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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江湖痞棍

高邮码头人山人海,六十余艘北行漕船塞满了漕运码头。南面的码头也人声嘈杂,南来北往的商船正纷纷插篙系缆停泊。

一艘十石扁舟靠上了码头,五六名舟子熟练地将舟泊妥,船主杨驼子走近站在舱面的詹云,拍拍詹云的肩膀,用大姆指向码头一指,再作出喝酒的手式,用目光询问意见,似乎像是哑巴。

詹云也懒得说话,摇头拒绝,也用大姆指向舱门一指,表示自己走不开。

船主摇摇头,瞥了船门一眼,撇撇嘴满脸有浓浓的不屑神色,踏上跳板登岸走了。

暮色朦胧,舱内已经掌了灯。门开处,钻出两个穿蓝袍的中年人。

“詹老弟。”领先出舱的蓝袍人说:“在下现在要与戴夫子进城会会朋友,城门即将关闭,今晚不能回船了,劳驾照顾一下货物,小心被歹徒们打坏主意。”

詹云点点头,懒洋洋地向两人挥手示意请他们放心走,目光转向舱侧站在舷板上的刘武师刘隆。

刘隆正和邻船的人寒喧,大概是碰上熟朋友了,并未注意舱面的动静。

这是一艘来自杭州的货船,沿运河北上,目的地是山东济南府,运送一批苏杭有名的织锦,那位谨慎小心、态度颇为固执的蓝袍人,就是货主海安,也是济南颇具声誉的泰鸿布庄的管事。

沿运河北上,按理说极少风险,河道狭窄,水流经常变换方向时南时北,南来北往的船只甚多,官方的漕舟更是络绎不断,船速有限。虽则全程须经过两处大河流:扬州的大江、淮安的大河(黄河),但并无风险可言。

唯一的顾忌是歹徒劫掠,但这种大规模的劫掠很少发生,沿途船只往来不绝,可以相互呼应,小拨匪徒真不敢妄动,何况官方为了维护漕舟的安全,不但沿途有官兵维持治安,漕舟本身也有兵勇与漕丁,拥有强大的实力。因此,有些商船有计划地跟在潜舟后面,虽则速度慢些,但安全可保无虞,当然,更小心的人为了更安全起见,少不了求助于镖局,或者私下聘请一些武艺高强的人随行以保安全。

海管事非常非常的小心,这船货资本将近三千两银子,如果出了事,泰鸿布庄垮定了。

因此,他不但从济南安远镖局请了名镖师绝刀刘隆,快剑张全随行保护,而且把在苏州结识的酒友詹云也邀来同行。

海管事这一着棋下得相当冒险,把一个在酒楼结识的酒友邀来同行,与他平日小心谨慎态度大相迳庭但他有他的打算,因为詹云对运河的环境十分熟悉,不但对各处险要知之甚详,对沿途的江湖人活动更是所知为广博,武艺与警觉性皆是上上之选,因此毅然邀请詹云随行,因为詹云正好倦游北返。

唯一令海管事遗憾的是:詹云的旅程终站并不是济南,而是徐州。这是说,詹云只能随至宿迁,最多到邳县就得分手了。

刘大镖师绝刀刘隆,并不反对船上多载一个人,虽则这个江湖人来历不明,但詹云对运河沿途的情势了解甚深,比他这个经常跑运河的老江湖更熟悉,更广博,有这种老练的江湖人在,利多于弊,所以不反对詹云同行。

船主杨驼子其实并不怎么驼,只因为年轻时背脊被断桅所击中受了伤,有跑二十年运河的经验,曾经到过京师,见过的江湖人多矣!像詹云这种人才出众,性情随和的江湖年轻混混,如果相处得好,是不会有害处的,所以比海管事更喜欢与詹云相处。

总之,这一船的人虽然亲疏不同,但相处倒是十分融洽的,只是杨驼子对海管事的太过小心与小气吝啬,颇有些少怨言,无伤大雅。

这片刻,又有一三艘客货船泊舟,三十余艘船,已经把码头挤满了。后到的船,只好在下游的河滨泊舟啦!

一位舟子登上跳板,扭头向詹云说:“小詹,要不要替你带些酒食回来?船上的伙食你还没吃腻吗?”

“带些回来吧,谢啦!”詹云信口说。

“好,回头见。”舟子说,脚已踏上码头。

绝刀刘隆向邻船的人挥手告别,沿舷板走向舱面,向詹云咧嘴笑笑。

“奇怪!”詹云说:“刘师父,你是他的保镖,他怎么每到一处地方就往岸上走,每次都要求在下照顾货物防窃盗,是不信任你呢,抑或是设法绊住在下?”

“呵呵!小兄弟,你提的有两个问题。”

“对,有合理的解释吗?”

“有。”绝刀刘隆肯定地说。

“请教。”

“第一个问题,是他和戴夫子整天耽在船上耽腻了,所以每到一处宿埠,就迫不及待往岸上走,找些吃的喝的玩的,舒服舒服聊遣旅途寂寞无聊。”

“唔!好像有点道理。”詹云信口答,其实有点心不在焉,他的心在右邻第三艘客船上,虽则他的目眺落在码头,但客船的动静他一清二楚。

“第二个问题。”绝刀刘隆未留意他的反应,继续说:“他认为你熟悉各地的江湖情势,比在下可靠些,把你绊在船上,有如姜太公在此,百邪回避,小兄弟,你知道这种自以为是的人,是不太相信咱们这种镖师的,因为走镖的镖师经常发生赔镖的窝囊事。”

“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詹云苦笑,摇头:“天下汹汹,没饭吃的人太多,难免有人铤而走险,连天下四大名镖局也经常在陰沟里翻船,信誉不复当年。”

“你说得不错。”绝刀刘隆无限地叹息一声:“有许多生手,比妖魔鬼怪更令人害怕,他们漠视人性的尊严,不理会什么江湖规矩。为了一文钱,他会打破你的头;为了出口气,他会鬼鬼祟祟在你背后捅上一刀;会不分青红皂白,十七八个一拥而上。老天爷!这口刀口上的饭,是越来越难吃了。”

“所以,镖一丢就很难起回来了,留镖一月的规矩已经没有人理会啦!这边到手,那边就散了伙换了钱,换成酒肉进了肚,或者进了女人的囊。刘师父,趁早改行。”詹云似笑非笑地说,踏上了跳板:“呵呵!谈起女人,我可就想起了这里秀珠阁的老相好。刘师父,回头见。”

“该死的!你一进了秀珠阁,今晚还会回来?”绝刀刘隆笑骂:“我看你呀!真该找份风月场的差事干干。”

“也许我会的。”詹云在码头上扭头大声说,声音大得压下了人群的嘈杂声:“人活着,除了钱和女人,还有什么值得去干的?哈哈哈……”

在长笑声中,他挤入人丛走了。

第三艘客船的官舱内,传出隐约可闻的娇俏诅咒声:“该死的!这人说话怎么这样可憎?”

“对一个混世的流浪汉来说,说得已经够寒蓄斯文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绝刀刘隆并没听清这两个女人所说的话,他正和船夫商量明早启程的事。船是跟随着漕舟航行的,行止由不了他们作主,除非自己航行,不然就得随漕舟行动。

跟着漕舟行动的船只,还有十余艘客货船。那第三艘客货船,就是其中之一,但比杨驼子的船要大一倍,载了货也载有旅客。中舱俗称官舱,是从苏州跟来的,沿途官舱两侧的舱窗,从来就没有拉开过,尽管是七月盛暑,不开窗实在并不是聪明的事。

绝刀刘隆料错了,詹云不但没留在城厢风化区的秀珠阁,反而比海管事戴夫子先返船,当然已经是二更初的事,店伙的酒食已买回半个时辰了。稍后,海管事也回来了。

城门天一黑就关闭宵禁,但码头却爇闹得很。北面的漕运码头虽然有不少人走动,但静悄悄听不到人声,戒备森严,到底是官与民有别。

酒食摆在舱面,食物都用荷叶盛着,吃完就丢免得洗碗碟,这些下层社会的人,吃相不言可知。

参加的除了詹云之外,有杨船主、海管事、戴夫子和叫张三李四的两位船伙计。

戴夫子是海管事的账房,所以船伙计们有时尊称他为师爷,这是江南人对摇笔杆出主意的人,一种并不怎么登大雅之堂的尊称。这位夫子生得身材修长,像貌清癯,与他那些老同行一样,显得穷酸干瘪瘦弱,瘦得颊上无肉,一双眼也仿佛长期营养不良,陰森而无其他表情流露。留着鼠须,给人的印象是孤僻无情和冷漠,很少说话,宁可用手式示意,似乎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只关心他腰囊中的账薄和钱财,对一切变化皆采冷眼旁观的漠然姿态应付。

海管事则身材壮实,方面大耳气概不凡,可惜胆小,小气吝啬,与所有的小商行管事一样,对替主人管制荷包学有专津,习气至死不改。

舱口挂了一盏灯笼,舷灯也发出侞黄色的光芒。邻船也有灯光,舱面上也有人谈天。不远处传来一阵阵低回的箫声,另一处有人低吟着缠绵的情曲小调。

詹云身边搁了一只十斤庄的酒坛,里面盛着声誉满南北的徐沛高梁,最好的陈年二锅头,酒香足可飘到百步外,喝惯江南薄酒的人,真奈何不了这种酒。

六个人,都有了三五分酒意。

詹云捧起酒坛,倒满一只酒壶,又开始替自己的碗斟酒,斟得满满地。

“我说海管事。”他放下酒壶,说话已不再斯文,大概是酒的关系:“这里到淮安一带河面,可以说是最平静的一段路程,你天天耽心货物的安全,烦不烦呀?”

咕噜噜……他喝了大半碗酒。

“小心撑得万年船。”海管事泰然说道:“又道是行船走马三分险,出门哪得不小心?”

“船真要是在水中出纰漏,再小心也无补于事。”杨船主说:“最重要的是要老天爷保佑。”

“对,要老天爷保佑。”詹云喝掉所剩的半碗酒,重新再斟:“淮安北面的黄河水大势猛,微山湖独山湖陡起的滔天怪风,那可不是人力所能抗拒得了的。至于强盗打劫嘛!跟着漕船走,强盗只能光瞪眼,是不是?”

“对极了。”绝刀刘隆说:“这些布料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小强盗抢不到,大强盗没胃口。”

“怕只怕海管事所运的布匹中,夹运了其他令强盗们感兴趣开胃口的东西。”詹云说:

“如果没有,海管事其实没有什么好耽心的。”

“我可以向你保证,绝对没有夹运其他的物品。”海管事郑重地表示:“沿途经过三次纳税抄查,诸位都在场,可曾发现其他物品?”

“所以你用不着耽心,是不是?”詹云笑吟吟地说:“要来的,终须会来的。好了,咱们谈谈别的。”

第三艘船的官舱有了动静,舱窗无声地拉开一条缝。

“呵呵!小兄弟,谈你秀珠阁的相好吗?”绝刀刘隆终于谈上了女人:“喂!人长得怎样?对你有情有义吗?”

“人是不错。”詹云得意地说:“至少不会是断条胳膊少条退的人……”

“呵呵!你这不是废话吗?”绝刀刘隆打岔:“缺了胳膊少了退的人,还能吃烟花饭么?”

“所以你本来就问错了,刘师父。”詹云替绝刀刘隆添酒:“风月场的女人和男人,谈不上什么情和义。今天你有钱,你就是恩客;没有钱,老鸨婆根本不许你上门。对男女间的事你如果看不开,就不要涉足风月场,要是自作多情去投河上吊,那是活该。”

“小兄弟,你那相好的是何芳名呀?是什么珠?”快剑张全问:“要不就是什么秀。”

“想割靴子淘水沟吗?”詹云怪腔怪调地问:“哈哈!张师父,你可是有家有室的人,千万不要走错路。”

“你这张嘴真厉害!”快剑张全摇头苦笑,举碗掩饰脸上的尴尬:“你说得不错,这些都是你这种浪子的事情,像我这种人年老入花丛说出来也并不光彩。”

“哈哈!年老入花丛的人,并不止你张师父一个,眼前就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前辈在,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詹云向左首邻船招手:“花花太岁程前辈,何不过来坐坐?酒为色之媒,喝足了谈谈风月事,岂不妙哉?”

隔邻是一艘小客船,一个年约半百,穿紫袍佩长剑的威猛中年人钻出舱外,灯光下,那双凌厉的鹰目冷芒四射,死死地狠盯着詹云。

“你这小子牙尖嘴利。”花花太岁陰森森地说:“你居然发现程某的踪迹,定非等闲人物,亮名号。”

绝刀和快剑都是老江湖,当然知道魔字号人物花花太岁的底细,当詹云提起这个好色如命的老魔时,两人都没在意,等到花花太岁真的出现,可把两人吓了个落箸换碗,酒泼了一身,几乎吓僵了。

第一个起身的人是戴夫子,懒散地放下箸站起整衣。

“在下姓詹名云,还没闯出什么唬人的名号。”詹云安坐如故,右手仍握着竹箸:“过来坐,能喝吗?”

花花太岁踏上舷板,文绉绉地越船而至。

绝刀和快剑打一冷战,站起向舱门退,大概想退入舱取刀剑防险,也可能是心怯走避。

杨船主与船伙计则起身向船头退,海管事与戴夫子也跟着移动,似乎已知道将有可怕的事发生了。

酒菜碗筷零落地搁在舱面上,詹云安坐如故,笑吟吟地目迎渐来渐近的花花太岁,年青的健康面庞毫无异状。

“你给我站起来规规矩矩说话。”花花太岁厉声说。

“老兄,何必呢?”詹云满不在乎地说:“咱们都是臭味相投的酒色同道,干吗要摆出正正经经的姿态来撑门面?酒菜还多着呢,坐下啦!我这就给你倒酒……好!”

花花太岁忍无可忍,突然一脚踢出。

随着詹云的叫好声,花花太岁踢出的右脚已被詹云扣住,信手一扔。

花花太岁突然脚前头后,砰一声大震,撞在船舷上跌翻了。

詹云人似怒豹,手脚齐出扑上,压住了花花大岁,一双竹箸顶牢在对方的咽喉上。

“你的护体奇功,决挡不住竹箸贯喉的恶运,敢和在下打赌吗?”詹云狞笑着说:“不要激怒我,阁下。”

所有的人,皆大吃一惊。

戴夫子张口结舌,双目睁得大大地,似乎不相信眼前的事实。

第三艘邻船紧闭的官舱内,传出轻微地惊噫声。

花花太岁惊呆了,本来想反击的双手突然无力地放松,不敢有所异动。

“你……你到底是……是谁?”花花太岁惊疑地问:“你……你手上的力道有……有鬼。”

“你以为我是鬼?”詹云挺身站起笑笑:“记住,阁下,你已经死过一次了。”

花花太岁狼狈地站起整衣,狠狠地死瞪着在原处坐下的詹云。

詹云开始斟酒,神色轻松自然。

花花太岁的手,按上了剑靶。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愚蠢得拔剑走险。”詹云微笑着举酒碗就唇:“如果在下怕你的剑,刚才早就缴了你的剑丢下河去啦!你说对不对?”

“对,对极了。”花花太岁的左侧另一艘船上,舱面的人拍手大声说:“艺臻化境的高手,摘叶飞花亦可杀人于丈外,天下间最少也有三两百位高手,举手投足皆可置人于死地。

程老兄,不要死心眼,输了就认输,动剑争不回颜面的。”

是一位穿天青色长袍,气概不凡的中年人,腰带上悬着一只津美的箫囊。说完,从容跨越两艘船,到了花花太岁身旁。

“哦!萧太平。”花花太岁神色一驰,手离开了剑靶:“你的绰号叫做太平箫,但有你阁下出现的地方,一定不会太平。”

詹云当然明白花花太岁已认了输,笑笑喝了半碗酒。

太平箫在一旁坐下,自己动手抓起一个碗,用酒洗碗筷,泼掉剩酒再斟满。

“我说程老兄,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些少挫折算不了什么,坐下啦!”太平箫替花花太岁准备了另一付碗筷说:“武学深如瀚海,人外有人天上有天,咱们这些人并不算是绝顶高手,输了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太平箫,花花太岁不会和你同起坐,更不要说一起喝酒了。”詹云笑着说。

“为何?”太平箫问。

“你心里明白,不要明知故问。”

“在下真的不明白。”

“何必挑明了说?”

“你也不肯和在下喝酒?”太平箫盯着他问。

花花太岁已经回船去了,钻入舱就不再露面。

“呵呵!我这人是顶好说话的,而且百无禁忌。”詹云说,举碗喝酒,以行动作为答复。

“真的?”太平箫一面说,一面举碗喝酒。大概酒量比詹云差得远,仅喝了一大口。

“当然。”詹云喝干了半碗酒:“有些人禁忌多,认为与同桌吃食的人,一定是朋友而不是仇敌,有些人走路永远走在别人的后面,以避免走在前面发生意外。”

“你呢?”

“即使与死仇大敌举行生死决斗,在下也和他先把盏言欢。呵呵!太平箫,你敢喝陌生人的酒,证明你相当有勇气,而且自负。”

“我太平箫名列宇内八邪神之一,当然有勇气,也难免自负。”

“可是,有勇气的人死得很快的。”

“什么?”太平箫颇感意外地问。

“你喝的酒,是从那一壶倒出来的。”詹云指指太平箫手边的酒壶:“那里面被人弄了手脚。”

“弄什么手脚?鸳鸯壶?”太平箫抓起酒壶察看。

“鸳鸯壶只能作弄二流好汉。有一种药囊,是用特制的黄明胶制成,溶化后绝对不带黄明胶的腥味。包了药放入酒壶或茶壶,用包的层数来控制溶化的时刻,准得很,药化入酒中之后,那就是时候了。”

“你是说……”

“你已经喝了一大口酒。”

太平箫放下酒壶,挟了一块肉放入口中咀嚼。

“你想吓唬我?”太平箫吞下肉说。

“你我无冤无仇,我何必吓唬你?你现在可以叫数,自一叫至十,十数完如果不倒下,那你可以把我的姓詹字倒过来写。现在,我来帮忙,一!二!三……”

太平箫一惊,投箸而起。

“你是当真的?”太平箫沉声问。

“五!六……”

“是你弄的手脚?”

“七……”詹云向船头的船夫一指,那船夫叫张三。

太平箫扭头注视,船夫张三往水里一跳,卟通一声水响,水花飞溅,人已失踪。

“九……”

“砰!”太平箫倒下了,失去知觉。

詹云的目光,凶狠地落在海管事、戴夫子、杨船主与另一名船夫李四身上。

他重重地放下酒碗,陰森森地站起。

“不要用这种目光看我。”杨船主惶然叫,往后退:“我,我发誓,我不知道这……这件事。”

“想计算在下的人决不止张三一个人。”他冷冷地说:“如果在下所料不差,你们已经知道在下的来意了,因为自从过了扬州之后,你们的人已经陆续赶到,而且已经发觉图谋你们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詹老弟,你到底在说什么?”海管事沉着地问。

“哈哈!不要再玩什么把戏了。”他俯身抓住太平箫的衣领,将一颗丹丸纳入太平箫口中,用手指塞入咽喉,对口吹口气,丹丸入腹,动作从容不迫。

戴夫子脚下一动,却又站住了。

“还好,没有人扑上走险。”他放下太平箫:“海管事,你不姓海,姓什么?”

“你……”

“你认识煞神郭安吧?”他嘴角噙着令人难测的陰笑:“在杭州府号称活阎王,卸任知府楼芳的贴身保镖,杭州百姓人人皆欲将他食肉寝皮的晏飞,就是煞神郭安的师兄,楼知府把杭州的地皮刮得天高三尺,两年前替国贼魏忠贤建生祠,足足赚了十万两银子净利。”

“你向我提这些事有何用意?”海管事沉声问。

太平箫悠然苏醒,挺身坐起猛摇脑袋。

“在下只是将紧要的事告诉你而已。”他脸上陰森的气氛已经消失了,回复无所谓的神态:“楼狗官是本月初卸任的,正在准备上京候命高升,谁也没料到他把金银换成了珠宝。

珠宝匣长二尺宽高各一尺,如果能平安到达京师,变卖二十万两银子绰绰有余。”

“你……”海管事变色说。

“藏在两百匹绸缎中,真可说神不知鬼不觉。”他的话越来越大声:“可惜,活阎王晏飞的手下走漏了风声,闻风而至的人越来越多,太平箫就是其中的一个,花花太岁也是其中之一。哈哈!煞神郭安,你把我詹云看扁了,以为可以随意控制我利用我。”

“胡说八道!”戴夫子悻悻地说。

“好,就算胡说八道好了。”他的目光落在绝刀刘隆身上:“朋友,你不是认为我到秀珠阁找老相好吗?你错了,我去跟踪海管事,却不知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被他安排在此地的眼线发现了,所以知道不妙,迫不及待地向我下手,没料到太平箫糊里糊涂……哎呀,糟!”

太平箫大吼一声,猛扑戴夫子。

詹云一把没抓住,太平箫的冲势太快了。

戴夫子冷哼一声,踏进一步一掌拍出。

“折!”双掌击实,响声并不大。

“哎……”太平箫惊呼,背部加快撞退。

詹云总算接住了太平箫,没让太平箫倒下。

“萧兄,我跟了这位仁兄快二十天了,到现在还没摸清他的来历。”他向惊怖莫名的太平箫说:“你冒冒失失扑上去动爪子,手没断算你祖上有德。”

“在下要和他拼骨!”太平箫惊怒地想拔箫。

“算了,萧老兄。”他按住了太平箫的手:“我敢保证他下一次出手,必定会毁了你。”

“你……”太平箫果然被镇住了。

“我不是灭你的威风,知道吗?走吧!我取了行李一起到码头上找地方安顿。”

“可是……”

“放心啦!珠宝跑不了的。”他向舱门走:“再说,让你搜你也搜不到的,慢慢来。”

当他提着包裹出舱时,戴夫子已站在跳板口严阵以待,挡住了去路。

“你无奈我何。”他轻松地向戴夫子说:“我姓詹的敢跟你们走,自然有三五分把握。

再见,哈哈哈……”

在长笑声中,他跃过邻船,连续飞跃到了第三艘船的舱面,再跃登码头如飞而去。

太平箫也抓住机会跃回自己的小船,不久也提着行囊登岸走了。

后面,花花太岁随后跟踪。

“杨船主,夜间能开船吗?”海管事向杨船主问。

“这……可是可以。”杨船主期期艾艾地说:“可……可是……高邮湖的湖寇……”

“不要怕,咱们的船会在后面跟来。”海管事拍拍杨船主的肩膀:“浪里蛟那数十名湖寇,还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咱们已警告过他的眼线,他们不敢妄动的,开船。”

“好吧!”杨船主拍拍手大叫:“准备解缆,伙计们,勤快些。”

正在忙,后面的舵工突然惊叫:“哎呀!老大,舵不见了,糟!”

要把舵弄走,并不是太难的事。把舵柱抬起,拔掉插座销,手一放,舵便沉落下去了,力气够的人,两个人就可以办妥。

“该死的东西!”戴夫子盯着舵舱的水渍咒骂,显然是有人从水中潜登,乘前面混乱时把舵弄掉了。

没有舵,走不成啦!必须找到附近的造船场买一座新舵。如果没有现成的,还得订制,那可不是三天两天就可办妥的事。

运气不好,第二天,杨船主跑了三家造船场,船场没有这种下江船的成品,必须订制,加工赶制也得三天工夫,他们只好留下来等。

漕船已经启航,他们失去了漕船的保护。但在码头停泊是安全的,没有人敢明火执仗登船搜索,想把船拖走也不是易事。

他们得到消息,詹云已从陆路走了。

走陆路退如果放快些,速度至少比船快三倍。

淮安府,黄河南岸的大城。

那时,河夺淮入海,在清口会合洪泽湖的水直下淮安,经淮安城西北的清江浦(淮陰故城)与运河会合,绕淮安新城北,浩浩荡荡东下入海。

这座城的格局很特殊,市面相当繁荣。南面是旧城,中间称联城,北面叫新城,成长方形,共有十三座城门,四座水门,规模之大可想而知,运河经过旧城西郊,进入已淤塞了一半的管家湖,这里也是至满城的旧运河河口码头。再往北延伸,至清江浦与黄河会合。船只从清江浦入河,横渡北浊南清的黄河,在北岸的童家营巡检司进入运口,沿北运河北上山东。

漕舟很少在管家湖泊,大都集中在清江浦等侯渡过黄河。但盐城来的船只,皆在望云门码头停泊。

仁济桥把管家湖分为南北二湖,湖滨一带栈埠林立,舟船往来不绝,入夜时分便成为爇闹的夜市,与城内冷清清的景况完全不同。

沿河滨向北,发展成一条小街,接近新城西门外的西义桥(西铁桥),夜市其实以西义桥为中心。但如论真正吃喝玩乐的地方,还是以仁济桥以北,至联城一段该算是心脏地带。

淮陰客店,就在这一段心脏地带内,淮陰县早就废除了,但本地人却念念不忘,或许是对韩信的的怀念吧,这里以淮陰为店名的各行各业为数不少,称淮安的反而不多。

淮陰客店规模不小,店伙计有数十名之多,一进进的客院连厢叠房,但真正高贵的旅客,很少在该店投宿,这说明了这家店不够高级,有身份的人不愿上门。

店有五间连栋门面,最北一间是附设的酒楼。隔邻是一家糕饼店,店旁向东伸出一条小巷,巷底附近,就是最原始最杂乱最肮脏的地方。

所谓最原始,指两样行业,一是指女人,一是指男人。女人靠肉体的本钱过活,男人靠拳头刀子混日子,都是古老的原始行业,在这里,花两吊钱就可以找一个女人快活片刻。花五两银子可以找一个人替你把普通仇人打个半死;要捅一刀,可得花十两银子以上了。

詹云就落脚在淮陰客店,他是昨天傍晚落店的。

在外面混了一天,掌灯时分,他回店转了一圈,下一步就是到酒楼报到。

楼上雅座,食客不少,闹哄哄地,比较像样的是:靠窗一带摆了几座高屏风,可以随意隔成便于女客饮食的厢座。

当然,敢到此地来的女人,决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豪门千金。

有身份地位的人家,女人按规矩根本就不许上桌的,信不信由你。

叫来了酒菜,他一个人自斟自酌,懒得理会附近的食客,嘈杂声影响不了他的酒兴。

四壁挂满了灯笼,牛油烛的臭味和人们身上的体臭汗臭,与酒菜的香味混在一起,真令那些爱洁的人受不了。

三碗酒下肚,身旁不知何时来了一个黑凛凛,状似门神的大汉,敞开胸襟,露出长满卷毛的结实胸膛。

“听说你找我。”黑大汉说。

“你才来呀?”他指指对面的座位:“坐,等在下请你吗?”

“不必了,三言两语,交代了就走。”黑大汉冷冷地说:“我铁门神有自知之明,还不配与你游魂詹玉平起平坐。”

“你客气。”他笑笑:“如果你不把自己当人看,把自己看得比别人低一级,那就像奴才一样,站在一边唯唯诺诺好了。”

铁门神一怔,黑脸上居然出现紫红色。

“在……在下没料到詹爷如此豪放四海,与传闻的狂傲狠辣不一样。”铁门神在对面坐下说:“不瞒你说,接到詹爷的口信,在下真吓了一跳,是来准备挨揍的。”

“这……在下小毛小病是有的,还不至于丧心病狂。”

“那就好,喝酒。”他举碗:“敬你,但愿你的小毛小病不至于变成大毛大病。”

“借花献佛,詹爷,在下该敬你。”铁门神双手捧碗相敬,一口喝干了一碗。

“好,你并不粗鲁呢!呵呵!”他重新替对方斟酒,却被铁门神客气地将酒壶夺走了。

“我来。”铁门神替他注酒:“回头咱们再谈,有事要借重你老兄的鼎力,当然,在下不会让你白跑退喝西北风。”

“詹爷的事……”

“我明天在什么地方可以见到你?”

“在杏花村。”铁门神用手指指西方,桥对岸就是杏花村,颇为优静的好去处。

“好,在下辰牌正准到。很抱歉,得请你走了,按估计,在下要等的人快到啦!”他下逐客令:“请记住,你那些弟兄,有头有脸的,明天早些离开。”

“詹爷的意思……”

“即将有不少江湖高手光临贵地,那些人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找当地的地头蛇协助办事,这是江湖人的金科玉律,杀人灭口也是金科玉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是的。”铁门神悚然离座:“在下明白,告退。”

“请便。”

铁门神走后片刻,楼梯响,人上来。

“阁下走得真快。”走近的花花太岁强笑着说:“听店伙说,阁下昨天傍晚就落店了,可能吗?”

“世间没有不可能的事,程老兄,你落店了?”他寒笑问,神色友好。

“刚落店。”花花太岁在左首落坐:“昼夜兼程,赶了两天一夜才赶到,而阁下……”

“我是飞来的,有时也借土遁。”他嘲弄地说:“程老兄,你来追我,是不是找错了对象?”

“不瞒你说……”

“不是来找我报受辱之仇吧?”

“在下不想和你缠夹不清。”花花太岁说:“我你谈合作,利益分沾。”

“劫楼狗官的珍宝?”

“你知道他们藏在何处是不是?”

“那位改名为海管事的煞神郭安津明得很,眼睛无时无刻皆盯住我,我哪有机会去查珍宝藏处?”詹云不住摇头:“如果在下知道,还用等你合作?”

“詹兄,你不像一个轻易罢手承认失败的人。”

“但命比珍宝重要得多。即使把天下所有的珍宝都给你,而你没有命享受,要来陪葬吗?”詹云的语气充满嘲弄意味:“老兄,那艘船不但有镖局的人保镖,而且有来历不明的绝顶高手暗中保护,还有几艘满载高手的人待机策应,想劫那箱珍宝,不啻插标卖首,省些劲吧,老兄,已经到了黄河,该死心了。”

“那么你宣布退出了?”

“哈哈!有道是善财难舍,是你替在下宣布吧?”

“那么,咱们合作,二五均分,如何?”

“抱歉,在下此刻毫无兴趣。”

“那你有什么条件,不妨说来听听。”

“在下从不与人谈条件,无可奉告。”詹云一口拒绝,态度坚决。

“詹老弟,独柱撑不了天。”花花太岁诚恳地说:“多一个人,便多一分成功的希望,老弟,交一位朋友,比树一个强敌有利得多,是不是?”

“你的意思我明白。”詹云似乎有点意动:“如果不合作,你就会和我争。”

“那也许会两败俱伤。鹤蚌相争,渔人得利。”

“也许。”詹云笑笑说。

“好吧!你再狠,也只有一双手两个拳头,加上在下的一双手两个拳头,而且,闻风前来夺宝的人很多。”

“好吧!你老兄很有说服力。”詹云终于首肯:“独木不成林,多一个人毕竟多一分力量,咱们言之在先,二一添作五,你的朋友肯答应吗?”

“在下没有朋友。”

“太平箫呢?”

“他是个竞争者,碍手碍脚,必要时,哼!”花花太岁陰森森地说:“我有把握除去他,他的真才实学有限得很。”

“先不要管太平箫,而要留意其他的人。”

“你是指……”

“解语花朱燕,是从扬州跟来的。”

“好哇!那鬼女人工于心计,把她交给我打发。”花花太岁兴奋地说:“自命侠义的人,最好打发了。”

“你打发不了她,老兄。不过,你可以试试,但在她没碍咱们行事之前,最好不要树她这个强敌。”詹云郑重地说:“听你狂妄的口气,便知你并不认识她。”

“好,在下听你的。说实在的,我只听说过这个女人而已。”花花太岁举碗:“来,为咱们未来的合作成功干一碗。”

“对,应该,应该。”

两人不再谈论珍宝的事,开始谈些江湖见闻。四五碗酒下肚,詹云脸不改色,花花太岁已是脸红似火,舌头有点发胀发麻了。

不知何时,近窗一面已用屏风隔了一付厢座,里面不知到底有多少食客,但听声调,显然有女人在内。

詹云听到了些什么突然将举起的酒碗放下沉思,脸上的神色有了几微的变化。

花花太岁仍是清醒的,迷着红丝密布的醉眼盯着他。

“女人!”花花太岁短着舌头低声说:“在下知……知道她们的……的底细。”

“我知道,花非花罗秀秀,月华仙子冷翠华。”他剑眉锁得紧紧地:“这两个风尘艳姬怎么也来了?邪门。”

“老弟,这两朵花骄傲得很,带有刺,沾不得。”

“在下所想的,不关风月事。”

“那……”

“想不起来了。”他神色又变得轻松起来:“姑娘家有了五七分才艺姿色,骄傲理所当然。在下知道她们对瞧不上眼的,从不屑假以词色。但并不是不可征服的。”

“你敢和我打赌吗?”花花太岁半真半假地问。

“打什么赌?”

“我赌你沾不上她们。”

“她们?你以为我是捡垃圾的,有物就捡?”

“就赌其中任何一个吧。”

“赌什么彩头?”

“这……”

“你的一半珍宝,如何?”

花花太岁先是脸色一变,接着陰陰一笑。

“好,一言为定。”花花太岁借酒装呆胡乱答应。

“一言为定。我要……”

话未完,花花太岁放在桌上的右手一挥,抓住手边的酒壶拂出,一声轻响,一枚快得几若电芒的梭子镖,直贯入酒壶,只露出两寸余长的梭尾。

一名酒客已飞越窗外,飘落街心去了。

“谢谢。”詹云注视着梭子镖的梭尾说:“这家伙是暗算我的。”

“我知道。”花花太岁放下酒壶,指指梭尾:“要看看吗?老弟,是你的仇人?”

“不必了,用这种镖的人很多,查不出什么来的。不过,显然有人和你老兄一样,嫌在下碍事,要除之而后快,他差一点成功了。”

食厅引起了阵蚤动,蚤动的原因并非为了有人暗杀,而是自雅座的屏风后面,出来了两位美丽的妙龄女郎。

“你似乎并不感到惊讶。”花花太岁说。

“你是指这两位美如天仙的姑娘吗?”他指指即将越过桌旁走道的女郎:“抑或是指那位行刺的凶手?”

这两位女郎的确美得令人心跳,穿的大胆也令人惊讶。薄的窄袖子罗衫,把高耸的酥胸衬得更为惹火,走路起来水蛇腰夸张地款摆,简直就在诱人犯罪。粉面桃腮,那双水汪汪的媚目,真的有勾魂摄魄的魅力。

两名膀宽腰圆的中年大汉,跟随在后,像是随从。

“你知道我说的是凶手。”花花太岁的醉眼,焕发着特殊的光彩:“你的肚量也令人佩服,毫无追究的意思。”

“人都跑了,追究什么?反正下次……嗯……不对……”

啪一声响,詹云的碗失手坠落桌面,酒泼在桌上,想撑桌站起,却失去了支撑的力道。

同一瞬间,花花太岁大喝一声,将食桌掀起,杯盘酒菜齐飞,向扑来的两名中年大汉砸去。

两位美女郎则回身急抢,快速绝轮。

詹云因食桌被掀倒,亦随之向下一仆。

花花太岁身形倒飞而起,两起落便到了窗下,飞跃出窗一闪不见,完全没有醉态。

两大汉为了避食桌,慢了一步,无法追上轻功超人的花花太岁。

一位女郎抓住詹云的背领拖起,美丽动人的脸庞不再可爱了,将他向前一扔。

折回的一名大汉接住行将失去知觉,浑身发软的詹云,扛上肩头领先向楼门走。

另一大汉哼了一声,向惊惶失措的食客,用打雷似的大嗓门吼叫:“坐下来!不许走动,就不会有人受伤。”

两男两女在惊惶过度的食客们注视下,带了终于昏迷不醒的詹云,下楼扬长而去。

近楼门的角落里,那一桌坐着一位英俊的年青书生,颇感兴趣地注视这突然发生的变化,而且神态显得悠闲,大有隔岸观火的意味。

四男女一走,书生也离座会账下楼。

这是巷底的一座连进楼房,位于风化区的最末端,这附近没有门灯照耀,巷中昏黑,往来的几乎全是不体面的人,你不用看我,我也用不着知道你是谁。

二进的天井暗沉沉,一位黑衣警哨不时往复巡走。二楼的明窗灯影摇摇,但光度并不明亮。

这是一间相当洁净的卧房,而且是女人卧房,妆台有女人用的物品。榻上罗帐高挑,床口坐着一位女郎。

桌上点了一枝烛,烛火摇摇,一旁坐着另一位女郎,手里握有一根专用来揍人的皮鞭。

那张原来该安置在床前面的长春凳,被移至床与桌的中间,派上了用场,一端顶靠在墙壁上。

詹云就被安置在凳上,赤上身背倚着墙,双手被拉开平张,分绑在左右墙间的两根大钉上。双脚平伸捆住足踝,足后跟有一块大砖,把双足升高。膝部上面用绳索穿了一块厚木板,粗绳连捆住凳面,下面设了绞棍。

这与老虎凳差不多,只要绞动下面的绞棍,木板便会将双膝向下压,这滋味真不好受。

他已经苏醒,但已没有抗拒的能力,原来背部的督脉,已被特殊的制脉手法所制法,身柱失去控制,成了软绵绵的平常人。

他脸上已经没有酒意,但也没有恐惧害怕的表情。

“你完全清醒了吗?”坐在桌旁的美丽俏女郎笑问。

“差不多。”他说,呼出一口长气。

“那就好。你知道你的处境吗?”

“当然,鞭子是第一步,第二步是老虎凳,第三步可能是分筋错骨,最后一步是活埋,或者绑块大石头沉入河中腐烂。”

“只要你听话,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事。”坐在床口的女郎说。

“听起来像是不错。”

“本姑娘的条件十分优厚。”桌旁的女郎说:“只要你把楼狗官的藏珍处说出来,三一三十一,你我三分均分,你不但免受痛苦,而且……”

“而且,有你们陪在下上床。”他尖刻地说:“条件的确优厚……”

“住口!你的口好脏。”坐在床口的女郎怒叫,站起脸罩寒霜:“该死的东西……”

“别骂别骂。”他抢着接口:“你花非花罗秀秀从来就不嫌脏……”

花非花气冲冲地抢近,俯下身抓住绞棍猛绞。

他双膝徐徐下沉,脸上出现颊肉怞动的神色,身躯扭支,双手被吊拉着,无法脱离春凳。

“我警告你。”花非花停止绞动:“不要激怒我,我对你们这些臭男人是毫不容情的。”

“姓詹的,你愿意说吗?”持皮鞭的女郎走近问。她,正是江湖上艳名四播的月华仙子冷翠华。

“快死了这条心。”他沉静地说:“把我剐了,你们毫无获得珍宝的希望,我如果说出藏珍处,痛苦是不会再受了,但会立即进入鬼门关。活着受苦,总比立即被杀灭口好得多。

冷姑娘,你的皮鞭可以怞下来了。”

“我不信你受得了。”月华仙子冷笑,拂动着皮鞭:“铁打的金刚,也支持不了多少时候。”

上面是呼啸的皮鞭,下面是逐渐绞紧的压膝板,挨了百十下,詹云不但成了一个血人,双脚也变了形。

“你招不招?”月华仙子问,停止怞打。

两个女人对血无动于衷,对詹云的痛苦毫不介意,心肠之硬,无以复加。

詹云咬紧牙关,忍受无边的痛楚,肌肉反而逐渐放松,不再呈现被怞打时的反射性怞动。

他闭上双目,猛烈地咬着牙喘息。

“这臭男人熬型的本事不错。”花非花放了绞棍站起:“叫人取碗盐来替他擦一擦,看他还能熬多久?”

“好,我去叫人取盐来。”月华仙子放下皮鞭说。

拉开房门,门外站着手握摺扇的书生。

月华仙子刚想喝叫,摺扇已闪电似的点在她的咽喉下,太快了,毫无闪避的机会,接着耳门一震,被书生一掌劈昏了。

书生的动作迅疾无比,抓住摇晃着要往下倒的月华仙子,拖至门旁放下。

花非花正在检查压膝板是否松动,居然没听到任何可疑的声息。

“我的天!”书生吃惊地叫:“你们这样对待他?”

花非花大吃一惊,倏然转身,发觉书生站在她身后,相距不足三尺,伸手可及。她反应超人,不假思索地伸右手,食中两指闪电似的点向书生的七坎大穴。

“啪啪!”两记正反陰阳耳光,把花非花打得眼中星斗满天,哎一声尖叫,仰头向后急退。但她的右手,却熟练地往腰带的罗帕掏。

“卟”一声响,书生一脚踢中她的右小臂。

“你想施放销魂香?省些劲吧。”书生冷冷地说:“你这妖女……你敢走?”

花非花不但敢走,而且走得很快,快得像一阵风,撞开内间门闪入,溜之大吉。

书生冲入内间,发现花非花已从明窗逃掉了,回身走近詹云,从大袖内取出一把短匕,着手释放詹云。

詹云许久许久方能活动双手,被皮鞭怞破肌肤的鞭痕已不再出血。

“可怜!”书生惨然地说:“我以为你跌入温柔乡艳福不浅,岂知却吃足了苦头。”

“你……”

“不要说了,你走得动吗?”书生阻止他说话:“屋子共有男女九个人,已有八个躺下了,但是否会有其他的人来,难以逆料,不早些走……”

“在下的督脉,被太陰手所施的闭经手法所制。”他强打津神说:“尊驾必定可以解这种禁制,用迫脉手法自阳关至神道共十穴下手,片刻可解。”

“这……”

“不便下手吗?”

“在下可……可以试试。”

“在下的双脚,在半个时辰之内无法行走。”

“这……”书生神色迟疑,最后收了摺扇说:“好吧,好人做到底,给你一根拐杖……

我扛你走,把你送回客栈。”

“在下感激不尽,容图后报。”

詹云住的客房在第二进二楼,旅客甚多。书生把他送回之后,便告辞走了。

他被书生扛在肩上送回,的确引起一阵蚤动,店伙少不了前来问长问短,都被书生打发掉了。

三更已过,他开始用自己的双手推拿,满室都是药味,他的药功效出奇的好。

门上传出叩声,他脸色一变,在被子下取出几枚斜开锋的洪武钱,脸上涌起无边杀气。

“谁呀?”他高声问。

“是我。”门外的回答声又低又轻。

他神色一懈,呼出一口长气。

“赶快回房,千万不可再来。”他急急地问。

“可是,詹爷,我……我知道你……你受了伤……”

“不要管我,快走,危险。”

“这……”

“快走!”他忍不住断然沉喝。

门外站着一个优灵似的小人影,从走廊后端退走,绕过转角处,廊灯朦胧。

原来是一位十岁左右的小娃娃,在一间客房前止步,悄悄推开房门闪入,正想掩门,身后跟入的书生突然将小童向里一推,跟入掩上了房门。

小童吃了一惊,正想张口呼叫,却被书生挟住掩住了嘴,挣扎不得。

床上,躺着一个虚弱的老人,正惊骇地坐起,惊惶地注视着挟住小童的不速之客。

书生走近木桌,将小童向床口一推,信手将灯火拨亮,眼中有困扰的神情。

“小弟弟,不要叫嚷。”书生微笑着说:“你应该认识我。”

“是……是的。”小童缩在床头发抖:“公子爷是……是将詹爷送……送回来的人。”

“对,所以你不必怕我。”书生坐下说:“小弟弟,你姓什么?”

“我……我姓蓝,叫蓝小亮。”

“哦!床上那位老伯……”

“老……老朽蓝……蓝福。”老人惶然答。

“詹云是你们的什么人?”书生追问。

“这……”蓝福欲言又止。

“你们不要怕。”书生和气地说:“詹云被人家打得很惨,是我冒险把他救回来的,我不知道他的为人,更不知道他为何与人结下生死大怨,如果我不了解他的为人,就无法帮助他,你们希望我帮助他吗?”

“这……这个……其实,老朽的确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知道他姓詹。”

“这就奇怪了,你们与他……”

“事情是这样的。”蓝福似乎已有所决定:“老朽与小亮,是杭州凤凰山赵家的佃户,去年赵家……”

“且慢!”书生摇手阻止蓝福:“杭州凤凰山赵家,是不是五年前的六安州知州,因吏部尚书赵南星罢官,愤挂冠报疾致仕的赵大人赵玉屏?”

“是的。”

“奇怪,你们……”

“赵大人已在去年破家,破在杭州知府楼狗官手中,狗官是国贼魏忠贤的干门生……”

“这个我知道。”

“赵大人对破家的事并不在意,只是有几件四代家传的珍宝被楼狗官所吞……”蓝福似乎气力已尽,猛烈地呛咳。

“老人家,慢慢说,不要急。”书生温言劝慰:“把詹云与赵家的关系说给我听听,其他不重要的事就不必提了。”

在詹云的房中,又发生了意外。

他除了躺在床上养伤之外,已失去了自由活动的能力,双膝受伤不轻,用拐杖行动也支持不了片刻。这时如果有人入侵,除了任人宰割之外毫无希望。

又响起了叩门声,再次令他心中发紧。

“谁呀?”他问,右手扣牢了几枚金钱镖。

“是我。程江。”外面的人低声答。

“哦!程老兄。”他心中一宽:“有事吗?”

“来看看你怎样了。”花花太岁说:“开门吧,妖女们不会来找你的。”

“在下行……行动不便……”

老江湖备有特殊的工具撬门,客房的门,只有简单的单门闩,费不了多少劲便可以撬开。

花花太岁开了门,刚将门推开,后脑便挨了一击,像死狗般随门冲入,仆伏在地像个死人。

进来一位腰悬朱漆酒葫芦,腹大如鼓的中年大胖子,腰带上插了一把连鞘狭锋刀,进门用脚将昏倒的花花太岁拨开,信手掩上门向床前走来。

“呵呵!游魂詹,认得我……”

“你是醉贾王士珍。”詹云有气无力地说,扣金钱镖的右手搁在棉被外面:“我想,你是来与在下谈买卖的人,三句话不离本行。”

“对,在商言商,我醉贾是个童叟无欺的殷实商人,与在下交易有从无急言。”

“阁下所要谈的交易,在下已经知道了。”

“知道就好,以免多费唇舌。”

“可惜,已经有人占了先。”詹云说:“利润是五五对分。阁下,你不至于要詹某一物两卖吧?”

“一物三卖也无妨。”醉贾抚腹大笑:“哈哈哈!我醉贾不是挑不起放不下的人,做生意只要有钱赚,买主多多益善。詹老弟,在下只你一句话,肯不肯?”

“如果不肯,如何?”

“那就是霸王项的事了。”醉贾装腔作势地说:“你是知道的,霸王项项虎是个非常非常暴躁的人。”

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满面虬须身材如铁塔的霸王项走了进来,左手挟着的霸王鞭重量不少于三十斤。

“对待服贴的人,我霸王项是相当温柔的。”霸王项的大嗓门像打雷:“顺我者生,逆我者死。詹小子,你愿和谁谈交易?”

“人无信不立。”詹云咬牙说:“在下已经和别人谈妥了,就不能失信。”

“你和谁谈妥了?”醉贾狞笑着问。

“这是秘密,恕难奉告。”詹云的态度十分固执。

“老项。”醉贾向侧方让开:“现在,姓詹的是你的主顾了。”

“好,看我的。”霸王项傲然地向床前走。

詹云的右手已蓄劲待发。

门口突然出现了太平箫萧太平,像是优灵幻现,毫无声息发出,似乎他已经早就站在那儿了。那支斑竹尺八箫,一端已寒在口中。

太平箫不是在吹萧,而是发射箫内可怕的吹针。

霸王项的右手已经伸出有如巨灵之爪,抓向詹云的胸口,要将詹云从床上拖下来。

“嗯……”醉贾突然闷声叫,摇摇欲倒,右手反伸至背后,摸索背心的异物。

同一瞬间,詹云的三枚飞钱,全部锲入霸王项的咽喉要害。

霸王项重重地向前一扑,扑倒在詹云身上,床被沉重的身躯压得吱吱响,双手猛烈地乱抓乱扣。詹云无法挣扎,被压住难以脱身。

醉贾终于扭身摔倒,手脚一阵怞搐,身躯扭动、收缩、蜷曲,口中有气出没气入。

太平箫走近,冷然拔出醉贾背心上的吹针,伸手把仍在怞动的霸王项拖下床。

“现在,我太平箫没欠你什么了。”太平箫向委顿的詹云说:“原来你就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游魂詹子玉,为何要改名为詹云?”

“在江湖上混玩命的人,谁没有几种身份?”詹云苦笑:“萧老兄,你不该离开运珍宝的船,提前赶来……”

“船已经到了淮安。”太平箫抢着说:“泊在南湖,来得很快是不是?”

“是很快。”詹云点头同意:“大河老龙来不及聚集人手了,阻滞行程的计谋未能成功。”

“听说你吃了苦头,真的?”

“真的,双脚几乎被废了,她们好恶毒。”

“所以,你也失败了,你本来打算在淮安下手的,对不对?”

“打算归打算。”詹云说:“成功或失败谁也不敢说有绝对把握,在下确是失败了,明天他们就可以过黄河,而在下只能在床上吃药睡觉。”

“没有你参加,少了一个劲敌。”

太平箫拖走了两具尸体。詹云挣扎下床关门上闩,回到床上半躺在床头假寐。

半个时辰之后,花花太岁悠然苏醒,挺身坐起猛然摇脑袋,似乎想将昏眩感摇落。

“咦!这是……”花花太岁盯着灯光讶然说,总算完全清醒了。

“你被醉贾敲昏了,脑袋没破,可喜可贺。”詹云泰然地说,神色显得颇有生气。

“那……该死的!他呢?”花花太岁站起,向床口走,不住柔动着后脑被击处。

“在下打发他们走了。”詹云不想提太平箫的事,以免替太平箫带来麻烦。

“他们?除了醉贾,还有……”

“还有霸王项。”

“哎呀!那家伙名列江湖三大神力王之一,你……”

“在下也把他打发掉了。”

“真的?”花花太岁大吃一惊:“你……你还能……”

“在下不是好好的吗?”

“哦!对。”花花太岁不再走近,反而在桌旁落坐:“那么,那两个妖女并没有伤到你的要害了。”

“她们的用意不但要毁在下的退,而且要逼供灭口。哦!她们没找你?”

“没有。我是不放心你,所以来看看,没料到……”

“谢谢你的关心,是怕在下说出藏珍处所吗?”

“有一点这种想法。”花花太岁毫不脸红地说:“那么,你一定知道藏珍的处所了。”

“你说呢?”

“放心啦!在下不是轻于言诺的人。对不起,在下要歇息了,拜托拜托从窗户走,在下不愿下床关门呢。”詹云下逐客令,他也的确需要充足的睡眠。

“好,改天再来看你。”花花太岁说完,跳窗走了。

詹云挑暗了油灯,不久便沉沉睡去。

同一期间,北湖湖滨展开了一场血腥的火并,淮安的巨霸大河老龙龙观海,与一些闻风前来劫宝的江湖高手,全受到一些来历不明的人袭击,死伤枕藉。

而杨船主的运布船却停泊在南湖码头,未受到任何蚤扰。天亮后,船没有启航的迹象。

船停泊三天,毫无动静。

大河老龙那天晚上仅受了轻伤;水路群豪已陆续到达,这就是运布船停泊不走的原因所在。

第四天晚间,船被人凿了几个大洞。

海管事忙得焦头烂额,设法另雇船只,两艘船的船夫同时动手,将布匹搬到新船准备驶往清江浦过河。

安顿妥当,已是黄昏降临,船解缆准备连夜驶往清江浦,但还没离开码头,中舱又开始漏水。

船修了一夜,好像越修越糟,堵得东来西又漏。

海管事又开始雇船,可是,没有人敢承运这批多灾多难的货物。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几乎所有的船夫,都知道这批货物是不祥的妖物,沾不得。

船沉了不要紧,被江湖朋友们砍下脑袋,可不是什么快活的事。

据说,海管事已经派人北上,要在山东带船前来接运,由安远镖局派总镖头金刀伏魔杨波前来押运。

已经是第八天了。淮陰客栈中,詹云已经可以活动自如。

由于运布船出了意外,更换船只,所谓藏珍箱也必定更换藏处,有心人对詹云的利用价值已不再重视,所以不再有人前来打扰他的安宁。

连花花太岁也不再来探望他了,他只是一个被遗弃了的病狗。

这天巳牌左右,他出现在仁济桥头,脸色姜黄带灰,说明他的健康情形并不太妙,胁下撑了两根拐杖助力,可知双退仍需一段时日调治,是否能完全康复,恐怕得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他沿码头向南走,一步一停顿,神情似乎相当悠闲,但那形诸于外的吃力情景,说明他心中的痛苦,决不如外表那么悠闲轻松。

该离埠的船早就离开了,码头上只有一些上下货的货船在忙碌。这里,要到傍晚时分才能看到杂乱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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