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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瀚海的女

郑愿决定回中原了。

瀚海毕竟不是他的家。瀚海毕竟有太多伤心的回忆。

瀚海毕竟没有什么事需要他去做了。

虎狼之地的安宁镇已是一片废墟,他立誓要铲除的孔老夫子也已经离开了瀚海回中原了;来自扶桑的忍者们决定定居在阴山放牧已不足为患;狐狸窝乱成一团,听说夏至上和铁至柔已带着刁昆仑的旨意回来整顿局面了。

该是他回家的时候了。

郑愿怀着满腔悲凉,离开了阴山,取道猫儿庄,准备回中原了。

他之所以要去猫儿庄,只不过是想看看有没有山月儿的消息。他一直在找山月儿,他希望能问清楚,是谁杀了花深深和海姬。

他听说山月儿最近经常在描儿庄一带出没;好像和盛世客栈的掌柜陈盛世走得很近。

难道山月儿还想重振旗鼓,再战狐狸窝吗?

张猫儿没有认出郑愿。郑愿的面目已毁,就算未毁,张猫儿也是不会认识——“木头”,毕竟是易过容的啊!

郑愿自称姓花,住进了张猫儿客栈。刚订好房间,他就开始打听一些事情了。

“掌柜的,冬天在你店里住过的那位秦九爷,后来去哪儿了。”

张猫儿听见“秦九爷”这三个字,脸就有点发白了。

他努力装出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反问道:“哪个秦九爷?”

郑愿淡淡道:“掌柜的倒真是好记性!秦九爷在你店里住了有四五天,一身黑袍,满脸大胡子,还喜欢下棋,你怎么会不记得呢?”

张猫儿硬着头皮道:“小店没住过什么秦九爷。”

郑愿道:“那么贵店住没住过一位名叫慕容贞的女人?

住没住过两个姓白的山东客?”

张猫儿脸更白,但态度仍十分坚决:“绝对没有。”

郑愿笑了笑,压低声音道:“那么,你还记不记得木头?”

张猫儿哆盛起来。

郑愿脸一沉,低喝道:“说,秦九去哪里了?”

张猫儿吱吱唔唔,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大翠一阵风似地冲进来,大声道:“说就说!有本事,你找陈盛世要人去!”

郑愿“嚯”地站了起来,失声道:“找陈盛世要人?”

大翠恶狠狠地道:“不错,秦九和慕容贞,还有两个姓白的,都被陈盛世抓去了。”

郑愿急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大翠没好气地一甩辫子,撇嘴道:“有话别问俺们,去问陈盛世好了!俺们做小生意的人,不懂你们这些江湖上的事,也不想被你们拉扯进去。”

这倒是句大实话,大翠这丫头虽说泼了点,荡了点,倒不失是位女中豪杰。

郑愿定了定神,毅然道:“好,我这就去找陈盛世。”

话音未落,外面已有人大笑道:“不劳花爷移尊,陈盛世来也!”

郑愿认识陈盛世,陈盛世却不认识郑愿。

郑愿吃惊地发现,山月儿居然是和陈盛世一起来的,而且看起来,她和陈盛世的关系还非同一般。

陈盛世一进门就抱拳,满面春风地笑道:“这位花爷府上是哪里?找我陈某人有何贵干?”

郑愿将目光从山月儿脸上收回,定了定心神,拱手道:

“原来阁下就是名闻瀚海的陈大掌柜,见谅。”

陈盛世也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似的,延手道:“花兄不必客气,有什么事情陈某可以代劳的,花兄只管开口就是,干万可别见外才好。花兄请坐,坐。”

郑愿看了看山月儿。“这位是……”

山月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满脸不屑地移开目光,只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

陈盛世忙笑道:“哎呀!你瞧瞧,我都忘了给你引见了。花兄,这位是天马堂新上任堂主山至轻的掌珠山月儿小姐。”

郑愿道:“愿来是大名鼎鼎的狐狸公主,久仰芳名。”

山月儿脸上现出一丝怒色,淡淡应了一声“不敢”,就再也不吭声了。

三人分宾主落座,张猫儿立即就赔着笑脸端上了三杯好茶,然后又赔着笑脸倒退着出房门,并且轻轻拉上了门。

看样子这位陈盛世大掌柜在猫儿庄的努力越来越大了。

陈盛世微笑道:“花兄府上是哪里?”

郑愿道:“江南。”

“江南是个好地方。”陈盛世马上就露出无限神往的表情,好像非常希望立刻就飞到江南似的,“兄弟一直在北边做生意,常听人说江南好,只恨俗务缠身,没空去玩玩,真是憾事啊!”

郑愿道:“陈掌柜的以后要想去江南,千万跟花某打个招呼。花某虽不才,做陈掌柜的向导还是够格的。”

“如此,陈某就先谢过了。”

“不客气。”

“花兄这次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找我,有什么要紧事吗?”’

郑愿盯着陈盛世的眼睛,沉声道:“花某是来找人的。”

陈盛世一脸无辜的样子:“找人?找谁?”

郑愿慢吞吞地道:“本来我只想找一个人的。”

“现在呢?”

“现在我要找的人又多了几个。”

“哦?那么,花兄原来要找的那个人是谁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陈盛世似乎吃了一惊:“花兄是专为我陈某来的?”

郑愿摇摇头,将目光移到山月儿脸上,一字一顿地道:

“我找她。”

山月儿打了一个寒噤。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郑愿一,用一种变了调的声音问道:

“你找我?”

陈盛世这回是真的吃了一惊:“怎么?花见是来找山月儿小姐的?”

郑愿冷冷道:“一点不错。”

陈盛世不说话了。山月儿愣了半晌才开口道:“你是谁?”

郑愿道:“在下姓花。”

‘俄不认识你。”

“我也不认识你,但这并不妨碍我来找你。”

“你找我有什么事?”

郑愿缓缓道:“我想问问你,花深深和海姬是怎么死的。”

山月儿如中雷击,脸儿一下变得惨白,目光也在刹那间变得呆滞了。

陈盛世显然也吃惊不小,他看着郑愿,目光闪烁不定。

他问了一句话,问得很谨慎:“请问花兄。花深深和海姬都是郑愿郑大侠的女人,你和郑愿之间…·是什么关系?”

郑愿淡淡道:“当然有关系。”

陈盛世间得更小心了:“花兄可以告诉我是什么关系吗?”

郑愿道:“可以。郑愿出身金陵紫雪轩,花某现在就在紫雪轩中供职。”

这回答的确可以算得上是滴水不漏。陈盛世“啊”了一声,仿佛松了一口气。

陈盛世也的确松了一大口气——刚才他差点要以为面前这位狰狞恐怖的大汉“花兄”就是郑愿了。

只要不是郑愿当面,他陈盛世就能很好地控制局面。

陈盛世微笑道:“花兄一向在紫雪轩,瀚海远在数千里之外,花兄怎么能肯定花深深和海姬之死与山月儿小姐有关呢?”

郑愿道:“陈掌柜的远处塞外可能对中原的武林大势不太熟悉。”

“不错。”

“中原近年来野王棋势力崛起很快,几乎有成为武林至尊的势头。”

“这个陈某也有耳闻。”

“陈掌柜的想必也知道,天下武林中任何一点变故,都在野王旗监视之下,就算远在瀚海,也不能例外。”

“这个陈某也相信。”

“花深深和海姬被杀这件事,真相究竟如何,野王旗是知道的,而野王旗知道的事情,紫雪轩大概也都知道。”

“哦,,,

“陈掌柜的不相信?”

陈盛世眨眨眼睛,苦笑道;“我当然相信,天下谁不知道金陵紫雪轩是朱争朱大侠隐居养老的地方?谁不晓得朱大侠就是野王旗主人南小仙的亲生父亲?”

他忽然压低声音问道:“花兄这回来,难道不是为了追查郑愿的下落吗?”

郑愿道:“不是。”

陈盛世道:“不是?”

“当然不是。我们知道郑愿还活着,而且活得很自在。”

“他还在瀚海?”

“怎么,陈掌柜的想找他?”

陈盛世叹道:“天下习武之人,谁不想亲眼见见郑愿郑大侠的绝世风采?”

“只可惜,一时半会儿,你是很难见到他了。”

“哦?’

“据我们得到的消息,他现在已到了辽东。”

这又是一句极高明的谎言——郑愿既然“劫持”了满窗花,就极有可能取道辽东遣送扶桑忍者们回归故国。

陈盛世终于完全相信“花兄”了,他认为“花兄”没有骗他。

陈盛世已完全放松了,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控制局面了。

他转头看看山月儿,笑道:“月儿,你也听见花兄的话了。花兄问你什么,你就直说吧!”

山月儿闭上眼睛慢慢吸进一口气,慢慢呼出,再睁开眼睛时,目光已变得冷冰冰的。但她的脸色仍然惨白。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沙哑中又带着轻微的颤抖;“是……是水无声。’

郑愿腾地站了起来——

是水无声!

果然就是水无声!

难怪决斗时,水无声会用那种语气跟他说话,难怪水无声笑得那么诡秘,那么刺耳。

水无声死有余辜。

只可惜,事先他不知道水无声就是凶手,否则的话,他会杀死水无声一千次!

郑愿吐出口浊气,慢慢坐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很累,很想一个人静静地躺下来休息。

但他不能。

陈盛世就坐在他身边,而秦中来还在陈盛世手里。

“我听说水无声已经死了。”陈盛世说。

郑愿点了一下头:“我也听说了。”

陈盛世道:“花兄的消息可真够快的。”

郑愿冷冷道:“我不但知道水无声已经死了,而且知道杀死水无声的人是谁。”

“谁?’,

“满窗花。”

陈盛世愕然:“花兄的消息只怕有错。据陈某所知,水无声是和一群扶桑忍者交手时死于混战之中的。”

郑愿叹了口气,道:“也许吧!情报不可能永远不出错。”

陈盛世笑道:“不管怎么说。水无声总算死了,这无论如何都是个好消息。对瀚海上求生活的人来说如此,对我们的山大小姐来说就更是如此。”

山月儿的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她一直侧过脸看着房门,根本不朝两个男人看。

陈盛世道:“水无声犯上作乱,暗杀了山大堂主,弄得狐狸窝乱七八糟的。现在好了,山大小姐可以回去主持大局了。”

郑愿缓缓道:“就我所知,狐狸窝的两位老当家夏至上和铁至柔已奉刁昆仑之命重返天马堂,野王旗的势力已被驱逐出狐狸窝。山大小姐现在回去,倒不失是明智之举。”

山月儿急促地冷笑一声,寒声道:“今生今世,我绝不再踏进狐狸窝一步。”

陈盛世苦笑着摇摇头,朝郑愿笑道:“她就这么个倔脾气,谁都拿她没法子。”

郑愿不答。

陈盛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笑道:“对了,花兄,你说你还要找几个人的。那几个主是谁呀?”

郑愿道:“原来我想找四个人,现在看来。找两个就够了。”

“哦?”陈盛世好像根本听不懂他的话:“怎么那两个就不找了?”

郑愿笑笑,道:“白大和白七跟着陈大掌柜,看样子这些日子过得还蛮惬意的。”

陈盛世还想装潮徐:“白大白七?他们是谁?”

郑愿指指门外:“陈大掌柜何必瞒我,适才陈大掌柜进门时,白大和白七岂非就在你的身后站着?虽说离得远了点,我又多年没见过他们了,但真见了面,我怎么会认不出他们呢?”

陈盛世大笑,但笑得非常尴尬。山月儿回头瞥了郑愿一眼,又飞快地转过了眼睛。

郑愿脸一沉,森然道:“说归说,笑归笑,我有件正事要拜托陈大掌柜。”

“请讲。”

“金陵君子庐的‘八方君子’泰中来和太谷崔家的寡媳慕容贞是不是在尊府作客?”

他用“作客”这两个字,是不想把事情闹僵。他想陈盛世极可能会矢口否认。

没料到陈盛世一口就承认了:“不错,他们二位一直在寒舍作客。”

郑愿沉声道:“那么,陈大掌柜准备留客留到什么时候?”

陈盛世突然放下脸,冷笑起来:“怎么,花兄以为是我陈某人不放他们走?”

郑愿也还以冷笑道:“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陈盛世气愤地道:“腿长在他们身上,他们见时想走都可以。我为什么要和他们过不去?”

郑愿道:“正是这一点我弄不明白。”

陈盛世好像真很生气,一下站了起来,大声道:“花兄若不相信,咱们一起去见泰君子和慕容贞。他们若肯走,我还求之不得呢!”

郑愿也慢慢站了起来道:“有劳陈大掌柜引路。”

山月儿坐在那里突然飞起一腿,踢在陈盛世右膝上.自己向后一仰,口中叫道:“他是杨雪楼!”

陈盛世根本没料到山月儿会在这时候暗算他。这一脚正踢在他膝上,剧烈的疼痛使他狂嗥了一声。

郑愿也根本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但他只微微愣了一下,就扑向陈盛世。

不管怎么说,他必须救出山月儿。而且,先捉住陈盛世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杨雪楼”这个名字,对他来说,一时还没有什么意义,毕竟,他和杨雪楼打交道已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而且也只见过两面,他对杨雪楼印象最深的,是杨雪楼鼻尖上的青记,如果山月儿喊的是“青鼻子”三个字,他可能已经明白陈盛世是谁了,可惜的是,山月儿又不知道“青鼻子”是谁。

陈盛世的身手的确不凡。郑愿刚开始往上扑,他已旋身抽出一把匕首,对着郑愿的心口就其一刀。

可惜的是,陈盛世万万没有料到,他的对手并非什么“花兄”,而是郑愿。

如果陈盛世早知道“花兄”就是郑愿,一定不会来张猫儿客栈孤身犯险。就算来了,也一定保持着高度的警觉。

而且他也绝对不致于那么轻易地被山月儿踢中膝盖。

在他心中,一直都有一种“微服私访”的优越感。

他认为“花兄”的武功一定比他差,而且”花兄”一定不会猜到,他就是原江南绿林盟刑堂堂主杨雪楼。。

若非如此,他一定不会在受伤之后还不想逃命,他一定会用更厉害的武功来对付“花兄”。

刀扎出,落空。

郑愿欺近。

陈盛世就喜欢打这种贴身架,他曾仔细研究过地痞无赖打架的招式。他把无上的神功和流氓打架的“功夫”巧妙地探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套极有威力的贴身近战功夫。

眨眼之间,陈盛世已打出了七拳,每一拳都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郑愿的身上。

郑愿只还了一拳,打在陈盛世的脖子上。

这一拳就把陈盛世打得失去了知觉。

郑愿苦笑着拍拍衣裳,衣裳就变成了碎片,飘飘悠悠地落下。

“好厉害的少林神拳!”

郑愿叹了口气,终于想起来“杨雪楼”是谁了。

他从扑出到击倒“杨雪楼”,也不过眨三下眼睛的工夫,山月儿刚刚来得及从地上跳起来,陈盛世已经躺在地上了。

郑愿望着她,柔声道:“谢谢你。”

山月儿瞪着他,海水般蔚蓝的眼睛里渐渐泛起了鳞鳞的波光。

“我知道还会……还会再看见你的,我知道……”

她已经猜到他是谁了,从他一开始问她那句话她就请到了。

郑愿的眼睛也湿润了:“老九,委屈你了。”

山月儿的嘴巴一瘪一瘪的,眼看就要哭出声来了。

郑愿柔声道:“我们先去救人,晚上再慢慢谈,好不好?”

山月几点点头,泪珠儿洒落。

救人实际上已变得很容易。

郑愿提着陈盛世往盛世客栈走的时候,客栈里的喽啰们已散得差不多了。

树倒猢狲散。陈盛世既已栽了,喽啰们谁还会白白送死?

等到郑愿和山月儿走进盛世客栈时,偌大的盛世客栈已只剩下八个人了。

这些人一点也不惊慌,礼数也没乱。他们显得很无畏,很镇定。

其中一年纪稍长的大汉恭声道:“敝东家既已落在阁下手里,我们八人也不愿独活,恳请阁下给我们一个痛快。”

郑愿微笑道:“你们都是从绿林盟刑堂来的?”

那汉子道:“正是。”

郑愿点点头,道:“我今天来,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不过是想让贵东家放了秦中来和慕蓉贞而已。”

他将陈盛世放在地上,后退两步,和和气气地道:“贵东家受了点伤,不过不是致命的,将养些时日,便可痊愈。”

那汉子一挥手,另七个汉子走上来两个,抱走了阵盛世。

那汉子朝郑愿深深鞠了一躬,沉声道:“阁下大德,我们兄弟没齿难忘。秦大侠和慕容贞小姐就在地牢,两位请随我来。

出乎郑愿的意料,秦中来和慕容贞的气色居然相当好,情绪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除了稍稍显得有点疲倦外,他们的一切都很不错。

郑愿并没有告诉他们自已是谁,他甚至没有靠近他们。

他让山月儿释放他们,他自己却躲得远远的,从一个很隐蔽的地方看着他们。

他不想和他们见面。

虽说秦中来和他已割袍断义,但在他心中从来没有半点怨恨。他一直把秦中来看作是自己的兄弟,是自己几个最好朋友中的一个。

但他不愿和秦中来照面。

秦中来是个很古板的人,如果他出现在秦中来面前,秦中来一定很尴尬——虽说他已面目全非,但秦中来一定还能认得出是他。

他也不想和慕容贞见面。

慕容仪的确该死,也的确死在他刀下,慕容贞有充足的理由为弟弟报仇,他也有充足理由躲开她。

他希望以现在面目,另换一个名字,回到他的故乡,开始新的生活。

也许他会去做石匠,也许他会去卖菜,不管做什么,他都会认认真真去做。

他会安安分分地做人,平平安安地生活,珍惜每寸光阴,享受宁静安详的人生。

他已不再是一个浪子,他已厌倦了浪迹江湖的生活,他的身心都已疲惫不堪,已无法再回到轰轰烈烈的江湖上去。

江湖给了他太多的激情,也给了他太多的伤害,更给了他太多的悲凉。

现在这一切他都已不再需要,至少是不需要太多。

夜。白羊口。

城关上的刁斗声凄凉,悠远。

郑愿倾听着刁斗声,轻叹道;“快三更了。”

山月儿也道;“快三更了。”

沉寂。

郑愿凝视着如豆的灯焰,尽量用轻松的语气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山月儿慢慢转动着手里的酒杯,目光随着酒杯上柔和的灯光而移动。她的声音滞涩缓慢却又带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

“我?以后?打算?”

她从鼻孔里冷笑一声,一口饮尽杯中的残酒,斜睨着郑愿:“我倒想先听听你有什么打算。”

郑愿笑了笑,笑得有点落寞:“我想找到我的儿子,带着他离开江湖,或砍柴或种地,或打渔,或者做点小生意。”

山月儿轻蔑地撇了撇嘴道:“离开江湖?你以为江湖在哪里?”

郑愿答不出。

山月儿冷冷道:“江湖在哪里?江湖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江湖就在你的心里。”

郑愿目光黯淡了。

她说得对。

江湖在哪里?江湖不就在江湖人的心里吗?

山月儿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仰脖子饮尽,大声道:

“你的大丈夫气概呢?哪儿去了?死了两个心爱的女人,你就消沉颓废成这样了?”

郑愿无言。

山月儿越说越激动,竟然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领,逼近他嘶声道:“你的理想抱负呢?你的追求呢?都没有了吗?

你想做什么?忍气吞声的小贩?忍辱负重的农夫?怎么打也不还手的老实人?你知不知道,天下窝窝囊囊的人已经太多了,不缺你这一个!天下需要的是血气!是英雄!是朝气蓬勃的男人和女人!从不需要那些只会唉声叹气、只会回忆过去的混蛋!”

郑愿被骂急了,眼睛也瞪圆了,道:“你放手!”

山月儿不仅没放手,反而捏得更紧、骂得更凶了:

“你是不是觉得你漂亮脸蛋毁了,一切就都完了,是不是?我告诉你,姓郑的,没完,什么都没完!我跟你没完!

我....”

郑愿怒吼了一声,一把抱住了她的腰肢,抱得她全身贴在了他身上,抱得她再也骂不出声来了。

油灯灭了。

“喂?”

“嗯。”

“你注意没有?”

“注意什么?”

“昨天秦中来和慕容贞的表情。”

“我站得太远,看不清楚。”

“我跟你讲,地牢只有一间,那间地牢布置得非常舒适华丽,而且…··”

“而且什么?”

“只有一张床,很大很漂亮的一张床。”

“瞎说!”

“我说的都是真的呀!……我跟你讲啊,秦中来和慕容贞两个人一定相爱了,我看得出来。”

“你看得出来什么?”

“他们眼中的神情。他们彼此对视的时候,目光特别温柔,充满了爱怜。”

“只怕又是你花了眼。”

“我没有!”

“好好好,你没有!就算你对你也别拧我呀!”

“拧你还算是轻的。……我真有点想不通,陈盛世——

不,杨雪楼那么做,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我不知道。”

“想想看嘛!”

“嗯……或许是想软化秦中来,希望秦中来能帮他吧!”

“帮他?帮他做什么?”

“你问这作什么?”

“我只知道陈盛世真名叫杨雪楼,原来是江南绿林盟的刑堂堂主,后来绿林盟被野王旗瓦解,他就躲到这里来了。

但他躲在这里,就算再肯吃苦,也不可能纠集充足的力量和野王旗对抗呀?”

“所以呢?”

“所以我就问问你,杨雪楼躲在这里招兵买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说嘛!”

“……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也不能肯定。我可以告诉你的只有几点,其一,他的真名,不叫杨雪楼;其二,他的真实身分,也不是绿林盟的刑堂堂主;其三,他救过我一回;其四,我杀了他的亲哥哥荆劫后。”

“荆劫后?!”

“不错。

山月儿愣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幽幽道:“我知道,你的麻烦不少,而且好像会越来越多。”

郑愿苦叹了一声。

山月儿笑道:“本来我是想去找我妈妈的那个部落的,现在我不想去了。”

“为什么?”

山月儿叹道:“你的麻烦实在太多了,需要有个得力女人帮忙才行。我觉得我可以帮你的忙。”

“你?”

“怎么?不行?”

“你要跟我去中原?”

“当然。

“你离得开瀚海?”

山月儿轻轻道;“我恨不能把瀚海烧成一片焦土,恨不能把这翻个底地朝天,恨不能这辈子不再看它一眼。”

郑愿长长叹了口气。他理解她的心情。

黑暗里,山月儿轻柔的声音在飘荡。

”它野蛮、闭塞、这里的人却自认为粗纩豪迈、淳朴可亲;它有太多的苦难,这里的人却认为那不过是一种人生必然经历的事情,明明是一种愚昧。这里的人硬会说它是规矩。是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明明……”

明明她说了永远不离开他的,她却走了。他醒来时发现她留在枕上的一封信。

“无论瀚海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永远都只是瀚海的女儿。我只可能属于瀚海正如你不可能属于她一样。”

他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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