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还在下,似乎永不会停。
密集的雨点打在屋瓦上,泛起一片浓浓的珠雾。
密集的雨点打在积水中,泛起一层麻麻匝匝的小坑。
雨点砸在刘海火热的头上身上,他却没有一点儿感觉。
刘海只觉得自己想死。心里憋闷得难受极了,只有拼命地奔跑,才会痛快一些。
于是他就拼命地奔跑。
刘海狂奔乱跳,大喊大叫,像一只疯狼恶狗。
他凄厉的叫声在雨中回旋,远在镇上的人都能听见。
“他疯了!”一个混混不无同情地道:“要是我说不定也会疯的。”
“气的!”一个混混接口道,“被他老婆气的!”
“毒蛇!”一个女人在恶狠狠地咒骂吴星,“天下居然还有这么不要脸的女人!”
刘海奔着奔着突然停住了。
雨还在下,四周却不像方才那么晦暗了。
不知不觉,他又到了那壁陡立如削的白岩下。
雨中的白岩,似乎更白了,白得像玉,像雪。
他又停在了冯恋的坟前。
这几个月来,每当他想死的时候,就偷偷奔来这里,哭着跟恋儿说话,给她培好坟土。
大雨渐渐小了。草丛中浊水滚滚。
恋儿坟上的土也被冲走了一些。
刘海跪下来,将散失的土捧回来,细细地放回恋儿的坟上,拍好。
“冯氏女恋儿之墓,父冯威哀立。”
刘海含着泪,怔怔地反复念着这两行字,只觉无地悠悠,无处可以存身。
“恋儿……好恋儿,你为什么……这么快……就走了……”
刘海哀哀地哭诉。
男人的痛哭是极其感人的。因为男人轻易不落泪,更不用说像刘海这样声吞气咽了。
“恋儿,你天上有知,等着我,再过两年三个月,我会来陪你的。也许用不了这么多时间了,反正我会去你那里的。
你现在不要伤心,也不要哭,我一定来的。上次我骗你,是我不好,可……我也是迫不得已……我知道你已经原谅我了,世上只有你真正爱我,这个世上我也只真正爱你…··你以前说过,咱两个埋一处的……啊啊……”
“刘海哥,以后咱俩死了,就埋在这里,……咱们俩……
埋一处,好不好,你说好不好?”
恋儿偎在他怀里,指着身边的草地和山花,幽幽地说着。
“恋儿,好端端地想什么死!你再胡说,我要生气了!”
刘海说着说着,可就真生气了,而且气得连恋儿都推开了。
“……好哥哥,恋儿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吗?喂……你不理我啦?”
恋儿可怜兮兮地摇着他的肩头,要他理她。
刘海不理恋儿。
恋儿急了,“你说,理不理,理不理?”
刘海当然还是不理,恋儿一下松开手,哭了。
“呜呜……你……你……气死我了!我走!你厌烦我了,嫌恶恋儿了!……呜呜……”
恋儿一哭,刘海就慌了。
“哎哎,你还当真啊……好了好了……笑一个笑一个,你再哭,我真不喜欢你了!”
“……晤……我不哭了嘛。”恋儿扑到他怀里,又笑了。
刘海动情地吻着她的眼睛和柔唇,他的手也不老实地移动起来:“现在我喜欢恋儿了……”
“晤……晤……好坏!又来了……噢……放开放开……
晤……不许不许……呜呜……你欺负恋儿……”
恋儿推他的手,谁不动,打他的手,打不着,气得直咬他。
“好恋儿,日后咱两个死了,你会不会愿意跟我埋在一起?”
“……方才是人家先说的吗!”
“好恋儿,你说说,日后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男……羞死恋儿了。你真坏死了,我不依,我不依……”
“好恋儿,咱们生十个小恋儿,好不好?”
“……为……什么呀?”
“因为恋儿太好了,所以要生十个小恋儿,都像恋儿。”
“不……哥你才好呢!……咱们生五个小恋儿……五个小海哥……我不来了,我不来了,你气我……”
“哈!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可不许耍赖皮的……再亲一个……”
“不嘛不嘛不嘛不嘛……”
刘海扑倒在坟头上,心痛欲裂。
因为他和恋儿的每一句调笑的话儿,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恋儿的一撅嘴,一皱鼻子,一笑显出的小酒窝,眼睫上的泪花,都清清楚楚地在眼前,能看到。
而那个爱娇爱哭爱脸红的人儿,现在已经深深埋在地下了。
多么残酷,残酷得就像“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星落人亡!”
恋儿似乎只是一颗美丽的流星,一闪就没了。
那么永恒呢?
也许消失就是永恒吧!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又是黄昏时分。
天空的金碧辉煌使刘海怔住了,似乎他从未见过如此辉煌的黄昏。
他缓缓站起来,坟上留有他身体的痕迹,很深,像一个匍伏在神灵面前的影子。
太阳落了,最后一点余晖照在了白色的岩壁上。
岩壁上有许多碧色的粗藤。
刘海的心抽紧了。
“刘海哥……你看那根藤儿!”
“在哪儿?……怎么了!”
“上次你救我的时候,就是抓的那一根吗!”
“你怎么记得?”
“呸!人家能忘记吗?”
“好恋儿……”
“刘海哥……你知道这藤子叫什么名儿?”
“不知道啊?好恋儿,快告诉我。”
“嘻嘻,终于你也有不知道的了……这叫星星藤!”
“真好听!为什么叫星星藤不叫别的?”
“别的什么?”
“比方说,叫‘恋儿藤’,就很好听。”
“你又编排恋儿呢!……咱们上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因为这藤子是深青色的,像夜空,上面又有许多金黄和淡红的点点,不是像星星吗?”
……
“你看,像不象?”
“真的很像!”
“我爹……咱爹说……”
“谢谢,恋儿真好!”
“呸!爹说,星星藤是一种很坚韧的东西,寻常刀剑,根本折不断。我们曾想用它来制成武器,可总不行!”
“有几种武器?”
“试着做过盾牌,可我们家没人用盾呀,后来又试着做索子,也做不成,太硬了,做短棍又太软。”
……
刘海怔怔立着,突然两臂一展,扑到岩下,身子一纵,两手已经攀住了一根粗藤。
他上岩的速度,快得惊人,眨眼间已到了自己救恋儿时攀着的星星藤旁边。
“恋儿,我会好好用它制成一种兵器的……直用到我去找你……”
他伸出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剪了下去。
刀剑不伤的藤条,被他剪断了。
刘海扑下地来,手中拖着一条长约十丈的藤条,藤条通体泛碧,上面缀满了小点点,各色都有,最多的是金黄和浅红。
刘海喃喃道:“不……我不能再弄断了,就用整个的。
十丈长的星星藤条,当长索使……”
他手臂微动之际,那十丈长的藤条顿时从捎到根都抖动了起来,白岩下草木惊风,十丈长的藤条抖成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圆环,宛如碧蛇狂舞一般,声势惊人。
刘海舞了片刻,天已经黑透了。
星星,星星又出来了。
刘海将长索抖向夜空:“我就叫它‘星星索’!”
狂呼声被岩石和群山一逼,嗡嗡不绝:“星星索——星星索——”
“谁在这里乱喊乱叫!”不远处一只火把闪亮起来,一个尖利的声音在叫。
“是不是刘海?滚!”这声音刘海知道,是冯唐的。另外那个人是谁,刘海想都不想,因为那是个女人。
可那个女人的声音他有点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她会是谁。
刘海叹了口气,星星索一收,团成几把,跃进了草丛之中。
他知道,大雨过后,冯唐是来给恋儿上坟的。
星星索在手,刘海突然感到振奋不已,好像恋儿还活着,在等着他,在陪伴着他。
正如同天上的星星,总会伴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