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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抽丝剥茧

步步紧迫,明暗交叉运用,令他大起反感,心底的愤火又升高了几分火焰。

人的耐性是有极限的,压力一旦超出临界点,便会引发激烈的反应,爆发出乾坤一掷的行动。

人的野心与欲望,也是无穷尽的,只因受到后天压抑性的教养而潜藏心底,一旦受到刺激或引诱,就会忘了教养,而舍死忘生追求这种本性的实现。荀子荀况说人性本恶,确是真知卓见。

压力已升至临界点,怎么所有的人皆以他为胁迫目标?真是岂有此理。

在地牢他救了不少人,包括凌云庄和混元教的人,反而成为更可恨的仇敌。只有一个江右龙女,与不相干的罗华欣,愿意和他共患难,其他被救的人在何处?

看了神秘组合、混元教、凌云庄三方面的人,他们多神气哪!人多势众,一个个都是不可一世的强梁,有钱有势谁不敬畏?站在他面前就比他高一等。

他老早就在想:别人能,我为何不能?

这就是潜藏在心底,压抑在心底,与生俱来的野心与欲望,在刺激和引诱下冒升出来了。

他也可以争取名气财色,因为他也有这种能力,能力绝对不下于这些强梁,甚且过之。

经过多次接触周旋,他逐渐摸清这些强梁,到底有些甚么牛黄马宝。

有时他会扪心自问:我有那些地方不如人?

对方除了人多势众之外,别无长处。

他不知道还能忍多久,是否该站出来兴风作浪,做一个威震江湖的豪强;再这样拖下去,还能承受多少压力。

一旦混元教利用官方协助开山门,他的处境将极为恶劣凶险。

走在行人拥挤的码头长街,他一面走一面沉思,思路相当混乱庞杂,如何抉择很难决定取舍,毕竟他不是一个天生好斗,热衷追逐名利的人,对目前逍遥自在的浪子生涯十分满意,不想改变或割舍。

折入一条小巷,街上的嘈杂人声渐弱。

小巷仅偶或有人行走,是一般水夫的贫民住宅区,天快黑了,而且是进膳时光,很少有人在外行走。

他在一家简陋的房屋前止步,伸手轻拍大门三下。

片刻,大门拉开,灯火外泄。

这种贫民房舍,谈不上甚么格局。巷宽不足八尺,房屋一家连一家毗邻而居。拉开大门便是堂屋,侧方有走道通向内堂。大门两侧的窗户,是光线的来源,窄巷的光线本来就不足,所以申牌左右便得掌灯。

“请进,小梁。”开门迎接他的大汉,顺手掩上门闩:“坐,我替你沏壶茶。”

堂屋也简陋,没设有神案,一张八仙桌,四张长凳,两侧倚壁另有几张四脚方凳,还有两张小矮竹凳。

“先不要沏茶,刚喝过没多久。”他在右首落座,信手在菜油灯盏用挑针加了两根灯蕊,光度加倍:“我知道孙二哥辛苦,大概跑了不少地方,小弟真的很焦急,所以迫不及待来讨消息,请不要见怪,改日再谢。”

“也谈不上辛苦啦!俗语说,得人钱财,与人消灾,跑腿是份内的事。”孙二哥在下首主位落座,双手放在桌上,不住下意识地绞扭,神色不定:“幸好我对贾道婆的事早有风闻,进一步追查有门路可找。贾道婆不时被请来府城替人做法事,难免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被人无意中看到或听到,她是颇有名气的灵媒呢!”

“唔!孙二哥,你的神气不对。”他按住那双不住互相绞扭的手:“世间没有神佛妖鬼,那都是骗人的。不要怕她这个灵媒,遣鬼魂来恐吓你,鬼神都是人制造出来的。”

“我……”

“你怎么啦?”

“有……有人要见你。”孙二哥期期艾艾,回避他的目光。

“谁?”

“他们……”

通向内堂的走道口,首先踱出入云龙。

他推凳虎跳而起,拔出腰间的八寸工具刀。

“你们也要坑害我的朋友。”他虎目彪圆,要爆发了:“来得好,他娘的!晚算不如早算,你们就把我认定是扬州血案凶手好了,早些了断以免牵肠挂肚。”

接着出来的是绝剑公子、江湖客、一位中年妇人、一位年近花甲,神情威猛的佩剑人。

“梁老弟,咱们来是善意的,请求孙贵老兄帮助咱们与你见面,不敢得罪你的朋友。”

入云龙不介意他发怒,满脸笑容,与往昔强横的面目迥然不同。

“小梁,是真的。”孙贵说:“他们有朋友在外活动,凑巧查出我在替你办事,一直不动声色,有耐心地跟着我到处跑。他们来了片刻,客客气气请我帮忙。我想,他们知道我调查贾道婆的秘密。”

“我是专诚向你道谢的,同时有事请你周全。孙贵兄,非常抱歉,可否请你暂且回避,让咱们和梁老弟谈一些事,容后致歉,谢谢。”

“你老兄客气,我告退。”孙贵当然知道谈的必是秘密,不宜让外人知道,识趣地干脆启门外出走了,并没回后堂回避。

“梁兄海量,请接受兄弟诚意的道歉与致谢。”绝剑公子郑重地向他行礼:“梁兄可能不相信,自从舍妹承情救出地牢之后,经过冷静分析,便没将梁兄当成扬州血案的凶手了。至于后来的跟踪,确是有意找机会请梁兄原谅兄弟所犯的错误,可惜一直没能掌握梁兄的正确行踪,兄弟愚鲁无能少见识……”

“少庄主请不要说了。”梁宏打断对方的话:“总之,我郑重表明,我的确在那天晚上事发之前,甚么事都不知道,天黑才落店,没有机会留意任何人,更不可能认识你们这些江湖之雄,事发时可说除了藏匿保命之外,别无选择。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但请贵庄的人高抬贵手,今后请不要再打扰在下的安宁,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很多事都无法摆平。”

他不可能真的海量,只是明显流露出不满,想起凌云庄那些人的强者嘴脸,心里那能平衡?

“还得打扰梁兄一次,梁兄恕罪。”绝剑公子硬着头皮提出请求:“家叔有些话,想向梁兄就教。”伸手向年近花甲佩剑人虚引:“这是家叔,从扬州赶来的,过江仅两天,却碰上舍妹出事,极感忧心。”

“老朽夏侯长风,幸会。”佩剑老人居然打破礼俗禁忌,不用长辈所行的颔首礼,而改用江湖的平辈抱拳礼:“老弟台可知道,混元教早两天便开始收买爪牙,威迫利诱双管齐下,已有几位前来看情势风色的江湖朋友,拒绝收买被他们毁尸灭迹了?”

“听到一些风声,但查证困难。那不关我的事,我没有查证的必要。”

“老朽从扬州来,本来在扬州负责查证的工作,没料到早几天,突然接到公门朋友传来的警告,说是知府大人已搁置这件大案。朋友们劝咱们不要再逗留追凶,连推官大人也传口信说,追凶是官府的事,不许他人私自查证,以免牵连无辜以武犯禁。这实在奇怪而且事出突然,不知到底出了何种变故。”

“并不奇怪,这本来就是官府的事。”他心中一动,想起了焦二爷,但不便说出:“镇江的官府,同样不欢迎你们用武力查证呀,当初我如果正式向官府投诉,你们不可能获准在镇江逗留。你们可以暗中查访呀!事出必有因,一定可以查出,到底是何人向官府施压。这不可能一手遮天,不难查出真相,施压人必定与凶手有关。”

“可是……我们已经不能再在扬州逗留……”

“那是你们的难题,与我无关。如果我所料不差,这里的官府,短期间可能也将对莅境的强龙采取行动,你们在心理上,须早作准备。”他在愤懑中,仍然善意地透露一些讯息:“我不配向你们提供意见或帮助,与我无关。我得向孙二哥讨贾道婆的消息,诸位可以走了。”

“老弟台真了不起。”夏侯长风不肯走,不介意他下逐客令:“光临贵地的各方龙蛇,对那个有地牢的神秘组合,倾全力深入侦查,依然毫无线索。老弟台居然能寻幽探秘,短期间就找到蛛丝马迹,逐步进行抽丝茧找出他们的触角潜芽,江湖寻踪超级高手也无此能耐。孙老弟曾将所得见告,依我看,要逐步从触角挖至老根,还得花可观的精力和时间,才能接触到他们的核心。这个神秘组合十余载经营,迄今还没让世人所知,布置之隐密周详,世所罕见。老弟台要把他们发拙出来?有必要花如此可观的精力吗?”

“我不找他们,他们也会找我的。”他冷冷一笑:“只有千日做贼,那能千日防贼?总有一天,他们会把我化骨扬灰。镇江是我的家,至少也是侨籍谋生的家,为了日后的安全,我得找到他们讲道理。如果道理讲不通,再离乡背井逃命还来得及。”

离乡背井逃命,说尽弱者的悲苦。

“真抱欺,舍侄那样逼你……”

“大叔,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们人多势众,是真正的江湖豪强,能够承认错误,就表示你们讲道理。没因此而造成伤害,我已经心满意足。在扬州我不曾受到伤害,所以恕我不能帮助你们追查凶手,诸位请不要在我身上白费工夫,你们得自己去设法追查线索。在扬州我是陌生人,去查也是盲人瞎马。”

他以为对方是来请他协助追查凶手的,对他追查线索的能耐感兴趣,认为有利用的价值。

他无意介入,更不愿介入,事不关己,所以一口拒绝。

其实扬州他并不陌生,杭州帮的船只,在扬州也设有专用码头。扬州镇江隔江相望,两地的人不但互有往来,而且易地谋生,虽则两地的民风、性格、方言,皆有明显的不同,但谁也不嫌弃谁。

“梁兄,镇江是你的家,你熟悉镇江的一切,有众多的朋友可用。”绝剑公子挺身与他打交道:“所以兄弟只好厚颜求助,请助兄弟调查舍妹的下落。混元教的人手潜藏在城外,城里只有些二流的次要人员落脚。兄弟的朋友,只能提供城内的线索,城外四乡就无能为力了。江湖朋友只能在城市活动,在乡村英雄无用武之地。舍妹很可能囚禁在东乡一带僻静处,只有借助梁兄的鼎力,才能查出囚禁地方,梁兄肯相助才能解燃眉之急。”

“救人如救火,人不知藏在何处,如何救?”夏侯长风忧形于色:“如无老弟台鼎力相助,毫无希望。老弟台远至丹徒镇查线索,可知定对东乡一带了如掌指,老朽因此才在走投无路之下,厚颜恳请老弟台不念旧恶,协助我们查出囚人处,感激不尽。”

他的怨气已经消散,也被对方诚恳的态度所动。上午返城之后,他便着手调查东乡的动静了,早已料定陈老人一尘散仙不会把人带进城藏匿,人质在手不需进城冒风险。东乡一带山区他熟悉,各村里的民壮组织中他有朋友,外地陌生人在那一带潜伏,怎能逃过他的掌握?

“你们明天到虎踞门我的住处等消息,天一亮就来。”他慨然应允。如果混元教用人质要胁成功,他将直接与混元教凌云庄联手的强敌周旋,等于增加一倍强敌,有破坏对方联手计谋的必要。

“兄弟感激不尽。”绝剑公子大喜过望,行礼致谢。

“先说好。”他郑重地说:“没有保证,我只能答应尽力而为。”

“呵呵!连老天爷也不会保证任何事。”夏侯长风欣然大笑:“一夜工夫,够吗?”

“应该够了。”他淡淡一笑,自信的表情刻划在脸上:“说实话,四乡我都熟悉。白天你们共有三路人马跟踪与袭击,兜截伏明暗俱来,我和江右龙女罗姑娘,往来如入无人之境,和你们捉迷藏,可知我对东乡定然了如掌指。人如果囚禁在东乡,不会让诸位失望的,诸位请回去准备,我要争取时间。”

夏侯长风怎敢耽误他的时间?今晚他得不眠不休奔波一夜呢?五人千恩万谢同他道劳,匆匆告辞。

那位中年美妇,一直在旁默默地留意他的一举一动,秀逸的面庞本来挂满愁容,告辞时终于愁容全消。

他脸上的冷静神情,以及说话中所流露的信心,有心人是可以感觉得到的。

“小哥,兰芳丫头确是有点任性,年轻少见识,原谅她,好吗?”中年美妇在他出门送客时,转身向他低声说:“她早些天就知道可能怪错了你,确是想找机会和你面谈解释的。”

“大婶,不要再宠她了。”他苦笑:“姑娘们才貌双全,娇生惯养从没受过挫折,那就难免任性自负,自以为是武断是非。她应该让人觉得可爱,再这样下去,只会让人害怕。诸位好走,不送了。”

年轻貌美的大姑娘,当然令人觉得可爱。一旦成为有美丽花纹的雌老虎,谁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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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黑,东乡一带山间小径行人绝迹,天寒地冻积雪未消,谁还愿意在外走动?一不小心,很可能出意外冻死在渺无人迹的山坡上。

京山,在城东五里左右,是城东的望山,京口的名称以这座山而命名。通常称为京岘。

其实岘山在城西南,把两座山名混成一座了。

岘,与现通;意思是山小而险,或岭小而高。

东乡的山都不高不险,镇江没有高险的山。

京山形如弯龙,头在东北,屋在西南。生长的植物苍松翠竹环山繁盛,也像一条翠龙,秦始皇派人挖龙脉,挖断处称南坑。梁武帝也凑上一脚,掘石挖掉两个龙眼睛,目下称为龙目湖。

京山村在山西面,与花山交界的山脚下,只有五六十户人家。东乡一带的村落都很小,京山村算是不大不小稍为富裕的小村了。村民十之九务农,有三分之一子弟因吃不饱而出外佣工。

村西南山坡旁,有一处酱坊,厂房屋舍参差散布在山坡下,是藏身的好地方。最近村尾的房舍,相距也在百步外,藏匿几个人一年半载,也不会让人发现。

严冬时节,不是出酱的旺季,因此坊内的活动减少,显得冷冷清清。

三天前,村中的一些顽童与少年,便发现酱坊后面坊的主宅,有陌生人出入。而且不时看到三三两两打扮不同的陌生人,在通向府城的小径往来。

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由于酱坊距村百十步,坊内的活动,村民懒得过问,礼貌上的拜访能免则免,只要没有陌生人在村内生事,村民是不会留意的。京山有不少古往今来名人的坟墓,有一座岳飞所建的云台寺,不是人迹罕至的荒山僻村,有陌生人往来并非奇事。

这里距城不足五里,片刻可到,往来十分方便。

酱坊主人一家老小,受到严厉的控制,不敢拒绝暴客的要求,把偏院的几间房舍让给暴客借住。因此一家老少包括留下的雇工,三天都不曾进城处理事务。

天还没黑,偏院的厅堂内气氛不寻常。

借住的暴客不多,男女共十人而已。但未牌末申牌初,陆续有人返回,最后返回的是第八名,有两个永远不会活着回来了。在江湖玩命的人,生生死死谁也不介意。

另五个陌生人,是申牌末到来的,带回一男一女两具尸体,五个人又匆匆走了,尸体放在厢房内。

偏院另有侧院门出入,里里外外的一切活动,酱坊主人毫无所知,知道也不敢声张过问。

傍晚时分,又来了五个人。

为首的两个人是一僧一道,高阶层的人光临这处藏匿点。

身分地位高的人,年纪不一定大得可以称老。领先被请入厅的大和尚,年约半百左右,比高坐厅内相候的一尘散仙小了十余岁,但入厅时,一尘散仙却离座相迎,不敢高坐摆威风。

大和尚红光满面,身材高大魁梧,手中的锡杖颇为沉重,点地时隆然有声。

老道的年纪也在半百左右,一反修道人干瘦清癯的传统,五短身材,胖嘟嘟脸白唇红,所佩的天罡剑竟然长有三尺,比身材仅短了两尺,所以只能改系在背上,想拔出来还真需要花不少工夫。

另三个是随从,也可能是保镖,身材高大相貌狰狞,叉腰一站像门神,胆小的人不敢向他们仰视。

“大法主,你不要胡搞。”大和尚不等招呼,在长凳气冲冲落座便叫嚷:“人不能留给你做鼎炉,贫僧要把人带走,交给圣堂主炉长老看管。凌云庄这个小女人,不但是本教在镇江建北面门户根基的保证,更是本教日后向江北扩展的保证。有她在,凌云庄必定肯替本教护法,利用他们慑伏江湖群豪,教主在途经嘉定时,就曾经表示日后派专人网罗凌云庄夏侯世家为羽翼。把小女人弄到手,可说天假其缘。你如果糟蹋了她,凌云庄必定横定了心,号召天下侠义道群雄,蜂屯蚁聚杭州。大法主,你我如何向教主交代?”

“小罗汉,你不要把凌云庄抬得太高了。”一尘散仙冷笑,嗓门够大:“夏侯世家的声望地位,在江湖其实并不高,千幻剑客夏侯长虹的名气也不足,还没有号召天下侠义道群雄的分量。你降龙罗汉悟光,也曾在江湖混了二十年,你曾经害怕夏侯世家吗?你……”

“大法主,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利用的问题。”降龙罗汉用更大的嗓门抢着说:“本教发展期间,需人殷切,你把许多可供拓展的人,转变成可能伤害本教的仇敌,聪明吗?”

“贫道的做法,殊途同归功效更大。”一尘散仙傲然地大拍胸膛:“贫道有把握改变小女人的心智,让小女人死心塌地替贫道说服她老爹,要凌云庄替本教卖命,比你们用人交换她老爹合作高明多多。不要管贫道的事好不好?人是贫道弄到手的,谁也休想把她带走。”

“圣堂炉主派我们来押人,一定要把小女人带走。”降龙罗汉一顿锡杖表示决心,语气坚决:“圣堂炉主是赶来策应的司令人,代表教主颁法旨,你……”

“就算教主亲临,也休想把人带走。贫道的妙计高明,万无一失,相信教主会同意贫道的妙策有利。你们走吧!我这里不欢迎你。”

侧院的房舍也相当简陋,是主人的兄弟们居室,厅堂窄小,卧室在两侧。另一面,也有两排厢房。

厢房安顿了老儒生丘夫子几个人,身分地位低些,并没至厅堂接待上级人员,两三个人站在厢廊下,留意厅堂传出的争吵声,另一排厢房,没有人居住。

“老大,你就不必和老二争吵了。”同来的老道忍不住向降龙罗汉摇手:“老二修练天地交泰降龙伏虎大法,需要有根基有才貌的少女做鼎炉。年轻时,他是有名的好色如命妖道,他肯把号称绝色女霸的小女人交给你带走?算了吧!”

语含讽刺,一尘散仙听得心里冒烟。

“伏魔真人,你少在我面前说风凉话,你伏魔真人也不是好东西,有人称你为色魔,你自己也降伏不了自己。”一尘散仙冒火地叫:“算了?你想说甚么?你们最好滚,把我的打算向圣堂炉主禀告,别想逞口舌之能。”

“我们不会离开。”伏魔真人白白胖胖的脸,有怪怪的笑容:“我们今晚就在客厅品茗待旦,或者修练。我的步虚声音韵俱佳,可直达天庭,心中有事的人听了,不心浮气躁才怪,你还能举火炼鼎吗?天亮我们仍不见返回住处,圣堂炉主便会带人赶来察看的。”

道士也做功课,念道经,音韵与和尚念经小有差别,怪腔怪调,称为步虚声。念咒更是怪异,门外人根本就听不懂。

佛门信徒听得懂和尚念经的人,似乎为数也不多。也许,这是给神佛们听的,凡人不需要懂那么多。一般见神就拜,见佛就磕头的信众,知道“南无”两字意义的人,好像十之五六都不明白意何所指。

有一个人在房外用特怪特大的步虚声骚扰,那还有心情在床上和女人练天地交泰降龙伏虎功?不心烦气躁走火入魔才怪。练功,可不能像莽夫一样霸王硬上弓!图一己之快草草了事的。

在厢房外偷听的人,一个个掩口而笑。

七煞夫人是女人,当然不是好女人,对男女间的事见怪不怪。但由于死了一个侍女兼爱徒小兰,心里不好过,入耳可就火冒三千丈了。

“你们简直无耻。”她铁青着脸咒骂:“我的爱徒冰冷的尸体,还摆在堂侧的耳房里呢!”

厅堂不再有声息传出,一名保镖轻轻把厅门闭上了。

降龙罗汉五个人留下了,一尘散仙不肯让他们把夏侯兰芳带走。

生有时死有地,好像冥冥中真有一位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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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有十三个人住宿,厅堂中灯火通明。堂中有取暖的大火盆,盆旁有烧水的水壶,不时喷出水沸的嘶嘶声,供应沏茶的沸水。

降龙罗汉五个人留下了,在厅堂品茗待旦,点起六盏菜油灯,据桌品茗聊天。

堂侧的耳房,摆了两具尸体。

另一侧,是两间卧室。

外侧的一间,囚禁着用特制三合蛟筋索,技巧地背捆双手、上面管制咽喉的夏侯兰芳,情况比上一次身在地牢相差不远。

三合蛟筋索也称九合金丝索,当然不可能真是用蛟筋和金丝绞制的。也有人称之为捆仙绳,被捆住的神仙也脱不了身。

她人是清醒的,彩云仙子不时进房照料她,外面厅堂的动静,她听得一清二楚,心中真感谢降龙罗汉来得及时,否则今晚她将生死两难。

一尘散仙气得快要发疯了,但奈何不了被称为老大的降龙罗汉。他被称为老二,大概在天堂里,菩萨罗汉可能比仙高一级。

仙和佛混在一起成为一家亲,不自今日始,自从汉代佛教东传之后没几天,就你抢我的典章,我夺你的制度,无形中混在一起了。

这位散仙修养差,一赌气,在邻房干脆睡大头觉,不理会五个撞破好事的捣蛋鬼,毫无主人的风度。

以往这里住了十个人,昼夜都不派警卫,他们也不怕有人胆敢前来讨野火,也不怕那个神秘组合派人来行刺,有恃无恐,他们应付得了超等高手的袭击。

今晚情况不同了,捉来了凌云庄的夏侯兰芳。如果凌云庄的人找到此地来,可就有点不妙了。

凌云庄的每一个人,都是江湖超等的高手名宿,大举前来行雷霆一击,他们肯定会成为最大输家。

彩云仙子负责第一班警戒,在小院子的厅廊下戒备。她的江湖声威与地位,皆名列超一流的高手名家,今晚,竟成了把风放哨的人。

依他们相处的情景估计,身分地位概可分三等。

降龙罗汉一尘散仙与伏魔真人是一等;老儒生丘夫子是二等;七煞夫人闪电狂客彩云仙子,该是第三等。

都是名家高手,放哨站岗人人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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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仙子是女人,受到优待。晚上第一班警哨最安全,戍牌初起更,整个更次都不宜夜行人活动。

最危险的是第二更,亥牌初就是夜行人动手的时辰。

她守第一更是安全期,天气太冷不得不经常走动,以免双脚被冻僵,冬夜放哨简直活受罪。

侧院的房舍规格小,小厅的门廊只有丈余长方,活动的空间小,因此不时踱出院子走动。

厅堂门是掩上的,内上闩加门杠。所有的窗户皆用厚帘密封,灯光不会外泄,寒气也很难侵入屋内。

从外面看,整座酱坊黑沉沉鬼影俱无。

江风凛冽掠过山林,传出一阵阵松涛风声,乱人耳目,甚至产生催眠作用。

一个白影从对面一排厢房的屋顶,一寸寸一尺尺慢慢超越。瓦面结了冰,走动极为危险,所以白影用贴瓦划行术逐寸移动,小心翼翼以免被下面院子里的人发现,耗费时间和体力,但可保安全。

白影天一黑就接近房舍外围了,白头罩仅露双目,浑身白,背系的剑也用白布包里。正月里冰雪未消,藏身在雪地里便难以分辨形影,与冰雪混为一体了。

终于,轻如鸿毛飘落在院子里,伏在壁根下的积雪中,像是平空幻没了。

每一次呼气,都得俯嘴向积雪呼出,以免有雾气升起,一寸寸有耐心地向厅廊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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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够冷的,呵气也会成冰。今年气候不正常,特别冷,已经立春了,冰雪不但未化,而且三天五天再降一次风雪,积雪刚开始出现融化迹象,新的雪珠又添上了。新年过后迄今,不曾出现过飘瑞的现象。

飘下飞絮,便表示不久天将放晴。

彩云仙子以往是江湖女豪,拥有济南府大人称羡的彩云园,自从姘上了飞虹剑客晁永泰之后,遇人不淑不但成为弃妇,也丢了彩云园,沦落成江湖浪女,生活仍然写意,那曾受过严冬放哨站岗的活罪?

她不是水火不侵的钢铁女人,内功精纯仍然感到寒冷难耐,只好藉走动活血,不时在门廊与院子之间快步走来走去。想起厅内那些人在烤火取暖喝热茶,她满肚子委屈不断唉声叹气怨天恨地,也自叹命苦。

混元教还没正式开山门,创教初期人手不足,她们这些被罗致共谋名利的高手名家,一人必须当三五个人用,必要时只好委屈些兼当下役。

她和毒蛊田七姑,都被当成眼线使用。七煞夫人的声威比她高得多,在教中的地位并不比她高。

有些人后悔参与,有些人深感委屈,有些人认了命,有人怨天恨地,也有人愤发图强。闪电狂客,就是愤发图强,无怨无悔的代表性人物,这类人相当多。

她属于怨天恨地的一种,仍对辉煌的过去念念不忘。

不知走来走去走了多少遍,把警戒的事忽略了。身上的寒冷不怎么激烈,她不愿站立过久,站久了体温定会下降,所以保持走动抗拒寒冷。

从院子中间转身往门廊走,门廊只有一级石阶,左脚伸上踏阶的刹间,身后打击猝然光临。

白影从她身后扑上,轻快敏捷无声无息,一掌劈中她的右耳门,左手勾勒住她的脖子,勒了片刻。

就算她一击并没皆厥,也叫不出声音。

她昏厥了。

担任警哨的人,被击毙是家常便饭。

她很幸运,昏厥而已。白影给了她不轻不重的一击,再勾勒住她的脖子,以免她发声叫喊传出警讯。

真像一头豹子,咬住猎物的咽喉扑倒、压住,等候猎物断气、死亡、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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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悠然醒来,好冷,好黑,不知身在何处。有一只温暖的大手,在她的脸上轻柔地抚摸,耳中听到低柔的声音,吸引她的注意力。

起初她想动,四肢却不听她指挥。

片刻,她动的意念完全消失了,身躯开始松弛。

“厅堂有人,声音从门缝隐隐隐传出,是甚么人?”低柔的声音在她耳畔向她询问。

“是人坛的三位法主和他们的伽蓝。”她完全失去自我意识,有问必答。

伽蓝,意指佛寺,也指保护佛法的神明,所以称这些神明为护法伽蓝。在江湖朋友的口中,则意指保镖。

法主,是江湖组合的职称。

人坛,是道门组合的组织。

僧道俗的组织称呼都有了,也许这就是混元的意思吧!

“你对这二位法主知道多少?”

“他们是随同教主从京都南下的亲信,是京都很有名的神仙活佛。大法主叫降龙罗汉悟光,二法主叫一尘散仙陈太常,三法主伏魔真人道真。至于他们的真名号,我不便打听。”她说话清晰,不像是神智失控的人。

“捉来的夏侯兰芳藏在何处?”

“就在堂侧的房间内。”

“你从厅门进去吗?”

“不准进去,他们在勾心斗角,闹得很不愉快,二法主不许两位法主把夏侯兰芳带走,要留给自己享受。”

“你怎么进去禀事?”

“有警便发警讯,他们就会启门出来了。有重要的事禀报,可从耳房侧方的甬道进去。通向甬道的廊门是虚掩着的,是警卫进出的唯一门户。”

有问必答,毫不迟疑。其实她对混元教所知有限,她是在苏州碰上混元教的一组人,那组人的目的地是杭州,沿途招兵买马,以重金网罗高手名家。她在苏州过年,孤孤单单情绪陷入低潮,双方一拍即合,到了杭州便开始为建山门的事奔走,负责对付途经杭州的桀骜不驯江湖牛鬼蛇神,如此而已。

白影再次弄昏了她,把她塞在床上硬绷绷的棉被里,尚可保持体温,又厚又重的棉被怪味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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甬道廊门是进出厅堂的唯一门户,但门在内部,屋外是看不见的,当然无路可入。

门窗紧闭,破门撬窗必定惊醒屋内的人,里面的人都是超等的高手,门窗的声息逃不过他们的耳目。

警卫换岗进出的门,是厢房中间的小穿堂大门。小穿堂外侧有走道,贯通两侧的几间厢房。

等待,是唯一避免声息传出的老方法。

白影不能等,时不我留。二更一起,便是提高警觉加紧警戒的时候了,想秘密潜入,困难度将增加十倍。

救人如救火,不能等。

人手不足,不可能加派内部警卫。内部警卫附带的责任,是按时唤醒该换班的人,留意定时香盆信香是否燃抵定位。

如果不设内部警卫,外面的警卫必须在估计时辰的换岗时段,进入设香盆的地方察看是否时辰到了。

这是说,小穿堂门该是虚掩着的,警卫才能进入察看香盆,叫醒该换班的人。有内警卫,门才会上闩。

初更天,厅堂有人,可能还有没睡的人,小穿堂中很可能有人活动。

他必须冒险进入小穿堂,不能等。

一旦惊醒里面的人,救人的大计很可能成为画饼。

老天爷站在他的一边,虚掩的门推开,里面没有人。堂角用凳围住以免空气流动,保护香盆的侧方,居然有一盏菜油灯,发出朦胧的光芒,不需在漆黑的房舍内瞎摸,帮助他争取时间。

累了一整天,高手名家们早就睡着了。

先清除内部障碍,清除一个就减少一个强敌。

他摸索到第一座厢房门,悄然推门而入。

高手名家们骄傲自负,睡觉不屑闩上房门。

同时,便于警卫进来唤醒他们换班。

他比猫还要轻灵,无声无息像幽灵,先摸到床,再摸到人,黑夜中估计的十分准确,一掌拍在床上人的印堂上,力道恰到好处,床上人在沉睡中睡得更沉了。

掩上房门,他到了第二间厢房。

这间房有两张床,睡了两个人。

有活人的口供参考,屋内的情况大致了然,可以按部就班进行,不需操之过急。

他如果志在杀人,熟睡中的人不会有一个活的。故事重演,两个人睡上加昏,即使把人拖起,也不会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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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兰芳双手被捆仙绳捆住,另一端连着锁喉的套索,她的手除非向上抬,向左右下方移动,都会增加勒喉的痛苦。

好黑,好冷。片刻,又片刻。

终于有物触及床口,感觉中,她知道距她的右脚很近,似乎要触及她的脚侧。

浑身一震,久蓄的劲突然迸爆,生死关头所产生的神奇超额精力,猛然爆发出超人的能量,从她曲膝以待的双脚爆出,凭感觉向目标集中。

一蹬落空,她也向床下滑落。

“我来救你,不要动。”熟悉的嗓音在她耳畔低唤,滑落的身躯被人抱住了。

狂喜的浪潮淹没了她,忘了双腕因挣扎而引起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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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自己走,你那一蹬的力道十分惊人,表示精力仍在。”全身只露出双目的梁宏向她说:“这条小径直通东门,东门的护城宽仅三丈余,城头高不足两丈,你可以轻易进去,快两步还可以赶上夜市。”

这里是小山坡下的小径,后面半里外的酱坊模糊难辨。

东乡各处的小径,皆在东门外一两里,与通向丹徒镇的大道会合,只要向西走,一定可以到达东门。

一把连鞘剑递入她手中,她拒绝接受。

“我……我不认识路。”她结结巴巴缩回手:“我……浑身仍……仍在酸痛……”

也许是实情。

有起一人在生死关头,突然激发前所未有的超人能力,但危险一过,便全身虚脱,老半天才能恢复体能,甚至要调养三五天。

“你只要照直走,不要走岔入村落的路,就可以抵达东门,片刻可到。”

“你……”

“我要回去看看,我想认识混元教的高层人物,以便早作提防。”

“我……我跟你去。”

“没胃口。”他断然拒绝:“你们这种人,一怒就拔剑,不怒也拔剑,甚至高兴也拔剑。你一拔剑,我就遭殃了。逃的功夫也许我稍为高明,但与那些高手名家搏斗,遭殃的一定是我,届时恐怕想逃也逃不掉。”

“那就劳驾你带我回城,谢谢你啦!”她自己也感到怪异,居然说话不结结巴巴了,而且非常罕见地道谢,女强人的气势消失,说话娇娇柔柔充满女人味。

“走吧!我带你去爬城,烦人。”

爬城,表示他不会轻功高来高去。夜间爬城,抓住了要被送上法场。但不怕杀头的蛇鼠,知道在何处有能平安上下的爬城墙空隙,没有被抓的风险,所以天下各城市,爬城被抓送上法场的人并不多见。

他就是真正的地方蛇鼠,虽然他很少爬城,也无此必要,他不是为害地方的蛇鼠,不做为非作歹的勾当。

一阵急走,城门楼在望。

自始至终,他不曾脱下白色头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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