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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母亲河

白牧已经平静如水。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整天都想狂奔乱跑,想大喊大叫,想杀人放火。

可到后来,他就完全平静了。他可以十几天不出书房一步,读书读得余香满口。

他读得如此入迷,他已忘了世上还有一个萧丽娘,忘了萧丽娘快要生孩子了。

可入迷归入迷,门外的脚步声,还是将他惊醒了:“是准?”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亲切慈祥的声音:“是你师父。”

白牧一跃而起,冲到门边,猛的拉开门,喜笑道:“师父,真是您老人家呀!”青崖子飘然而人,微笑道:“你居然还认得我,真叫我感动。”

白牧将青崖子推到椅中坐好,自己跪下去,一丝不苟地磕了三个头,站起身,微笑道:“两年多不见师父,师父的口才越发好了。”

青崖子笑骂道:“没大没小的,成何体统!你最近在做什么?”

白牧微笑道:“读一点书。”青崖子道:“哦?”

白牧道:“书到用时方恨少。我最近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个绣花枕头,于是就想多读点书充实自己,换个枕头芯。”

青崖子缓缓道:“可世上有些事情,靠读书是解决不了的。”

白牧笑笑,顾自说道:“现在我才发现,原来做生意也是一门极有趣的学问。像我这样钻研下去,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商贾了。”

青崖子凝视着他,淡淡地道:“你要回避?”

白牧正色道:“没有。本来就没有任何问题,何须回避?”青崖子沉声道:“我指的是萧丽娘。”

白牧很平静地道:“萧丽娘也不成其为问题。她是萧慎的女儿,是陶江的妻子。她之所以住在这个庄园里,只不过是因为她的父亲让她来做几天客人。”

青崖子道:“你错了。”

白牧低下头,恭声道:“请师父指点。”

青崖子冷冷道:“萧丽娘是你的妻子。她之所以住在这个庄园里,只不过因为你娶了她。”

白牧道:“有些事情,是作不得数的。”

青崖子道:“白纸黑字为凭,众多宾客可证。怎么做不得数?”

白牧道:“这只是表面上的事。”

青崖子道:“你还是在回避。”

白牧抬起头,叹道:“我没有回避。至少我没有休了她,也没有休了我自己。”

青崖子道:“可你内心中,根本不承认萧丽娘是你妻子。”

白牧道:“不错。”

他苦笑道:“萧丽娘在新房里很想杀我,我也很想杀她,但终于都没有动手。那天晚上,我对她说过,如果我碰她一下,我白牧就不是人。”

青崖子怔住了。

白牧也不再说话,只是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师父面前,面上带着十分平静的微笑。

秋意似乎更浓了,浓得连虫几的鸣声似乎都带着寒颤。秋月冷冷地贴在窗棂上,如雪轮,如冰盘。

青崖子终于叹了口气,颇有些萧瑟地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委屈?”

白牧沉声道:“刚开始是这样,现在已经想开了。”

青崖子叹道:“或许你并没有想开,只不过有点麻木了。”

白牧道:“或许。”

青崖子注视着他,缓缓道:“你空有惊天动地的名声,空贫绝世的神功,却对此无能为力,是不是?”

白牧道:“是。”想了一想,又道:“原先还想有为,现在不了。”

青崖子道:“哦?”

白牧道:“我已经想通了。”

青崖子嘴角现出了一丝苦笑:“你觉得萧丽娘这个人怎么样?”

白牧道:“可敬,可佩。”

青崖子目光一闪:“哦?”

白牧沉声道:“她是个用情很专、性子很烈的女人。她敢于违抗父命和陶江私奔,就是明证。若非因为她腹中已有了陶江的孩子,她或许真会自杀殉情,亦未可知。”

青崖子悄然一哂:“她不会,永远都不会。”

白牧无语。

青崖子又问道:“你觉得陶江为人如何?”

白牧微微一笑,道:“有胆有识,很好。”

青崖子拈须苦笑:“那么,你认为你自己怎么样?”

白牧想了想,道:“我是局外人,白家的财富才是正主儿。”

青崖子长叹一声,道:“你对陶江的评价是错的。”

白牧恭声道:“请师父明示。”

青崖子道:“陶江又有新欢,便抛弃了萧丽娘。萧丽娘走投无路,只能回天目。嫁给你,也是萧丽娘心甘情愿。”

白牧道:“是儿不能无父?”

青崖子沉声道:“一点不错。”

白牧抬头,直视着青崖子,缓缓道:“师父今夜此来何为?”

青崖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慢吞吞地道:“你应该原谅萧丽娘,你应该把她当成你真正的妻子。”

白牧半晌才叹了口气:“请恕弟子无礼,师父,弟子不敢从命。”

青崖子闭上了眼睛,喃喃道:“钩名失意,大善无忌,你忘了这句话吗?”

白牧道:“师父,弟子并未失意,至少弟子现在已没有失意之感。”

恰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丫鬟的声音:“大爷,夫人快生了,请大爷过去。”

白牧笑着大声道:“我就来,马上来。”

青崖子突然之间,似乎更老了,他深深地坐进椅中,仿佛已禁受不住秋夜的寒气。

婴儿清脆的啼声回荡在秋夜中,回荡在冰冷的月光中。

“大官人,恭喜了,是位公子爷。”

“好活泼好结实哦!”

白牧刚走到门口,就听到稳婆们的一片恭喜声。他也连连拱手,满面春风地道:“同喜,同喜!”

他和她们倒的确是同喜,因为那个女人和那个孩子,与他和她们都没有任何关系。

一个稳婆笑道:“母子平安,大官人,可以进去了。”

白牧喜气洋洋地走了进去。血腥的气味让他头晕眼花,很不适应。

萧丽娘面色惨白,汗湿的头发零乱地贴在面上。她怔怔地瞪着白牧,好像不认识他。

白牧从稳婆手中抱过婴儿,端详了一会儿,柔声道:“他真漂亮。”

萧丽娘眼中闪出了惊恐的神色,紧盯着白牧的双手,似乎害怕他会杀了婴儿。

白牧却将婴儿递给稳婆,微笑道:“好生歇息吧!”

萧丽娘松了一口气。白牧冲她点点头,转身出门而去,一路上不时停下,回答仆人们的祝贺,好象他真的有了一个儿子。

青崖子还坐在椅中,闭着眼睛,仿佛已睡着了。

白牧笑咪眯地走了进来,笑道:“是个男孩,长得很漂亮。”

青崖子倏地睁开眼,目光如电:“你好像真的很平静?”

白牧微笑道:“非常非常平静。”

他若不平静,又能怎么样?

青崖子今夜如此责问他,他又能怎么样?他明白师父现在的心情也极沉重。师父之所以如此对他,只不过是怕他一时糊涂,干出什么蠢事来。

青崖子缓缓道:“你准备如何对待这个孩子?”

白牧道:“一个孩子不能没有父亲,我会到他能承受住一切打击的时候,把真相告诉他。”

青崖子说得更慢了:“然后呢?”

白牧沉声道:“我会离开这里。……不过,那将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青崖子叹了口气,感动地注视着白牧,喃喃道:“不错,是很遥远。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你的青春将会葬送掉。”

白牧苦笑道:“可我不能不这样做。”

青崖子站起身,缓缓在房中踱着:“你离开这里后,准备去哪里?”

白牧茫然:“不知道。”

青崖子踱到他面前,站定了,苍老的脸上露出了神秘的微笑道:“我有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想去做,或许你可以帮帮我。”

白牧道:“弟子自然遵命,但不知师父将要去做何事。”

青崖子眼中闪着熠熠的神光,他那苍老的声音自然而然地透出一种梦幻般的沧桑感。

“我云游天下,到过很多异国,象天竺国、大食国、波斯,等等,等等。天竺有一条大河,名日恒河,天竺人称其为圣河,天竺的文明,就是从恒河两岸发展起来的……

“波斯境内有两条大河,一名底格里斯,一名幼发拉第,波斯的文明,也是两条大河之水孕育出来的……

“在阿刺伯,也有一条大河,称为尼罗河,在她的两岸,也有富饶的土地,勤劳的百姓……”

白牧已听得入了迷。他从来没想到,师父竟有如此广博的游历。

青崖子微笑道:“他们将他们的祖先繁衍生息的河流称为母亲河。”

白牧情不自禁地念叨着:“母亲河,母亲河……”

青崖子道:“中国的文明,起源于大河和大江,她们也是我们的母亲河。”

白牧急叫道:“师父,您的意思是……?”

青崖子大声道:“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知道,她们的源头究竟在哪里。”

白牧的眼睛亮了:“我们去寻找河源!”

青崖子仰天大笑起来,白牧也纵声大笑。他们笑得又开心,又骄傲。

青崖子许久才止住笑,揩去笑出来的老泪,沉声道:“你今年十九岁?”

白牧一怔:“是啊!”

青崖子低声道:“那好,十九年后的今日,我在开封等你。”

白牧大喜:“多谢师父。”

青崖子大笑出门,走入了满天满地的月华之中。

白牧目送着师父的背影,倾听着他的笑声,心里充满了感激,也充满了温情。

连婴儿宏亮的啼声听在耳中,也似有了一种特别的意绪。

白牧并不抱怨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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