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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焦山风雨

浮玉老店是焦山规模最大的一家,骚人墨客贵戚名豪来游山,通常在这里投宿。一般的香客,通常早上来,下午返回镇江,除非遇上大风浪,否则不会在焦山住宿。山南对岸象山港,雇小船往返片刻可到,交通很方便。但香客大多数从镇江甘露港雇船,以免走路到象山港浪费半天时间。

上房区的客院环境清幽,每一间上房几乎是独立的,与独院差不多,只是空间小些而已。

他们的两间相邻上房,其实只有一面相邻,房门各开一方,中间有小院子隔开,冬季小院子的花木已经凋零,两房仍然不能抄近道往来,每间客房皆可保持部分隐密,以免携带女眷的游客,受到邻房旅客的干扰,算是焦山最高尚的旅舍。

他们已是众所瞩目的人物,行动不可能保持隐秘,他们也不想刻意保持秘密,全凭快速的出其不意行动,突然摆脱跟监的人。等跟监的人召集大批爪牙,已无法掌握他们的去向了。

混元教的高手重要人物出现在焦山,梁宏一点也不觉得惊讶,据他所知,甘露港附近,各方牛鬼蛇神都派有眼线监视。江右龙女就曾经把在码头街道,碰上夏侯长风叔侄的事告诉他了。

一尘散仙说在凉亭等候凌云庄的人,梁宏也没感到讶异。显然各方牛鬼蛇神都追到焦山找他了。

在山野无人处斗殴杀人,把尸体处理好就不会有后患。白昼在市街动刀动剑,是犯忌的事,街坊必须报官,或者召集民壮出面制止或缉凶。

山南江滨这条小市街,就有县衙的治安人员坐镇,一旦出了事鸣锣告警,每一家的壮丁都得拥出候命缉凶擒贼。

他们在浮玉老店安顿,光明正大落店无所畏惧。

当然,夜间必须小心些严防意外。

山上山下各处,都可以找到借宿的地方,他们不想在偏僻处躲起来,在街上投宿反而安全。

他们是未牌末返店的,码头上的船早已宣布停航了,在山上躲躲藏藏耽误了,没赶上返航的时间,如果早到半个时辰,船还可以冒险改驶对面南岸的象山港。

店伙招待的十分周到,旅客少,店伙多,每间房都有两名店伙或仆妇张罗。

天寒地冻,入暮时分可能降雪,房外罡风彻骨,房内温暖寒流消散。店伙替他送来一壶热茶,在烤火盆添满木炭。在山中追逐,出了一身汗,此来不曾带有行囊,只好就火盆烤干汗湿的内衣。

在火盆旁烤火,他陷入沉思。

情势很乱,但并不危急。

各方牛鬼蛇神目的皆在逼他合作,没有立即的致命危险。重要的是,他有信心应付这些牛鬼蛇神。

可是,他很难保证两位姑娘的安全。

两位姑娘在邻房忙碌,女人在外行走麻烦多多。白天,他颇为放心。但天一黑,可就得提心吊胆了。混元教与神秘组合两方的人,都有妖术通玄的高手,夜间前来图谋,两位姑娘安全堪虑。

他不能彻夜在邻房外警戒,更不能在两位姑娘的房中守夜。

思路集中在两位姑娘身上,感到有点烦躁不安。

他绰号浪子,表示他过的是放浪形骸的生活,在各行生存打滚,与各型各类的人交往接触,交际面广,必然曾接触声色犬马,不然那能称浪子?

他接触过不少不同性质类型的女人,但收放自如从不认真。手面广生活不正常的浪子,在感情上是不宜认真的,一旦认真,就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自动放弃浪子的头衔啦!他还不想做金不换。

与两位姑娘短短的几天相处,一起经历过惊涛骇浪,他的感情起了微妙变化,向他的浪子生涯挑战,变得有点失控现象流露。

原因出在过去的浪子生涯中,他从没与武功高强的女性接触!在他生活的圈子里,也无此必要,交往的女性中,不可能有练过武的人。

在那时的纯男性主宰的父权特殊社会中,女子不论涉及文或武,都几乎被看成天生叛逆的不肖女。

甚至认为只有倡妓之流才读书填词,江湖女跑解才练武。一旦某家的闺女被称为才女,敢上门提亲的人就没有几个了。

练武的姑娘更糟,那根本就是名门大家的拒绝往来户。

练武的女人,只配与同道的家庭通婚。

以往他的感情生活中,从来没有女英雄闯入,突然与多位武功高强的少女接触,新奇感激起兴奋的情绪,觉得相当刺激,虽然几位少女的女强人气势,令他一时难以适应,不久就感到无所谓了。

江右龙女与罗华欣与他并肩站,感觉上就产生亲和而非疏离。

江右龙女活泼大方,是个坦率亲切的好朋友。

罗华欣不一样,是风华绝代令人心动的青春少女,成熟的气质使得性格稍为复杂些,有引起异性亲近的强烈吸引力。

这期间,他对罗华欣的举动和情绪反应十分敏感,罗华欣所提的意见和要求,他觉得想拒绝也难以启齿。

对罗华欣的关切,也与时俱增。

思路集中在罗华欣身上,认真考虑罗华欣要他离开的问题。两位姑娘都曾经表示要他置身事外,他只重视罗华欣的要求。

他喜欢罗华欣,难免对他的决定,产生一定程度的影响,本能地作出某些调整或让步。

“也许我该趁机和她游庐山。”他自言自语,不许有人在镇江公然建山门的抱负动摇。“让他们去闹吧!反正我真正耽在镇江的时日并不多。”

其实,他挖掘神秘组合根柢的意愿并不积极,迄今为止,还没发现该组合有何行动。那位女门主曾经夜间出现在他住处附近,与凌云庄混元教曾发生冲突的消息,他不曾目击也就不怎么在意,没对他造成进一步的伤害。而这期间不断逼迫他的人是混元教,虽然混元教也对他没造成伤害。

即使是意志坚强的真正英雄大丈夫,一旦碰上事情牵涉到感情问题,在某些条件影响下,也会有意志动摇的事故发生,甚至会不惜放弃某些秉持,从英雄大丈夫,变成优柔寡断的平凡人。

意愿不积极,改变更为容易。

与他发生纠纷的三方人士,都不曾真正对他造成严重的伤害,他不可能作为报复的借口,报过于施于心有愧。

真要一走了之,也不会有人指责他贪生怕死,在那些人心目中,他本来就不是甚么人物。

心中已作出决定,感觉上有如卸下重责,一身轻松,情绪从紧绷中获得舒缓。

内衣已经烤干,湿冷的感觉一扫而空,他整衣而起,打算到客院走走,看有何动静,预防有人前来骚扰。

大白天不会有人在店中撒野,晚上就必须小心了。留意店中的旅客有否岔眼人物,熟悉四周的环境,是防范意外的第一要务。

上次在扬州落店太晚,忽略了防险的第一要务,结果暴客蜂拥而至大开杀戒,他和两位同伴几乎被波及丢命。

“不知她们是否安顿停当了?年轻的姑娘们单身在江湖遨游,困难比男人多十倍,她们好像乐此不疲,她们的长辈难道就放心得下?”他的思路仍然以两位姑娘为中心。

他当然不便至邻房探望,虽则每一间上房,都有接待来访外客的外间,不怕蜚语流长。

两位姑娘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女,居然独自外出在各地遨游,身边没有长辈或婢仆照料,严冬期间依然乐此不疲,实在令他无法理解。

她们为了甚么?目的何在?费解。

江右龙女的心态,他略为了解。

姑娘的老爹龙王黄豪,是江右一方名副其实的豪霸,交游广阔,为人四海,有各式各样的朋友,甚至与庐山的山贼,鄱阳湖统率水上江湖好汉的鄱阳王,都有不错的交情。

姑娘的武功修为成就蜚然,从小就接触面广,小小年纪就有放眼天下,见识莽莽红尘众生相的抱负,已在各地遨游了两年,每次出游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月两月。

这次打算北游,希望远至京师一游帝都,很可能夏末秋初才返回鄱阳,是在外遨游最长的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自由自在的冒险外游。之后,得准备为人妻为人母,这辈子不可能再有仗剑冒险,遨游天下增长见识的机会了。

女人一旦成了家,在家族宗法社会中,女人只是家族的工作机器与传宗接代的物品,几乎没有人的尊严,生活的天地窄小的可怜,厨房卧室,就是她们消耗下半生岁月的天地。男人们对宋儒的的圣教拳拳服膺,对女人的要求非常简单明了:男主外女主内;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女人,是不需要见识的。

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了书的女人必定天生叛逆。

敢往外遨游见世面的女人,更是叛逆中的叛逆。

江右龙女就是叛逆中的叛逆。

她老爹更是上流社会人士,眼中的天生叛逆,对之又恨又怕,反社会反传统的不法之徒,难怪会有这么一个叛逆女儿。

罗华欣不同,第一次见面,那一身华裳与高贵的风华,给与他的印象极为鲜明,配上仗剑替他作不平鸣的气势,也让他心折,有眩目的感觉。至于罗华欣行走江湖的目的、志向、行事、家世……迄今为止,他只看到外表的高贵明艳形象,其他一无所知,也没有探听的必要,也避免引起误会。

交朋友不会在见面时,探听对方的三代履历。

当然,不可能是邪门外道。邪门外道不会替他打抱不平,不会与实力庞大的牛鬼蛇神为敌。

被各种原因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在江湖鬼混找生路的男女,多得不可胜数。两位姑娘不是被逼在江湖遨游的人,更非不容于家庭的逆女。

要说她们志在行道江湖,也不怎么恰当,她们并没高唱以天下为己任向豪强挑战,更没仗剑主持正义为苍生作不平鸣。

经过两女的上房外,他有进去小坐的冲动。天寒地冻,难得悠闲,在温暖的客室小聚,是最大的享受。

这期间,除了在外走动在一起历险之外,极少在一起小叙聊天机会,各有住处,各忙各的,那有机会无忧无虑地小聚联络感情?

当然他不便叩门相见,沿走廊向不远处的客堂走,那一带有人走动,是旅客交际活动的场所。

每一座客院,都有一座客堂,供旅客活动交际,或接待来访的宾客。

客堂也是招呼店伙办事的地方,有好几位店伙照料这一座容院的旅客,算是综合性的交谊厅。

在这里交旅途朋友打发旅途寂寞,十文钱沏一壶茶坐上老半天,与新交的朋友天南地北胡扯,说些平生得意事与奇事异闻,是谈风月百无禁忌的交际场。

同时,也是打听消息,传播谣言,找寻猎物肥羊的好地方。

有些人把新交的朋友,当成倾诉的对象,恨不得把一生一世的事迹,和盘托出加油添醋倾泻无遗,不管对方是否愿意听,对方最好能夸奖几句,或者表示同情,就是最大的满足。

整座容院十余间上房,投宿的旅客不足十个。客堂里只有三个人在品茗,其中两个在下象棋,炮打车攻,战况激烈。另一个在旁助势评东论西,有时甚至越俎代庖出手代下,毫无观棋不语真君子的风度。

柜内的店伙笑吟吟目迎他入厅,隔柜谦恭地问:“天气好冷,客倌有何吩咐,小的侍候。”

他向角落的方桌走:“请给我沏壶龙井,不要果品。”

店伙应喏一声,交代另一名店伙备茶。

他的入厅,没引起三位旅客的注意。

不可能打听消息了,没有打听的对象。

每间客房皆门窗紧闭,旅客不出外走动,怎能看出异样的征候?怎知投宿的旅客是何来路?

他可以向店伙打听,但店伙不一定会据实奉告,何况店伙也不可能知道旅客的底细。配住进浮玉老店的旅客,几乎全是有身分的人,店伙不敢贸然探询登记住宿资料以外的事。车船店的伙计,绝大多数是规规矩矩的人。

喝了一壶茶,店伙前来添水。

“刮大风断航,客倌在小店,恐怕要有一两天逗留。”店伙信口说:“焦山寺的住持大师很好客,客倌只要捐献三五两银子香油钱,就可以看到珍藏的各书法名家真迹,像颜鲁公、米南宫、苏东坡、黄庭坚……”

“呵呵!我这个俗人,大字认不了一箩筐,那会认识甚么书法真迹?颜鲁公米南宫是谁呀?”他打断店伙的话:“五两银子可买一亩半地,我在外做苦工,一年也赚不了十两银子,我会用五两银子看甚么真迹?我又没发疯。”

“客倌真会说笑,客倌堂堂一表,龙行虎步,会是在外做苦工的人?”

“那可不一定哦!这座客院冷冷清清,没住有几个旅客,今天生意很清淡,其他客院旅客是否多些?”他趁机探口风。

“本来就是淡季呀!”店伙无意逗留,一面退走一面说:“东西客院人更少,这座容院人数算是最多的。本地的少数香客,都住到小客店去了。”

其他客院人数更少,他打消了前往走走的念头。

正打算离去,虚掩的厅门开处,踱入一位穿青袍的旅客,用脚将沉重的门掩妥,除下风帽,目光落在他身上,向他淡淡一笑颔首打招呼,缓步到了他桌旁,在对面的长凳坐下,将风帽往桌上一放。

“梁兄,你好,今天辛苦了吧?”这人和气地道好。

他也淡淡一笑,点点头表示友好。这人年约半百,身材魁梧,四方脸,浓眉大眼,给人的印象是:精明强悍,气概不凡。

“很面熟,你老兄……”他对这人似曾相识,难怪对方知道他的底细:“我记起来了,在地牢。我记得你姓韩,湘南人,叫天南绝刀韩龙。地牢的那些鬼面人,曾经向你用刑迫供,你是途经镇江的,江湖名号响亮刀法宗师级名家。”

“本来打算在镇江养伤,再动身离境的,但第三天,便……上次多亏梁兄从鬼门关把在下拖回人世……”

“韩兄,你没欠我甚么。”他说:“都是难友,脱困是大家同心协力的结果。韩兄,你像有话要说,你尽管说吧!好话坏话我都不会计较,我在听。”

“混元教的人找上了我。”天南绝刀脸上讪讪地:“我天南绝刀是江湖黑道之雄,对那个神秘组合愤怨难平,因此愿意与混元教合作。人,应该往旺处走,不能站错了边,救弱扶倾是大圣大贤的事,江湖道上没有圣贤……”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但江湖道上没有圣贤,人间世也没有圣贤,圣贤早就在两千年前死光了,即使残留下三两个,也成了稀有动物,这人欲横流的人间世,已无他们生存的环境。韩老兄,我不怪你。你是来做说客的,不妨直话直说,我会给你满意的答覆。至于你的新主子是否满意,我就不知道了,说吧!不要不好意思启口。”

“我……”天南绝刀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怪眼怒睁:“我不是来做说客的,而是传达敝上的要求和指示,要立候答覆。”

“要你一个新投靠的人传达要求和指示,混元教非常重视你这把刀呢!日后必定深得宠信,飞黄腾达步步高升,成为混元教的高阶爪牙指日可待。”他也心中冒火,但脸上没流露出怒意:“我不是混元教的爪牙,你说指示与传达,是拜错了菩萨烧错了香,派你来传达的人简直狗屎,白痴,他是谁呀?”

“你不要冷嘲热讽。”天南绝刀强忍怒火:“这几天你到处奔波,行动快速令人措手不及,但八成是获得地牢主人的线索,循线追查定有所获,因此敝教的人,亟需你供给消息,因此你必须与敝教衷诚合作。今天在焦山发生了重大事故,本教跟来焦山的先遣人员,平白失踪了七个人,必定与你有关,所以要求你交代他们的下落。梁老兄,识时务者为俊杰……”

“真是岂有此理。”梁宏一掌拍在桌上:“我已经再三表明态度,拒绝与你们合作。现在你们有人失踪,也唯我是问。他娘的混帐!你们像一群凶狠的狼,在镇江不断残害各方面的人,每个爪牙都是了不起的高手名家,江湖的豪霸,人多势众无所不能,居然把希望寄托在我这没入流的人身上,强迫我供给消息,像话吗?你们这些江湖豪霸都是饭桶吗?”

“你是真正的地头蛇,只有你才有能力熟悉各方动静。我们这些人……”

“你们这些人都是强龙,强龙不压地头蛇……”

“超级强龙例外,我们是超级的强龙。”双方都抢着说话,天南绝刀的嗓门要大些:“敝教已经找到建立分坛的处所,分坛山门即将公开活动。梁老兄,你必须明白,这个在镇江秘密活动十几年的神秘组合,必须受到彻底的铲除。本地区任何人都必须尊奉敝教的旗号,顺我者生,逆我者死,你不希望死吧?”

“等你们正式大开山门打出旗号,恐怕我已经到南京逍遥去也。”他感到有点意外。据他所知,在镇江活动的混元教爪牙为数不少,但皆分住在城内城外,事先并没预定在何处建山门,这与一般江湖组合的发展情形不同。一般秘密帮、社、教、会,都是先在该地暗中打好根基,先有活动的基地,该基地也就是日后的山门所在地,站稳脚跟,才能徐图发展。有了基地,才有指挥中心。

混元教却手段特殊,先大举光临,潜伏各处居无定所,立即展开活动,许久才找到基地,因此在这期间,指挥就有欠灵活,不易应付突发的意外情况。

他在追查线索期间,每一次行动都是突发性的,行动快速,监视的眼线,根本无法预料他要往何处去,因此只能匆匆通知主事的人,再召集人手在后面追赶,而且经常迷途,无法保持紧迫追踪的好机。

他的口气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示弱神情,承认对方的权威到南京避祸。

“你不会走的。”天南绝刀狞笑。

“风一止我就回镇江,草草拾掇登上驶往南京的船,快船乘潮一天就可以到南京逍遥去也。”

“你一走,你在镇江的亲朋好友可就遭殃了。”

这可是致命的威胁,莽牛吕七的事就是具体的表现。

他脸色一变,怒火从心底喷出火苗。

“幸好我在镇江没有几个朋友。”他还能冷静应付:“贵教刚到镇江,连正式落脚的地方还没有着落,就与全镇江的人为敌,欺负镇江无人。你们如果能在镇江站得住脚,恐怕真有神佛保佑你们,而非你们努力争取到的成就,天知道你们会付出多少代价?你们在自掘坟墓,阁下,就以你来说,首先你就得扮马前卒,你想升任贵教的高阶主事人员,但不可能成功,因为你注定了要作为付出代价的一部分,一定会死得很快。你死了,一切都不存在了,明知要死,你还愿意做马前卒吗?”

“你在说不可能发生的事。”

“是吗?”他虎目怒张,狠瞪着天南绝刀:“民心似铁,官法如炉。江湖人互相仇杀,为名利拚死,也只能在不落案的禁忌下,你给我一剑,我捅你一刀。一旦残害到无辜,在官府落案,城中的丁勇,四乡的民壮,八方布网,水陆张罗,箭如雨下,刀枪如林,你们那个山门是不是铜墙铁壁,有十万英雄把守?回去告诉你那些出馊主意的白痴,千万不要做这种自掘坟墓的蠢事。”

“你……”

“如果是我带领民壮搜捕你们,你们只有一个结果。我教战的要求简单而非常严格明了,那就是:有我无敌。能在一百步外杀死他,绝不可等他接近至九十九步才杀。一个人可以杀死他,最好上去五个人联手攻击。即使敌人在你面前倒下了,不管是死是活,你必须毫不迟疑补上一刀。所以如果是我率领壮勇攻击,所经处保证不会留下一个活的敌人。”

“你威吓我吗?”天南绝刀在他的逼视下萎缩。

“就算是吧!”他冷冷一笑:“你们百十个亡命,并非真的是不要命好汉,等我砍掉你们五十六十个杂碎,你们再吹牛并未为晚。你请吧!不要再来打扰我。”

那位在一旁看棋,修养差不时动口动手的旅客,突然咳了一声,精光闪烁的大眼,隔桌狠盯着天南绝刀,咳声引起所有的人注意。

“他娘的!”这人口中不干不净:“那位仁兄吹了老半天牛,不断恐吓威胁抖足威风。他娘的!跑到镇江造反?你跑错了地方,去你娘的!”

天南绝刀勃然大怒,推凳而起。

“你回住处带你的刀来。”那人阴阴一笑:“这位梁老兄的教战要求非常管用,非常厉害,能在百步外杀死的强敌,不要等强敌接近至九十九步再杀。我的暗器可以杀死二十步外的强敌,我不会让强敌接近至十九步才杀。他娘的!你的刀叫绝刀,一定是强敌,我等你取刀来,在你的刀出鞘一寸就杀死你,我等你。”

“你阁下……”

“我,千手神君张平,来焦山游览,你的话我听不顺耳。”

天南绝刀打一冷颤,转身大踏步一言不发出厅。

千手神君张平,这一代江湖十大暗器名家之一。这位神君修养差,在江湖游荡,看不顺眼听不顺耳,就会出头动手动脚,手脚都有暗器发出。他不但是宗师级的十大暗器名家之一,也是江湖十大游侠之一。

连在旁看棋也动口动手,修养之差可想而知。

“谢啦!”梁宏含笑举手示意道谢,猜想这位神君可能是途经镇江的游客,绰号称神君,打扮却是宽袍大袖名士装,却又不带丝毫文味。绰号叫神君,毫无法师巫师的气质。当然,他听说过这位游侠的事迹,但从未谋面。

“别放在心上。”千手神君说:“那混蛋的刀很可怕,日后你得防着他一点。这种江湖凶枭热衷名利,贪婪无行,见钱眼开有奶就是娘,你如果挡了他的路,他会毫无理性地砍你一刀,小心了。”

“我会小心的,多谢关照。”他放下十文钱茶资,出厅追踪天南绝刀。

天南绝刀前来做说客,必定将经过向主子返报,跟踪前往,便可知道混元教的首脑人物在何处落脚。

在焦山主事的人,很可能是地位甚高的一尘散仙。至于混元教有多少人在焦山意欲对付凌云庄,得设法摸清他们的实力。

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人虽然以凌云庄为目标,但一旦碰上了,将疯狗似的对付他,不得不小心提防。

在山上中途碰上一尘散仙五个人,老道就毫无顾忌地向他和两位姑娘攻击。

这座客院在第三进,要出店还得走上老半天。

天南绝刀气冲冲向外走,穿堂越厅沿途不曾停留,也没扭头回顾,大踏步抬头挺胸,像个讨不到债的债主,脸色相当难看。

沿途仅偶或看到两三名店伙走动,旅客都在房内烤火歇息,整座店显得冷冷清清,不是旅游旺季,店伙也比平时减少六七成,因此在外行走的店伙也寥寥可数。

经过店堂,柜内只有一位店伙,仅略为抬起头瞥了他一眼,突然左手握拳,大拇指横伸,向天南绝刀的背影指点了三下,便重新低下头,懒洋洋地翻阅旅客流水簿。这时光不会再有人投宿,店伙清闲得很。

天南绝刀正跨出店门,一直就不曾回头察看。

这是反常的举动,这位刀客是老江湖,沿途不可能毫无戒心,至少得留意是否有人跟踪。

梁宏并没留意天南绝刀的反常举动,跟在后面二十余步泰然自若,突然看到柜台内店伙的手势,脸色一变,及时收回迈入店堂的腿,转身往回走,走了五六步看四下无人,飞步急走。

店伙的手势,是冲他所发的,大拇指点了三下。

他不认识这位店伙,但懂得店伙的手势,意思是说:这个人不重要,让他走。点一下:跟踪。两下:把人留下。

这个人不重要,重要的人当然在后面,因此他及时转身,留意后面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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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们落店,麻烦甚多,返店时,有一名店中的仆妇,为火盆加炭,沏茶,送来一担洗漱的热水,整理毕便离开了,让她俩自行料理。花了半个时辰,才把衣裳烤干,在外间的火盆旁品茗。

其实她们并不怕冷,不需烤火取暖。天气实在太冷,房中有一盆火,毕竟要舒适些,没有必要虐待自己。

全身温暖,疲劳尽消,喝了两杯热茶,自然而然地聊起天来。

“庐山虎豹甚多,天地寺一带这几年经常有人膏了虎吻,听说连和尚也被猛虎拖走,甚至官府派来的猎户也有人死伤。”江右龙女住在湖边,对山上的事不陌生:“你家住在天池寺附近,是不是猎了不少猛虎?”

“其实虎患并不如外界所说的那么严重,偶或有几头成年的猛虎现踪而已。猛虎其实也有点怕人,只是碰上了本能地发威伤人。”罗华欣用火叉不时拨动炭火,用行家的口吻说:“猛虎通常是孤独地生活的,狩猎地盘约三十里方圆,不许其他猛虎侵入。乳虎通常一胎两至五头,存活率约五成,两年便得自立,母虎会把它们赶走,开拓自己的地盘。想想看,庐山虽大,猛虎繁殖力强,长成的乳虎除非有能力赶走有地盘的猛虎,否则就会被赶得到处游荡找新地盘,所以会在天池寺附近出现,山里面那有它们栖息的地方?天池寺附近人口多,出了事就闹得人心惶惶。其他各峰的寺院其实猛虎出没更频繁,比天池寺更严重。听说去年夏天涨大水,大孤山湖面双龙相斗,是真是假?你看到没有?”

“不是龙,好像是蛟。”江右龙女说:“有人在远处看到,大小船只沉没了五六十艘,死了好几百人。”

“据说是龙,不是蛟。听说浪山直向天上涌,那是龙吸水。蛟是不会飞腾吸水的,只能发水。”

“谁也不知道是龙是蛟。”江右龙女懒得抬杠:“接近真正看到的人都死了,远看的人不可能看清是龙是蛟,浪涛掀天,风狂雨暴,能看得到甚么?老实说,世间是否真有蛟龙,我怀疑。鄱阳的水怪我见过,那只是江豚或鲟,也可能是大鳗鱼,根本不是怪。清晨薄暮,三丈长的大鳗戏水,看到的人,一定认为不是龙就是怪。鳌本来就叫夔龙,最大的也有三丈长。有空你到南康找我小聚,我会带你去找这些怪物开开眼界。我去看看梁大哥,问他有没有下一步的活动计划。”

“我也去。”罗华欣置杯而起。

大明皇朝中叶以前,人口仅五千多万。再往前推,各朝各代的人,吃多了撑坏了,唯一的念头是发起战争,杀!因此两三千年来血腥满地,人口藉战争淘汰,增减率与消长率不稳定,甚至有减少的趋势,许多地区地广人稀,各种奇禽异兽!生息其间。

大江南北称水乡,巨湖广泽星罗棋布,沼泽河川纵横,古代便是妖怪鬼神的发源地。

大明皇朝中叶,建国初期耗损的人口尚未复原。即使是江南地区,人口还没呈现膨胀现象,工商业刚开始发展,人口渐向大都市集中,许多地区仍然地广人稀,城市如果有十余万人,已经算是像样的大城市了。

天空中,大型飞禽天鹅、鹤、雁、鸽、鹳等等,满天飞翔到处可见。水中,大型的哺乳类江豚、巨獭;爬虫类两栖类的鳄、宠、鳌、巨龟、巨鳏、巨蛙……鱼类的一两千斤鳍鲳、两三百斤巨鲤、一两百斤的大鲶……

深山大泽的丛莽中,虎豹熊猿巨蟒,经常接近人类居住的城镇,伤害人畜平常得很,猛兽白昼进城不是奇闻,的确造成不小的伤害。

那时,大江经常可看到成群的江豚戏水,人们称之为水怪,通常在起风浪时出现。但不怕水怪的人,捉水怪填肚子,水怪的肉非常可口,一两丈长的水怪并非罕见。

如果在大风浪期间,一条三丈长鳗鱼戏水破浪跃出,头角峥嵘须鳍俱张,胆落的人看到,必定认为是龙。

因此,杀蛟龙水怪的传闻不绝如缕,是真是假不需追究,反正杀蛟龙的勇士都是仙,仙的事谁也不知道。

直至后来的清初康干朝,也就是两百多年后,天下承平日久,人口急剧膨胀三倍多,粮食出现供应不足严重大问题。

人为了填饱永远感到饥饿的肚子,飞禽走兽遭了殃。

大型的妖怪首先厄运当头,杀妖怪果腹理直气壮。杀死一条三丈长的浔蝗鱼,便等于获得一笔可观的财富。

妖魔鬼怪其实并不可怕,人最可怕,人敢吃妖怪。

结果,一些大型的飞禽走兽,被杀得濒临绝种边缘,有些已经绝了种,只能在古籍中凭想像追寻了。

如果世间的确曾经有龙这种生物存在,那一定是被人杀光的。所以直至满清中叶以后,各地就很少传出有关蛟龙出现的传闻了,被杀得所剩无几啦!

龙凤龟麟四灵,只剩下卑微的乌龟存在人间。但五十斤以上的巨龟,已所剩无几。赶尽杀绝,禽兽都不用活了。

人喜欢互相残杀,杀禽兽又算得了甚么?

鄱阳湖是有名的龙窟,江右龙女不曾目击,也不相信真的有蛟龙这种生物,但见过被称为水怪的水中庞然巨鱼,所以邀请罗华欣前往寻找。

“你已和梁大哥约定好了?”江右龙女向房门走信口问。

“是的。”罗华欣喜悦地说:“风一止返回镇江,他料理一些琐事,就买舟动身西上,这里的事他决定撒手不管了。”

江右龙女大感意外,这期间三人都在一起,梁宏决定撒手不管镇江的事,决定的太突兀了吧?

“我也希望他撒手,其实那个神秘组合,不值得他计较,真正对他造成威胁伤害的是混元教。”江右龙女到了房门旁!抬手取下挂在门闩旁的门锁和锁匙:“目下混元教在镇江已成气候,从杭州陆续赶来的爪牙愈来愈多,跟来焦山的人已经非常了不起,在镇江的人想必更为高明。船一靠甘露港,你们最好立即拾掇动身。”

“哦?你……”

“我不陪你们了。”江右龙女情绪有点萧索,说话放缓:“一回店我就结账,出城到西津渡,乘渡船至瓜洲,踏上北行的旅程道。有你照料梁大哥,我很放心。但千万记住,离境必须愈早愈安全,在镇江多留片刻,就多片刻危险,千万要快。”

她在天下遨游将近三载,以增长见识为目的,武功高强,但从不多管闲事,只想在成家以前,过一段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

这期间交了不少朋友,这些朋友背景相当复杂,但她并不计较,只要这些朋友对她无害,反正不可能长久相处在一起。

她有她的道路和方向。

她老爹龙王黄豪,就有各式各样各门各道的朋友,只能算是半个江湖名人,本身并不从事江湖行业,在落星湖畔,有一座大农庄,建了一座水云居,接待豪士名流,谈文吟风地位超然。

因此她性情开朗,落落大方,但不是热情奔放的型类,自我保护的意识颇强。

她喜欢梁宏,甚至逐渐超越喜欢的界限。

她不善于表达感情,也不知道如何利用女人的魅力,言谈举止一切顺乎自然,也就难以引起异性震撼性的反应。

那些热情如火一见钟情的男人,会被她不温不火的表现方式所阻,不得不打退堂鼓。

单方面的喜欢,不会有好结果。

梁宏心中没有她,赢的是罗华欣。

罗华欣是那种风华绝代,明艳照人,让男人一见钟情的小姐型大户千金,梁宏有权选择喜欢的对象。

她知道,在这方面,她是一个失败的女人。在江湖遨游,穿着打扮随便,行李愈简单愈好,根本忽略了修饰打扮。她缺乏用魅力讨好男人的习惯,虽则她的女性风华与容貌,并不比罗华欣差。

她选择失败,置身事外是最好的逃避方法。她相信缘分,梁宏与她无缘,相知也不深,她无意争取。

今日相见,明日天涯;她就是这种乐观的江湖遨游者,一个并不急于找对象,不急于过早成家被枷住的大姑娘,她还没厌倦多采多姿的遨游乐趣。

“一回镇江我就催促他动身。”罗华欣拉开上边的第一根门闩:“当然愈快愈好。我会尽所能保护他的安全。在这些武功高强的人面前,他的确缺乏自卫能力,他们志在要控制他供献智谋,所以不会向他下毒手。”

“那可不一定哦!”江右龙女顺拉开第二根门闩,作势拉开房门,“他是各方争取的目标,任何一方,皆不希望他落在对方手中,得不到的就毁了,这是江湖常规。我不希望他出意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是说……”

“我甚么都没说。”江右龙女拉开房门,迈步而出。

罗华欣跟出,超越,让江右龙女拉上房门加锁。

房门使用搭扣而非门环,那种小长方形锁只是象征性的小锁,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上锁定然转身面向门,对身后的动静自然忽略了。

刚扣上锁,听到了不寻常的声息,猛然转身回顾。

“小心上面……”她惊怒地急叫,不假思索地跳出,伸手急拨正向外走的罗华欣。

屋檐上有人向下疾降,房两侧也有人闪电似的扑来。

她顾得了罗华欣,顾不了自己。从屋上疾降的不止一个人,而是三个人。最先扑落的人,头下脚上双手下伸,搭向罗华欣的双肩,也可能想扣住脖子,相距已不足半尺,即将及体。

罗华欣怎知头上有人扑落?左肩膀被拨,向右方斜颠侧扭,顺势仆地一滚即斜窜而起,滚动中匕首出鞘,窜起时本能地挥出,把从右面冲来,伸手擒抓的人挡住,匕首光芒一闪,伸来的手掌中分,被匕首把手掌剖成两半,中指也断落坠地。

江右龙女却遭了殃,由于急拨罗华欣,身形一顿,反应便慢了一刹那。

从屋上扑落的另一个人,是脚下头上纵落的,抓住好机,一脚踹中她的右肩背,她向前栽倒。

这一脚力道不轻,但也不太重,临时抓住好机踹下,事实上不可能用上真力。

左侧冲来与从屋上扑落的另一个人,同时到达她冲倒的地方,四条铁臂下伸,像两头鹰同抓一只小鸡,变化快的令人来不及反应。

后颈被大手扣住按紧,她知道完了。

她听到罗华欣发出厉叱,不用猜也知道罗华欣正身陷困境,无法抢救她了。

到底有多少人上下齐袭,她看不到地面以外的景物,从罗华欣惊怒的叱喝声估计,陷入围攻已无疑问。青天白日集中人手袭击客店,应该不可能发生这种犯忌的事,却确是发生了。

“梁宏……”她心中狂叫。

住在邻房的梁宏,她已无能为力保护不及了。

听到罗华欣厉叱声的同时,她也听到远处传来呐喊声。

两个人按住了她,她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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