“害怕什么?”
影儿道:“害怕这个地方。这里好像挺古怪的,我总感到心里不踏实,总好像有人要害你,害我。”
风淡泊心中一凛,忙安慰地道:“你这丫头,怎么也学会疑神疑鬼了?禇老爷子待咱们不是挺好吗?他要是听见你如此说话,肯定会不高兴的。”
影儿固执地道:“反正我害怕。阁子太大了,我一个人睡不着。大哥哥,咱们说说话儿,好不好?”
她这一说,风淡泊也觉得有些害怕起来了
或许恐惧本就有极强的传染性,正如伤寒和瘟疫,和谣言一样。
可影儿既已害怕,他就不能显出一丝一毫的害怕来。
风淡泊柔声笑道:“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害怕,你只是想大哥哥抱你亲你,对不对?”
影儿轻捶了他几下,羞嗔道:“才不是呢,咱们不干别的,只说话。”
风淡泊松开手:“好。”
影儿一下抱住他脖颈:“不好。”
夏天本就是容易出事的季节。夏天里男男女女穿得都很少,耳厮鬓磨之际,又怎能保证不越轨呢?
更何况,影儿香汗淋漓的胴体正在他大手的揉捏下变软变沉呢?
风淡泊已快要发疯了。
影儿已经闭上了眼睛,任由他的手伸进本已极少的衣衫里,任由他抚摸对她来说都很陌生的领地。
她不想拒绝,也不愿拒绝。
该来的总要来,一个女人迟早会有这一天。
但她对将要发生的事情,还是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和羞臊。
她忍不住颤抖起来,身子弯成了弓,喉中也已发出了痛苦似的呻吟。
风淡泊就在这时,忽然抽出了手。
就在风淡泊快要爆发,快要失去理智的时候,忽然似乎听到了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三句话:
“少碰我妹妹!”
“你要敢碰影儿,我就将你分尸!”
“你不过是个下贱的仆人!”
是柳依依的声音。
是柳依依在警告他,在千里之外警告他。
他还能怎么样呢?
风淡泊抱着头,紧紧咬住了牙关,他咬得那么紧,以致于他的全身都已在颤抖。
影儿缓缓地睁开眼,瞪着他抽搐着的肩头。
渐渐地,她眼中出现了怨恨,渐渐地这怨恨又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痛惜、一种深沉的爱怜。
她慢慢爬起身,温柔地从背后搂住他,将自己的胸脯紧紧贴在他背上,喃喃道:“大哥哥,影儿是你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管以后会怎样,影儿都不离开你……”
风淡泊痛苦地道:“影儿,我不能,真的不能。”
影儿软软地将脸儿理进他肩窝里,小手软软地抚着他心口:“你能,能的,大哥哥,噢,大哥哥你能的……”
风淡泊渐渐地平静下来了,但还是没有动,他只是呆呆地坐着,好像身边根本没影儿这个人。
影儿慢慢地将他扳倒,极其温柔地亲吻他,吻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吻他的胡茬,他的脖颈,吻他的心口……
影儿的吻,就像一只柔软润湿的小手,在拨动他的心弦。
风淡泊重新恢复了信心,他感到了一种活泼的力量,正在体内疯长。
影儿晤了一声,不顾一切地吻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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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儿睡着了。
风淡泊痴痴地靠在床上,抱着影儿沉甸甸的身子,一动不动,生怕惊醒了她。
影儿只有在睡着之后,才像个漂亮又乖的好女孩儿。
风淡泊默默地俯视着她满是血丝的丰润的柔唇、凌乱的乌发、裸露着的胸脯和腿,脑中一阵阵迷惘,似乎不知道已发生了什么。
可影儿就睡在他怀里,他又怎么能否认呢?
如果柳红桥知道风淡泊和影儿之间已经发生的事情,他会怎样呢?暴跳加雷?无奈地默认?还是欣喜?
风淡泊不知道。
可风淡泊知道一点,那就是柳依依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杀了他,将他“分尸”。
而且,如果柳依依分不了他的尸,他就得忍受各种各样的轻蔑和鄙视。
他后悔吗?
风淡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后悔,是不是应该后悔。
但他知道,世上根本就没有治后悔的药。
那么,他该怎么办呢?
影儿动了一下,咂了咂嘴,缠绵不清地道:“大哥哥—一”
或许她已梦见了他。
风淡泊心中涌起了一阵酸楚和羞愧:“风淡泊啊风淡泊,世上有影儿这样的姑娘敬你爱你,而且把一切都给了你,你哪怕就真的为她而死,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他突然一阵猛摇,将影儿摇醒。
影儿不满地努力睁开眼睛,嗔道:“干什么嘛!让我睡,我要睡觉。”
风淡泊凝视着她的眼睛,喃喃道:“影儿,好影儿,影儿……”
影儿的眼睛渐渐亮了。
她猛地将脸儿理进他怀里,小手狠狠地捶他的肩膀,哭道:“你现在才……现在才喜欢影儿,现在才……”
风淡泊拥紧她,反复地念道:“影儿,影儿……”
泪水已不知不觉间流了满面。
门外突然一声异响。
影儿的身子一下僵住。风淡泊忙悄声道:“别害怕,我去看看。”
可风淡泊无法起身,影儿正压着他,面儿相贴,腿儿相缠。
又一声异响,似是夜鸟破空之声。
影儿轻轻支起身,滑鱼一般溜下床,飞快地扯起一条薄毯,裹在了身上。
风淡泊穿好衣裳,悄悄掩到门后,示意影儿准备好,影儿苍白着脸,点了点头。
风淡泊猛地拉开门,影儿双手连扬,六柄柳叶匕没入了门外的黑暗之中。
风淡泊也已随着冲出。
月华如水,小院里空无一人。
影儿那间房的门却开着,在夜风中晃动,一声声吱哑。
影儿偎过来,娇躯乱抖:“大哥哥,影儿怕……大哥哥抱影儿,影儿怕。”
风淡泊抱起影儿,回到自己房中,将房门拴好,他的心跳很快。
人总是怕鬼,虽然鬼未必存在。
但人害怕孤身一人置身于黑夜,却是千真万确的。走夜路的人喜欢唱歌,就是为了给自己壮胆。
影儿死死抱住他,不住颤抖:“大哥哥,影儿怕……”
风淡泊当然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其实影儿平日里胆子很大,可今晚却似变了个人。
是不是因为她已找到一个坚实的肩头?
是不是每一个女孩子在有一个坚实的肩头可以依靠后,就会变得更脆弱、更胆怯、更娇柔呢?
影儿在他强壮的怀抱里呜咽:“大哥哥,欺负影儿呀,。”
于是他开始“欺负”她,他知道影儿是吓坏了。
但他的耳朵一直竖着,听着外面的风声。
长夜无眠。
风淡泊拥着影儿,默默靠在床上,等待着黎明。
影儿娇弱无力地偎着他,不时用小脸轻轻蹭着他的胡茬,用小手在他心口胡乱画着什么,柔唇不时微微颤动着,从胸腔不时发出低得无法听清的呼唤。
“大哥哥……噢……大哥哥……”
风淡泊听见了,但没有回答,影儿的呼唤是给她自己听的,不需要回答。
风淡泊又感到了那种茫然——就像在野地里迷了路一样。
他的手一直在轻轻缓缓地抚着影儿的秀发、影儿的额头、眉毛、鼻子、嘴唇、耳朵,抚着影儿的肩头,……他不是没有感觉到她胴体的温暖,不是没有感觉到她胴体的呼唤和响应,也不是没有感觉到自己如水的柔情在心中荡漾。
但他感到茫然。
他觉得自己是在梦中,而梦中的东西据说都不是真实的。
影儿虽然正实实在在地贴紧他,他还是觉得,这不是真的。
影儿就像她的名字那样,不可琢磨,无法把握,正如你想握一把月色,你握住的却是你手掌的阴影。
风淡泊感到一种淡淡的悲凉。他不知道,这时候感到悲凉,是不是忘恩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