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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调虎离山

巳牌初,客店一静。

旅客如果辰牌时分不结账动身,便表示不再启程了,必定继续住宿,何时动身,得看到镇上所办的事,是否有着落。

李季玉没动身,店伙认为他可能要在镇上办事。

刘晓荑姑娘三个人当然仍在店中住宿,留在店中治病,病不好那能动身?雇山轿也得考虑中途病势加剧,所以不可能启程离境。

这一进客院,更显得冷清,唯一不时走动的人是李季玉,他人高马大,走路的脚步声特别引人注意。

他等旅客走光了,才外出早膳,因此返回客店时,已是巳牌时分。

其实,他是利用这短暂时间,出外打听消息。

在霍山镇,他几乎可算是半条地头蛇。这几年,他经常借口选购造船木材,往来这一带山区。

本镇的人并没留心这位偶或出现气概不凡的旅客,但谁也不会多管闲事查他的根柢,根本不知道他是老几。而他,却知道镇上的动静,对山区有深入的了解,有计划地避免引起镇民的注意。

其实,在潜山山区,早已买不到质佳的造船木材,木材皆来自四川、湖广,这一带山区可用的木材,早就砍伐得一干二净了。

原因出在京师紫禁城的永乐帝,在龙江关建造大批船只下西洋。

龙江关在凤仪门至江东门之间,所建造的宝船需要大量巨型木材。

下西洋的船只,分三处建造:京师、浙江、福建。宝船则以京师龙江关为主,其他护航、补给、攻击、巡哨的船只,则由浙江、福建承造。

每次出航,准备时间概略是一年,舰队宝船(主力舰)约在四十余艘至六十余艘,其他船舰两至三百艘,实力与规模空前绝后。宝船长四十四丈四尺,广十八丈,可载官兵五百名,世称空前绝后。

其实,早在三国时代,吴帝国孙权自武昌迁都金陵(建业)时,便已建立海上无敌舰队,控制北起朝鲜、日本,南至婆罗洲。

大元帝国时,攻日本失败,即重建海军,那时,主力军舰已可载官兵一千人,比大明的宝船大一倍。

汉代的伏波将军马援,就率领过大小两千逾艘战船的庞大舰队,主力舰楼船,就比大明的宝船高大得多。

龙江关不但有造船厂,也专设征集木材的税关,各地奉命采集的造船木材,皆在龙江关集中。

附近的州县,合格的木材早就砍伐一空了,因此他不时在这一带山区进出,是没有必要的。

他在院角的水井旁洗漱,瞥了姑娘的两间客房一眼,用手打出几种手势,听到姑娘的房门开合两次的响声,这才从容不迫用手舀起水漱口、净面。

脚步声入耳,店伙领了五个人闯入,领先的是曾和他打过交道的七煞妖巫。

赶走了领路的店伙,五人神气地踏入院子。

他倒掉木盆的剩水,一面抖掉手上的水滴,一面向五人接近,笑吟吟一团和气。

“呵呵!诸位神色不太对。”他接近至丈内大笑,一面用衣袂拭手:“一定是在潜台寺碰了大钉子。那位虚云老和尚脾气坏得很,我要你们不要去,你们就是不听,被我说中了吧?”

“罢了,那老秃驴的确不好惹。”七煞妖巫不敢再逞强,但仍具有慑人的气势:“咱们也不想和他反脸,不再求他协助。”

“他除了念佛之外,万事不管,你们居然求他协助,不啻自讨没趣。你们这些宇内妖魔鬼怪,要求的协助会有好事?”

“咱们认为他熟悉山区的动静,只要求他领路找几人而已。”

“哦!你们不是来找地方,建秘密藏身处逃灾避祸,或者建秘窟的?”

“胡说八道!”七煞妖巫大为不悦:“你从山里出来的?”

“没错。”

“咱们向店伙打听过了,你今天改变主意不走了。”

“他娘的!”他粗野地说:“我走不走关你甚么事?”

“你从山里来,与山里面的山民有交情。”

“那也不关你的事。”他说:“不是我吹牛,山里村落那一家的闺女漂亮,我一清二楚呢!”

“那就好。”

“甚么意思?”

“咱们奉命抓几个逃犯,两个女的,另有一个或两个男的,从六安州来。以一百两银子为酬,付银子而不付宝钞,请你带路去找她们的下落,怎样?”

“逃犯?你们这种人,配抓逃犯?他娘的!你们改邪归正改行做公人了?难道太阳从西山升上来了?”

“少给我胡说八道,不要惹火我们。”七煞妖巫受不了讽刺,要冒火了:“不要以为你露了两手,就敢在咱们面前卖狂,真惹火了我们,五比一你一定死!”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被逼急了,一定会不顾身分名头,倚仗人多一拥而上,我犯不着和你们拚骨。一百两银子,可买三四十亩地,那可是一笔庞大的财富。我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真的给银子而非宝钞?”

“付银锭。”七煞妖巫拍拍百宝囊:“见到人付清,找不到人,仅付十两银子。”

“这……也好,说说看,逃犯是甚么人?”

“两母女,姓罗,五十余岁和十二岁,是罪犯的家眷,官媒拍卖为奴逃走了。拐带她们逃走的人,是一或两个贼伙,主要的贼首是往北走的,掩护她们往南走。你在山里做买卖,一定可以协助咱们查出她们的去向……”

“哈哈!他娘的,这一百两银子我赚定了。哈哈……”他大笑,打断对方的话。

“咦,你是说……”

“三天前,我在苦马岭徐村,就看到四个进山找亲戚的老少,发觉有两个一大一小的人,确是女的。当时大感狐疑,但事不关己不劳心。既然有一百两银子好赚,我带你们去找,是与不是你们所要找的人,不敢保证。”他显得兴高采烈,几乎要手舞足蹈:“先付定金,如何?”

“哦!苦马岭徐村有多远?”

“要走一天,就是走潜山天柱峰的山径半途那座岭下。咱们说定了,明早动身。”

“不,已经过了三天,不知有多少变故,兵贵神速,必须把握时效。”七煞妖巫掏出两锭银子抛过:“立即动身,不必用坐骑,多给你二十两银子,这就动身。”

“好。”他装模作样细察银锭的真伪,煞有介事:“银子多多益善。你大方,我也干脆,这就立即准备动身,请稍候。”

兴冲冲奔回客房,出来时已全身结扎停当,皮护腰系在衣内,剑用青巾裹了,仅带了一个百宝囊,可能里面带有换洗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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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煞妖巫五个人,先带李季玉回到借宿的民宅,收拾包裹动身。

这些人不落店,用威吓手段借住民宅,偏僻市镇的平民百姓,谁有胆量拒绝这些凶神恶煞?

霍山在镇西北五六里。潜山的天柱峰,在镇西南百余里。苦马岭徐村位于中途,五六十里而已。

脚程放快一些,一两个时辰赶到轻而易举,难怪七煞妖巫要立即动身,目下仅巳牌正末之间,早着呢!

出镇不久,七煞妖巫便开始催促快走,领先半肩放腿急奔。后面四个人,紧跟在李季玉身后,亦步亦趋,间接地促使他加快步伐。

他毫不介意身后,表现得像个暴发户,有横财可发,心甘情愿为财赴汤蹈火。

不久道路中分,他走上了左面的小径。昨天回镇,他是在右面大道碰上这五位凶魔的。

“怎么走这条路?”七煞妖巫狐疑地问。

“这条才是至天柱峰的道路呀!”他指指右面大道:“那是绕走霍山的路,那会远绕十二里左右,绕至前面黑石渡镇会合。我们走的是直路,前面四五里就是项家桥镇,沿白沙河上行,路便向上升了。

“从山上挑货品下山不费力,日用货物往上挑十分辛苦,所以山上的用品相当贵,你们带够生活所需用品吗?”

“有银子,不怕买不到,用得着带吗?”七煞妖巫没了解他话中的合意:“这条路怎一罕见有人行走?”

“快近午啦!当然罕见有人行走。”他信口答,抓牢话题:“山上的村落都只有十余户人家,那有多余的日常日用品供人购买?从来也没有人向他们购买。你们追踪逃犯,不是三天两天便可以解决的事,这一进山,走上半天鬼影俱无,你们能拖多久?哦!逃犯,是不是该称逃奴?”

“有分别吗?哼!”

“怎么会没有分别?抓逃犯该是公门人的事,你们又不是公人,怎么指要捉的人是逃犯呢?”

“他,应该算是公门人。”七煞妖巫扭头指指那位背上有沉重钢鞭的大汉:“比一般的巡捕身分地位高一百倍。你是……”

“你们查过旅客流水簿,知道我是谁。当然,身分列入工户,那是为了活动方便的虚报身分。但如果列为商户,那就神气不起来啦!商户是最下等的人,想穿一件漂亮的长衫也会被监禁呢!哦!那个告老退职的姓王老甲鱼,每月给你们多少银子聘礼?”

七煞妖巫心中一震,倏然转身。

身后的背鞭大汉和走在稍后的女道姑,反应更是惊人,几乎同时冲出,爪抓颈指攻脊心,手下绝情。

他声落人幻没,幻现在路右的斜坡草丛,一眨眼间,他已远出三丈外,爪与指落空还没收回呢。

七煞妖巫用掌回头攻击,也一掌落空。

这是说,他是在前后夹击的极短距离中,化不可能为可能脱走的,像是前后一夹,把他挤滑脱出的。

“他娘的!”他粗野地叫骂:“四野无人,你们几个杂种居心不良,妄想先把我制住,逼大爷替你们卖命,以为大爷不知你们肚子里,有些甚么牛黄马宝?算了吧!好来好去,生意不成仁义在,买卖勾消,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接银子。”

他一面说一面向山坡上退,抛出两锭银子。

“站住!”七煞妖巫接住银子沉叱:“说清楚再走,你说甚么王老甲鱼?”

“就是你们的主人呀!”

“原来你是带罗氏母女逃走的人,你把她们藏在何处?”五人半弧形列阵,七煞妖巫居然不敢下令抢攻,意图说服:“你说得对,好来好去,把她们交出,你可以平安自由的离去。”

“大爷也提出同样的要求。”他抖开裹着的剑靶,虎目中冷电森森:“你们追得太远了,这里是大爷的地盘,你们乖乖向后转,滚回凤阳以免遭殃。立即走,你们可以平安自由离去,走了就不要回来,记住了没有?”

“该死的小辈,你不要以为昨天……”

“昨天你们走运,今天好运不会再落在你们头上。”

“识时务者为俊杰,小辈。咱们随后跟来的人,大概快要到了,那位号称生死判的领队性如烈火,你绝对应付不了他的雷霆攻击,他会把你剁碎。乖乖丢下兵刃带咱们去捉罗氏母女,是你唯一的活路。”

“是吗?”

“无可怀疑,他们也有五个人……”

“我想等他们来,以便一网打尽。但恐怕他们不会来了,你们不必妄想他们能赶来一起死啦!”

“你是说……”七煞妖巫脸色大变,听出凶兆。

“虚云老和尚在等他们。我是说,血手灵官在等候他们。你们,由我负责。对付你们这种妖孽,唯一可用的免除祸害手段,是采用你们的老手段斩草除根。你们不死,日后这一带将祸患不止,不知会连累多少无辜的人遭殃,杀!”

剑光夭矫难辨实质,有如满天雷电,风吼雷鸣,每一剑就如一道霹雳,接触处,人体与兵刃崩碎爆裂,劲道与速度骇人听闻,人与剑光似已浑为一体,所经处波开浪裂,五个江湖超等的妖魔,在刀光下快速地崩溃。

血雨纷飞中,一道灰虹光贴地后逸,再折向滑下山坡,像一道流光冉冉远去。

是七煞妖巫,在四位同伴扑上拚命时,不进反退,丢下同伴化虹遁走了。这才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命保住了,同伴的死活,已无关宏旨,自保第一。

远出里外,前面草丛中传出一声佛号,幻现一位须眉俱白的老和尚,右手的问讯掌向外一翻,向前一按,虚空吐出一股奇异的无形劲流,泛灰的青僧袍外涨,袍袂与大袖飘举,似要凌风而起。

双方接近的速度太快,妖巫化虹而遁,速度惊人,突然与幻现的人撞上,唯一的反应是双手本能地吐出自卫,排除挡路的障碍。

一声奇异的气爆传出,七煞妖巫急速冲进的身躯,突然倒翻飞腾而起,口中喷出鲜血,翻飞一匝远震出两丈外,然后腰带被人抓住了,消去翻势抛落在草丛中。

“你……你……”七煞妖巫挨了沉重一击,居然能保持灵智,仅七孔流血全身一软,眼前朦胧,躺在草中手脚痉挛,含糊地、虚脱地叫。

抓住他的腰带,消去跌势将他抛落的人是李季玉,站在一侧像俯视着小鬼的天神。

“我要知道详情。”李季玉声如洪钟:“招,留你一命;不招……”

“我……呃……”他招不出甚么了,口中鲜血大量涌流,抽搐着的身躯一软,怪眼睁得大大地。

“小子,你嘴上已经有毛,仍然做事不牢。”老和尚笑吟吟摇头,说的话毫无有道高僧味:“五个人,你居然没留有活口取口供?”

“我留下这个妖巫做活口呀!你却一掌把他打死了,真糟。大师,你也没留活口?那几个人……”

“小子,你期望我这血手灵官留活口?想得真妙?哼!”老和尚撇撇嘴:“那五个混蛋可能从这五个混蛋口中,知道和尚我是血手灵官,看到老和尚我出现在路旁,便一拥而上,暗器兵刃齐飞,你以为我有机会留活口?”

“这……”

“你是主将,该你留活口的,对不对?这妖巫遁术不错,要不是我及时堵住,你捉得住他?走脱了一个人,你这准备逃灾避祸的狡兔三窟之一,肯定会被掘掉,你真能干哪!小子。”

“你少来,他逃得掉?我是衔尾跟来的,他飞不上天入不了地。罢了,其实他们不是冲我而来的,留不留活口无关宏旨。大师,谢啦!”

“混小子你给我记住,以后不准把不三不四的人,往我潜台寺引,利用我替你除祸消灾。再就是如无要事,少往你的秘窟跑,走多了夜路会遇上鬼,早晚会被你的仇家跟来挖你的老根。”

“哈哈!有你这位大菩萨坐镇我的秘窟外,谁会料到我敢在这里山区建窟?”

“少给我找麻烦,小心我用魔火炼你这个浑金刚。”

“哈哈!恕不奉陪。”他欠身行礼,向返镇的方向举步:“得赶回京城张罗了,要忙上一段时日。”

“忙甚么?”

“漕河已经挖通,淮安的清江浦即将开埠,从此海运即将停止,明年漕河便可全部开放。这时如果不抢先建立航站栈号,以后就轮不到我们了。竞争必须抢先,晚一步就机会不再啦!”

“何必亲自劳形?交给你那些狐群狗党经营岂不轻松?在京城鬼混,早晚会碰大钉子的。你又没有在京城称雄道霸,放起焚天烈火的雄心壮志,混不出甚么局面来的,不如在天下各地闯荡,做一些你认为心安理得的事,何等逍遥?”

“哈哈!大师,你一个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出家人……”

“去你的!我又不是修玄的,你胡说甚么三界五行?你师父也不敢吹牛说跳出红尘外呢!”老和尚是佛门弟子,至少表面上有和尚的形象,当然反对玄门的三界五行,似笑非笑打断他胡诌。

“在天下各地闯荡,夸夸其词说是甚么闯道行道,苦得要死,那算甚么逍遥呀?简直就是虐待自己。在京都花花世界征逐酒色财气,那才叫快乐逍遥,只要活得于心无愧,在花花世界同样活得心安理得。人生几何?我可不想像家师一样,行侠仗义出生入死苦了一辈子,最后失望了,便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你也是,大师,你不要参了几天禅,便冒充菩萨教训后生晚辈……”

“浑小子,你已经无可救药。你滚吧!”

“我正在滚回京都花花世界呀!你以为我留恋这里的穷山恶水?那座山庄只是我偶或前来参修的处所,心情烦恼时偶或前来住几天的陋窝。住了十几天,快要闷死啦!所以快马加鞭,赶回滔滔红尘快活去也。”

“没救,没救。”老和尚摇头苦笑:“那假小子曾经暗中跟来,很可能是不放心你独自涉险。我打发她走了,要她赶快带罗氏母女离开。她听从你的建议,走舒城绕往江边乘船去。”

“那小丫头很不错,内外功都相当扎实。”

“还好,很难得,刘家的武功,后继有人。你走吧!掩埋曝尸善后,是老衲的事。”老和尚挥手赶人。

“劳驾啦,大师,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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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帝把北平改为北京,确有把京师迁往北京的计划。

以往北地的粮食给养,皆取道海运至天津卫转输,海上风涛险恶,损失惨重,因此下令挖通因战乱而淤塞的大运河,改由内河漕运不走海道。

北面的会通河已经挖通,南面黄河以南也挖通了。

在淮安的黄河南岸,辟建最大转运站清江浦镇,市区埠头已快马加鞭完成,今年很可能通航,大运河便可南北畅通了。清江浦开埠,河运的公私行号,如雨后春笋般设立,正是一展的大好机会。

漕河开航,需要大量客货船,尤其是专运粮食与日用品的平底漕船,虽则以公营的船埠制造为主,但数量庞大,仍需私营船场承制供应。

因此龙江关最大公营船场附近,中小型私营船场生意兴隆,与公营的龙江船厂配合密切,虽则龙江船厂以制造海舶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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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东门,是京师外城十六门之一,有城门楼而无城墙,在外城十六门中,最雄伟壮观的。

北面,便是龙江关。向北伸的二十余里江滨,直抵凤仪门,形成广大的城外闹市,包括秦淮河下游的河岸,连结三汊河镇,市街纵横如棋盘,白天商旅云集,夜间灯火通明,是天下第一大城外闹市。

市区占地甚广,范围包括石城门以北,清凉门外、秦淮河入江口的两岸横塘、栅塘、三汊河镇、仪凤门以南。以南江滨与中河一带,另有不少私营的中小型船场。

把这里形容为天下最忙碌、最复杂脏乱、最繁荣拥挤、牛鬼蛇神最多的闹市,毫不为过。是江湖好汉的猎食场,三教九流各展神通、龙争虎斗的竞技舞台。

在这里,发财第一,路边摆了几具死尸,只有地保坊长派人收殓,绝不会引起市民惊慌,不以为怪,死几个人算得了甚么?

江宁船场,便是数家颇具规模的私营船场之一,几位船东,大半是出身船主的船户,背景相当复杂,根柢不足为外人道。

车船店脚衙(或牙——各行业的中人,称牙子),算是江湖行业的代表性人物,要想要求这种人身世清清白白奉公守法,有如缘木求鱼,势不可能。

江宁船行的众多船材供应商中,设店面在江东门大街的盛昌栈买卖往来最密切。

盛昌栈三位东主之一的李季玉,绰号称闹海夜叉,城外的混混与江上的好汉,对这位打起架来像魔鬼发威的李东主,印象深刻深怀戒心,如无绝对必要,最好避免和他动拳脚讲理,以免吃亏上当,说不定头破血流得在床上躺十天半月划不来。

江宁县的可敬公人们(京城外分属江宁上元两县管辖),全都知道他是一个不怎么本分,为人四海,大事不犯小事不断的混混型人物,不需留意提防,不必列管问题不大的年轻人。

这种人,普通得车载斗量,而且经常往外地采购,不值得留意提防。

盛昌栈专门供应江宁船行精制的手桨、大桨、橹、篙、钩篙,自己有设在三汊河镇郊的工厂,也承制海舶用的四丈长坚木大橹,产品有口皆碑。

在达官贵人眼中,他这种无足轻重的下层阶级平民,根本毫无地位,没有人知道他是老几。

以合法掩护非法,扮甚么就得像甚么。

回到京城,他在霍山的英雄形象便消失了。

在京城内外,佩刀携剑不啻自寻死路,只能在衣内暗藏匕首小兵刃,和一些中小型暗器防身;在外地行走,尤其是偏僻的治安不良城镇,佩刀剑防身保命是合法的。

盛昌有三位东主,钱森、孙林、李季玉。

东主通常不经管店务,自有各式执事人负责,东主出资金,执事人员出力,如非碰上重大事故,东主是不会出面处理善后的。

很多行业的东主是暗东,暗东通常是颇有地位的人,不想自贬身价,一旦列名工户或商户,以后休想享受上流人物的特权了。因此东主不在店栈出现,事极平常,左邻右舍也不以为怪,经常出现反而不正常。

这天近午时分,他出现在清凉门外大街,头上梳着懒人髻,青紧身直裰灯笼裤,腰带缠了三匝,外表粗豪、慓悍,像打手护院,也流里流气狂放不羁,怎么看也不像一个有身分地位的豪少。

跨入石城酒肆的店堂,他眉心紧锁,若有所思,但脚下并没停留。

石城酒肆有三间门面,左右食厅设备等级不同。右面高级些,设有可以隔座的活动屏风,便于携内眷或带粉头设席宴客的高级宾客。

大街南北向,南端衔接石城门大街,北端会合清凉门大街。从店门向南望,百余步外便是宏伟的石城门。城门外大街两侧,便是瑰丽的教坊石城楼和讴歌楼,是金陵十六楼的两座。

北面两三里大街两侧,是清凉门外的清江楼和鼓腹楼。名义上,金陵十六楼由教坊司经管,大东主就是当今皇帝。粉头歌妓,十之七八是罪臣们的妻女,永世不许她们翻身,死而后已。

其中有许多是洪武朝的贵戚功臣妻女,泰半已成了年老色衰的老娼婢,只等死了抬至清凉山下一埋了事。

有些进来时仅两三岁,目下是十六楼的当红歌舞妓;当然也有名门贵妇姿色欠佳,沦落为三等低级妓女。

永乐皇帝杀的臣下更多,大量补充十六楼的女人。那些罪名稍小的官吏妻女,可以免上雨花台刑场,不分老少,全往十六楼里送,让她们痛苦屈辱地过一生,其实她们本身无罪.龙颜大怒下报复之酷,惨绝人寰。

可是,天下间人人都想做官。

右面的食厅连三进,食客盈厅,酒菜香四溢,人声嘈杂。午膳时光,食客众多理所当然。

他看到不陌生的人,因此心中犯疑。

店伙恭顺地领了五位衣着光鲜的食客,正入厅往后进的雅座走。

看到背影,他便知道领先的两个人是何方神圣。在京都,他是真正的超级地头蛇,至少,他扮地方蛇鼠恰如其份。

如果成为众所瞩目的人物,活动范围是有限的。

京都天子脚下非同小可,惹人注目麻烦便多,治安人员多如牛毛,都是掌有生死大权的人物,被盯上了,随时都可能有横祸飞灾。

他是石城酒肆的常客。

石城酒肆并非高尚的酒店,顾客的品流复杂,以中下人士为主,高级的酒店酒楼多位于江东门附近。

“李三爷好!”认识他的店伙含笑上前招呼:“怎么一个人来?”

“城里的朋友片刻可到,替我留意。”他走向右面的食厅,向跟来的店伙说:“就是太平坊那几个人,喜欢喝徐沛高粱那几个。我要一间近边的小厢,不要让人打扰。”

“小的会张罗,放心啦!三爷。”

雅座有一半隔厢,他选在刚才那五位仁兄的隔邻,听说话的声浪,他知道五位仁兄位于何处,虽则有屏风隔住了视线。

屏风阻影不阻声,左右厢食客的动静可以了然,即使低声谈话,他也听得一清二楚。邻桌的五位仁兄,说话根本无意放低谈秘说密。

先后来了五个大汉,和他亲热地寒暄。

五个大汉一个比一个粗壮,全是胳膊上可以跑马,拳头上可以站人的货色,一看就知是城狐社鼠一类人物。

这五位朋友来自城内,可知定是城内的混字号人物。城狐社鼠的活动地盘,划分非常明确,混错码头捞过界,是引起流血事故的犯忌举动。

城内的人,不会出城兴风作浪,猎食的对象不同,城内城外手段各有千秋,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保持相互尊重的道义交情。除非涉及解决不了的难题,极少你刀我剑用三刀六眼摆平纠纷。

他和城内城外的牛鬼蛇神都有往来,而且维持良好的交情,原因是他不在混口食,不牵涉到争名夺利。

他是中小造船场的船材供应商小东主,对上门打抽丰的混世蛇鼠应付灵活,可以说他是被猎者而非猎食者,蛇鼠们争名夺利的事与他无关,就不至于引起纷争。

他为人四海,又不是可以大砍大榨的大财主,而且敢打敢拚,城内城外的牛鬼蛇神们,没有必要和他纠缠不清,惹火了他毫无好处,乐得保持不涉利益冲突的交情。

朋友间的聚会,多少会牵涉到一些有关的事务。这次聚会他是东道主,可知必定有事提出商洽。

“胡二哥,你对工部衙门熟悉,有件事想劳动你的大驾周全。”酒至半酣,他对那位怪眼似铜铃,膀阔腰圆的大汉说:“不管事成与否,兄弟当加厚谢。”

“哈哈!小李,这是甚么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厚谢甚么呀?”胡二哥嚎笑,拍了拍胸膛表示有担当:“包在我身上好了,工部内外,兄弟都有人办事,交代一声就是啦!甚么事?”

“年初,杨太监杨敏从西洋率舰队回京。”他不再客套,话上正题:“随舰队东返的附航商舶中,有一艘广州籍的游洋船,从新洲港载了一船紫檀,数百斤伽南香。在栖霞港被巡江船查获,解送新江关钞关没收。我已经查出,伽南香已被绝世人屠的死党,千户王谦指名索取吞没。紫檀不是造船的好材料,那玩意坚实沉重,磨擦过于急剧时,会起火烧毁,且价格不菲。

“我有位客户,需造华丽的游船,系缆的将军柱、锚坛的地龙、起锚的云车、桨和橹的天地柱,皆指定用紫檀。诸位在工部和户部,都有兄弟走动,务请费心打听那船所载木料的下落。”

“咦!新江关在江东门外,就在江宁船行的附近。你的盛昌栈在新江关与龙江关之间,那艘船的木料,必定卸在三汊河镇的堆集场,你怎么向我们城里的人讨消息?你的人应该一清二楚呀!”胡二哥颇感诧异,因此指出问题所在。

“木料并没在堆集场卸下,所以说神秘失踪呀!如果是绝世人屠的人弄走,就不必劳动诸位了。王千户那狗杂种吞没了伽南香,说不定连木料也吞了呢!任何东西,到了绝世双屠、四大魔王、京都七狗八彪手中,任何人也休想染指索回了。”

绝世双屠,指历任十二年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和干了九年御史的盖世屠夫陈瑛。陈瑛几乎把建文朝的文武大臣杀光了,连永乐帝和皇太子也心惊,三年前才被永乐帝找机会宰掉了,双屠只剩下单屠。

四大魔王,指秦、晋、燕、周的四位王世子。其中的燕王子专指次子朱高煦。长子高炽应称为皇太子而非王世子。

这四个王世子,本来应该就藩封地,不准留在京师的,但因为他们的封地在边疆,皇帝恩准他们留京接受文武教育,结果把京师的人,整得鸡飞狗跳,当街杀人巧取豪夺,被称四大魔王;他们本来就是王。

七狗八彪,都是皇亲国戚的子弟,无恶不作的豪门不肖,京师人对这些人恨得咬牙切齿。

绝世人屠手下,另有死党叫十大刽子手,千户王谦便是十大刽子手之一。当然,他们不是亲自动刀的行刑手,仅意指他们是坑害人虐杀人的专家。

十大刽子手的官阶,上起卫指挥使,下讫大汉将军(侍卫),不是低阶的武臣,在绝世人屠的指挥下满手血腥。

新洲,在今越南归仁港。伽南香,是最名贵的虫酿木质香料,比檀香沉香贵数倍,是佛门弟子做念珠的上材。

太监郑和下西洋,仅是大明对外海军舰队最大的一支,另派有中小型舰队,活跃在东南海,也由太监领军。

太监杨敏这一支中型舰队,永乐十年出发,十二年回京,远及榜葛刺(印度、身毒、天竺)。另一由大监侯显领的舰队,两次航海皆到过此地。只是这些中小型舰队,比不上郑和的功业而已。海军向外发展,在洪武朝便已进行了。

“绝世人屠的人,只要金银珍宝和美女。伽南香或许可以称奇珍,紫檀木就毫不稀罕了,不会是走狗王千户所为。他如果要,整船拿走,工部户部的大官小官,谁敢放一个屁?”胡二哥加以分析:“这样吧!我们替你查,有消息尽快告诉你。”

“那就谢啦!”他突然放低声音,伸大拇指点向邻座,隔着屏风,邻座的语声仍可听清:“奇怪,那两个杀星,怎么可能在京里出现的?”

五位客人这才留意邻座的声息,不约而同侧耳倾听。

“哦!天地两杀星。”胡二哥压低嗓门:“大概你出门月余,回来没几天,不知道都城的动静,所以觉得奇怪,你可得放勤快些了。”

“他们不是在北京吗?”他不得不承认消息不灵通。

“御驾亲征的车驾快要回来啦!他们是先返京的领头人员。”

永乐帝第二次北伐,是去年底离京的,怎么可能就回来了?也可能战事顺利,提前班师了。大军出京都至北京,来回一趟需半年以上。

“哦!这是说,绝世人屠快要回来啦!咱们京都的人又要遭殃了。”他摇头苦笑。

“那是当然的事,雨花台又要天天有人死了。”

绝世人屠纪纲是锦衣卫指挥使,皇帝出征,当然在皇帝身边,保护皇帝的安全。但一旦班师,锦衣卫一部分人先赶回京都,并非不可能的事,可以先整顿皇城的警备。

“呵呵!好在咱们这些人,绝世人屠的刽子手,不屑在咱们身上费工夫。”他替众人轮番斟酒:“反正与咱们无关,事不关己不劳心。胡二哥,听说你在南市楼旁的曲院有相好,找个好日子聚一聚,我出钱你作东,怎样?我把讴歌楼的马王仙陈小丽几姐妹邀去,在弄月画舫热闹两三天,如何?”

南市楼在聚宝门内秦淮河旁,讴歌楼就在石城门外大街。

十六楼是官营教坊,曲院是私营妓馆,真正技艺超群的歌舞妓,十之七八出身于曲院,真正代表秦淮风月的艳姬,大多数是曲院的人。

“好哇!”胡二哥当然高兴,作东而有人出钱,妙极了:“只是你的事还没着手,那能就要你破费?这样吧!等有了眉目,再谈聚会的事好不好?”

“一言为定。”他干了一杯酒,话锋一转:“最近好像没发现剧盗千幻修罗出没,可曾听到有关这剧盗的消息?你那些奔走于镇抚司衙门的朋友,手上多少沾了鲜血,经手不少不义之财,可别让这些朋友连累了。”

“朋友嘛!越多越好,那能保证朋友都是圣人大好人?总不能因朋友不干净就断绝往来呀!”胡二哥叹了一口气:“你我都有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朋友多的好处是多些照应。千幻修罗不会找小妖小怪,我也不会做丧心病狂的事,放心啦!”

“该说最近没发现千幻修罗出没?”那位叫沈图的大汉说:“半月前春雨绵绵,这剧盗曾午夜出现在晋王世子府,重创三名护卫,劫走十件稀世珍宝。晋王府不敢声张,所以消息并没广为流传。”

“京都这几年来,先后共出现了七个神出鬼没的剧盗,闹得满城风雨,贵戚名豪睡不安枕。”另一位姓杨的大汉说:“千幻修罗是第七个,也是最神秘最厉害的一个。绝世人屠出动了锦衣卫的全部精锐,出动已解散的飞龙秘谍天兵天将,这三年来花掉近百万金银,网罗无数江湖超等牛鬼蛇神,不但在京都穷搜,也在外地府州布网张罗,迄今毫无所获,仍在捕风捉影白费工夫。希望这剧盗做案做腻了,不要再在京都闹事啦!”

“去你的!关你甚么事?”胡二哥撇撇嘴:“咱们这些小蛇鼠,家里面那有地方存放金银珍宝,用得着怕威震天下的大剧盗光顾,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不谈这些无谓的事,咱喝酒。”

“来豁拳,轮流打通关。”叫沈图的人用大杯斟酒:“我当先,打旗儿的先上。小李来。”

“来就来,谁怕谁呀!”他掳起衣袖,伸出手预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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