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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尸变

长街两旁的夜店这时候都已亮起灯火,行人很多,声音嘈杂。

沈胜衣垂着头走着,倒不是因为方从妓院出来,只是心绪太乱,想清理一下。

他的头垂得并不低,眼睛也没有因为心情影响看不见迎面走来的人。

几个人迎面走来,但都没有撞在沈胜衣身上,有两个虽然瞎猫一样,还是给沈胜衣让开去。

这些人之后,差不多有两丈距离没有人再迎面走来,沈胜衣的心绪好像平静了很多。

然后他看到了两只好像在那里见过的鞋,看到了一袭也好像在那里见过的青布长衫。

那个人站在沈胜衣面前没有动,就好像在等着沈胜衣撞上头。

沈胜衣没有撞上去,非常突然的脚步一顿,又非常突然的抬起头。

那刹那,他简直就像突然被电极,浑身猛一震,怔住在当场。

认识他的人,这时候若是看见他,不难会怀疑是第二个人。

相信到现在为止,没有人看过沈胜衣的面色会变成这样,神态会变成这样。

沈胜衣那刹那的面色简直就像白纸一样,突然苍白了起来。

他的双眼睁得很大,口半张,几乎可以塞得下一只鸽蛋,显出一种极其震惊的神态。

他纵横江湖,出生入死,也不知经历过多少凶险的环境,接触过多少可怕的人物,能够令他震惊的事情实在不多。

令他震惊到这样的更就是绝无仅有。

非独震惊,而且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陡然在他的心底涌上来。

在他面前的那个人,浑身上下却没有任何令人恐惧的地方,就是那张脸也很正常,只不过实在太像一个人。

太像他的一个好朋友,而他这个好朋友在片刻之前已经变成了一个死人!

一个无可救药,百分之一百的死人。

方直!

站在沈胜衣面前,挡住沈胜衣去路的,竟就是不久前已经变成了死人的君子方直。

他看见沈胜衣那样子,亦为之一呆,然后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笑容并无任何不妥,但看在沈胜衣眼内,却为之毛骨悚然。

“方直——”沈胜衣从咽喉中发出了这两个字,那简直就是呻吟。

方直面上的笑容又多了一些,恭恭敬敬的道:“沈兄好。”

“不好——”沈胜衣苦笑,情绪已完全稳定下来。

方直乾咳了一声,接道:“小弟远远看见沈兄走来,满怀心事的模样,若突然上前招呼,只恐惊吓着沈兄,所以恭迎在这里,想不到还是吓了沈兄一跳。”

沈胜衣听得很用心,每一个字部听得很清楚,这绝无疑问,是方直的声音,语气举止与平日的方直也并无两样!

好猛的鬼!

那刹那,沈胜衣突然生出了这个念头,不由得苦笑一声。

方直接着又道:“罪过罪过,恕罪恕罪。”

沈胜衣只有苦笑。

“沈兄别来无恙。”

沈胜衣叹了一口气:“一直都很好,只是方才险些给你吓死。”

方直笑笑:“沈兄好像并不是第一次从妓院走出来。”

沈胜衣冷冷的道:“你看见我走出怡红院大门?”

“沈兄气宇非凡,所以小弟老远就认出来。”方直又笑笑。“沈兄就是不说,小弟也知道沈兄进去怡红院一定有必须进去的理由,绝不是寻欢作乐。”

沈胜衣缓缓问道:“你以为我是进去嫖妓,给你这个正人君子撞上,所以吓一跳?”

“小弟绝没有这个念头。”方直慌不迭否认。

沈胜衣上下又打量方直一遍,突然问:“你是个君子。”

方直叹息道:“我只是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无意做什么君子。”

沈胜表又问道:“你是从来不会说谎的。”

“不是不会,只是总觉得,没有说谎的必要。”

沈胜衣沉声道:“那我现在间你一句,你就老老实实的答我一句。”

“沈兄请问。”

“方才你去过什么地方?”

“在离店之前,一直留在店子里。”

“离店之后?”

“就是从这边走,正好遇上沈兄。”

“你没有进过怡红院?”沈胜衣冷冷的追问!

“若是有进去的必要,我也会进去的,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这个必要。”方直一面诧异的望着沈胜衣。

沈胜衣冷截:“我只是问你方才。”

方直苦笑:“一直以来都没有,方才当然也没有的了。”

沈胜衣怔住,到现在他才发觉自己非独心绪又乱起来,而且变得有些儿语无伦次。

他征征的望着方直,好像现在才看清楚这个人,方直也是征征的望着沈胜衣,到底是因为沈胜衣这样望着他,还是因为沈胜衣的说话态度令他深感诧异,抑或是故意装成这样,相信就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了。

最低限度,沈胜衣就已瞧不出来,在他眼中,那好像每一种都有些,他也从未这样怀疑过方直。

两个人呆看了一会,还是方直先开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胜衣脱口道:“你不知道?”

方直摇摇头,苦笑道:“我只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沈胜衣追问。

“你简直完全变了另一个人。”方直叹了一口气。“我从未见过你这样子。”

沈胜衣冷冷的道:“还不是拜你这位君子所赐?”

方直“哦”一声,又是一面的诧异之色,从他这种反应的迅速看来,实在又不像装模作样。

沈胜衣突然移动脚步,绕着方直打了一个转,方直的身子跟着沈胜衣移动,诧异之色也就更加浓了。

他方待追问,沈胜衣突然又停下:“听说你并没有兄弟。”

方直不暇思索的道:“这是事赏。”

沈胜衣问:“以你看除了孪生亲兄弟之外,有没有相貌完全一样的两个人?”

“不知道。”方直沉吟着。“也许有,只是到现在为止,我还没见过两个这样的人。”

沈胜衣淡然应道:“你很快就会见到的了。”

方直方待问,又给沈胜衣抢住前头。“你是否认识一个叫做阮环的人?”

“阮环?”方直想了想:“完全没有印象。”

沈胜衣倏的一笑:“这是否说谎,很快就会有一个明白。”

方直只是呆望着沈胜衣。

“你有生以来从未进过妓院?”沈胜衣接又这样问。

方直叹息道:“什么时候开始你对我变得这样子不信任?”

沈胜衣缓缓道:“方才。”

方直接问:“怎样方可以令你恢复对我的信任?”

沈胜衣笑道:“很简单,只要你随我到一个地方。”

“那里?”

“怡红院!”沈胜衣笑得简直就像是一个贼。

“什么?”方直吓了一跳。

“走!”沈胜衣接挥手请方直上路。

“真要去怡红院?”方直怀疑追问。

“你看我像是在说笑?”沈胜衣瞪着眼,的确一点也不像在说笑。

方直怔在当场。

沈胜衣缓缓地道:“反正你从来不曾进过妓院,难得也有这个好机会,怎能不去见识一番。”

方直吃吃地问:“一定要我进去?”

沈胜衣道:“一定要!”一顿又道:“你若是再不举步,我就将你扛进去。”

方直叹了一口气,道:“先师曾经对我说过,一个人只要问心无愧,无论到什么地方,也不必害怕。”

沈胜衣淡淡的道:“阳光也一样会照进污秽的地方,何尝见阳光被染污?”

方直只有叹气。

沈胜衣接又挥手:“方兄,请——”方直没有移动,只是望着沈胜衣:“听说你向来脱得很,现在看来,果然不错,只是……”

“怎样?”沈胜衣板起脸。

“实在令人吃不消。”方直又叹息。“幸好我们见面的时间并不多。”

沈胜衣仍然板着脸。“这还不是怡红院最热闹的时候,所以你最好还是进去。”

“怡红院热闹与否,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越热闹,也就是说人客越多,认识你的人当然也难免多一些。”

方直苦笑道:“看见也没有办法,我既不能掩得住别人的眼睛,也不能掩住别人的嘴巴。”

沈胜衣淡淡地道:“而且你问心无愧,根本就无须在乎别人的说话。”

方直又苦笑一下。

沈胜衣接道:“不过你那些朋友一定很希望你能够告诉他一些你的感想。”

方直连笑也再笑不出来,苦着脸:“这倒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他终于移动脚步,同怡红院那边走去,那样子就像是一个押往刑场等候斩首的犯人。

沈胜衣亦步亦趋,脸上亦没有笑容,目光凝结在方直背上。

从身形看来,这个方直与方才那个方直亦并无不同的地方,最低限度,沈胜衣便已瞧不出来。

天下间怎会有这么相似的人?沈胜衣叹息在心中。 ×

×

×

那两个丫环在门外,她们目送沈胜衣远去,已准备回身进去了,却就在那个时候看见沈胜衣被方直挡住去路。

她们虽然听不到沈胜衣方直二人在说什么,但二人的动作看在眼内,亦觉得很奇怪,不由留上了心。

然后他们就看见两人向怡红院这边走回来,当然更不会走进去!

这倒是省掉了沈胜衣不少麻烦!

那两个丫环并不认识方直,但也没有问原因,她们只知道沈胜衣是三姐也不想开罪的人,就是再接待沈胜衣进去,也不会受责骂。

所以她们如言将二人引入怡红院,引向秋红的房间。

也就在那道回廊上,他们遇到了那位尚三姐。

三姐看样子,也是要到秋红的房间一看究竟,他的身材赏在未免胖了一些,一段路走下来,就像是方爬过十座大山,不住喘气。

听到脚步声,回头一望,三姐却怔住在当场,那种惊讶的表情,似乎并不是因为看见了、沈胜衣回来。

沈胜衣看在眼内,心头一动,倘未开口,三姐已然向方直招呼:“方公子,是你啊?”

方直呆了呆:“这位是……”

沈胜衣替他介绍:“怡红院的老板娘,你可以叫她三姐。”

方直想了一会:“恕我记性不好,忘记了在那儿见过。”

三姐笑笑道:“张千户张大爷大寿的那天,别人指点给我认识,却是没有机会谈上半句话。”

她上下又打量了方直一遍:“好像方公子这种君子,本就不是我们这种人高攀得起。”

方直连声:“言重——”三姐目光转落在沈胜衣的面上。“沈公子,这玩笑虽然很有趣,似乎找错了对象。”

沈胜衣摸了摸鼻子:“这是否玩笑,现在还是言之过早。”

“哦?”三姐疑惑的望着沈胜衣。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时实在难以说清楚,秋红的房间就在前面,我们还是先进去一看。”沈胜衣随即举步走前,一面推了方直一把,方直只有走上前去。

“我正要进去看看。”三姐亦举步。

沈胜衣走到三姐身旁,突又问:“尚威还没有向你禀告?”

三姐摇头:“你不是叫了他在秋红房间看着,等你回来。”

沈胜衣一皱眉:“我没有这样叫他——”脚步突然快起来。

这时候他们离开秋红的房间已没有多远,尚威应该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但竟然一些反应也没有,这是很奇怪。

莫非又出事?

一种不祥的感觉突然涌上沈胜衣的心头,脚步一快再快,抢在三姐之前,来到秋红房间门前。

门仍然大开,尚威也仍然在房间之内,只是已经变成了一个死人,所以一些反应也没有。

致命的伤口在咽喉,尚威就像宰鸡一样被宰掉,他坐在桌旁一张椅子之上,头搁在椅背,鲜血仍然不停在滴下,溅红了老大的一幅地面。

他的眼睁得很大,眼瞳仍然残留着诧异的神色,嘴角笑尚未逝。

看他样子,他竟然是在欢愉中破人宰掉,在死亡的那刹那,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沈胜衣的两只脚仿佛又被钉子钉上,钉稳在地上,三姐喘着气快步走到沈胜衣的身旁,一看房间的情形,不由得一声惊呼。

方直本来可以落在三姐之前,但结果还是跟在三姐之后,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仍然懂得礼让,这实在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

可是到看清楚了这位君子亦不禁怔在当场。

沈胜衣脚步即时又放开,掠至床前,床上的两具体与他离开的时候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方直那张脸仍是那样仰着。

但是目光落在这个已死了的方直的面上那刹那,沈胜衣的眼睛又张大,又露出那种惊讶已极的表情。

这个死人面上的皮肤竟然像水母一样缓缓的不停在波动起伏。

他面上的表情也因而起了变化,不是喜,不是怒,什么也不是,却令人看来毛骨悚然,在那层皮肤之下,简直就像有一窝蚯蚓,一窝虫蚁,不停在游移。

沈胜衣从来没有见过样的一张脸,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噤。

一个可怕的念头旋即在他的心底浮上来,他的身形立即倒退。

三姐与那个活生生的方直,这时候正从外面走进来,看见沈胜衣暴退,齐皆一怔。

“沈兄……”方直两个字才出口,已然被沈胜衣的左手一把抓住,沈胜衣的右手同时抓住三姐,脚步一顿,又凉了回去。

三姐虽然不在乎男人拖拖拉拉,但亦给沈胜衣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脱口一声惊呼。

惊呼未绝,沈胜衣已然将两人拉到床前,一声:“你们看!”

三姐方直目光一落,齐皆一呆。

方直脱口道:“这是谁?怎么与我的相貌完全一样?”

那张脸虽然不停在浮动,但仍然不难分辨得出,那与方直的相貌并无不同。

三姐亦奇怪的道:“怎么真的有两个君子方直?”

沈胜衣冷冷的道:“他说他叫做阮环,那是在怡红院之内,至于在怡红院之外叫做么,可就难说了。”

方直吃惊的问道:“你是说他会冒充我?”

沈胜衣点头:“你应该留意到他的装束与你根本就没有分别,我在怡红院之外看见他的时候,他运连路的姿势,也是学你一样。”

方直大吃一惊:“除了进来妓院之外,他还做过什么事情?”

“那要问他了。”沈胜衣目光一转。“无论地做过什么,我相信别人也只会算在你身上。”

方直一手按着前额,呻吟也似地叫出来。“天——”沈胜衣接道:“你们现在相信了?”

三姐慑嚅着忽然问:“他的脸到底怎样了?”

沈胜衣没有回答,三姐也随即看到了为什么。

方直这死人的脸这时候又出现了另一种变化,浮动的皮肤之上突然出现了几个洞。

那几个洞的出现就像是在皮肤下蠕动的那窝蚯蚓,那窝在咬破皮肤,准备爬出来。

沈胜衣出奇的冷静,方直已开始颤抖起来,三姐更好像随时都会昏倒。

那几个洞周围的皮肤迅速消蚀,洞迅速扩大,并没有什么爬出来,皮肤之下露出了血肉白骨。

血仿佛在沸腾,白骨之上隐约有了烟冒起来。

沈胜衣始终开口:“我们若是迟来一步,看见的就不是一张与方直完全一样的脸。”

活生生的那个方直连连头头,三姐颤抖着接道:“有人要毁掉这证据。”

沈胜衣颔首。“这也该在我们之前就完成,还没有完成,未必是因为时间来不及,也许就只是要让我们看一看。”

“有什么作用?”

“若说这是一种警告亦不无可能。”

“警告?”三姐一怔。

“也许是警告我们不要张扬,亦可能是警告我们不要再追究。”

“一张脸变成这样,就是说出去,没有证据,有谁会相信?”三姐苦笑。“说到追究这问题,更就是笑话。”

“不是笑话。”沈胜衣沉声道:“事情绝不会是巧合,显然有人在制造第二个方直。”

沈胜衣目光落在身旁的方直面上。“你知道这个死了的方直在生前曾经以你这个方直的身份做过什么事?”

方直显然现在才考虑到这个问题,他吃惊的望着沈胜衣,讷讷地道:“他……他……”

沈胜衣淡淡的道:“嫖妓只是一件小事……”

“他还做过什么?”方直惊问。

“不知道。”沈胜衣一笑。“希望不是一些很坏很坏的事情。”

方直一声叹息。“希望不是。”

三姐安慰道:“也许到时候,我们能够替你分辨……”话说到一半,突然又停下,她到底还没有忘记她方才说过什么。

方直只有叹息。三姐想了想,目光转向沈胜衣。“沈公子名动天下,别人就是不相信我这个妇人,也应该相信这位名侠。”

沈胜衣沉吟着道:“众口烁金,只凭我片面之词,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

方直倏的道:“不管怎样,事情始终一定有一个水落石出。”

沈胜衣点点头:“那你要希望在水落石出之前找你算账的人就是有,也不会大多,你说不服的,我暂时也能够替你请走了。”

说话间,那张在消蚀的脸已千孔百洞血肉模糊,非独不像一张人的脸,甚至什么也不像。三姐无意又看一眼,始终忍不住呕吐出来,身子摇摇晃晃的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

沈胜衣没有理会,目光落在体胸膛的伤口之上,那之内竟然也有烟冒出来。

“奇怪”沈胜衣的鼻翅一皱双手霍地暴展,左右又抄住了三姐与方直的臂膀,疾往门外倒退了出去。

那几个丫环正在门外张头探脑,冷不防给撞得翻的翻,倒的倒。

“沈兄——”方直方待问为什么,眼前火光一闪,旋即听到一声霹雳巨响!

那个方直的死也就在那刹那爆炸开来,血肉横飞,周围激射了开去。

方直与那位三姐这时候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惊呼未已,几片血肉已下,正在三姐面上。

三姐不由自主的伸手往面上一抹,再一看,身子一仰,终于昏迷过去。

沈胜衣及时扶住,花了好几十斤气力才不让三姐倒下来。

方直没有上前帮忙,他虽然没有昏倒,两条腿已抖得好像弹琵琶一样,旁边那几个丫环亦一个个面无人色,膛目结舌。

沈胜衣好容易将三姐在地上放下,探头看了一眼。

床上只剩秋红一具体,已不是在方才那位置,沾满了模糊血肉,也不知是他的还是方直的,而那个方直,已变成了千百片,散落在周围,亦有黏住在墙壁上。

沈胜衣一阵说不出的不舒服,连他也奇怪自己居然没有吐出来。

方直已开始吐了,吐出来的都是苦水,一只手扶着墙壁,总算没有倒下去。

沈胜衣一摇头,一长身,探身将那两扇关起来,然后才松过一口气,缓缓转身,目光落在方直面上。“想不到你这位君子的胆子并不比一般人大。”

方直苦着脸:“听你这样说,我现在倒是有些希望,自己真的是一个君子。”

“奇怪,有资格做君子的人总是不承认自己是一个君子,这大概就是君子之所以为君子的了。”

方直摇头苦笑,转问:“你们江湖人通常都是以这种方法毁灭迹?”

沈胜衣笑道:“别的江湖人我可不知,我这个江湖人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毁灭迹的方法。”

“那是说,连听也没有听过?”

沈胜衣颔首:“君子是美誉,被称为君子的人,可以说是一种很特殊的人,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这位君子的遭遇也是比别人特别得多,所以,连带我这个江湖朋友也大开眼界。”

方直叹息道:“想不到这时候沈兄还有心情说笑。”

沈胜衣正色说道:“这是事实。”

方直征了征,沈胜衣接道:“你若不是平日的举止与一般人有异,绝不会有君子的美誉,你若不是一个人尽皆知的君子,这件事相信还不会发生在你的身上。”

方直一再叹息:“我平日只是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沈胜衣亦自叹息:“所以我也为你深感不幸,而目前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你就是痛改前非,决心做一个常人也来不及的了。”

方直不禁啼笑皆非,转而问道:“沈兄,以你的意思,我们现在应该怎样做?”

“不知道。”沈胜衣应得很爽快,这也是事实。

方直再问:“以你看,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找一个与我这么相似的人冒充我?”

沈胜衣摇头:“在目前,我知道的恐怕只有两件事。”

“是那两件?”

“冒充你,相信就因为你在江湖上实在大有信用。”

“哦?”方直很奇怪。

“也许他们要假借你的身份,做一些要某些人相信的事情。”

“壤的?”方直不由这样问。

沈胜衣笑笑:“你看他们用这种方法毁灭迹,像不像一些好人?”

“不像。”方直苦笑。“这么说,在他们事了之后,我是随时都有可能糊里糊涂死掉的了。”

“极有可能。”沈胜衣笑接。“天知道他们将会闯些什么祸,拿你的身份去开罪多少人?”

方直看着沈胜衣,叹了一气。“我倒是奇怪你现在居然还笑得这么开心。”

“无论如何,这总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那些被你那个替身骗信的人发觉被骗,相信他们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方直怔住在那里。

沈胜表又道:“就像我方才看见你偷进怡红院,已经大吃了一惊……”

“嫖妓只是一件小事。”方直重复沈胜衣这句话,双手抱着头,在墙边坐下。

沈胜衣目光随着落下。“不过有一点你可以暂时放心的就是,你这个替身现在已不存在。”

方直抬起头,连声说道:“不错,不错——”沈胜表又笑了起来。

方直忙又问:“你还在得意什么?”

沈胜衣摇头:“我们虽然很少见面,但我有一个习惯,你似乎已经知道。”

方直又一怔,道:“每次遇上解决不了的事情,好像都特别喜欢笑……”

沈胜衣微渭:“这好像已经成了习惯了。”

方直嘟喃:“我就是不明白。”

“另一个替身也许永不会出现,也许很快就会出现。”沈胜衣终于说出了他心中的忧虑。

方直怀疑的望着沈胜衣。“你以为天下间很多人的相貌与我相似?”

沈胜衣叹息着道:“这是我也许知道的第二件事。”

“真……真的这么多人与我长得差不多?”方直惶恐的站起身来。

“也许”

“你其实没有见过……”

沈胜衣沉吟着笑了笑,道:“要找两个完全相似的人实在不是一件易事,双生儿虽然不少,但完全相似的双生子相信不多。”

方直截口道:“我是独生子,一个兄弟也没有,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沈胜衣点了点头:“我没有怀疑这不是……”

“那你的意思……”方直心头陡然一动,叫出来。“易容术!”

沈胜衣沉吟着道:“我曾经见过一个叫做“变化”的和尚,一生精研易容术,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这地步的易容术是怎样的?”

“已能够将一个人的容貌完全改变,据他说,这还不是易容术的颠峰。”

“怎样才是?”

“不知道。”沈胜衣微喟。“他虽然与我无仇恨,可惜他制造的人与我当时却是在敌对中,所以我虽然很想向他请教一下,始终都没有机会。”

“这个和尚现在在什么地方?”

“地狱——”沈胜衣显得有些婉惜。“他易容的技巧有没有传给什么人我不知道,江湖上有没有在易容方面成就在他之上的人,我也一样不知道。”

一顿他又道:“除了“变化”之外,还有一个白玉楼。”

“画剑双绝,粉侯白玉楼?”

“不错——”沈胜衣笑了笑。“他勉强也可以算是一个易容高手,因为他得到了一册匪夷所思的无双谱。”

“谱名无双,当然独步天下。”方直好奇地探问。“那是记载易容术的?”

“无双语的真正作用,目前还没有人清楚,但利用来易容,也很成功。”

“现在是否还在白玉楼手上?”

“还在——”沈胜衣目光落在闭上的门户上。“你那个替身若是易容制造出来的,应该是属于”变化“那一派。”

方直怀疑的望着沈胜衣道:“何以见得?”

“白玉楼那一派的易容是表面的,用一种一般人不知道的东西覆在一个人的面上,很快能够造出一张与那个人相同的面具来,换句话来,他虽然可以变出很多个一模一样的人,但并没有改变这些人的本来面目,在取下面具之后,这些人就能够恢复本来的身份。”

方直连连点头。

沈胜衣接道:“变化那一种却刚好相反,据说他甚至可以将一个人整块面皮移植到另一个人的面上,其中当然需要某些生肌之类的药物配台,而容貌改变之后,要回复本来只怕就甚成问题。”

“我的面皮还在。”方直伸手抚着脸颊。

“但你也看到的了,你那个替身并不是戴着面具。”

沈胜衣眯起眼睛:“所以我实在有些怀疑,这一次又遇上了一个易容高手!,一个比”变化”更厉害的易容高手!”

“难道天下间真的不可能有两个相貌完全相同的人?”

“也许有。”

“你既然不能肯定,为什么只是想到易容方面?”方直实在很奇怪。

沈胜衣笑笑:“因为我今天看到的,相貌完全相同的人并不是你们。”

“还有谁?”方直追问。

“冷血欧阳,”沈胜衣一面说一面留意方直的表情变化!

“欧阳立?”方直显得有些诧异。“这个人怎会走来嘉兴?”

“你认识他?”

“见过一面,在黄鹤楼,四年前的事了,这个人相貌很恐怖,所以给我的印象也特别深刻。”

“好像他那样子人,就是双生子,只怕也很难相像,可是今天我看见他的同时……”是不是……还看见一个与他一样的人?“沈胜衣点头,方直看着他,一会,忽然叹了一口气。”若不是发生了那件事,我相信未必会相信你的话。“”也许我还看见了另一个艾飞雨。””艾飞雨——“方直震惊。”他是我们的好朋友……“”所以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们应该很清楚,可是我今天见到的这位好朋友,相貌虽然一样,行事作风却完全是另一个人。“”又怎样不同?“”简直是一个冷血杀手,在南湖之上连杀多人。“方直喃喃道:“第二个我不清楚,艾飞雨绝非那种随便杀人的人,绝不是。”

“就像你绝不会偷偷摸摸的进来这种地方。”

“怎么一下子出了这么多相似的人?”方直用力的摇了一下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非独他想不透,沈胜衣到现在为止,仍然如坠五里云雾之中。

只是他已经推测到一个非常可怕的阴谋正在暗中进行,却因为那个假方直的嫖妓客,终于露出了一角。

这无论怎样都应该是私事,不会是阴谋的一部份。

从尚威的说话来分析,秋红只是一个既可怜,又不幸的妓女,对那个假方直无论是肉欲抑或是真情,亦不过在加速结束自己的生命,而那个假方直所以选择秋红,除了秋红还有几分姿色之外,秋红住在这种不为人注意的地方,未曾不是一个原因。

他当然也应该知道秋红的痛,却毫不在乎,若说是一片忠心,那实在难以令人置信。

也许他是连自己的生命也一样不在乎,亦不无可能,那是一种错觉,他认为自己不过在摧残方直的生命。从他的化名阮环,亦可以看得出在潜意识中,已经将这件事算在方直头上。

这个阴谋沈胜衣虽然还未知道目的何在,到这个地步,亦已经看出非独关系重大,而且地出人意表,也安排得非常周密。

若说错,也许就只是错在用了一个不适宜做君子的人冒充君子。

做君子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沈胜衣有时也怀疑,好像方直这种君子江湖上到底有多少个。

所以这个错,未尝不可以说是天意。

那些人显然在尽力填补这个漏洞,能够杀的人似乎部不准备留下。

沈胜衣却有多次经验,当一个计划被发觉出现漏洞需要补救的时候,通常也就是失败的开始,那些为补救这个漏洞的人,每一个都可能形成另一个漏洞。

因为他们必须行动迅速,在这种迅速的行动之下,通常都缺乏一个周密的计划来配合。

若是要灭口,连弩再加上那一剑已足够,毁去那张脸,亦应该在同一次行动完成。

第二次行动若非要补救第一次行动的不足,根本就是多余,两用到火药更就未免有些小题大做,这除非那个假方直身体上某一部份有一个非常特别,很容易为人辨别出来的特征。

这个可能性当然不高,连面貌也能够改变,还有什么改变不了。

最合理的解释,乃是在补救第一个行动之外,在警告沈胜衣不要追查下去,而且相信主要还是在警告。

这种警告他们当然也应该知道,对沈胜衣起不了多大作用,所以在警告之后,应该就是采取进一步行动,除去沈胜衣这个障碍。

从他们这种行事作风看来,他们不开始行动则已,一开始,沈胜衣只怕便无宁日。

沈胜衣并不在乎,现在就是有一柄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也改变不了他的主意了。

好奇心只是其次,方直与艾飞雨都是他的好朋友,这件事,就是拚了命他也要弄一个清楚明白。 ×

×

×

又过了半个时辰,沈胜衣方直才离开怡红院。

在他们离开之前,三姐当然已经醒转,虽犹有余悸,但很快就能够冷静下来,她没有强迫沈胜衣方直留在怡红院,也没有多说什么。

沈胜衣一样没有,一个人在那个房间又逗留了一会,才与方直离开。

出了怡红院大门,方直实在忍不住了,奇怪的问道:“沈兄,怎么你就这样离开?”

沈胜衣反问:“你方才没有听清楚三姐怎样说?”

“她叫我们放心。”

“那我们还担心什么?”

“出了这么一件事……”

沈胜衣笑截道:“她若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女人,根本做不了这间怡红院的老板娘,事情在她手上甚至比在我们手上来得简单。”

方直沉吟着“嗯”了一声。

沈胜衣道:“别再想这些了。”

方直摇头,一声叹息。“沈兄,我们现在应该怎样?”

沈胜衣想想。“我先与你回去,然后走一趟张家。”

“张家?”方直追问道:“是那一户张家?”

“张千户。”沈胜衣摸了摸鼻子。“这件事我正要跟你说,还有一些关于艾飞雨的事情,也要向你打听一下。”

“他的事情相信没有人比找更清楚的了。”

“很好。”沈胜衣突然停下脚步,又笑笑。“很好——”方直不由亦停下,他已经发觉沈胜衣的神态有些特别,顺着沈胜衣的目光望去,当场一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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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大片肥田沃野,由华阴南门起,直达华山脚下,都是南郊赵亭乡富豪赵家所有。主人赵他羽,是当地首富,手眼甚大,从朝中亲贵、富商巨贾以至江湖上的有名人物,多有来往。对于许多失势被贬的朝官,更多结纳,有求必应;本人又善于骑马击剑,家中养有不少江湖豪客。赵他羽虽然结客挥金,人却沉着机警,非常精明,他认为该用的钱,脱手千金,从无吝色。不该用的钱,却是锱铢必较决不轻舍,行起事来又是刚柔并用,手下都把他奉若神明,不敢丝毫违抗。因为家财富有、服用华奢,又喜豪饮、赌博,还养有不少女乐歌姬,座上客常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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